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救赎之旅
——论麦卡锡小说《路》中的旅行叙事
2016-03-18孙昔君张小平
孙昔君,张小平
(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扬州225127)
追寻与救赎之旅
——论麦卡锡小说《路》中的旅行叙事
孙昔君,张小平
(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扬州225127)
作为经典的文学叙事模式,旅行叙事经久不衰,从古老的《圣经》到《荷马史诗》,一直都在演绎着人类不懈追寻的内涵。当代美国作家科麦克·麦卡锡的小说《路》以旅行叙事模式为框架,将旅行故事置换成一个在后末日世界探寻生命意义、寻求心灵救赎的故事,并赋予经典的旅行叙事更加丰富的艺术主题和全新的现实意义。
科麦克·麦卡锡;《路》;旅行叙事
当代美国小说作家科麦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的小说《路》(The Road)一经发表,便好评如潮,获得了美国普利策奖和英国布莱克奖最佳小说奖。《路》的故事并不复杂,小说讲述了一对无名父子在危机四伏的末日世界里,艰难求生并一路南下的故事,然而,麦卡锡在借鉴传统的旅行叙事模式的同时,赋予了古老的叙事模式以全新的时代和现实意义。国外对小说《路》的研究多围绕神话主题展开。丹尼尔·勒特雷尔(Daniel Luttrull)创造性地提出,《路》中的父亲是一个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物,而男孩“便是带入凡间的火种”,从而将小说归于“从赫希尔德到现代的传统之中”[1]。莉迪亚·库伯(LydiaCooper)认为《路》是末日后的“圣杯”叙事,“是对‘9·11’后的美国社会所出现的灾后心理恐惧的一种回应”[2]。国内学者的研究者多侧重于生态批评、伦理关系以及叙事策略等研究视角。董小希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分析了麦卡锡在《路》中将强烈对比的场景反复切换的用意,认为“麦卡锡的故事将人类放置到灾难后的末世景象,从生态意识的角度审视人类对于地球正在进行的可能导致毁灭的贪婪吞噬”[3]。李维屏从伦理学角度分析了《路》中的父子关系,认为“父子一体既是西方文学‘父子’母题的变异,也是对传统父子关系的超越,更是后启示录荒原中对人性救赎的召唤”[4]。张小平的研究具有原创性,她运用混沌理论研究了小说的叙事策略,指出小说《路》的复杂性在于运用了混沌叙事策略之一的不确定性,尤其是“小说中碎片式的句子和段落以及碎片式的文本结构,都在表明旅行作为小说主要叙事行为的特点”[5]。在借鉴国内外学者对小说《路》的研究基础上,本文试图回归到小说本身的旅行叙事这一基本维度,对小说《路》的旅行叙事模式、旅行的意蕴以及旅行叙事结构下隐含的多重主题进行分析,希望揭示出在传统旅行叙事的文本结构下,麦卡锡是如何进行新的时代书写,表达他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忧思。
一、旅行叙事的传统与创新
人类是在不断迁徙中发展自身,在旅行中寻求物质财富和精神家园。巴赫金指出,道路是小说人物邂逅的主要场所,“在这里,任何人物都能形成相反的对照,不同的命运会相遇一处相互交织;在这里,人们的命运和生活的空间系列和时间系列,带着复杂而具体的社会性间隔,不同一般地结合起来”[6]。借助“道路”这个时空体,小说可以反映出整个社会的面貌、风土人情及其人们的道德水平和精神追求。东西方文化中旅行文学的“幽灵”一直存在,就其创作的模式而言,其叙事文本有以下特征:以小说人物的出行作为关键点从而产生空间的位移,运用“在路上”的“旅行情节”,以人物在路上的历险经历和人物内心的变化来推动故事的发展,整体呈现“流放—危机—探索—回归”为逻辑功能的文本结构形态。多数旅行文学的叙事文本呈现出双重结构:一是直接对应现实生存的表层结构,二是隐含人生哲理,寄寓着主题的故事深层结构。
