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命体验写就学术创新
——评程桂婷《疾病对中国现代作家创作的影响研究》
2016-03-18徐阿兵
徐阿兵
随笔与书评
以生命体验写就学术创新
——评程桂婷《疾病对中国现代作家创作的影响研究》
徐阿兵
程桂婷新近出版的专著《疾病对中国现代作家创作的影响研究》,选取鲁迅、孙犁、史铁生为主要研究对象,将疾病作为作家创作的“影响源”加以研究,自觉摆脱了习见的“疾病的隐喻”研究模式,融入研究者个体的生命体验,尝试着将病理学、传记学、文学研究熔于一炉,广泛搜求,精心设计,力避陈见,别裁新说。作者从医经历得来的敏锐、细腻、自信、从容,与她对文学的感悟能力、对作家的同情之心汇合交融,形成了平实、真切而又流畅自如的文字,也实现了文本解读与人本关怀的融合。
程桂婷;《疾病对中国现代作家创作的影响研究》;生命体验;学术创新
自从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揭开疾病的“隐喻”面纱之后,疾病在非病理学方面的意义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探究。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而言,有关文学作品中的疾病现象及疾病隐喻的研究成果,已经为数不少。耐人寻味的是,桑塔格致力于引导世人破除“疾病的隐喻”,而我们的不少研究者似乎仍难以摆脱从疾病中发现隐喻的研究模式。在这样的情况下,程桂婷新近出版的专著《疾病对中国现代作家创作的影响研究》①程桂婷:《疾病对中国现代作家创作的影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下文提到该书,一律简称“程著”。不能不引起重视。书名即已明示,不再仅仅将疾病作为作家的书写对象,而是将疾病作为作家创作的“影响源”来加以研究;这无疑是一种较新的研究思路。仔细读完全书,我深感以下方面颇有特色,值得一说。
一、广泛搜求,精心设计
文学创作是一种需要作家全身心投入的精神劳作,一旦为疾患所困扰,作家势必从身体到心理上都会受到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疾病会对创作产生影响,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但研究者若不满足于“想当然”的结论,就有必要通过大量的现象分析,经由归纳总结,最终得出某种普遍性的“规律”。在这方面,程著显示了广博的视野。
作者在“引论”部分专门设置了“疾病体验与创作风格”一节,对中外文学史上患病的著名作家进行了抽样分析。在这些病例标本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济慈、卡夫卡、伍尔夫、契诃夫、斯特林堡、卢照邻、杜甫、巴金、三毛、贾平凹和阎连科等诸多著名作家的创作情况,均能从各自所患病症得到某些解释。这类分析归纳虽然不可能穷尽全部的中外患病作家,但已足以支持作者审慎的初步判断:“深刻而独特的疾病体验是会给作家的创作带来一定的影响的”(第28页)。至于注目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探究彼时彼地的人们如何因黑死病的巨大威胁而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对信仰的怀疑、对“人”的重视以及对现世幸福和放纵享受的追求;注目于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中叶,探究流行的结核病如何被附上浪漫主义的“隐喻”意义;也都显示出作者的观察之广和思考之深。
