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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江南三部曲”

2016-03-18宗仁发

东吴学术 2016年5期
关键词:人面桃花王逸格非

宗仁发

论点摘编

谈“江南三部曲”

宗仁发

王逸人:宗老师您好,十几天前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名单揭晓,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王蒙的《这边风景》、李佩甫的《生命册》、金宇澄的《繁花》、苏童的《黄雀记》等五部长篇小说获得该奖。而这其中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最初都是在您所主持的《作家》杂志上发表的,此外您对格非的创作历程也是非常熟稔的,所以我们今天就以“格非获得茅盾文学奖”为主题进行一次对谈。当年的那一代“先锋派”作家中余华与格非对我的影响难分伯仲,几天前我还在看余华新的杂文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这本书看完后给我的心里感觉是我可能正在一点点远离余华。而格非则正相反——虽然他中间有近十年的时光没有写东西,但“江南三部曲”的出现让我们的距离继续切近。其实获奖者中苏童写得也很好,那你问我喜欢格非还是喜欢苏童,我还得回答是格非,为什么?可能都说不清楚,我把它归结为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上的差距。获奖名单公布的那天,我也很高兴,给他发了一个短信,作“锦上添花”之贺,这事儿热闹到这儿呢,我就想捋一捋开头,甚至是“茅盾文学奖”的开头,第一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和作品里,还有姚雪垠的《李自成》呢,我们都知道那完全是拿李自成去写毛泽东的,这种写作在“文革”里是屡见不鲜的,所以我就想问您,同一个文学奖从姚雪垠的那个写法,到今天“先锋派”的胜出,这个前后变化,我更想听您谈谈看法?

宗仁发:历经了几十年,“茅奖”到今天也是第九届了,其间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家群体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文学形式和文学审美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把第一届获奖作品和第九届获奖作品放在一起看,差异性自然会很大;另外完成评奖的评奖者也变化很大,导致审美判断上产生巨大差异也不足为怪。如果获奖届别近一些,可能这种审美的差异就会小一点,比如第六届和第七届之间。其实我倒是不太希望审美判断前后有那么大的差异,可以说对于文学审美原本是有相对恒定的标准存在的,这些都是文学内在的东西。第一届“茅奖”是一九八一年颁发的,文学刚从“文革”的废墟里爬出来,肯定带有时代的局限性和历史痕迹,这些也都是正常的。不要说《李自成》,就拿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来说,到了今天拍成电视剧也让人感动,但你看文本的话,还是能看到一些不应该介入其中的叙述方式出现了,它们过于贴近当时的时代了,因此也就损害了文学本体的指标,这就像摄影家的镜头没有处理好一样,离得太近容易让人物变形,成为了小说的缺憾。书中有些地方作者的情绪自我控制还是不够,甚至要站出来直接与读者对话,所以在文体意识上就会有一定的偏离。总之,在获奖作品中无论是作者、读者还是评奖者都是越来越承认文学自身所具有的价值标准的。

王逸人:格非老师的“江南三部曲”,最初都是在我们《作家》上发表的,我印象中《作家》杂志面对的小说体例主要是中篇和短篇,但“江南三部曲”都是长篇,那我倒很感兴趣于《作家》是怎么发起长篇小说来的?

宗仁发:《作家》从前的刊型比较小,一期是八十个页码,二〇〇〇年改版后和一个大型刊物的刊型基本一样了,所以可以容纳长篇了,一开始我们是全年做两个“长篇专号”,分别是六月份和十二月份,当时包括虹影的长篇小说《K》都是在专号里发表的。到了二〇〇四年,我们开始一年做四个“长篇专号”,这就相当于长篇季刊了,正好那阶段格非正在创作“江南三部曲”,其中第一部《人面桃花》已经完成,我就和他取得了联系,于是就在当年把这部长篇小说在《作家》上发表了,后来又分别在二〇〇七年发表了《山河入梦》、二〇一一年发表了《春尽江南》,前后经历了七八年,而他的小说创作也有十年时间。

王逸人:争取这三部小说的发表,您都做了什么铺垫工作?

