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神话并非不发达
——从我国少数民族神话来看
2016-03-18程希
程 希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中国古代神话并非不发达
——从我国少数民族神话来看
程希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摘要]自从引入西方神话学理论观照我国古代神话之后,在众多学者的眼中,我国古代神话与古希腊或者古印度神话等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神话相比不够发达。然而在笔者看来,我国古代神话的研究不能仅仅只停留在汉族神话上,瑰丽多姿、各成体系的少数民族神话也应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此外,神话研究的视野也不应过于狭窄,我们应该以一种“大神话”的眼光来重新审视神话。以此来看,我国古代神话并非不发达。
[关键词]中国古代神话;少数民族神话;发达
在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中国古代神话本来是很丰富多彩的,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往往给人以错觉,以为我国古代神话是乏善可陈,无可称道的。在一些早期的文学史(如郑振铎《文学大纲》等)中,很多著名学者也对它不够重视,或只字不提,或浮光掠影或语焉不详。这种情况不免让人有所遗憾。近些年的文学史(如袁行霈《中国文学史》)中中国古代神话逐渐受到重视,出现了专门的章节来介绍它,然而限于种种主客观条件,我国少数民族神话却并未进入正统的文学史。
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不外乎如下几点:第一,中国古代的神话大多吉光片羽不成体系地记录保存在一些古代典籍中,很少有专业的如古希腊荷马那样的“神代诗人”专门创作神话,也没有出现熔铸成系统的鸿篇巨制。这也是很多学者认为我国古代神话不如西方神话发达的最主要表现。第二,后世流传的如“董永和七仙女”、“牛郎织女”等民间神话在大多数学者那里并未被认为是真正的神话,而仅视作民间故事。第三,我国本土宗教道教的“仙话”以及传入中原之后被逐渐本土化了的佛教的“佛话”之中也包含着数量众多的有积极意义的对中国文化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成分,而在一般人眼中却未被等同于神话而予以考察。第四,中国古代许多历史人物身上,常常附着很多神话因素,如姜子牙、诸葛亮、关公等等,他们往往被约定俗成的奉为“某某神”,关于他们的大量神话故事也从来没有被认为是神话。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国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大家庭,我国现有的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从古至今流传着大量的瑰丽多姿的的神话传说,而这些却长期以来被忽视和冷遇,并未纳入中国神话的体系。好在近些年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了少数民族神话的重要价值,搜集整理、挖掘抢救工作也逐渐展开。越来越多的事实和材料已经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不得不承认,甚至可以自豪地宣布:我国古代神话并非不发达。
一、 神话的定义
要讨论中国神话是不是发达,我们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神话。综合各家的意见,关于神话的定义主要有如下几种代表性的说法:
首先是西方的观点,欧里庇得斯认为“神话是语言有病的结果,犹如珍珠是蚌有病的结果”[1](P76),培根认为神话是“高雅的教训的寓言”[2](P34)。
接下来我们来看革命导师马克思对神话的界定:马克思认为一切神话都不外乎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结果,都是“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本身”[3](P113)。
最后我们来看我国现当代学人的界定: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认为“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4](P6)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先生广义的神话论这样界定神话:“神话是非科学但却联系着科学的幻想的虚构,本身具有多学科的性质,它通过幻想的三棱镜反映现实并对现实采取革命的态度。”[5](P63-71)
在以上诸家观点中,我比较认同马克思对神话的定义。本质上来说神话是人类蒙昧时代的产物,它是一种幻想和想象,超越了当时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现实,它是一种文化现象或者就是一种文化,而不仅仅是文艺作品本身。因此,我们审视中国古代神话的眼光就不应仅仅局限在先秦及汉代所代表的上古社会,中古、近古社会也应当纳入我们考察的范围。除此之外,我国广大少数民族的神话也更应该进入我们研究的领域,狭隘的民族界限和学科界限一旦破除,我国古代神话的面貌就更加明朗和清晰,体系就更加充实和丰满起来。接下来我们就从对我国少数民族神话的关照上阐释我国古代神话并非不如西方发达。
二、 我国少数民族神话的发达
