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地理
——在香港贾平凹文学作品国际研讨会上的发言
2016-03-18贾平凹
贾平凹
文学与地理
——在香港贾平凹文学作品国际研讨会上的发言
贾平凹
什么样的时代出什么样的作家,什么样的经历出什么样的作家,什么样的特质出什么样的作家,当然,什么样的地理也是出什么样的作家。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是特别重要的。怎么养?善人的相貌,人的性情,同样,包括气候、特产、风俗、语言、宗教、审美趣味。一般状况下,海边的人长得有鱼的形象,山区的人长得有飞禽走兽的形象,欧洲、非洲、亚洲、拉丁美洲各色人种其实都是地理形成的。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新疆和内地称口内口外,口内的葱一尺高,口外的葱二尺高。(万马生于青海,那里高寒,有圣山圣湖,就长得硬朗;苏童生于江南,那里柔和清明,就长得俊美;我生于秦岭山区,就丑陋蠢笨。)外国人总嫌中国人说话声高,在一些场合喧哗吵杂,我也想,比如一座山吧,各个沟岔里生长一些动物,这个沟岔里有老虎狮子一些大动物,那个沟岔里有一些山羊羚牛,还有沟岔里有飞禽,欧洲人可能是大动物变的,他们独来独往,平日沉默。而亚洲人可能是小动物变的,是飞禽鸟类变的,喜欢群聚,在一起就吵杂声不断。大动物都有侵略性,掠食时极其凶猛,小动物因为小,要生存,就身怀绝技,比如敏感,警觉,多疑,紧张,身上常常有毒。大动物平时沉默,行为直接,小动物狡猾,使强用恨,显得凶残。我当年为了修炼我的文学语言,曾把一些好听的歌曲来分析,寻找它为什么好听,就列成表,标出线条,分析其节奏变化。我分析过陕北陕南的民歌,陕西有陕北陕南,其民歌在中国都非常著名,结果发现,陕北民歌的节奏和陕北的地理是一样的,陕北民歌平缓,雄浑,苍凉,陕北的地理都是土沟土梁土峁,一个一个不长树的山包连绵不绝。而陕南民歌节奏忽高忽低,音调尖锐高亢,陕南的地理就是一山紧挨一山,忽上忽下。我到过青海西藏,看那些神圣的山,为什么就神圣呢,是真的山上有神吗,它确实使山下的住民有过许多奇异的生活现象,但同时我也想,那么大的一座山,一半插入云中,长年积雪,它肯定影响着气候,气候的变化必然使有许多奇异的事发生。在我的家乡,秦岭深山中,秦岭是横在中国中部的,使中国有了北方和南方,而我的家乡在秦岭的一个小盆地里,那里偏僻封闭,巫的氛围特别浓,可以说我小时候就生活在巫的环境里,那里人信道信佛信万物有灵,经常闹鬼,有各种精怪附上人体,村里就有阴阳师,病有许多怪病,治病的土法子相当多。那是在深山里,偏僻雾气大,人又稀少,所以才产生这些东西,到了西安,我在西安生活了几十年,就很少听说过闹鬼,有了病,那些土法子都不起作用。
山水是讲风水的,风水最基本的常识,就是你感觉到适服就是好风水。这如同盖房子,盖得周正、向阳、通风,房子也坚固,你如果房子盖歪了,就不向阳不通风,当然也不会坚固。人也是这样,长得漂亮,这个就聪明,性情阳光,也长寿,长得丑陋,不是蠢笨,就是心理扭曲,身体也不健康。但为什么常是漂亮人成不了大事,往往丑陋人,怪相人能成大事,其实是漂亮人受干扰的多,他聪明,往往什么一学就会而不坚持不深究,丑陋人怪相人或性格偏执、变态,或经历坎坷,反倒他坚韧不拔而促成的。风水还有一部分是心理作用,比如,你一旦觉得家里某个地方没有布置好,心里老纠结,那你就一定得去重新布置。我琢磨过我家乡的那个阴阳先生,村里婚丧嫁娶,盖房安灶,都要让他选方位择日期,常常是按他的意见办了就平安吉祥,没按他的意见办,就出事。他没有多少文化,对易经呀堪舆并不怎么懂。我就想,他几十年从事这一职业,或许就有了神气,他这样认为,周围人也这样认为,他就成神人了。这如同一个人当了警察,当久了,身上就有了煞气,人见了就害怕。当然,文学作品也讲风水,这就是结构完整不完整,情节安排得合理不合理,是一般性的正,还是正中有奇,奇中有正,是一般性的平衡,还是出乎意料,乱中有序。再是它的基调,味道,是柔软温暖的,还是生涩冷硬的。所有这一切,就构成了书的命运。人是有命运的,书也是有命运的。