毋庸置疑,“疾病体验影响创作”这一判断是成立的,但要具体说明这种影响的方式、程度、性质及效果,则还须经过精心的设计。
程著从反思关于文学起源的“劳动说”入手,提出“疾病是文学创作发生的重要原因之一”(第2页),随即用整整一节的篇幅对疾病与创作之间的互动关系进行了具体阐释。从学术研究的“规范”和“严密”而言,程著所提供的这番理论思考,是极有必要的——这是从理论前提上证明自身选题的合理性。但平心而论,这些表述之所以引起我的重视,并非由于其逻辑思辨的高深玄奥,也不是因为其独到见解的远超常人,而是由于作者自觉地摆脱了习见的“疾病的隐喻”研究模式,融入了研究者个体的生命体验,启动了属于自己的规划和设计。
如果说,程著开篇的现象扫描显示了宽广的学术视野,那么,接下来的对象选择则可见出对学术创新的勉力追求。据作者自述,选取鲁迅、孙犁和史铁生作为研究对象,主要原因是自己曾被他们打动过、震撼过。但我却相信,做出这样的选择,既需要识见,也需要勇气。首先,从时间来看,三位作家各有其代表性。鲁迅的文学创作集中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孙犁的文学创作在四十年代趋向成熟,五十至七十年代期间未能得以充分施展,直至八十年代重又容光焕发;史铁生则参与和见证了八十年代以来的近三十年间当代文学的发展。其次,从创作风格来看,鲁迅的“表现的深切”与“格式的特别”,孙犁早期的清新明媚与晚期的老道沉着,史铁生的哲理神思,不只在各自创作的活跃期,即便从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来看,也都是有特殊意义的。最后,也最能够体现程桂婷勇气的一点是,对于这三位作家的研究,已经相当密集和深入。这不仅意味着她必须广泛搜求、仔细研读大量的前期成果,还意味着她必须另辟蹊径、细致论证,方能使自己的选择显现出意义。
作者清醒地意识到:“因为疾病不是直接影响到创作的,而是通过影响作家的生活习惯、心理状态和精神风貌从而影响到他的创作倾向和创作风格的,那么我的困难就在于,从疾病到心理状态之间,再从心理状态到创作倾向之间,都不是一个可以实证的过程。我想,我所能做的,要做的,与其说是睁大眼睛去寻找这三者之间若有若无的蛛丝马迹,不如说是贴近心灵去感悟这三者之间可能存在的情感暗道。”(《自序》第4页)的确,尽管有关患病作家及其创作风格的现象不胜枚举,但无论是病理学还是文学史,迄今都无法有效证明何种疾病必定会对应于何种创作风格。更何况,某些作家长期经受着不止一种疾病的折磨。因此,要将疾病对于某位作家的影响说清道明,没有最标准的方式,而只有最“贴近”对象的方式。
先看专论鲁迅的一章。程著以“情感热度”、“矛盾内涵”及“生命意识”为中心词,设计了与此对应的三节,这使得本章乍看上去近于常见的专题式论证结构。初读之后,作者对于鲁迅日记材料的发掘、对于鲁迅生活变故的重视,又给人以传记式研究的感觉。细读下来,则随处可见辩难式的陈述。不妨说,这一章整体上采取的竟是辩难的论证方式。鉴于鲁迅研究领域成果颇丰,这种辩难式的论证,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有所图而为之——如此,方能显现“将疾病作为创作之影响源”这一研究视角的意义所在。
相比而言,论辩之意图在另外两章中虽则有之,但未成为主要的论证方式。论及孙犁的一章,主要采取了传记学的研究方式,以时间为序,论述抑郁症的病情起伏与孙犁创作之间的关系。论及史铁生时,所取的则是典型的专题式论证方式,分别探讨了病患体验如何影响史铁生的记忆、时间观、空间观和身体观。这三章在论证方式上的共同之处则是:一面以传记学的方式爬梳文献资料,一面又以病理学的眼光提出和分析问题,从而“贴近”作家,去发现他们“从疾病到心理状态之间,再从心理状态到创作倾向之间”的隐秘。将三章合而观之,我们不难发现,程著是在尝试着将病理学、传记学、文学研究熔于一炉,借此展开观点辩驳和专题讨论。这个具有跨学科特色的规划设计,将会带来怎样的景观呢?