宗仁发:我与格非早年就相识了,可以说私人感情也不错,都是比较好的朋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在《关东文学》杂志时就发过他的两篇小说,分别是《没有人看见草生长》和《陷阱》,那时他还在华东师范大学教写作课。(王逸人:这两篇都收在江苏文艺出版的《格非文集》里了。)后来我到了《作家》,先后发表了他的一些短篇小说和文学评论,做“长篇专号”等于是开拓新领域,当然需要这样名家有质量的作品,当我获知他在写《人面桃花》时,就及时和他进行了沟通,他同意把新作给我们。读了《人面桃花》我感觉真是出色,后来在《南方都市报》上发过一篇我专门论述《人面桃花》故事性的文章,当然这部小说别的方面做得也很好了,但我看到的是一个先锋作家新的转变,那就是对故事性的注重,此前他的写作可能更注重形式上的或实验性的东西,这次是彻底进入故事层面了,这对我的震动比较大。我看小说手稿时就有个感觉,那就是不忍把它一下子读完,因为读完了就没有同一品质的小说可读了,所以我更愿意读得慢一点。我当编辑这么多年,硬着头皮读东西的时候特别多,碰到这种能够产生阅读享受的作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部小说在获得“茅奖”之前,已分别获得了“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和“二十一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想来这样的判断不光是来自我一个人的。(王逸人:我觉得“江南三部曲”是格非帮着中国读者甚至作家圆了一个所谓的“江南梦”,这个江南不只是地域上江苏、浙江的那个江南,更多是心中的江南,只要是吃中文这碗饭长大的作家,大概心中都有一个江南,而这个江南自古就在书中了,书中江南的一层层叠加后对人产生着巨大的作用,你没去过地理上的江南也没关系,事实上现实的江南几乎已被破坏殆尽。那个务虚的江南是有很大想象空间的江南,我觉得如果可能每一个中文作家都会愿意投身其中加以塑造,但这涉及到一个能力问题,而格非的这次创作实际上是又一次满足了大家对于江南的寄托。)在中国的历史里江南肯定是文化最集中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同时也是最精致的地方,我们看看这届“茅奖”获奖者的原籍,格非是江苏、王蒙是河北、李佩甫是河南、金宇澄是上海、苏童又是江苏,主体还是江南。(王逸人:嘿嘿,您这个看法挺有趣。)

王逸人:我二〇一二年去清华找格非,在南门外的咖啡馆里,我们整整叙谈了一个下午。那时,莫言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自然又是个话题,我问他,觉得当世该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未得者有谁?他脱口而出——英国的拉什迪。而且他还给我推介了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二六六六》和拉什迪的《午夜之子》去看,结果《午夜之子》还没有引进版,因此我不得不花高价在“孔夫子”上买了个台湾版的。和格非老师在一起谈话时,我有个非常明显的感受就是自己知识储备不够,大言不惭地说我还是读过几本书的,尤其是干了这个工作后在采访作家或评论家时碰到十分明显的“知识储备不够”的情况并不多,但那次真是如此了。除了文学外他的哲学底蕴历史底蕴都非常深厚,而且言谈之中多是思辨性的句子,学者气息浓厚,可能因为长期在高校里待着的关系,这些东西都还有用武之地,反正现实中我极少遇到这类人。

宗仁发:不要说国外,就说我们的一九三〇年代,很多作家也是兼具学者背景的,作家如果兼具学者素养,那么对于写作肯定是有好处的。但是在写作的时候,你可不能把感性的东西都刨除掉,文学的思想性从哪里来的呢?其实就是源自作家的这部分修养,当然你又不能把思想从小说独立地抽离出来,像做切片一样地观察它。我记得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就说过:长篇小说一定要有个思想的骨架,它在作家酝酿的过程中就存在了。这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是一个完备的整体,你能把骨头从里面抽出来吗?做不到吧!没有思想,仅凭才华写作的人我见过很多,但不客气地说,我认为这些写作都是盲目地写作。而格非的写作,我相信他想的时间是非常多的,想清楚了还要能写出来,这就需要多种的才华构成,写小说就是个任何方面都不能偏废的综合体。

王逸人:在那次谈话中,我和格非说,就个人而言“江南三部曲”我可能更喜欢第二部《山河入梦》,我也和他说了我喜欢的原因。虽然三本书的人物在血缘上都是紧密相连的,但毕竟是独立成章的,现在我就想问您一下,您更喜欢哪部?

