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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代诗文中对粤西的笼统叙写

2016-03-18殷祝胜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粤西钦州柳州

殷祝胜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论唐代诗文中对粤西的笼统叙写

殷祝胜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对粤西的笼统叙写在唐代有关粤西的诗文中是广泛存在的。它们把桂州写得与容州、邕州、广州相似,把容州、邕州写得与安南相似,或干脆用“岭表”、“南中”等词置换其所写的粤西某一处具体地名,于是桂州炎荒瘴疠,柳州与林邑相接,容州、邕州则飞鸢堕水,与事实出入很大,而呈现出来的都是令人生畏的形象。出现这种情况,不能完全排除作者地理知识欠缺的因素,但这肯定不是主要的。粤西地处岭南,岭南作为一个整体历来是人们心目中的“瘴乡”、“丑地”,与去国之恨、怀乡之悲紧密联系在一起,唐代文士尤其是那些满怀忧郁的流寓粤西的文士叙写粤西某地时往往笼统含糊,实际上应该是这种来自传统的对岭南整体的刻板印象在起作用。

唐代诗文;粤西;笼统叙写

唐代文士创作的有关粤西的诗文,对粤西地区的自然景物和社会风貌的叙写比以前各代具体得多,为后人了解这一时期粤西的历史文化发展状况提供了可贵的材料。不过当时文士在叙写粤西时也存在这样一种情况,即他们虽然所写的是粤西的某地,却不关注其所写对象的独特之处,而是笼统地将它们看作“瘴乡”、“丑地”,这可称为对粤西的笼统叙写。这样的叙写在散文和诗歌中都不少见,不可简单视为事实,有必要加以分析讨论。

先来讨论唐代散文中对粤西的笼统叙写。

首先,朝廷诏令叙写粤西大都如此。粤西在这类文书中有时作为岭南或更广大地区的一个组成部分出现。懿宗咸通七年《大赦文》中有好几处提到桂、邕、容三管事项,但每次都是与其他地方并列在一起叙写的,如关于邕管军士应予慰劳事,合并于安南、西川有关事宜中;关于桂、邕、容三管州县应减税事,合并于岳州、湖南、广州有关事宜中;关于邕、容二州溪洞首领应加优恤事,合并于安南、黔南、西川有关事宜中;关于邕、容、桂三管管内刺史须精选贤良事,合并于广州等道有关事宜中[1]卷85,这当然出于现实形势的需要,但也反映了粤西在朝廷上层统治者眼中并无独立的个性,不需单列条文进行特别处理。将粤西作为蛮荒之地来强调在这类文书中最为常见。邕管自不必说,懿宗咸通时《授郑愚岭南节度使制》①叙述朝廷设置岭南西道节度使的理由即特别指出:“邕南地界蛮乡”,“朗宁地分零桂,共控夷蛮”[1]卷86。就是桂州也不例外。玄宗时《贬责罗希奭张博济敕》[1]卷35中说:“前始安郡太守充当管经略使罗希奭,幸此资序,叨居牧守。地列要荒,人多窜殛。尤加委任,冀绝奸讹。翻乃啸结逋逃,群聚不逞。应是流贬,公然安置;或差摄郡县,割剥黎甿;或辍借馆宇,侵扰人吏。不唯轻侮典宪,实亦隳坏纪纲。”指出桂州的基本情况是“地列要荒,人多窜殛”,朝廷任命罗希奭为桂州刺史,原是希望他禁绝当地“奸讹”之徒的动乱,监控外来流贬人士,而他却辜负了朝廷信任,公然包庇流贬者,侵害当地人利益,导致当地出现了“啸结逋逃,群聚不逞”的局势。罗希奭之所以敢“轻侮典宪”,“隳坏纪纲”,当是抱有一种侥幸心理,以为桂州是“要荒”之地,与京师距离遥远,其所作所为朝廷不易掌握。中唐白居易《严谟可桂管观察使制》中说:“桂林,秦郡也,东控海岭,右扼蛮荒,自隋迄今,不改戎府。地远则权重,俗殊则理难,驭而化之,非才不可。”[1]卷657用“蛮荒”、“地远”、“俗殊”三个词来描述桂州,由此得出治理此地“非才不可”的观点,以对新任桂州刺史严谟进行褒奖与勉励。晚唐崔嘏《授郑亚桂府观察使制》中说:“(桂州)地连五岭,川束三江。直千里之奥区,杂夷风之阜壤。静则可理,动则难安。思得长才,以绥裔俗。”[1]卷726“五岭”代表地理位置的偏远,“夷风”与“俗殊”同义,“思得长才”即“非才不可”,这里体现出来的对桂州的认识与白居易所作制文完全一致。

