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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心理生命的表达与超越
——以《野草》之梦为中心

2016-03-19

东方论坛 2016年4期
关键词:野草梦境鲁迅

王 彬

(1.青岛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2.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鲁迅心理生命的表达与超越
——以《野草》之梦为中心

王 彬1,2

(1.青岛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2.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在《野草》中,鲁迅以梦的形式表达了内心的压抑、孤独与焦虑,这些心理体验并非由他在20世纪20年代的个人经历所产生的情感应激反应,而是作为一种相对独立的心理生命内嵌于鲁迅的生命中,这种心理生命在他少年时期就已形成,只是在社会现实、家庭关系、个人情感等因素的促使下进一步深化。 鲁迅在梦中通过对自我心理生命的理解与表达,突破了自我的精神困境,实现了对自我生命的主体认同,最终走上反抗绝望之路。

梦;心理生命;表达;超越

《野草》中存在着大量的梦境描写,包括“题辞”在内的24篇文章中,有9篇涉及到了梦:《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等七篇皆以“我梦见……”开头,直接将读者带入了梦境;《影的告别》中那“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好的故事》中的睡意朦胧同样暗示着梦境的到来。对于《野草》中大量梦境存在的事实,早在1930年代就已有研究者关注,认为以“我梦见”开头的构思方式,体现了“若即若离”的抒情特点,[1]但对这种“若即若离”的表达方式在文章中是如何体现和运用的却语焉不详。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野草》研究的不断深入,研究者对《野草》艺术特色的剖析日益丰富细致,梦境作为《野草》艺术表达方式中的一个显著特色,自然引起了研究者更多的关注,纵观这些研究,主要有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关注现实性,即从社会历史角度强调梦境与外部现实的内在联系,另一种观点则与之相反,关注鲁迅精神世界的复杂性。从现实性角度出发的研究认为“作品中梦境的内容打着现实生活的烙印”,而虚幻梦境与真实生活的巧妙结合则使“作品中的现实的情怀披上了一层梦境的面纱”,令表达更加的“幽深曲折”。[2](P147)尤其是在对单篇文章进行解读的过程中,研究者倾向于将梦境的内容与当时具体的社会现实和鲁迅个人的生活经历联系起来。比如对《颓败线的颤动》的解读,有的研究者认为该文表现的是旧中国妇女的苦难生活;有的则认为此文暗指周作人夫妇忘恩负义,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导致鲁迅内心无比苦闷一事;还有一种观点则认为此文折射的是青年对作为启蒙者的鲁迅的背弃。此种研究方法当然有其合理性,但据章衣萍回忆,鲁迅自己曾提到过“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3](P89)《野草》与鲁迅的其他作品相比,内向性的特点是极为突出的,如果仅仅从现实的角度来解读《野草》,尤其是《野草》之梦是否存在着过于“坐实”的可能呢?从创作主体角度出发的研究则认为“《野草》是鲁迅内心的冲突和纠葛的象征式(用厨川的定义)的写照,呈现的是一种‘超现实’的梦境,与外界的社会和政治现实关系不大。”[4](P48)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是创作主体内心情感的表达,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却没有哪一种情感或内心纠葛可以脱离现实的土壤而产生于真空的状态下。《野草》凸显了20世纪20年代初期鲁迅内心的孤独、焦虑、彷徨以及极度痛苦与无助的心理状态,这种复杂的心理体验自然与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个人经历有着难以割裂的联系,但实际上,此种情感体验早在其少年时期就已形成并内化为其深层的心理生命,这种心理生命形成之后无时不在影响着鲁迅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并在20世纪20年代初诸种因素的相互作用下进一步强化并使鲁迅陷入极度严重的精神困境,鲁迅通过《野草》中多个梦境的营造为其强烈的内心体验和复杂情感找到了表达的出口,实现了对自身深层心理生命的审视,完成了对自身精神困境的超越,最终达到对自我生命主体的认同,走上反抗绝望之路。