二、力避陈见,别裁新说
日本学者柄谷行人一方面引述了桑塔格对于结核病隐喻意义的论证,一方面又不满足于桑塔格最终的结论,因此他写道:“问题不在于如桑塔格所言病被用于隐喻,问题在于把疾病当作纯粹的病而对象化的现代医学知识制度。只要不对这种知识制度提出质疑,现代医学越发展,人们就只能越感到难以从疾病,因此也难以从病的隐喻用法中解放出来。”①[日] 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第104页,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柄谷行人在此所得出的结论,实际上不止适用于反思现代医学。就几乎所有的人文学科而言,“知识制度”往往不仅意味着学科知识的“成熟化”、“体系化”,也意味着一套相应的“规范”和“定论”。知识制度既为学科的发展传承提供某种稳固的保障,也可能给后来者的突破和创新设下某种无形的壁障。因此,柄谷行人才说,只有先对知识制度“提出质疑”,才有可能从思维惯性中“解放出来”。就学术研究来看,提出质疑——解放出来的过程,也就是澄清谬误偏见——提出一己之见的过程。
怀着上述阅读期待再读程著,我们或许能切实地感觉到作者所面临的究竟是何等难题。
首先,该著立意要“从纯粹的生理疾病本身”②程桂婷:《疾病对中国现代作家创作的影响研究》,第4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来探讨鲁迅(我想,也包括孙犁和史铁生)的病如何影响创作。回到疾病的原初的生理意义来探讨问题,这似乎有些追步前贤的意思,因为桑塔格说过,“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③[美]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5页,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而我们知道,由于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因素,人们长期以来都无法做到仅“从纯粹的生理疾病本身”来理解鲁迅。姑且不说“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这样的被反复写进各类教材的鲁迅形象,单看对文学家鲁迅的理解和评价,必定无法略去诸如学医的梦想、幻灯片事件的刺激、弃医从文的抉择、“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④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2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的文学启蒙观等相关事实。正是在这些构成文学家鲁迅“前史”的事实中,“病”俨然成为了一个贯穿始终的“主角”。也正是从文学家鲁迅的自我表述开始,“病苦”与“疗救”已然带上了隐喻的色彩。而在鲁迅身后,主流的政治文化对鲁迅的意义和价值的一再倡扬,也总是使用“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和“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等隐喻方式。时至今日,尽管对于鲁迅的阐释早已不同以往,但在“鲁迅学”的“知识制度”中,隐喻式的阐释,仍是不可避免的思维惯性。因此,重新注目于鲁迅,就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附着于鲁迅身上的过多的隐喻的意义,从而重新“发现”一个鲁迅——一个像常人一样会为疾病所苦的作家鲁迅。这将是十分困难的。再看有关孙犁和史铁生的研究,虽然其密集和深入的程度远不能及鲁迅研究,但也已较为充分。仅从患病的角度而言,此前,孙犁是被外界和他本人认定为“神经衰弱”的。程桂婷却动用自己的医学知识将他“确诊”为“抑郁症”患者,这就不仅将孙犁此前的病史一笔判为了“误诊”,也将一个新的“疑难杂症”带到了自己面前:抑郁症究竟对孙犁的创作产生了何种影响?史铁生的疾病和创作一直以来也是备受关注,但研究者多半不是具体地探讨其病情对创作造成的影响,而是将其所患残疾加以泛化或淡化,将其创作主题提升至宗教信仰、哲理神思或终极关怀的层面。程桂婷却执意将“被‘种’在病床上或轮椅上”(第163页)作为探讨史铁生的出发点,这当然颇有拨云见日、返璞归真的清新意味,却也意味着不从流俗、另立新说的艰难。