其次,任职粤西的官员上奏朝廷的表状或带有陈情性质的文书也常如此叙写粤西。上奏朝廷的表状如令狐楚代桂管观察使王拱所作的《为人作荐昭州刺史张愻状》中说:“臣伏见岭南,风俗惰懒,苟避征徭,易成逋窜。”[1]卷542直接用“岭南”一词来涵括张愻任职的昭州,将其作为岭南的一个组成部分与北方作比较,指出其风俗之异。于邵《为柳州郑郎中谢上表》中写郑郎中至柳州上任之初的感受是:“今者又即殊方,复临杂族,固蒙声教,终远文明。”“山兼象县,江带龙城,抚心局天,敢忘元造?举头望日,何处皇居?”[1]卷424“殊方”,“杂族”,与中原文明区域距离遥远,这一切让南来任职的官员心中充满了悲凉意绪。与在朝官员所作诏令大体只关注粤西“蛮荒”不同,任职粤西的官员所上奏状还常有对瘴疠威胁的担心。周行先《为陕州卢中丞请朝觐第一表》一方面强调卢岳担任容管、桂管廉帅的经历是“任职方隅,逮兹五考。要荒外服,僻陋在夷”,是“官守炎陬”;一方面又特别表示对“炎疠暗侵,桑榆渐迫,常恐一先风烛,永谢圣朝”的忧虑[1]卷622。初唐后期某文士《为义兴公陈请终丧第二表》中写任职桂州义兴公请求停官北返,因为他“近又两目昏暗,如有瘴冒,虽生犹死,不堪力强”[2]卷599;《第三表》中又重申:“臣自到桂州,病转增剧,更加瘴虐,卧在床枕。”[2]卷599可见瘴疠威胁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理由。带有陈情性质的文书如李商隐为桂管观察使所作一系列上呈朝廷大臣的状文称其任职之处或曰:“地当岭首,封接蛮陬,猿饮鸟言,罕规政令,银簪铜镝,本主羁縻。”[3]1319或曰:“汉县旧封,越城遐峤。夷貊半参於编户,赋舆全视于奥区。”[3]1321或曰:“不唯杂俗,实介遐荒。”[3]1224或曰:“九重邃邈,五岭幽遐。”[3]1738所描述的桂州情形都是人们心目中对于岭南的一般印象。

再次,这样叙写粤西也常见于贬逐粤西的人员所作的文章中。如宋之问《在桂州与修史学士吴兢书》中展示其被贬逐地区的景象是:“降黜炎荒,杳寻魑魅之途,远在雕题之国。飓风摇木,饥鼬宵鸣,毒瘴横天,悲鸢昼落。心凭神理,实冀生还,关号鬼门,常忧死别。”[4]712宋之问当时被流放于钦州,实际上身在桂州,上面这段文字所描写的对象应该是将钦州和桂州都包含在内的。“魑魅”、“雕题”、“飓风”等都是历来指称岭南的常见词语,“毒瘴”二句出《后汉书》卷24《马援传》所载马援之语:“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墯水中。”[5]838原是写交趾的浪泊等地景象的,可见宋之问在这里不仅将钦州与桂州视为一体,还将它们与交趾等处同样看待。于邵在其被贬桂州长史期间所作文章中对于其贬谪之地,不是称为“遐荒”、“藩徼”,就是称为“炎徼”、“炎方”②,都是表示偏远与炎热之地尤其是岭南地区的通用词汇。其《九日陪廉使卢端公宴东楼序》开篇说:“桂林重镇,吴越襟带,有郡县可以纲纪,有蛮夷可以羁縻。”指出桂府有羁縻蛮夷的责任,这尚属于写实;而“连天涨海,来接苍梧”等语[1]卷426写大宴东楼所见之景则显然出自想象,是用岭南一般形象来代替桂州了。《送贾中允之襄阳序》中写在桂州饯别贾中允时情景:“虽云蒸雾毒,犹胜炎风;而疏桐衰柳,亦傍秋色。”[1]卷427意谓天气仍旧很热,但季节已是秋天了。把桂州的炎热描绘为“云蒸雾毒”,显然借用了马援描述交趾风候的“毒气重蒸”一语,桂州在这里被作者从史书中获得的岭南不良印象代替换了。于邵对于桂州一带炎热的更详细的渲染见于《送李校书归江西序》,序中写他与李校书会于“零桂之间”,当时是“大火之交,南秋可畏。其炊如蒸,其华转鲜。昏霾而禽鸟欲绝,曦赫而薄铄无措。易练不足以御流汗,并燎不足以敌炎氛”[1]卷427。杜甫《寄杨五桂州谭》诗中有“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之句[6]339,若据于邵上述描写,桂州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炎方”,与“宜人”二字毫无瓜葛了。