早在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关于我国古代神话是否发达就引发过一场讨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我国古代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我国先民居住黄河流域,缺少上天恩惠,所以生来勤勉,重实际而轻玄想,不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是因为儒家思想笼罩下的古代重视“修齐治平”等实用主义,不妄言“怪力乱神”且神鬼不别。胡适《白话文学史》认为中国古代仅有风谣和祀神歌,缺乏长篇故事诗,此外他认为古代的中国民族生于温带和寒带之间,天然供养不够丰厚,没有热带人的安逸,故而朴实而不富于想象力。
茅盾的神话学专著《中国神话研究初探》(原为署名玄珠的《中国神话研究ABC》)对鲁迅和胡适的观点有所修正和补充,他说道:“现存的中国神话只是全体中之小部,而且片断不复成系统;然此片段的材料亦非一地所产生,如上说,可分为北中南三部;或者此北中南三部的神话本来都是很美丽伟大各自成为独立的系统,但不幸均以各种原因而歇灭,至今三者都存了断片……”[6](P13-14)他认为现存的中国古代神话资料,南部最少,北部其次,中部最多。造成中国古代神话特别是南部神话资料保存太少乃至枯死的原因是缺乏文人采用、轻视小民族、杂入土著居民的原始信仰等等。
鲁迅、胡适、茅盾等先生的论断对于当年资料缺乏,研究尚处于初始阶段的中国古代神话来说似乎是符合实际的,他们拓荒式的研究成果也理应得到我们的尊重。然而在文献资料更加丰富的今天,我们就不应该固守成见,以静止的僵化的观点看待问题。因为在当时的研究条件下,作为我国神话重要组成部分的少数民族神话当时正处于云山雾罩的朦胧未开掘状态,那时的神话研究者们,目光还只是集中在汉族神话上。他们尚不能预见在少数民族神话资料逐渐露出庐山真面目的今天,传统的我国古代神话不发达的观点已慢慢发生改变,大量事实证明,我国古代神话与其他神话传说较为发达的国家譬如希腊、罗马、北欧、古巴比仑、埃及、印度等相比毫不逊色。下面我们从三个方面一一说明我国少数民族神话的发达。
(一)我国少数民族神话数量众多、瑰丽多姿
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开始,我国少数民族神话的整理出版渐次展开:纳西族的《创世纪》、满族的《天宫大战》、维吾尔族的《乌古斯传》、瑶族的《米洛陀》、白族的《开天辟地》、彝族的《梅葛》、《阿细的先鸡》等等。最近几年,少数民族神话的挖掘抢救更是成果斐然:仅以创世史诗(或为胡适所说的长篇故事诗)为例就有苗族的《苗族古歌》、彝族的《查姆》和《勒俄特依》、拉祜族的《牡帕蜜爬》、哈尼族的《奥色密色》、佤族的《西冈里》、壮族的《布洛陀》和《布伯》以及侗族、水族、布依族等民族的古歌神话资料业已整理成编。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白山黑水,一大批的民族文化学者或出入于深山老林,或跋涉于边塞荒漠,或往还于原始村落……他们与当地少数民族人民融合在一起,深入调查,积极发掘整理,使大量濒临失传的民族文化遗产得以妥善保存,这让我们那颗因长期以来没有足够重视少数民族神话而感到歉疚的心稍感安慰。
从这些业已整理出版的资料来看,我们不难发现我国少数民族神话的区域分布是多么广阔,数量是如此众多,内容又是何其丰富。
我们接着以主要聚居在云南、四川等地的纳西族为例进一步加以说明。纳西族的《东巴经》已经为世界各国学者所瞩目,据著名学者陶立璠先生的统计,《东巴经》中的神抵多达2400多种,并且种类名目繁多:大神、善神、恶神、一般神、女神、胜利神、雷神、山神、护法等等不一而足。
各种神之间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绚烂多姿的神话故事,于此可见《东巴经》实在是储藏神话的“宝山”。据纳西族的本土学者所讲,东巴文学的构成主体便是神话,他们的神话与他们的祭礼互相依存、密不可分。可以说,正是通过东巴神话我们才得以远溯上古,约略想象得到东巴远古社会的风土民情和无穷魅力。
(二)我国少数民族神话内容丰富、自成体系
“神话的体系,是神话发展到后期的产物。神话体系的产生,标志着原始人类对宇宙万物认识论的完成,或一种系统的解释;也标志着人类脱离野蛮状态,向文明社会过渡。”[7](P56-57)与古希腊、古印度、古埃及等世界其他国家的神话相比,我国古代汉族神话虽多见于古籍记载,但由于几千年来儒家思想的统治,神话的宗教化、历史化、哲学化等原因,原本内容丰富多彩的古代神话逐渐消解殆尽。留存于《楚辞》、《山海经》、《淮南子》、《述异记》等古代典籍中的神话资料大多零星支离,难以理出一条清晰的体系出来。但如果我们不仅仅局限于史籍,统观整个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竟会惊喜地发现原来在我国少数民族神话中是有着明晰的体系和分类的。
陶立璠先生在他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的体系和分类》一文中将少数民族的神话归纳为三个体系:第一为天神、神巨人体系,第二为自生体系,第三为图腾体系。笔者十分认同陶先生的说法,这里以傣族史诗《巴达麻嘎捧尚罗》为例来说明我国少数民族天神体系之健全。
傣族的民族史诗《巴达麻嘎捧尚罗》,一开始讲的便是茫茫太空,混沌一片,只有浓烟滚滚,气浪升腾,大风呼啸,大水动荡。在这样的气浪中便诞生了太空巨神英叭。英叭的父母亲分别是大风和气浪。此后,又出现了一条诞生于水中的水神鱼。英叭用自己身上的污垢捏成了一个实为地球的大果和一只名为月朗宛的神象来镇定天和地。天共分16层,英叭所创造的神分别住在各层,组成了严密的神系。神造的人互相婚配,后代也日渐增多,后来在绿蛇的引诱下吃了神界的疾病果,从此人类便有了生老病死。我们不难联想到这和基督教经典《圣经》中描写的创世神话是多么惊人的类似。
我国少数民族神话是中华神话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据不同的标准我们可以将其划分为不同的体系和种类。我们可以按地域分、按民族分、按神话内容分、按神的名称分、按起源分等等等等。