地理在文学中似乎是一般性问题,其实它是作品的定位和基点。这如同你系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裤带,那么你就配了什么样的裤子,有了什么样的裤子,就有了相应的袜子、鞋子、上衣、帽子,以及你背的包、坐的车、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什么人、说的什么话,等等等等。我们常说这部作品有特点,有味道,至于什么特点什么味道,这都首先从作品中的地理开始的。从大的方面来讲,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社会,必然出什么样的作家和作品,这个时代、社会就是大的地理。中国在亚洲,亚洲有亚洲的地理,它与欧洲、非洲、拉丁美洲不同,中国又在东亚,它与西亚、中亚、南亚又不同。再比如吧,中国近几十年实行改革,物质有了极大地丰富,同样社会矛盾又空前激烈,作家都关注现实,作品中就多有种种揭露和批判,这是必然的,时代是这样的一个品种的时代,这样品种的时代就产生了这样品种的作家和作品。我喜欢说品种,品种都是地理产生的。
文学与地理这个话题可以有无限的发扬,从大的方面说过了,如果从微部的角度讲,我再谈谈我的一些创作上的体会。在我的作品里,尤其小说上,无论长篇或短篇,地理环境都是真实的,或者说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我的创作基地有两块,一是我的家乡商州,一是我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城市西安。所有作品里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两个地方,即使故乡的素材来源于别的地方,但我仍是改造了把它拉到这两个地方。
我的家乡在商州,属于秦岭里,商於古道旁。早期我作品里常写商州,后来扩而大之,就写秦岭。陕西关中平原是八百里,商於古道是六百里,这条古道历史上是长安通往东南的唯一之路。战国时代,它是秦与楚交汇地,秦强了我们属秦地,楚强了我们属楚地,号称秦头楚尾。文化上有中原的雄浑和有楚的灵秀。我们的那个镇古时是驿站,历史上的韩愈、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王维、苏轼都曾居住过,留下无数诗文。宋元之后,长安迁都这地方逐渐荒芜,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那里山高林深,交通不便,封闭落后,沦为国人很难知晓的地方。七十年代中国有本小说叫《李自成》,很有名,家乡人出门在外,说家乡没有知道,就说是《李自成》书里写到的那个地方。后来,我的作品写商州,商州名声大起来。我写商州的时候,那里还叫商洛,商州是商洛地区在古时的称谓,现在商洛市所在地改名商州。(商洛怎么不为人知晓,我举一个例子,当年江泽民到商洛视察,住了几天,党政班子汇报工作,临走时江泽民要给党政班子讲话,他也记不住商洛这个名,一直在说洛商。)如今,商州一名比商洛一名大得多。另一个创作根据地是西安,西安用不着我多说,这是世人都知道的地方,西安的历史可以说中国大半个历史。对于商州,我生在那里,又长到十九岁离开到西安上学工作,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曾三次走遍那里所有县,和各县的主要乡镇村寨,以至到后来,我每年仍是数次返回那里,可以说,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风情习俗,没有我不熟悉的。