此外,在唐代文士所作的其他文章中如此叙写粤西的例子也不少。张说《唐西台舍人赠泗州刺史徐府君碑》中叙述徐齐聃贬逐钦州事,赞其“姑务忠信,何陋蛮越”[1]卷227,这是以“蛮越”指称钦州;张九龄《祭舜庙文》是祭桂州虞山舜庙的作品,说大舜“不以荒服之外,不以黄屋之尊,巡守而来,殂落于此”[1]卷293,这是以“荒服”指称桂州。这些以外延可以包括整个岭南地区的概念来指称粤西某地的写法,反映了唐人对粤西的一种认识习惯,即通常情况下他们所关注的是粤西作为岭南组成部分的共同特点,而不是粤西各地的具体区别。又如李商隐《祭外舅赠司徒公文》中写其岳父王茂元在粤西的政绩:“容山至止,郎宁去思,跕鸢息厉,毒虺停吹。”[3]856“容山”指王茂元曾经任职的容管。“郎宁”,刘学锴先生认为当作“朗宁”,指王茂元曾经任职的邕管[3]876。“跕鸢”,前面已说过,是马援口中的交趾形象,则这里的容管和邕管与交趾都是视同一体的。

在这种认识习惯下,粤西的形象大体是令人不快的。柳宗元《柳州新修文宣王庙碑》中曾对柳州有这样的描述:“柳州古为南夷,椎髻卉裳,攻劫斗暴,虽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汉之勇不能威。至于有唐,始循法度,置吏奉贡,咸若采卫,冠带宪令,进用文事。学者道尧舜孔子,如取诸左右,执经书,引仁义,旋辟唯诺。中州之士,时或病焉。”[7]124可见唐代的柳州在中原文化的影响下,地方风习已与过去有很大变化,一些文士的文化修养已不在中原文士之下。但这样的变化并不能改变长久以来所形成的关于此地的根深蒂固的不良印象。在《送李渭赴京师序》中,柳宗元对李渭长期任职南方发表如下议论:“过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迁者罕至。又况逾临源岭,下漓水,出荔浦,名不在刑部而来吏者,其加少也固宜。前予逐居永州,李君至,固怪其弃美仕、就丑地,无所束缚,自取瘴疠。后予斥刺柳州,至于桂,君又在焉,方屑屑为吏。噫!何自苦如是耶?”[7]618将桂州、柳州与永州对比,认为永州已是“瘴疠”之“丑地”,无罪者很少愿来,桂州、柳州又需逾岭南下,比永州更是不如,自是“丑地”中的“丑地”了。吴武陵《遗孟简书》中写柳宗元在柳州的处境也是:“子厚与猿鸟为伍,诚恐雾露所婴,则柳氏无后矣。”[1]卷718“猿鸟为伍”,形容当地的蛮荒;“雾露所婴”,是指当地的瘴疠,柳宗元当时尚未有儿子,作者担心他不能抵御当地恶劣风候,命丧其处,断绝后嗣,此可见柳州在作者心目中的形象是何其的不佳。萧昕《夏日送桂州刺史邢中丞赴任序》中对桂州的叙写也表现出相似的特点:一方面此地已“俗比华风,化同内地”,一方面此地又是“洞居砦止,人好阻兵”。又,此序写邢中丞赴任桂州路途情形有“履苍梧瘴疠之郊”之句[1]卷355,则桂州也是被当作“瘴疠”之乡看待的。刘禹锡《答容州窦中丞书》中对于容州的看法也是如此,一方面赞扬窦群担任容管经略使期间,于当地传授儒经使得“南裔憬俗已丕变矣”,一方面强调容州的“风候,非民和可移,地泄恒燠,冬无严气”,瘴疠之乡的帽子不因民风的改变即可摘除,故特别叮嘱窦群“啬神以佐药,兼味以御祲”[8]971,注意养生。