从《创世记》到《启示录》,古老的《圣经》讲的就是人们在空间上为了生存而不断迁徙,精神上追寻美好生活的过程,而其中的《出埃及记》更是讲述了以色列人的一次大规模的迁徙旅程。
以色列人为了摆脱埃及人严酷的奴役以及法老暴虐的控制,在摩西的带领下,出发寻找他们的应许之地——“流与蜜”的迦南。途中,他们不仅要躲避法老的追捕,亚玛利人的攻击,还要忍受缺水少粮的艰辛,以及长途跋涉的旅程中民众的抱怨和信仰危机的此起彼伏。凭着对上帝的信念,以色列人的灵魂在路上得到了净化和救赎,他们学会了互助友爱,最终抵达了迦南地,不仅建立了自己的家园,也实现了回归的梦想。西方文学长河的源头——《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记》,主要讲述了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历经十年漂泊寻家的艰苦旅程。在寻家的路途上,奥德修斯刺瞎了独目巨人波吕菲摩斯,在海上同波塞冬卷起的波浪斗争,被神女卡吕普索困留小岛。经历苦难的同时,奥德修斯积累了经验,增长了智慧。历经十余年的海上流浪和惊险以及无数次或永生或短命的威逼与诱惑,奥德修斯依然坚持自己返乡的信念,终于与妻儿团聚,形成了西方文学中著名的“奥德赛”母题。东方的经典文学——吴承恩的《西游记》,师徒四人也是为了追寻,一路西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取得真经而坐地成佛。唐僧师徒的“取经”,“一方面象征着人类历尽艰辛寻找理想境界的发展、进化历程,另一方面,它又显示了人类在追寻、探索中所秉持的信念、毅力和征服各种阻碍的能力”[7]。上述经典故事显性上是物理空间层面的旅行,不过是故事人物为了摆脱困厄开展的一系列未知的旅程,而在途中遇到的一系列阻隔和挑战性的事件;但从其隐性层面来说,旅行本身的意义却远远超越了旅行的目的,往往有着深刻的内在含义,实际上是一种心理层面的旅程。
旅行叙事就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在它的基础上蔓生出了数量庞大的枝叶。作家们植根于旅行叙事模式,用它支撑起整个文本,又在其结构下不断创新,形成个人的写作特色,赋予旅行叙事文本新的主题内涵与时代意义。整体来看,麦卡锡的每一部小说,几乎都是以主人公“在路上”的漫游为框架展开叙述的,但每一个旅行文本却被麦卡锡赋予了不同的主题内涵。可以说,麦卡锡运用了“在路上”的叙事模式,便于其对人生、社会和世界所存在的诸多问题进行探讨。麦卡锡钟爱旅行叙事这一模式,与他的个人生涯息息相关。他虽出生于富裕家庭,却喜游历漂泊,曾游历英国、法国、瑞士、意大利和西班牙,之后返回美国定居,同时游历了美国西南部各州。常年居无定所的人生经历,使麦卡锡更能认识旅行叙事的内核,深谙旅行的意蕴,也使他在流浪路上的生活中更了解美国下层人民的生活状态。他的主要小说人物无一例外,都流浪在外,随着他们行走的广阔空间,麦氏的故事渐渐展开。
从形式结构上看,小说《路》显然采用了旅行叙事模式,但在内容上进行了个人创新。小说的题目“路”明显呼应了这一叙事模式。迫于人类末世环境的困厄,父与子被迫“自我流放”,踏上追寻南方温暖地带的冒险旅程;途中,他们遭遇了种种阻挠和危机,而路是小说发生、发展以及完成的主要“时空体”,在这个道路“时空体”中,父子内心以及精神层面的探索也得到了表征。父与子在“路”上的探索,“可以是为了一种精神的启示,也可能是事情的真相……但无论是何种情况,旅行使得旅行者通过发现自我或自我界定而最终实现自我的价值”[8]。事实上,父与子在旅途中通过了“生与死”、“善与恶”的两难抉择,更是接受了“罪与罚”的考验,在追寻生存希望的同时,也有了心灵的救赎。