其次,即便重新设定了当下研究的出发点,如何面对已有的“权威”之见或“定论”且不为它们所影响,也还是一大难题。这也是业已或即将成型的“知识制度”给后来研究者设下的一层壁障。惟有敢于“提出质疑”者,方能真正“解放出来”,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前文说过,程著在解读鲁迅时,多处采取了辩难的论证方式,这足以见出作者并不缺乏质疑权威的勇气和表达自我的决心。从全书来看,也正是在这一章,作者充分地展现了自己敏感的问题意识,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也纠正了某些谬误偏见。比如,对鲁迅的个性心理的阐释,这是研究鲁迅的出发点,“鲁迅的压抑、敏感、多疑、易怒等个性特点几乎是被众多传记作家与评论家们所公认的”。程桂婷对前辈学者有关鲁迅“受虐与攻击”倾向的分析颇为认同,但又进一步写道,“为什么在‘受虐与攻击’的双重心理倾向中,鲁迅会更突出地表现出攻击性倾向呢?我以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与鲁迅长期处于一种发热状态有关。应该说,鲁迅这种压抑、敏感、多疑、易怒的个性的确与他的少年经历有关,但在成年鲁迅的身上,长期的发热很可能是起到了一种催化剂的作用,这种因体温升高而造成的‘内燃’状态及其所引起的急躁情绪,使鲁迅个性心理中具有攻击性的一面表现得更为强烈了”。(第38-39页)由此可见,她不是将已有观点视为不容非议的终点,而是实实在在地将疾病作为探讨鲁迅的起点。而且,由于她此前对鲁迅长期发热的情况做过文献学式的查证统计,这里所做的推论也颇为可信。再如,鲁迅为何明知小说不宜大发议论,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程著当然注意到了前辈学者对此问题的精辟见解,但还是从疾病这一影响源来作出自己的解释:“当鲁迅长期处于一种‘内燃’状态,心跳、脉搏、血流都比平常人要快一拍的时候,被小说创作所激发的议论的热情和直接言说的冲动,是容易冲破理智的防守而急速地流露在文字里的。而阅读别人的小说大抵是要比创作自己的小说更冷静些,也更理智些的,所以,鲁迅能清楚地看到别人的不足,但在自己创作时却难以克制直接言说的冲动。”(第51-52页)这样从病理学的视角对文学家鲁迅的创作心理所作的阐释,无疑是对单一的“纯文学”或“文学社会学”视角的必要补充。再举一例:论及鲁迅一生有两次较为集中地写作回忆性散文,学界中人多半认为,这两次都是源于鲁迅为疾病所苦,故借回忆来逃避现实困境或死亡预感;程著却不认同这些看法。程著先是辨正了有关事实:《朝花夕拾》并非写于疾病缠身之际,恰是鲁迅相对较为健康时所作;就这一时期而论,鲁迅的精神苦闷未必甚于此前或此后。在细致比对了两个时期并不一致的创作心理、生死观之后,程著指出:《朝花夕拾》的情感基调是明朗而欢快的;暮年散文中固然不乏死亡的逼迫感,但也有独特的生命意志。以对鲁迅疾病的考察为中心,程著所做的这些工作,不仅澄清了有关事实,也提出了新的解读视角、丰富了鲁迅研究的成果。
再说对孙犁的解读,程著至少解答了两个长期以来都未能获得圆满解释的问题。第一,如何理解孙犁的创作一度因病而中断?对此,孙犁自己的感慨是“十年废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而学界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孙犁不愿改变自己以迎合世俗,甚至将孙犁的“写”或“不写”视为睿智的“策略”。应该说,这些看法在凸现孙犁的知识分子人格方面是较为成功的,但它们都忽视了孙犁自己说过的“疾病”。程著正是从这里入手,正本清源,力避陈见,别裁新说:
对于深受抑郁症折磨而万念俱灰的孙犁来说,“不写”并不是什么“睿智”的选择,而是在极度恐惧、痛苦和绝望中的无心也无力去“写”,而一九六二年的“写”也是因为看到一线希望、病情一度好转而又有了生的念头、写的欲望,“文革”之前的十年创作“空白”,更多的是“不能”,而不是“不为”。不然,孙犁也不会感叹“十年废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而会直接说“廿年废于遭逢”了。(第114页)
第二,评论界向来有“新”、“老”两个孙犁之说,意谓以“文革”结束为界,孙犁的早年创作与晚年创作大有不同,而对于这一不同的成因及表现的解释,似乎迄今尚无定论。程著却另辟蹊径,从孙犁抑郁症的郁积与爆发入手,提出“孙犁晚年创作与其早年创作之间并不存在一个断裂的问题,孙犁的创作风格并不是在‘文革’结束后突然转变的,而早在‘文革’之前的土改运动、整风运动、反右运动等一系列政治运动中就已逐渐有所变化”。(第115页)针对“断裂”的孙犁形象难以被描摹清楚的研究现状,强调应将孙犁的全部创作统而观之,程著所提出的这种思路自有可取之处。
三、在文本解读与人本关怀之间
程桂婷在“自序”中坦陈自己有过学医和从医的经历,这是我们绝大多数人所不曾有的。在我的印象中,如今的医生多半已不讲究“望闻问切”,而极度依赖于高科技检测生成的报告单据。他们偶尔向我们发出一些询问,也难免像他们伸过来的听诊器一样淡定从容而又冰冷无情。有了这样的联想,再加上此前读过程桂婷给某些作家“号脉问诊”的文字,我在阅读此书之前多少是有些担心的:这一次,面对这些实实在在患有重症的著名作家,她将作出怎样的评判呢?