再来讨论诗歌中对粤西的笼统叙写情况。

唐人在粤西之外所作诗中写到粤西某地,其呈现出的形象往往笼统模糊,多是对岭南地区的一般性描述。刘禹锡《送华阴尉张苕赴邕府使幕》诗中以“分野穷禹画,人烟过虞巡”二句写邕州[8]150,贾岛《送张校书季霞》诗中以“容州几千里,直傍青天涯”二句写容州[9]卷571,都只是说到了这两个地方的遥远。宋之问流放钦州途中作《在荆州重赴岭南》诗说:“梦泽三秋日,苍梧一片云。还将鹓鹭羽,重入鹧鸪群。”[4]544题目中用岭南代替了钦州,诗中以苍梧代表钦州的遥远,以鹧鸪这一南方之鸟代表钦州的异样风光。刘禹锡在连州作《送僧方及南谒柳员外》诗,以“桂水夏澜急,火山宵焰红”[8]231二句写方及赴柳途中景象,“桂水”是实际经行之处,“火山”据唐代刘恂《岭表录异》载:“梧州对岸西火山……其火每三五夜一见于山顶,每至一更初,火起匝,其顶如野花之状。”[10]25则其地点在梧州,非自连赴柳路径,之所以写“火山”,当是因为其可作为岭南炎热的象征。栖蟾《送迁客》诗中“织花蛮市布,捣月象州砧”[9]卷848是写粤西的句子,也只是有关蛮乡的笼统印象。