二、在迷途中追寻生存的希望
《路》的开头,从梦中惊醒后的父亲,便想“要往南去。再在这里忍一个冬天是会死的”[9]2,然后他便推着装有毛毯和手枪的手推车,领着小男孩在经历灾难后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向南走去,开启了旅行叙事模式中的典型情节——“流放”。小说人物“流放”的大环境是刚刚经历末日灾难的世界,作者没有交代灾难发生的具体原因,也许是全球变暖,也许是核战争,但可以肯定的是,灾难发生的原因和人类脱不了干系。就如电影《后天》中因全球气候变暖造成冰川融化,导致大量淡水注入海洋,破坏了海洋淡水和盐水微妙的比例,使得洋流受到阻隔造成了气候突变,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冰雹与大幅降温给人们带来巨大灾难,小说《路》中的后灾难世界也是一个“反乌托邦”的世界。曾经美好的家园沦为艾略特笔下的荒原,通过父亲的眼睛,我们看到“大地已经被切割、被侵蚀,变得荒芜了。死去的生物的残骸横七竖八散布在干枯的河床上。一堆堆不可辨认的垃圾杂物。……一丝影子都没有,万物失去了个性。……大地的尽头悬挂着阴郁的烟霾,正如顶上的天空一样”[9]163。小说中缺少标点符号,碎片式的句子打破了语言的完整性,就像是灾难毁灭了文明世界系统的完整性一样。工业文明带来的发展繁荣,已经不复存在,一切回到了原始蛮荒的状态,死亡的气息在四处弥散。这一切导致了人类“文明危机”,父亲面临着社会内外部的双重解体。
现实世界不再是父亲认识的那个世界,父亲失去了和过去人类文明的联系,一切在过去社会中重要的东西在后末世时期都已破碎和无意义。“整个世界浓结成一团粗糙的、容易分崩离析的实体。各种事物的名称缓缓伴着这些实体被人遗忘。色彩。鸟儿的名字。食物的名字。最后,人们原来确信存在的事物的名称,也被忘却了”[9]78。世界上的事物原本无名,其后来的命名只是人类认识世界和构建世界的方法之一,当然,其语言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无非是在符号的社会化过程后才成为非任意性。但是,在后末日世界里,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已然断裂,“神圣的格言已失去了所指及其现实性”[9]78。建造于人类文明之上的世界消失殆尽,而世界又变成了人类不能掌握和弄清的迷宫。
首先,最能证明能指与所指关系断裂的,当属作为符号系统的地图其指示功能的缺失。《路》中的小男孩出生于灾难后,父亲带着他南下的旅程也是他认识这个世界的过程,但在这个过程中,父亲语言中的能指却失去了指涉对象。当父子俩在看地图时,父亲想要对孩子解释什么是州际公路:“为什么要叫州际公路?”“因为这些路以前是属于各个州的。以前这里是分成很多个州的。”“但是现在没有州了?”“没有了。”“这些州去哪了?”“我也不太清楚。你这问题把我问住了”[9]36。“州际公路”这个词已经失去了所指,符号指称现实的功能在某种程度上被阻隔了。父亲无法向孩子解释过去那个世界,过去世界虽然真实存在过,但“它现在却已经消失了或是被置于错误的位置上,被复原之后竟摇身变成了语言的指涉对象,或是成了真实世界的遗物或痕迹”[10]。
父亲手中石油公司的公路地图正是人类文明的遗物和痕迹,是父亲记忆中的工业世界,代表着人类用符号表征世界的欲望。地图是他们辨别地理方位的工具,可惜的是,这本地图已经无法表征现实世界。摩西、奥德修斯和唐僧师徒在前往目的地的旅途中没有地图,而《路》中的父子虽手握地图却深陷迷途,他们手中的地图俨然就是阿里阿德涅手中的线团,尽管父亲试图借助地图指明前进的路,“然而他对他们所处的方位一无所知”[9]125。麦卡锡在他的另一部小说《穿越》中说过,“那山、岭、沙漠的名称只是存在于地图上。我们给它们起名字是为了不会迷路,但也是因为路已经迷失了,我们才给它们命名。其实世界是不会迷失的。迷失的只是我们自己。由于这些名称和坐标是我们来制定的,它们便不能拯救我们,它们也无法为我们找寻道路”[11]。当人类强加于世界的规则消失后,世界便会恢复到本然真实的模样,只有这时人们才发现自己始终处于迷途状态,这是社会的外部解体。