鲁迅为何会在《野草》中创造如此之多的梦境呢?这首先与其本身所接受的文艺理论有很大关系。早在1902年赴日学医期间,鲁迅就开始接触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理论,对睡梦中人的潜意识的表达有了一定的理解,1924年9月开始创作《野草》时,鲁迅正在翻译和讲授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一书,该书对弗洛伊德的学说进行了批判性地接受,并指出“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5](P2),梦是愿望的达成,作家的创作机制又与梦的生产方式具有某种程度的同构性,鲁迅正是自觉地融合了厨川白村的文艺理论和弗洛伊德关于梦的学说,在创作实践中通过梦境将内心深处压抑的苦闷以艺术的形式表达了出来,进而获得内心的平衡。也有学者认为,《野草》中以“我梦见……”开头的创作形式主要是受到了外国文学的影响,孙玉石指出,“一八八二年,俄国民主主义作家屠格涅夫在《欧洲新闻》杂志上发表了他的五十首《散文诗》(原题为《衰老》)。其中,就有几篇作品是写梦境的。而且这些篇也是以‘我梦见自己……’开头的。”[2](P154-155)理论修养与文学给养都可能成为作家创作中的某种因素,梦境这一艺术表达方式在鲁迅早期的创作中就有所运用,但他为何会在《野草》中如此密集的使用梦境也许有着更为深层的原因。

鲁迅创作《野草》时精神正处于极为严重的困境中,当时新文化阵营分化,《新青年》的成员“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鲁迅自感“成了游勇,布不成阵”,最后只能“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6](P456),同一战线的伙伴又一次溃散以及希望的再次落空使他感到空前地寂寞与无聊,与此同时,家庭与情感的纠葛也令鲁迅陷入极度的苦闷与焦虑之中。1923年,鲁迅与周作人正式决裂,昔日感情甚笃的兄弟如今成为路人,这给鲁迅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并因此大病一场,而面对许广平炽烈的爱,鲁迅则充满了顾虑与犹疑。社会的、家庭的、情感的多重压抑使鲁迅极为痛苦,他希望找到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而创作正是其缓解内心压抑与苦闷的方式,但他为何要采用梦的形式来如此隐晦地表达内心的苦闷呢? 这首先是由梦的性质决定的。梦是精神活动的产物,它的虚构性可以使叙述者摆脱“人世的物质的、精神的‘狭的笼’,进入‘天马行空’、无拘无牵的自由境界。”[7](P312)其次,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看,在梦的外衣下进行的情感抒发可以使作者在审美心理上与读者产生某种程度的距离感,使读者在情感上保持相对独立性和能动性。读者作为审美主体既可以融入梦中与作者产生情感的共鸣,同时又时刻意识到梦的存在与虚构,从而产生一种陌生化的效果,而这正是鲁迅所希望的。鲁迅曾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8](P431)他不希望自己“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9](P284)更为重要的是,鲁迅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使其在潜意识中形成了压抑自身情感的心理生命结构,因而在表达内心世界,尤其是具有悲观消极倾向的情绪体验时,倾向于采用较为隐蔽晦涩的方式,因为“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影的告别》)。

心理生命是生存主体与外部世界发生关系过程中由认知、情感和意志三部分共同组成的一个综合统一体,它们相互联系、相互补充并以情感为核心。心理生命一旦形成就具有了某种相对独立性,成为生存主体体验外部世界的一种无意识心理结构,它“内嵌于某种情境并同时影响该情境”。[10](P50)压抑是鲁迅情感体验中的一个显著特征,不管是在其认知世界的过程中还是在情感的表达中都有所表现,而由情感压抑所产生的焦虑感则几乎贯穿了鲁迅的一生,尤其在20世纪20年代创作《野草》时期,情感的压抑与焦虑达到了顶峰,不可否认,这种压抑与焦虑的情感体验与鲁迅当时的个人经历难脱关系,但作为一种深层心理,它在鲁迅少年时期就已形成,并深深地扎根于鲁迅的生命中。