唐人在粤西之外写到粤西的诗以有关桂州的最多。桂州虽然地处岭南,但与岭南其他地区比起来,气候没有那么炎热,瘴疠之气也较少。对于这种特殊情况,前引杜甫《寄杨五桂州谭》诗中名句“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有比较准确的把握,白居易《送严大夫赴桂州》诗中“桂林无瘴气,柏署有清风”[9]卷422二句也大体能得其实,然而多数作品对此区别并不关注。王维《送邢桂州》诗结尾预祝邢桂州取得政绩说:“明珠归合浦,应逐使臣星。”[9]卷126用的是后汉孟尝为合浦太守,廉洁爱民,使当地“去珠复还”的典故[5]2473。作者之所以用此典故,自是因为桂州与合浦一样,同在岭南地区。李颀《龙门送裴侍御监五岭选》诗开头即说:“万里番禺地”,中间叙写裴侍御所去之处景象是:“榔叶四荒外,梅花五岭头。明珠尉佗国,翠羽夜郎洲。夷俗富珍产,土风资宦游。”结尾说:“何辞桂江远,今日用贤秋。”[9]卷134这里不仅出现了广州的古称——“番禺”,也出现了可以泛指整个岭南地区的“尉佗国”,还出现了地处五岭之北的地名“夜郎”,可以作为漓江异称的“桂江”,那么裴侍御将去的地点究竟是何处呢?据《唐会要》卷75:“开元八年八月敕……其岭南选补使,仍移桂州安置。”[11]1369李颀是开元、天宝时人③,则此诗所送的“监五岭选”的裴侍御当是前往桂州的,可见其心目中的桂州形象与番禺、夜郎等所代表蛮荒之地的形象可以互换。杜甫于大历四年末在湖南作《暮冬送苏四郎傒兵曹适桂州》诗,结尾说:“为入苍梧庙,看云哭九疑。”[6]1003大舜巡狩南方,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疑之山。从湖南到桂州并不经过苍梧九疑,故这两句诗显然不是写实,而是将桂州同化于一个为人熟知的表示南方荒远地区的典故之中了。钱起《送李判官赴桂州幕》诗中有“雁峰侵瘴远,桂水出云流”句[9]卷237,桂州在此是与瘴疠、遥远等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刘复《长相思》诗说:“长相思,在桂林,苍梧山远潇湘深。”[9]卷305王建《望行人》诗说:“梦见离珠浦,书来在桂州。”[9]卷299这两首诗中的桂林或桂州,与苍梧、潇湘、珠浦一样,是南方荒远之地的代称。张籍《送严大夫之桂州》诗中以“荇路九疑南”句[9]卷384写赴桂路途,如上所论也不合事实,不过是表示桂州的偏远而已。刘禹锡《马大夫见示浙西王侍御赠答诗因命同作》是对岭南节度使马总来诗的酬和,诗序说马总曾“历交趾、桂林,南人歌之,列在风什”,诗中以“百越酋豪称故吏”句概括其这段经历,[8]227桂林在这里与交趾无别,被关注的是它的地处蛮荒。李渤《桂林叹雁》诗说:“尔解分飞却回去,我方从此向南行。”[9]卷473可知这是他在赴任桂管观察使途中经过衡阳一带的作品,他后来在桂州开发南溪、隐山等山水景观,深爱当地奇丽风光,临别桂州时还作《留别南溪》和《留别隐山》二诗抒发依依不舍之情,而在上面这首诗中,桂州只是令人悲叹的南荒的代名词,并无实质内容。许浑《送杜秀才往桂林》诗中写桂州一带景象是:“瘴雨欲来枫树黑,火云初起荔枝红。”[9]卷536除了有瘴疠,又出现了荔枝这一植物,而桂州实不产荔枝,这是将邕、容、广州一带景象当作桂州景象来叙写了。

在唐代文士作于粤西的诗中,粤西的形象当然要亲切得多,但概念化的描述也不罕见。唐高宗时,邕、严二州首领反叛,李峤奉朝命监军,亲入溪洞招谕,叛者尽降。李峤在事件平定自邕州顺流返回的舟中作了《军师凯旋自邕州顺流舟中》和《安辑岭表事平罢归》两首诗[9]卷61、57,对邕州一带的叙写都比较浮泛,如前诗中“萍叶沾兰桨,林花拂桂旗……芳树吟羗管,幽篁入楚词”等句,词藻大体出自《楚辞》,写景带南方地域特色,而缺乏邕州当地特色;后诗题目中直接用“岭表”替换了“邕州”,所写景物也表现出这样的特点,“境遥铜柱出”句,据《后汉书》卷24《马援传》李贤注引《广州记》说:“援到交趾,立铜柱为汉之极界也。”则铜柱在交趾南端,可称为岭表之景,而非邕州之景,“云起苍梧夕”句也是如此;“春色绕边陲,飞花出荒外。卉服纷如积,长川思游客。风生丹桂晩”诸句,可以说写的是邕州,然无不可泛指岭表,“朱方抚夷落”句也是如此。