其次,作者在全文中没有给出小说人物的名字,只简单地用类似“父亲”、“孩子”这种称呼,因为“具体姓名的缺失表明他们的遭遇可以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遭遇”[12]。文中唯一给出名字的是一位名为伊利(Ely)的老人,但这个名字最后却被证实也是假的。伊利说过,“我不想别人说到我这个人,说我在什么地方,或是在那个地方说了些什么。我是说,你可能哪天就说起我了。但是别人不知道你说的就是我。我可以是任何一个人”[9]157。《路》中人物姓名的缺失,不仅表明个体经验的普遍性,也在强调自我主体身份的消散,说明文明消失的末日世界里社会的内部也在解体。上述这种文明消失、社会内外双重解体的危机下,父子俩在旅途上不仅处于现实层面空间的迷宫中,内心层面更是处于迷途状态。这种文明危机正是麦卡锡结合了其时代背景,在他的小说中又对其进行创新后的产物,反映了麦卡锡对现代社会文明高速发展的忧虑。
面对文明消失的危机,迷途中的父子并没有原地等待而是勇敢探索,在炼狱中不断前行寻找生存的可能。只有在旅途中不断追寻,父子才能保持生命活力从而有活下去的动力。追寻必然与道路联系在一起。代表流动、开放的道路,给父子提供了广阔自由的空间,他们只有义无反顾地行走在路上,才能对生活抱有希望。手中的地图不能指示方位,旅途也就漫无边际,但小男孩仍会在夜里,“坐在火堆旁,将几片地图放在双膝上。他已将那些镇子啊河流的名字背得滚瓜烂熟,天天测算行了多少路”[9]191,因为地图上标示的南方海岸让他们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给予他们继续南下的决心。
《路》的结尾,麦卡锡并没有给父子俩提供一个理想的“希望之乡”或“应许之地”。当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到达南方海岸时,那里没有想象的温暖海岸,相反却是“广阔而冰冷的海,波涛翻滚,就似口炼钢的大熔炉,里面缓缓荡着钢水……潮汶漫过之处,交织着大片的水草和鱼群的残骨,数之不尽,一望无际地在海岸上延伸,就像死亡之等斜线,海之盐墓”[9]198-205。麦卡锡别具匠心地在旅行叙事模式中设置反乌托邦化的回归,是对以《圣经》为代表的传统旅行主题的反讽,更是对人们幻想的乌托邦理想世界的颠覆和质疑。传统旅行叙事文本就其叙事动机和内容上,主要揭示了主体为了生存所做的种种尝试和努力,以及在此过程中体验到的苦难和最后收获的幸福,通常比照《圣经》的思维定势。尽管以色列人背叛上帝的意志,但他们终究是上帝的选民,在迁徙流浪之后得到了上帝应许他们的美好家园。然而,《路》中的末日世界就像一个迷宫,迷途的人们在这样的世界里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却注定没有结果,因而追寻在这样的环境下就成了生活的本身,只有走在路上人类才有希望,追寻的结果远非目的,而追寻的过程才是生存。
麦卡锡在追寻生存的路上,无疑有了后人道主义的生态整体观。《路》中小男孩对父亲说他很饿,接着他们便听到了远方的狗吠声,然而孩子立马要求父亲,“我们不能杀这只狗,对不对,爸爸?”[9]72实际上,文中出现在城镇的这只“狗”,是非人类的生物和大自然的代表。后人道主义提倡和谐自然观,认为“人离开自然的滋养就远离了生机和活力,变成了现代文明中没有灵魂的机器”[13]。人类不仅需要和他人和谐相处,也要和其他地球上的物种和谐相处,这种和谐共生的观念就是后人道主义所倡导的“生态整体主义”。在看似绝望的迷途上,麦卡锡还是留下了希望的种子,文中最后一段充满哲理寓意:“斑点鲑的背上有一些迂回的图案,那里记录了世界即将变成的样子。地图和迷宫”[9]264。此处的地图不再是人类强加给世界的象征,而是鱼儿背上的天然地图,代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新世界,是人类生存的希望。