读完论述鲁迅的一章之后,我的担心消失了。因为我读到了下面这些话:
这样的慷慨激昂!这样的忧愁悲愤!这样的落寞和失意!这就是即将逃离北京奔赴南方的鲁迅!(第47页)
我想,大概也是因为还有杂文这样一种文体可供鲁迅稍为畅快地抒发自己内心处于极度压抑状态的情感,让鲁迅公开与社会的黑暗和黑暗的势力宣战,并在敌人的不快和憎恨中获得了某种心理上的平衡和惬意,从而使鲁迅能以五十六岁的寿命终于生理上的疾病,而没有更早地死于精神上的抑郁或疯狂。(第53页)
在听得自己的心音的寂静里,品着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酿成的“药酒”,想要写,不能写,无从写,但终于还是极谨慎地写了能够写的一些文字,这就是鲁迅大多数时候的写作状态。(第77页)
品味这字里行间饱含着的对鲁迅日常情绪的感同身受、为鲁迅的文体选择深感庆幸、对鲁迅创作心理的精细描摹,我深切感受到,这里虽然没有医生惯常的那份镇静和冷酷,却分明有从医经历训练出来的独有的敏锐和细腻。正是凭着这份敏锐和细腻,程桂婷才在《影的告别》中读出了对生与死的思考,在《复仇》与《死火》等篇中读出了自杀与杀人的愤恨情绪,在《死》中读出了生死缠绵之际的生命意志……
此外,程著还得益于从医经历练就的自信和从容。惟其如此,作者才有可能从容不迫地为长期处于低热状态的鲁迅作统计分析,为长期被名不副实的病症所苦的孙犁重新问诊,为长期被拘禁于轮椅之上的史铁生细说梦幻与现实。通观全文,作者从医经历得来的敏锐、细腻、自信、从容,与她对文学的感悟能力、对作家的同情之心汇合交融,最终形成了平实、真切而又流畅自如的文字。
事实已经证明我此前的担心全无必要,但我的联想还是停不下来。当下的学科门类越分越细,从专家、名流到莘莘学子,但凡提笔为文,无不以专、精、深为追求,无不以理论高度、合于规范为标准。长此以往,所谓的学术研究,恐将脱离学者的生命体验;所谓的学者,恐将无异于普通的熟练工匠。那么,学术研究之所以发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带着这些困惑再读程著,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一位研究者,只有带着自己的生命体验走近作家,才能经由文学天地步入心灵世界,才能就常人想当然或想不通的很多问题,给出将作家的疾病心理与审美倾向合二为一的答案。这样的学术研究,当可称为文本解读与人本关怀的融合。若非如此,论者又如何能从《风云初记》的结尾感到孙犁的意犹未尽却欲言又止,从《黄鹂》中读出抑郁成疾的孙犁与遭到枪击的黄鹂同病相怜,从《书衣文录》中发现孙犁对强迫症的宣泄与治疗,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察觉史铁生对强大力量、自由行动和美好人性的渴望?再如,从史铁生的作品中读出他对宁静的追求、对身体和灵魂的独到体悟,也堪称精耕细作,可谓深入“文”本 、洞见“人”心。记得前人说过:“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①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金明馆丛稿2编》,第24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他所说的“了解之同情”,其实适用于所有人文学科。尤其在被称为“人学”的文学领域,我们的研究者,惟有珍视自己的生命体验,才更有可能作出学术创新。