鲁迅十三岁时,因为受到祖父“科场案”的牵连,鲁迅曾寄住亲戚家,在那里被称为“乞食者”,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原本性情温和的父亲则由于疾病缠身和仕途的断送也变得日益暴躁,经常乱发脾气。据周建人回忆,他们的父亲经常一个人生闷气,喝闷酒,动不动就摔砸东西以发泄情绪,“忽然,听得瓷器摔在石板上所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我赶去一看,我父亲把饭碗掷出北窗外去了,把菜碗(里面还有菜)也掷出北窗外去了,接着,酒杯也落在石板地上了。最后,桌上的碗筷一点也不剩了。……我父亲发了一阵脾气,似乎也平静了一些。……然而,过不了几天,又象晴天打雷似的,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来,照式照样地演一遍。……父亲的性情好像变幻无常的气候,一天要反复好多次。”[11](P113-114)在当时只有六七岁的周建人眼中,父亲总是这样的“阴沉、忧郁、压抑、悲伤”,喜怒无常,让他从不敢问一句“为什么”,可见父亲的情绪已经极大的影响到了家庭氛围。鲁迅虽然在父亲发脾气时,“总是转身离开,不多搭理”[12](P11),但这样的家庭关系对生性敏感的鲁迅而言无异于一种精神的折磨。K·霍妮认为,儿童在得不到父母的慈爱与温暖时就会产生不安全感,并对父母产生敌对情绪,而当这种情绪投射到周围的人和事物上时就会产生基本焦虑。[13](P231)如果说,紧张的家庭关系让鲁迅感到不安和焦虑的话,那么他在处理家庭外部事务时更多体会到的是一种由心底的焦虑和不安而引发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当铺间所遭受的轻蔑眼神让鲁迅感到人格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他心底对当铺极为反感却又不得不频繁的出入其间,家族重新分配住房时面对众多亲族长辈的压迫和叱责,他只能独自一人去顽强地应对,少年时期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充满阳光的,但鲁迅却要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可以说,少年鲁迅内心所承受的压力与焦虑已经远远超出了同龄人,其内心的疲惫与痛苦可想而知。但从小深受传统道德观念影响的鲁迅有着强烈的家庭责任感,身为家里的长子,他必须时刻保持冷静和理智,以年幼的肩膀挑起家庭的重担,而将自己的情感深深地埋藏起来,即使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因此,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内心怎样的痛苦,鲁迅回到家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将生活的苦水独自咽下,只身一人沉入黑暗而把光明留给别人。压抑、焦虑、孤独、无助成为鲁迅这一时期生活的关键词,而一个人如果长期处于如此情绪状态下,这些情感体验就会潜移默化的进入心理底层,成为心理生命的一部分,影响着生存主体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和体验。出于生存的本能,鲁迅选择以外出求学的方式来摆脱这样的生存状态,他的态度是如此决绝,即使母亲的眼泪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定,但从鲁迅日后的经历来看,这种逃离并没有使他摆脱内心的压抑、焦虑、孤独与无助,反而一次次强化了这种体验并最终陷入了悲观与虚无。如果说家庭败落后的世态炎凉与亲情冷漠导致其个人焦虑产生的话,那么日本留学期间因为祖国的贫弱而受到的轻蔑与歧视则使这种焦虑的情感体验由个人上升到了社会和文化层面,成为无可回避的心灵折磨。《新生》的流产与《域外小说集》的滞销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并意识到“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14](P417-418),由此带来的是空前的孤独感与无助感,最终陷入悲观虚无。因此,对于新文化运动,鲁迅一直抱着深深地怀疑,“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14](P417-418)虽然在钱玄同的劝说下,鲁迅最终加入了新文化运动并成为一名有力的摇旗呐喊者,但强烈的焦虑感与悲观意识却从未在内心抹去。而1921年《新青年》的解体则以事实再一次印证了他对外部世界的悲观认识,与此同时,家庭的破散以及个人的情感纠葛使其陷入了极度的精神困境,焦虑、孤独、悲观、压抑。其实,这些情感体验并非因为鲁迅在20世纪20年代初所遭受的精神打击而在主观上产生的应激情感反应,而早在其少年时期就已经产生并成为其心理生命的一部分,只不过在创作《野草》期间,这种压抑与焦虑的情感体验被鲁迅的自我意识所察觉。要摆脱心理困境,寻得解脱,必须直面自己的内心世界,即将自我潜在的心理体验作为审视的对象来进行审视和反思,实现心理生命的客体化并完成由潜意识向意识层面的过渡,最终达到超越原有心理生命的目的,心理生命则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在《野草》中,鲁迅通过梦境实现了对自我心理生命的理解与反思,从而突破了原有的精神困境,最终获得了对自我的超越。

人在感到极度压抑和焦虑的时候往往有倾诉的欲望,以此来缓解负面情绪给自我带来的损害,对于已习惯于压抑自己情感的鲁迅而言,他并不愿将内心的苦闷说与别人,而是选择文学创作这样一种自我倾诉的方式来疏解内心的痛苦。在《野草》中,鲁迅在理解和表达自我心理生命时更是为其披上了梦的外衣,那么,他在创作的梦境中要表达怎样的情感和心理体验,又是怎样完成心理生命的发展的呢?