三、在失落中寻找心灵的救赎
在传统人道主义引导人类进行自我价值追求带来启蒙的同时,由于人类自我意识的不断膨胀,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却导致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被异化的、不自由的机器般的人的死亡”[14]。一旦现代社会中的人异化为“单面人”和“机器”,“个人除了失去其行为中的更大社会和宇宙视野外,还失去了人性中某种重要的东西。有人把这表述为生命中价值纬度的失落。人们不再有更高的目标感,不再感到有某种值得以死相趋的东西,转而寻求一种粗鄙的快乐”[15]。《路》中的末日灾难便是麦卡锡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谴责,反映了麦卡锡对于人类命运的严肃思考。灾难过后,人类文明和道德伦理岌岌可危,而暴力和危机则充斥世界,一切价值纬度失去意义。后灾难世界里大部分幸存者都丧失了理性,他们为了生存丢弃了道德和良知,甚至不择手段地杀害和吞食弱者,人与人的关系成了敌对状态。这样的末世“景观”正是当下后工业社会随处可见的现象。人们在人类中心主义的影响下,抛弃了传统的道德理念和价值观,逐渐变得自私和物质化。将小说设置在这样一个价值纬度彻底失落的世界,麦卡锡真实地放大了当下社会道德缺失的危机。
父子俩一次在路途上误入食人窟,当父亲打开地窖的门时,“后墙上依靠着光身子的男男女女,他们都躲闪着,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床垫上躺的是个男人,两条腿从屁股下面齐齐被截了去,剩下的腿根子黑乎乎的,烧焦了,发出一股恶臭”[9]98,其情景让人瞠目结舌。接着,父亲带着儿子飞快地逃走,当他们躲避靠近的食人族时,父亲吩咐儿子拿着枪,并告诉儿子,“如果他们发现你,你就必须这么做……你把枪放进嘴里,指着上面。要又快又坚决”[9]101。我们知道,托妮·莫里森的获奖小说《宠儿》里,当黑人母亲不愿女儿被抓走成为奴隶,毅然割断了孩子的喉咙,《路》中的父亲为了防止儿子成为食人族宰杀的羔羊,便决绝地命令儿子学会枪杀自己。末日世界的理性匮乏造成了父亲对孩子“理性”的抉择,尽管这一抉择绝望而痛苦。正是因为理性与道德的消失,杀戮和暴力才四处肆虐,而捕食同类的食人者,已然与禽兽无异。
在这样一个价值失落的世界中,父子俩一直在艰难前行,寻找末日的救赎。小男孩出生于后灾难世界,文本开始,父亲便说过,“儿子若不是上帝传下的旨意,那么上帝肯定未曾说过话”[9]3,暗示了出生在灾难后的小男孩作为弥赛亚的化身。文中的儿子就是“由上帝派遣的尊贵者,将要拯救上帝的子民和世界,建立一个以和平和公义为特征的王国”[16]。灾难会让人们对理想世界有所憧憬,期盼弥赛亚的出现,小说中的父亲就认为,儿子是奉上帝命令道成肉身在末日审判时来救赎世界的弥赛亚,而儿子身上的确闪耀着弥赛亚的仁爱光辉。尽管身处荒原,儿子仍对途中遇到的所有人报以真诚和关心,无论是被雷劈伤的男人,还是陌生的老人,或者是偶遇的小男孩,甚至是偷了他们所有物资的小偷。现实虽然残酷,他也目睹了他人非人的行为,但儿子的纯真善良却从未被摧毁。就如弥赛亚行走在满目疮痍的末日世界,小男孩带着“上帝的呼吸”[9]286,承载着既定的使命,为人类播撒他的仁慈与希望。我们可以说,父子俩的艰难旅程不仅仅是求生之旅,更是人类的精神救赎之旅。
小说《路》的开头部分,是一个饱含哲学意味的梦境:
孩子正牵着他,在一个洞穴中漫游。照明用的光晃映着湿漉漉的钟乳石墙,仿佛哪个神话故事中写到的朝圣者,让花岗岩怪兽吞进肚子里,找不到出路。石壁深邃,只闻水滴发出的乐声,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年,周而复始,在这静谧中“嗒嗒”作响。终于,二人走进一个巨大的石室,那里躺着古老且水色深幽的湖。岸那边,一只兽从石头圈成的池塘中抬起涎水涟涟的嘴,如蜘蛛卵般惨白无神的双眼盯向光源。它的头贴着水面摇晃,似是要对自己无从看见的东西嗅出个究竟来。这只苍白、赤裸、半透明的兽蹲伏在那里,雪花石膏色的骨架在其身后的岩石上印下了影子。[9]2
这个梦境与柏拉图《理想国》中“洞穴隐喻”的寓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父亲和儿子就像是“洞穴隐喻”的囚徒,进入了封闭的洞穴,找不到出路。但不同的是,他们是挣脱绳索站起来的那类囚犯,“二人走进一个巨大的石室”中,他们不仅在光源下看到了兽的影子,还看到了兽的本体。影子世界代表我们普通人用感官所感知的虚幻的可感世界,而清晰地看到了兽的本体则意味着他们认识到可感世界的本质,尽管这个本质有些“苍白、赤裸、半透明”[9]2。可以认为,这一认识过程是小说人物从虚幻和现象中解放出来的灵魂之救赎过程,是他们努力追寻真理的过程。这个梦境预示着父子俩的未来,而这里的光源就是“善的理念”,因为没有“善的理念”的世界,就是一个没有光的世界。父亲在儿子的带领下随着光源认识了现象的本质,也就意味着从被遗弃的状态走向了被拯救状态,实现了灵魂的救赎。
在故事的尾声,生命即将结束的父亲又来到了梦境。他看到“水从洞穴上面滴下来,光线是蜡烛发出的,男孩儿把蜡烛插在了一个铜座上。蜡溅在石头上,不知名生物的足迹印在被羞辱的黄土上。在一条寒冷的长廊里,他们来到一个烛光能照到的没有回路的地方”[9]257。这个梦境承接了小说伊始的梦境,可以说,蜡烛发出的“光线”隐喻了“善”,就如小说中反复提到的要一路携带的“火种”。父亲梦见小男孩将蜡烛插在一个铜座上,而那条被烛光照到的没有回去的路的长廊,则是“洞穴隐喻”中通往洞口的长长的通道,意味着重建末日后新家园的道路还很漫长,只有不断行走在路上,不断地进行救赎,经过不断的追寻,才有可能到达新的世界之门。
如果说梦境里洞穴中的父子是靠着“光源”得到救赎,那么,现实世界中的他们便是靠着“火种”支撑信念,驱逐邪恶,一路南下。《路》中反复多次提到了“火种”这一概念,“火种”应该是父子俩作为“好人”的证明。“火”在文学史上是一个重要的原型意象。弗莱认为除了死亡之火,还存在生命之火,他在《伟大的代码》中提到“生命之火烧而不毁,它有光和热,而没有痛苦和破坏。这火出现在《出埃及记》所提到的荆棘之火中,荆棘‘被火燃烧,却没有烧毁’。根据隐喻原则,可以将各类的启示存在都看成是在生命之火中燃烧”[17]210。艾略特在《荒原》中也多次使用“火”这一意象,在诗歌的第三部分结尾处,诗人呐喊道“燃烧吧燃烧吧燃烧吧燃烧吧/啊主啊请你把我救出来吧/啊主啊您救救我吧/燃烧吧”[18]。诗人对生命之火这一意象的反复使用,说明了希望用燃烧的方式净化荒原上的罪恶,让荒原的人们得以救赎,达到重生。
《路》中的火对于父子而言也是生命之火,可以带来救赎。父亲一直坚信内心中的“火”是他们与食人族那类人的本质区别。在经历过食人窟的残酷后,儿子对于他们自己是否是好人产生了疑问,他问父亲,“我们绝对不会吃人的,对不对?”父亲便告诉他:“对……因为我们是好人……而且我们有火种”[9]115。父亲一路上都在告诫儿子他们与路上所遇的恶人有所不同,就连在弥留之际还不忘嘱咐儿子一定要“接过火种”[9]256。保留火种,象征了人性中善的保留。即使身处最困难的境地,父子俩也可凭借“火种”的力量,抵挡外面世界的丑恶和危险。一路上带着“火种”不断追寻、不断救赎的父子俩就像弗莱所说的“在生命之火中燃烧的人类”[17]210。
四、结语