宗仁发:那我还是选《人面桃花》,在我看来它在各个方面是近乎完美的,故事、人物、以及对历史的处理都能感觉到格非独特的贡献的,它整体上更和谐。《山河入梦》呢,我是觉得前后两部分处理的有些差异,前面写主人公谭功达在县里的那段生活,虽然也有荒诞之处,但整体上是以写实的风格进行的,到了后面他受到排挤下放到花家舍,他发现那里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桃花源”,也就是这“乌托邦”的部分先锋小说况味和元素又显露出来了,其实先锋的元素可以使用,在《人面桃花》里也一样存在,但它没有呈显露的姿态,甚至是融合的没有痕迹的,而《山河入梦》是有痕迹的。不得不承认“江南三部曲”是这十多年来中国最为优秀的一套文学作品,你非要让我选个最好,那我只好说《人面桃花》。

王逸人:当年的九十年代写完《呼吸》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新作出现,其实他最终是被那先锋写法给坑了。还有如吕新,前期惊艳得不得了,后期他也一直努力地转变着自己,但目前为止还看不出什么新成果。格非在《欲望的旗帜》后,也有十年杳无音信的时光,但从后来的《雪隐鹭鸶》来看,他是在《金瓶梅》、《红楼梦》里找出路呢,必须说“江南三部曲”标志他的转变还是非常成功的,我觉得人有了路比得什么奖都重要。

宗仁发:是的,等于是个新的格非又出现了,故事回来了,人物回来了,现代小说的因素他也不是全然放弃了,而是把传统和现代融合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整个“先锋文学”都处于停滞,作家也因此都纷纷沉寂,接下来怎么写实是必须面对的问题。如果还重复从前的写法,我想他们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后来“新写实”的出现也替代了“先锋文学”。今天看来格非是这群作家里的一位成功者,我觉得他的成功之道是“回到经典”,所谓经典包括西方经典和我们自己的传统经典,我觉得一个作家在遇到创作瓶颈时采用这个办法是非常合理的,“回到经典”应该会带给写作者新的启示,正如你说《雪隐鹭鸶》是研究《金瓶梅》的专著,我感觉最开始他的动机就是寻找创作方法,可是读着读着就形成这样的一个研究成果。

王逸人:您可能也发现了,格非小说中写环境、特别是自然环境也是一绝,他甚至非常沉迷于对各种植物花果叶的描述,我记得有一篇小说里他津津有味地写了南方的一种树,叫楝果,这个字我不认识,就赶快去查字典,原来念练,所以我能一直记到现在。跟着这些平静的白描走一会儿,有经验的读者就会知道一个吓人的事儿就在后面等你了,但这些白描你说是闲笔吧还真的挺好看。

宗仁发:这个也和我们的古典小说是有关系的,台湾有一位搞植物学研究的学者,也研究了中国古典小说里提到的植物种类,《红楼梦》里出现的植物是两百四十多种,但还不是最多的,最多的是《西游记》,里面竟然出现了两百五十多种。作为一个人活着的价值无怪乎两个方面,一是了解自然,一是认识自己,而作家就是这两方面的一个沟通者,可说对自然没有感受力的一个作家也是很恐怖的。

王逸人:最近他和你透露过有什么新的写作计划吗?

宗仁发:他正在写一个新的长篇,好像快写完了。(王逸人:是吧,好啊,写完了《作家》再给争取来吧。)这次可能要给《收获》了吧,因为“江南三部曲”到了《山河入梦》的时候《收获》就想转到他们那里发了,李小林和程永新都和我提过这件事,我和李小林开玩笑说你们《收获》好的长篇有的是,但对我们《作家》来说这是这么多年难拿到的好稿子,第一部已经在《作家》开了头了,那么就把三部都完整地发了吧,也算有始有终,你们也别再和格非约稿了,让他感到为难。后来,有一次在上海我和程永新以及格非就此事专门聚了一次,大家约好此事就此尘埃落定,谁都不再提了。(王逸人:哦,还有这样一段插曲,您不说没人知,好吧,那就让我们对他的新作品拭目以待吧!)

(原载《新文化报》2015年8月30日)

宗仁发,一九六〇年十一月生,吉林辽源人。现任吉林省作协副主席、《作家》杂志主编,编审。出版有诗集《追踪夸父》,文学评论集《陶罐·路灯·纪念碑》、《寻找希望的“言语”》,随笔集《思想与拉链》等,为吉林省文学的重要推手。王逸人:《新文化报》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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