多种多样的体系构成了我国少数民族神话的丰厚内蕴。它从不同层面展示了我国少数民族神话的风貌。
(三)我国少数民族神话空间广阔、仍待开掘
中华民族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大家庭,五十六个民族以风格各异,瑰丽多姿,异彩纷呈的民族文化共同构筑了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而中国古代神话的体系内也必须包含五十五个少数民族神话在内的所有神话,这样我们的神话体系才是健全的、完整的。
从目前的发掘整理出版状况来看,已经出现了不少可喜的成果,不少少数民族的本土学者扎根于民间,数十年如一日的做民间田野调查,抢救第一手的少数民族神话资料。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整理出版的少数民族神话集子有1984年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的陶立璠、朱桂元、吴肃民等人编选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汇编》和西北民族学院研究所的谷德明等人编选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选》,1985年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的陶立璠、李耀宗编选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传说选》,1987年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谷德明编选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上下两册),1990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子贤编选的《云南少数民族神话选》,1992年由黑龙江朝鲜民族出版社出版的朴莲玉编选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传说选》(朝鲜文),1999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的董智君改编的《中国神话故事大全》(哈萨克文),2008年由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整理出版的《云南民族口传非物质文化遗产总目提要·神话传说卷(上、下)》等等。
这些少数民族神话的选集主要收集了我国东北、西北、西南、华南等地少数民族的神话故事和民族史诗等,为我们研究少数民族神话提供了珍贵的文本,指出了研究的方向。一代又一代学者筚路蓝缕,开荒拓路,默默耕耘,取得的成绩弥足珍贵,需要我们倍加珍惜,仔细研究。然而需要明白的是目前的挖掘整理还是远远不够的,我国有五十五个少数民族,每个少数民族都可能有属于自己的神话,限于种种条件,我们目前看到的也许只是九牛之一毛,冰山之一角,值得挖掘的空间还很大,需要研究的问题还很多。进一步普查,彻底摸清少数民族神话的蕴藏量,整理出版资料,绘制各民族神话分布地图,势在必行。仍待今人后人锲而不舍,广泛求索。
三、 结语
我国少数民族神话的丰富性、广泛性、体系化、可挖掘性确定无疑的证实了我国古代神话与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神话相比并非不发达,把它们放在一起共同关照,我国古代神话一样在国际神话大家庭中光彩夺目,熠熠生辉。那些仅仅固守在汉族神话的逼仄空间内谈论我国古代神话不发达的旧的观念必须打破,唯有如此,我们的视野才能更广阔,在世界神话大家庭中的地位才能更牢固,更有话语权。
有了这样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我们还必须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登高望远,上下求索,纠正以往神话研究中的偏差,促进我国神话研究的深入和繁荣。
[参考文献]
[1]玄珠等. 神话三家论[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9.76.
[2]黄石. 神话研究[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9.34.
[3]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2)[M].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72.113.
[4]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6.
[5]袁珂. 袁珂神话论集[M]. 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 1996.63—71.
[6]茅盾. 中国神话研究初探[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1.13—14.
[7]陶立璠. 中国少数民族神话的体系和分类[J]. 民族文学研究, 1984,(2).
[责任编辑:王守雪]
[收稿日期]2015-11-21
[作者简介]程希(1989—),男,河南省泌阳县人,扬州大学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代文学和经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330(2016)01-006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