对鲁迅而言,孤独与焦虑早已成为其生命的一部分,焦虑是“一种处于扩散状态的不安”,[15](P172)它不针对某种特定的情境而产生,而是对生活本身所感到的普遍的不安,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抽象的心理和情感体验,因此,要实现对其准确的理解和表达,必须将抽象的内容具象化。在《野草》中,鲁迅通过梦境展开的空间来表达这种无特定指向的、模糊的心理体验。纵观《野草》的梦境,梦中意象活动的空间往往带给人一种孤独、荒凉、寒冷之感。《死火》中“冻云弥漫”的冰天,高耸入天的冰山和“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的冰谷共同构成的冰雪世界令人感到彻骨的荒寒。《墓碣文》中多处剥落、苔藓丛生的墓碣,碣后颓坏的孤坟,暗示着墓中主人的早已被忘却,而墓碣上的碑文则诉说着墓中人生前同样遭受着寂寞和孤独,“……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死后》中的“我”被遗弃在路边,处于死亡状态但知觉还在的“我”通过视觉、嗅觉、触觉的感知建构起“我”的生存空间,切切嚓嚓的低语声、陆陆续续的脚步声,人们踹起的黄土暗示着围观者的众多,而人群的热闹更加反衬出死者的凄凉。同样,隘巷(《狗的驳诘》)、无边的荒野(《颓败线的颤动》)、地狱的旁边(《失掉的好地狱》),不论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还是完全基于想象虚构都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孤独,这正是鲁迅的情感体验最形象生动的表达。

内心越是孤独,潜意识中越希望得到爱的抚慰;压抑越深,内心郁积的能量越大,渴望释放的愿望就越强烈。在《颓败线的颤动》中,鲁迅以梦中之梦的形式隐晦表达了自己对爱的渴求以及渴望倾诉和释放的深层心理体验。在梦中,瘦弱穷困的妇人为了养育幼年的女儿和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出卖了自己的肉体,但舐犊之爱并未换来孩子的感恩和回报,在把孩子抚养成人,自己进入暮年之后,她遭到的却是冷漠、怨恨和唾弃,刻意压制内心痛苦与愤怒而“口角正在痉挛”的老妇人在孙子的大喊“杀!”中被推入绝望的深渊,并最终走向了自我放逐。在空洞的高天下,置身无边荒野的老妇人“石像似的”外表下饱含的复杂情感“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诅咒……”与鲁迅对自我情感的压抑有着本质的相通,当情感的奔突与焦灼达到顶点时就会迸发出来,于是,赤身露体的老妇人最终“举两手尽量向天”向命运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呐喊与绝叫,这是鲁迅深层心理中渴望倾诉与情感释放的生动表达,但这种表达是无人理解的,更无法得到回应,因而只能是“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的,所以无词的言语”。渴望表达,渴望被理解,渴望被爱,却无从表达,不被理解,被爱放逐,最后“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只剩下生命的颤动。此时,梦中老妇人的情感世界已经与鲁迅的完全融为一体,强烈的情感压抑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并最终喷泄而出,幻化为极具魔幻色彩和视觉冲击力的意象,这颤动 “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这是生命小宇宙的大爆发,是鲁迅对自我压抑的深层心理的理解与表达。