这种概念化倾向更多地见于那些心情忧郁的流寓粤西的文士诗中。张说在钦州过了一年多的流放生活,留有多首诗,然其对于钦州一带的叙写单调而刻板,全是可怕的南荒形象。张说在这些诗的题目中称其流放之地或曰“南中”,如《南中别陈七李十》、《南中别王陵成崇》等,或曰“岭南”,如《岭南送使》、《岭南送使二首》等,从不使用钦州一词,已可见其对于钦州的关注点不在于此地的个性,而在于它所属的岭南地区的共性。从张说这些诗的内容看,地理位置的偏远、多瘴疠之气、蛮夷聚居正是他表现的重点。比如《岭南送使二首》其二中的“万里投荒裔”句[9]卷89,《南中别蒋五岑向青州》诗中“贱子弃南荒”句[9]卷87,《南中送北使二首》其一中的“谁怜炎海曲”句[9]卷88,关注的都是钦州作为岭南“荒裔”之地的偏远;《南中赠高六戬》诗中“鸟坠炎洲气”句[9]卷87,《南中送使》诗中“愁猿喘更飞”句[9]卷87,《南中送北使二首》诗中“城绕瘴江流”句[9]卷88,关注的都是钦州作为岭南炎热之区的瘴疠;《和朱使欣二首》其一中“南土多为寇,西江尽畏途”句[9]卷87,《南中送北使二首》诗“待罪居重译”、“夷歌翻下泪”句[9]卷88,关注的是钦州作为岭南蛮乡的特点。带着这样的眼光来看钦州,钦州自然是令人畏惧的地方,身处此地自然会感到十分痛苦。张说这些诗反复表达的便是这样一种痛苦异常的感受。《南中送北使二首》其一中有“泪尽血沾衣”句[9]卷88,用下蔡威公泪尽继之以血的典故,据刘向《说苑》,下蔡威公之所以“哭悲若此”,是因为预感其国将亡④,张说借以表示自己流放钦州之悲,可见其悲痛的程度之深。《南中别蒋五岑向青州》诗中“有泪皆成血”句也用了这一典故,并对以“无声不断肠”句[9]卷87,进一步强化这种痛苦。张说在这些诗中还极力渲染这种痛苦对自己身心造成的伤害,《南中送北使二首》其一说:“红颜渡岭歇,白首对秋衰。”与《岭南送使二首》中“岭外罢红颜”(其一)、“一朝成白首”(其二)二句意思完全相同,夸张流放钦州的遭遇已使他迅速衰老;对于自己能否生还北方也感到迷茫,《岭南送使二首》其二中“古来相送处,凡得几人还”二句明确地表达了这一担忧,而《南中送北使二首》其二中“山临鬼门路”句将鬼门关从容州搬到了钦州,实是暗用当时流行的“鬼门关,十人九不还”的谚语[12]1743,同样含有这样的担忧。张说在神龙元年(705)被召回朝途经大庾岭时作《喜度岭》诗,其中“宁知瘴疠地,生入帝皇州”二句[9]卷88真实地反映了他在钦州的心态。张说之子张均因为在安史之乱中从逆之罪而流放合浦,其《流合浦岭外作》诗说:“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从此更投人境外,生涯应在有无间。”[9]卷91叙写合浦的方式与其父叙写钦州毫无二致。张叔卿《流桂州》诗说:“莫问苍梧远,而今世路难。胡尘不到处,即是小长安。”[9]卷272把桂州看作“小长安”只是因为此地远离安史之乱的战火而已,诗中以“苍梧”代表桂州,关注点在于两者都具有南方“远”地这一共性。这是初盛唐时期的情形。

中晚唐时期的情形也类似。柳宗元在柳州所作的诗中对柳州有许多具体的叙写,能够较为客观展示柳州的自然和人文风貌,但为了抒发内心深重的弃置之悲,也时有一些笼统的叙写,如《别舍弟宗一》诗以“越江”称柳江,以“去国六千里”和“投荒”强调柳州地理位置的荒远,以“桂岭瘴来云似墨”写柳州一带瘴疠严重[7]336;又如《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和《柳州寄京中亲故》诗中分别用“林邑东回山似戟”[7]354和“林邑山连瘴海秋”[7]370的句子写柳州一带的山,而据《旧唐书》卷41《地理志》“林邑州”条,林邑本属汉武帝开百越时所置的日南郡,位于交趾郡南三千里,唐贞观中“乃于驩州南侨置林邑郡”[12]1756,也在今越南境内,与柳州远不相及,作者借用这一地名,显然只是从柳州与林邑同属遥远南荒这一点着眼的。李涉《与梧州刘中丞》[9]卷477诗是其赴康州流放之所路过梧州时所作,诗中“五分符竹到天涯”句写刘中丞任梧州刺史事,梧州在这里被称为“天涯”;“瘴山江上重相见”句写作者与刘中丞相逢的环境,用“瘴山江”之语指代梧州山水,可见梧州在这里只是被当作一般的南荒瘴疠之地看待的。李商隐《酬令狐郎中见寄》诗写其寓居的桂州说:“象卉分疆近,蛟涎浸岸腥。”[13]691秦始皇平岭南,设桂林、南海、象郡,《尚书·禹贡》中写南海殊族有“岛夷卉服”之语⑤,则“象卉”句指桂州地处岭南荒远之地;“蛟涎”句写桂州之水的恐怖,突出的是当地环境的恶劣。李商隐在桂州虽得府主郑亚器重,然离家万里,思归情切,经常郁郁寡欢,其作于桂州的《思归》、《北楼》、《端居》等诗都流露了这种心态,上引诗句对桂州的个性未作关注,表现的只是蛮荒、可怕这些一般人心目中的岭南“丑地”印象,都是这种心态的反映。