在四五十年里,什么都在变,社会体制在变,由政治革命到经济建设,山水在变,或山青水绿或残山剩水,但有一点始终没变,那就是人的感情。太熟悉了那里,无论那里发生了什么,我稍一知道,就能明白事情的根源是什么,会有什么样的过程和结局。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是站在西安的角度上回望商州,也更了解商州,而又站在商州的角度上观察中国,认识中国。
我写作品,有这样的习惯,就是在酝酿构思时,脑子里首先有个人物原型为基础,哪怕这个人物是我从众人的身上集中起来,也必须先附在某一个人身上,以他为基础。再是以我熟知的一个具体地理作为故事的环境,比如一个村子,这村子的方位、形状、房舍的结构,巷道的排列,谁住哪个院落,哪里有一棵树,哪里是寺庙和戏楼,哪里有水井和石磨。这两点先确定下来,就差盖房子打下地桩,写起来就不至于游移、模糊。然后根据内容需要删增,移位,取舍,夸张,象征,暗喻,才经营出一个文学的世界,创造一个第二自然。一切的虚都建立在实的基础上。
我举几个例子吧。
《秦腔》是写中国农村的衰败,传统文化式微的生活的,因为故事中主要一些人物都是我的家族的长辈为原型的,当然我就选择以我家乡的地理环境为活动地。我的家乡叫棣花镇,是秦岭一个小盆地,丹江从西往东流过时从西边山口进来,沿南边山脚流过,再从东边山口流出,河流绕了半园,而一条官路从镇子中间通过,这条官路就是镇街,书中名叫清风街。整个镇子呈园形,一半水田一半旱地,镇西后一眼大泉,镇东后一眼大泉,两泉的水聚汇于镇街后为千亩荷塘。镇西口有寺院,河对面为月牙山,长满松树,月牙山下是镇河塔,崖上有数百石洞,为过去人避兵逃匪开凿的,镇中街对着河对面的案山,在水田与旱地的半台上有千年古槐和寺院,寺院改为学校。东街有广场,广场上有宋金时连畔盖的关台庙和二郎庙,有戏台,有魁星楼,河对面是锣山鼓山,后是笔架山。镇西街的大姓是韩家,镇东街的大姓是贾家。贾家在爷爷辈里分户,有三进院子,从二郎庙后一直随地势排列到台塄下,也就是镇东那眼大泉旁边。这韩家就是小说中的白家,贾家是小说中的夏家。我的父辈就住在后一院,兄弟四个分住上方、厦房和门房。院子是拐巴形,进去有照壁,照壁后又石磨,石磨后有厕所,厕所边有椿树,椿树上有鸟巢。大伯家住上房,上房有后门,出去是村里最大的柿树,树下是石碾,石碾旁就是大泉眼,泉的台塄上有皂角树,树后有一排房,再后是十八亩地,再再后是一个小沟,沟后是另一个村,村旁又是一个村,然后一村一村直到镇西韩家后的台塄上的几个村。而镇东广场东是小河,小河边是塬,又是四个自然村,村北是牛头岭,岭上有梯田果林,所有人死了都埋在那里。等等等等。可以说,《秦腔》里写到地理位置全是真实的,全是我十九岁前对家乡的真实写照。当然,至后几十年里,尤其经过“文革”,戏楼,寺庙,镇河塔,魁星楼都拆除了,荷塘五分之四改成了水田。而《秦腔》这本书出版后,前几年我的家乡要打造旅游景区,就又以我小说中所写的样子一一恢复重建。我写老街时,老街已经荒废了,住民都在台塄上的塬地重新盖了院落,现在老街重建,排楼上写着清风街,清风街其实是小说中的名字。又修了千亩荷塘,盖了戏楼,魁星楼。可以说,有棣花的地理才有了小说《秦腔》,而有了小说《秦腔》,又有了现在的棣花镇。