外部世界与内在情感的长期压抑会使生存主体产生焦虑,而焦虑的两个重要表现就是面对威胁时的不确定感和无助感,这种威胁不仅来自于外部世界,也可以来自于内心,[15](P172)也就是说,当内心世界失去原有平衡状态而出现心理危机时,生存主体就会产生无力应对之感,而这种心理体验又会加重内心的焦虑。在《狗的驳诘》中,本以人的高傲姿态叱责狗之势利的梦中之“我”却受到了狗的驳斥,当意识到人的生存价值观竟不如狗,而自己也是这荒唐而可厌的人类中的一员时,道德价值观的崩溃使灵魂深处产生巨大恐慌,面对狗的驳诘,梦中之“我”无言反击,反而被狗追赶盘诘,终以难于面对落荒而逃。《失掉的好地狱》中身处荒寒野外与地狱旁边的“我”虽然一直处于失语状态却作为与魔鬼对话的他者而始终存在,魔鬼统治的地狱已经废弛,鬼魂们在某种“蛊惑”下,为了摆脱魔鬼的统治而向着人间发出了“反狱的绝叫”,这一场抗争和脱离地狱的斗争最终在人类的帮助下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这并没有使鬼魂们获得解救,人类接管地狱的统治权后,对地狱的统治比魔鬼统治时期更加的暴戾和酷烈,更为可笑的是,人类统治下的地狱,鬼魂们连“发一声反狱的绝叫”也不被允许了。在魔鬼的诉说中,在情感上与造反的鬼魂们相联结的“我”却被魔鬼点破“我”正是这无情而残暴的人类中的一员,憎恨人类的残暴却无力改变使“我”的内心产生巨大的焦虑。《立论》中的“我”在小学课堂上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得到的却是“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的结论,最终只能采取“打哈哈”的方式存在,面对人伦价值丧失的生存环境以及自我道德人格的缺失,“我”身处其中又无力改变,最终陷入了对生存意义的困惑。

如何才能摆脱内心的孤独、焦虑与无助之感?鲁迅选择了“自啮其身”的行为对灵魂进行深刻地自我解剖,但对自我的心理生命进行自剖之后,鲁迅却陷入了更深的悲观与虚无。《墓碣文》墓中主人的“抉心自食”是鲁迅对自我灵魂拷问的形象化表达,但这种近乎残酷地自剖却无法得到真正的答案,“……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自食其心的行为是为了达到对自我心理体验完全理解的目的,是对自我意识的剖析,此时,心理体验和意识已经客体化,成为了自我认识的对象,但自我却无法实现对自我意识和心理体验的彻底理解,“……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在生命之流中,心理生命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动态过程,生存主体随着认知活动的丰富与发展而不断产生新的情感体验并出现新的意志活动。当自我作为主体出现拷问心灵的行为时,原有的心理生命已经外化,成为了一种“客观精神”,而不再是主体潜在的心理体验,而此时的心理生命已出现了新的内涵,由此,对内心世界的彻底理解和表达就陷入了虚无。

这是鲁迅自我心灵探寻的困境,想要寻得出路却无路可走,犹疑,彷徨,无奈,这种心理体验在《影的告别》和《死火》中表露无遗。《影的告别》中徘徊于明暗之间的“影”面对选择始终处于犹疑摇摆之中,不管是“天堂”“地狱”,还是“将来的黄金世界”都有影“所不乐意的”,甚至连影所赖以存在的“我”也是影“所不乐意的”,那么“影”到底要去哪里呢?“我不如彷徨于无地。”“无地”意味着无路可走。无从选择的“影”无法找到满意的归宿,最终只能无奈地发出“呜呼呜呼”的感叹。“影”与“形”的分离是无法改变的,那么离开“形”的“影”又将面临怎样的结局呢?“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影”的自我告白预示着自身的命运,身处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进退维谷的“影”,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最终都将难逃毁灭的宿命。在形影尚未分离时,“影”的徘徊于明暗之间,实际暗含着“影”所依附的“形”同样处于非明非暗、亦明亦暗的灰色地带,模糊、混沌,而这正是鲁迅在创作《野草》时期真实的内心写照,1925年鲁迅在给青年的信中曾这样写道:“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16](P51)在《死火》中,被人遗弃在冰谷的“死火”也经历着“影”一样的命运,被冰冻的“死火”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了冻结的状态,“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一声叹息暗示着死火对醒来的无奈,因为醒来就无法逃避对自身存在选择的两难:走出冰谷不久就会烧完,而留在冰谷中最终将被冻灭。“那么,怎么办呢?”这既是梦中“死火”面对选择困惑向梦中之“我”提出的疑问,也是鲁迅内心深处对自我人生道路的探寻。“朋友,时候近了。”这是梦中的“影”离开的时刻,也是鲁迅催促自己做出人生抉择的意志活动。不管“歧路”还是“十字路口”,不管消失于光明还是被黑暗吞没,也不管烧完或冻灭,要摆脱迷茫彷徨的状态必须做出抉择,勇敢的踏出去。只有勇敢的踏出去才有路,只有做出抉择才不会再彷徨,即使这选择最终引向的是坟和灭亡,正如鲁迅所言,“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16](P51)因此,梦中的“影”选择了“独自远行”沉入黑暗,“死火”则选择了燃烧最后的生命,这是在绝望的困境中做出的最后反抗,“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虽然希望是虚妄的,然而绝望和希望一样,也是虚妄的,既然一切都不可把握,那么就不如做绝望地反抗!“影”与“死火”选择的决绝体现的反而恰恰是鲁迅积极面对生活的勇气。