结语

通过以上考察可以看到,对粤西的笼统叙写在唐代有关粤西的诗文中是广泛存在的。这类诗文的作者身在粤西之外的固然不少,而多数人都是身处粤西境内。他们把桂州写得与容州、邕州、广州相似,把容州、邕州写得与安南相似,或干脆用“岭表”、“南中”等词置换其所写的粤西某一处具体地名,于是桂州炎荒瘴疠,柳州与林邑相接,容州、邕州则飞鸢堕水,与事实出入很大,而呈现出来的都是令人生畏的形象。出现这种情况,不能完全排除作者地理知识欠缺的因素,但这不是主要的。粤西地处岭南,岭南作为一个整体历来是人们心目中的“瘴乡”、“丑地”,与去国之恨、怀乡之悲紧密联系在一起,唐代文士尤其是那些满怀忧郁的流寓粤西的文士叙写粤西某地时往往笼统含糊,实际上应该是这种来自传统的对岭南整体的刻板印象在起作用。

注释:

①按:据制文内容,题应作《授郑愚岭南西道节度使制》。

②按:以上所引四词分别见唐代于劭所作《与萧相公书》、《送谭正字之上都序》、《送崔判官赴容州序》、《送盛卿序》等文,收于清代董诰等编《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卷426、卷427、卷427、卷428。

③详参罗琴等《李颀及其诗歌研究》下编《李颀的生平与行踪》,巴蜀书社,2009年。

④参汉代刘向《说苑》卷13“下蔡威公闭门而哭”条,《四部丛刊》景明钞本。

⑤参李商隐著,刘学锴等校注《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第694页注释第13。

[1](清)董诰等.全唐文[C].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宋)李昉等.文苑英华[C].中华书局,1966.

[3](唐)李商隐著.李商隐文编年校注[C].刘学锴等校注.中华书局,2002.

[4](唐)沈佺期、宋之问.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C].陶敏等校注.中华书局,2001.

[5](刘宋)范晔.后汉书[M].中华书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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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唐)刘恂.岭表录异校补[M].商壁等校补.广西民族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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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唐)李商隐.李商隐诗歌集解[C].刘学锴等校注.中华书局,2004.

责任编辑:罗瑞宁

General Narrative of Western Guangdong in Poetry of Tang Dynasty

YIN Zhu-sheng
(College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angxi Guilin,541004)

The general narrative of western Guangdong is widespread in the poetry and prose of western Guangdong in the Tang Dynasty.In these poetry,Guizhou is similar to Rongzhou,Yongzhou,and Guangzhou,and Rongzhou and Yongzhou are similar to Annan,or Lingbiao and Nanzhong refer to one place’s name of western Guangdong.Therefore,Guizhou is hot and famine with paludism;Liuzhou is adjacent to Linyi,and Rongzhou and Yongzhou are rivers and birds everwhere,which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facts and presents daunting images.This is because of the lack of writers’knowledge of geography,which is not the main factor.Western Guangdong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he hate of leaving country and the sorrow of homesickness.The writers of western Guangdong in Tang describes it vaguely.In fact,it should be the traditional stereoty of Lingnan as a whole.

poetry of Tang Dynasty,western Guangdong,general narrative

I206

A

1674-8891(2016)06-0101-04

2016-10-10

殷祝胜(1964—),安徽繁昌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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