作为当代美国文坛的翘楚,麦卡锡结合他所处的后现代主义社会背景,将经典的旅行叙事带入了人类当下的现实生存环境,并在经典叙事模式的基础上做了重新改写。他的旅行叙事小说《路》,尽管小说人物“人在旅途”的追寻是被放置在一个意义失落的后末世世界中,然而,麦卡锡将传统的旅行叙事置换成灾难后人类追寻生存希望并试图得到心灵救赎的叙事,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寓意,别有新意。父与子在不得已的自我流放后,在遭遇了文明、道德以及伦理沦落的多重危机后,依然执着地进行“善”与“光”的艰难求索。尽管他们旅途的最后无非是回归后的“反乌托邦”,却体现了麦卡锡对人类现实生存状态的深深忧虑,旨在告诫和警醒人类,末日的危机还依然存在。人类如果要得到物质和精神的救赎,就不得不从当下开始,不断追寻。只有走在“路”上,人们才能找回曾经失落的家园。这应该是麦卡锡这部重要的小说《路》,对于全人类以及生活在当下的人们所有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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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汪长林
The Journey of Pursuit and Redemption:On Journey Narrative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
SUN Xi-jun,ZHANG Xiao-pi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127,Jiangsu,China)
As the classic pattern of literary narrative,journey narrative has endured for centuries,whether the ancient Bible or the Homer’s epic,conveying the meaning of human beings’persistent pursuit.Under the frame of journey narrative, 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writer’s work,The Road,transforms the travel story into a story of exploring the meaning of life and seeking for the redemption of the soul in a post-apocalyptic landscape,which endows the classic journey narrative with abundant themes and realistic meaning.
Cormac McCarthy;The Road;journey narrative
I712.074
A
:1003-4730(2016)06-0073-06
时间:2017-1-20 15:33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70120.1533.015.html
2016-08-2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科麦克·麦卡锡小说研究”(13BWW039)。
孙昔君,女,安徽淮南人,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张小平,女,河南洛阳人,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6.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