“世间本没有别的言说,能比诗人以语言文字画出自己的心和梦,更为明白晓畅的了。”[17](P209)鲁迅对爱罗先珂童话的评价同样适用于他的梦境创作,梦中意象的困境与抉择反映的正是鲁迅的心路历程。在梦境中,鲁迅通过对自我孤独、压抑、无助、彷徨的表达完成了对自我心理生命的理解与反思,并在意志的支配下突破了自我的精神困境,使自我心理生命得以发展并获得了新的内容。

“当我感到悲痛的时,这种悲痛不是我的对象。但在这种状态被我意识到的时候,它作为被我意识到的东西为我在那儿存在。我以完全进入它的方式而拥有它。”[18](P194)当生存主体意识到心理生命的存在,并对其加以理解和表达时,生命主体已经完成了对原有心理生命的超越,实现了新的自我认同。也就是说,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快乐时,快乐已不再是一种体验,而成为了我们认识的对象;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愤怒时,愤怒的情绪就消失了;对我们意识到悲痛时,悲痛已经不在了;同样,当鲁迅意识到自己的焦虑时,他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对焦虑的克服与超越。1945年,邵荃麟在《鲁迅的〈野草〉》中曾指出,鲁迅创作《野草》时的心境“确是绝望者的心境,确是虚无主义者的心境;而且是更超过于一切绝望者与虚无主义者的心境。然而尽管这样,我们却不能因此就断定写《野草》时期的鲁迅先生纯然是这种心境。……这是一个大思想家大艺术家当他思想向前突进以前所必然经历的大苦闷,大痛苦,而只有从这种真实的苦闷与痛苦中,才能开放出更灿烂的思想之花。”[19](P6)可以说,《野草》的创作是鲁迅人生道路的转折,他正是通过对自我深层心理生命的表达而实现了自我的精神救赎,并最终走向了反抗之路。

[1] 赵艳如.讽刺性十足的《野草》[J].中国新书月报,1932,2(6).

[2] 孙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3] 章衣萍.古庙杂谈(五)[A].197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

[4] 李欧梵.鲁迅与现代艺术意识[J].鲁迅研究动态,1986,(11).

[5] [日]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M].北京:北新书局,1930.

[6] 鲁迅.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A].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 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8] 鲁迅.致李秉中[A].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9] 鲁迅.写在《坟》后面[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0] 王申连,郭本禹.狄尔泰的描述心理学及其历史效应[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3,(9).

[11] 周建人口述,周晔编.鲁迅故家的败落[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12] 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13] 简明心理学百科全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

[14] 鲁迅.《呐喊》自序[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5] [美]罗洛·梅.焦虑的意义[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6] 鲁迅.北京通信[A].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7] 鲁迅.桃色的云·序[A].鲁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8] [美]鲁道夫·马克瑞尔.狄尔泰传[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19]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学术资料汇编:第4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

责任编辑:冯济平

Dreams in Wild Grass: Expression and Transcendence of Lu Xun's Psychological Life

WANG Bin
( 1.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2. College of Literature Art,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

In Wild Grass, Lu Xun expressed his depression, loneliness and anxiety by the form of dreams, which were not the emotional response of his experience in the 1920s. These emotional feelings had been formed in his juvenile age, and integrated into his life; they were further developed by the infl uence of social reality, family relationship and personal emotion. He conquered his spiritual dilemma by the understanding and expression of his psychological life through dreams in Wild Grass. In the end, he was confi dent of his life and went on fi ghting against the depression.

dream; psychological life; expression; transcendence

I210

A

1005-7110(2016)04-0021-06

2016-05-23

王彬(1981- ),女,山东青岛人,青岛大学国际教育学院讲师,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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