或许,程著还有某些值得商榷或补充之处。比如,鲁迅似乎终究仍不能免于隐喻化的解读方式。再者,既然程著在“引论”中即已论证过“结核病与浪漫主义的联想”,那么,是否可以顺此而论证结核病患者鲁迅有着浪漫主义的创作倾向?以我之见,鲁迅在《故事新编》以及《野草》的多篇中所展现的浪漫恣肆的想象力,也可以是浪漫主义倾向的力证。
因为在《黄鹂》中写黄鹂成了惊弓之鸟,谨言慎行以致抑郁成疾的孙犁也被通篇隐喻式地解读为惊弓之鸟;我对此并不完全认同。至于说九十年代孙犁有“强烈的人生幻灭之感”,我也持保留态度。我总以为,真正的幻灭应该是无所作为甚至是毫无生之意志的,而只要还在写作,就必定有所诉求。回头再看程著对于八十年代孙犁创作心态的解读,我也不能完全信服。孙犁长期自居边缘、自甘冷落的创作姿态,并非一朝一夕得以形成,也并非单纯的疾病视角所能完满解释。孙犁屡屡坦言不愿回忆邪恶,即便偶有触及“文革”也是蜻蜓点水、务求含蓄,这样的表达方式固然与抑郁症的影响有关,但也应该与其一贯的审美偏好(这种偏好或许早在抑郁症出现之前就已形成)有关,与他长期浸淫于古旧书刊受其行文风格影响有关,与常人所共有的凄凉晚景中的暮年心态有关。我们当然不能苛求每个过来人都不辞老病写成一部《随想录》,但当孙犁屡次诉说自己不愿描写丑恶时(更多的过来人是连这样的诉说或絮叨也不曾写成文字),他事实上已经在表态了。这样的态度中,一方面是宣示自己的清高和孤愤,一方面也是强调对丑恶的难以释怀。以这样的态度写就的含蓄的文字,固然不会字字血泪,但它们未必就不是另一种批判方式,未必就不能被视为另一种“伤痕文学”。即以孙犁回复从维熙的信为例,孙犁希望从维熙小说的结尾能跳出悲剧结局、使读者情绪更为昂扬,而他自己却“不愿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这样的心态,与鲁迅时常自感绝望却又极力给人留下希望的心态,庶几相似。何以这样的鲁迅被很多人追认为战士,而类似的孙犁却单只给论者以一味感伤的形象?这里似乎可以继续探讨下去。
再如,从时间、空间角度去探究长期被拘于轮椅对于史铁生小说审美特性的影响,论证十分细致,这可能是全书最能体现文本解读与人本关怀相融合的部分,也是最有创新性和启发性的部分。而相比之下,阐释史铁生的疾病经验如何导致对记忆的选择、重组与改写,却不那么有说服力。因为,在某些并未罹患重大疾病的知青作家笔下,当年的往事同样也可以是分外美好的。张曼菱的《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而邓贤的《中国知青梦》同样笔涉云南知青生活,其中所描画的景象却每每让人不忍直视。那么,究竟是谁“改写”了当年的事实?)或许,我们可以说,文学对现实的反映,或多或少总是包含着“改写”的成分。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而疾病经验未必是导致作家(包括史铁生)改写的决定性原因。或许,我们还应该说,任何研究视角在理论上都是有其局限的。视角,既决定了研究者能有所发现,也意味着有所不见。我对程著的解读,想必也是如此。
(责任编辑刘浏)
徐阿兵,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