再举一个例子,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部小说名叫《废都》,它写的是西京城,西京也就是西安,这名字历史上有过。我十九岁到西安上学,后来生活至今,我曾为它写过一本叫《老西安》的书。我了解那些古旧的街巷。在写《废都》时,其中写到十个多街巷都是真名真地,写完时,西安开始改造,大肆盖新楼,扩属大街,许多街巷就拆了。记得当年书一出版,从北京来了一批摄影家,还有四川来的,西安本地的摄影家,就以书中所描写的街巷在大拆大建中抢救式地拍摄,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照片。这其中有清末军机大臣赵舒翘家的几院老宅,赵是在八国联军攻北京时陪慈禧逃到西安的,后来清政府和八国联军议和,慈禧返京,八国联军提出要清朝政府杀赵,慈禧最后赐赵死,保全他全尸,用纸封口而死。赵家老宅院十分讲究,光他家各门前的石狮、石挡当时有人拍摄了还出过一本书。《废都》中所写的一些街巷现在仍在,如双仁府,竹芭街,大有巷,甜水井等,还有几处寺院现在都在。
再说吧,我近十多年主要写长篇,短篇写的少,写了一个叫《倒流河》的短篇,故事是我老乡的故事,他到陕北挖煤,后收购了小煤窑,在经济快速发展的那十多年,他成了拥有百亿资产的煤老板,过着土豪的生活,但前几年经济衰退,煤业首先溃败,他沦落下来。这故事原本发生在陕北,但我写时移到了商州。在秦岭里是有一条河,它有百十里是从东往西流的,人称倒流河。我去那儿采风,看到一个村子在河边,河南是水田,河北是土塬产煤,那里的煤矿不大,我把陕北的煤矿变成秦岭中的煤矿。河上有渡船,那渡口的事我熟悉,因为倒流河上有无数的渡口。《倒流河》中的地理又是综合性的,移花接木的,但主要还是我采风时到过的那个村子。
我是这样想的,每一个作家创作时,人物可能是集中汇合的,故事可能是扩张的或编造的,但地理环境却一定是他熟悉的,然后在某一处扎住,进行扩展,改造,这可能是很普遍的事。我想,《红楼梦》的大观园也可能就是这样的,大观园肯定是有的,或许只是个普通的园子。看一些资料讲,范仲淹写《岳阳楼记》,他并没有去过岳阳楼,但他是听别人讲了岳阳楼的情况,他想象了岳阳楼,然后写出来。苏东坡写《赤壁赋》,他去的地方并不是历史的真迹,他是在他去的另一处传说中的地方,以他的想象写出来的。作品中的地理,有的是非常真实的,有的是综合的改造和虚构的,可能有各种各样,但它无论怎么综合改造虚构最起码在作家的心底里要有一个真实的原型的。有什么样的作家,他就喜欢什么样的地理,有什么样的故事内容,他就选择什么样的地理,在地理的运用上,可以看出作家的各自的审美,也可以看出作品内容的隐秘。
真实的地理是创作的一个基本规律,运用真实的地理的好处是写作时作家不至于游离,故事如孤魂野鬼它得有个依附处,写出来的作品,能给人一种真实感,更容易让读者相信,而进入它的故事中。
但是,地理的真实也常常带来麻烦,尤其给作者本人。我在这方面吃过苦头。八十年代我四次走商州,第一次走后写了《商州初录》这部作品,文学界评价还非常高,但因县乡是真名,各村镇是真名,当地人就对号入座,其中写到阴暗面,那时国内政治气氛很浓,就指责我思想不健康,把农民的垢甲搓下来让农民看,结果商州专署宣传部组织一些会批判,写了材料上告省宣传部,中国作协和《钟山》杂志。写了《废都》,对号入座的更多,有人控告我,有人前几年见了我还骂我。我说我没写你,他说你明明在写我,连我家的房子怎样都写得真真切切,你不是写我?我说我是写小说,他说我不管你什么小说不小说的。写《秦腔》后,我不敢把书给老家人看,后来还是有许多人看了,我担心有人要攻击我,一度不敢回去,后来见没有什么风波,才回去了。
由此,我又想到一个问题。现在一些红学家考证《红楼梦》,他们考证是有道理的。但是,考证地理是没错的,而对于故事人物,连同一些细节也考证,我觉得就不对了,小说毕竟是小说,小说中的情节、人物,那是经不起考证的。可见这些人自己没有写过小说。现在许多人讲历史,尤其在电视上讲,引用许多的材料有的从史书上,如《史记》、《汉书》、《资治通鉴》,或一些志书上,这还是对的,有的是从文学作品上找,就不靠谱了。
【作者简介】贾平凹,中国当代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