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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峻的诗情
——任白《耳语》论析

2016-03-18傅元峰

东吴学术 2016年5期
关键词:耳语私密性崇高

傅元峰

诗学

险峻的诗情
——任白《耳语》论析

傅元峰

任白的长诗《耳语》体现出公共性与私密性的诗语交融,有“六○后”诗人较少呈现的崇高美建构意识。作为“文革”后肩负话语重建的诗人,任白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文化省察紧密伴随了个体层面的存在经验,并借此实现了历史和个体颇富诗意的相互注释。这种以崇高和庄重为基本语态的抒情,在当下诗歌中较为少见,它所指向的诗语革新路向也与众不同,有特殊的诗学价值。

任白;《耳语》;崇高美

诗人带着“眼底的痛楚”和“典籍背后的饥饿”,①任白:《耳语·题记》,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带着暧昧的中年之爱,启程寻找言语的故土——这种清澈的意图不能代表抒情的险峻行程,因为,《耳语》呈现的,是一位“六〇后”诗人的话语地貌。虽然抒情者仅存的“私密性”在于爱情,但在这次携带爱欲的隐秘行程中,抒情者的灵魂游走无拘无束,在时间向度上极其广大。诗人要在密谋中深省自身和现实,路途自然充满凶险。

诗并不带有明显的时代纹身,对任白的年代学考证似无必要。但是,忽略了精神来源的文体考证有时会陷入虚妄,甚至会导致有些诗学问题无法得到描述。相对于前后两个世代,“文革”当时属于成长期的“六〇后”更具有那个特殊历史阶段的主体性。对“文革”劫余的代际间翻找,不能错过这个灾难授受共存的群体。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以知青为先锋的思想裂变是一场风暴,它影响了几代人,但从“六〇后”这一代人才开始真正实现“话语”层面的策动。在话语修改中,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陷入短暂的失语,随后赢得了话语方式蜕变的最佳时机。他们从荒谬的文化阵地上更完善的撤离自身,并策动了话语哗变。这也是部分六十年代诗人领受的毕生使命。杰姆逊对“六十年代”的文化分析基于某种与中国相关的“全球性”,对任白这一代“六〇后”诗人尤其有效:“回想起来,我们可以在文化革命性质上更基本的反应中找到六十年代别具一格的修辞,或者意识形态视觉中的‘唯物主义核心’。”②[美]杰姆逊(又译詹明信):《60年代:从历史阶段论的角度看》,《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第351页,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六十年代的影响强大,以至于近半个世纪以后还能嗅到那场文化鏖战的硝烟。杰姆逊和他的中国同人的个人文化史都凝视过这个世代,记取了这个看似单调的“革命”年代的多元交互特征。任白的诗歌卷宗并不反对这一点:“六〇后”是最想、也最早努力来摆脱那个年代话语惯性的人。任白的诗为此提供了诗学例证:他的《耳语》逃离了年代共名,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话语新建。但是,一名“六〇后”诗人拆卸异己话语、重建修辞的过程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每个细听《耳语》的人,如果能完成对抒情者意图的捕捉,就会发现,哪怕私密性只是在当代新诗中悄悄来临,一切就已显得不同寻常。

一、文化劫余与爱之私密

和任白同代的“六〇后”诗人,曾被称为诗的“中间代”。虽然“中间代”的命名者并未将任白列入他们的诗歌版图,但是任白诗歌的外在特征还是体现了对这一族群的亲和力:“(中间代诗人)显出了一种多元多解的语言态势,他们注重个人主体精神价值的实现,注重不事声张的写作方式。”①安琪:《中间代:是时候了!》,安琪、远村、黄礼孩编:《中间代诗全集》(下),第2311页,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为使言说有效,诗人动用几乎是这一代人硕果仅存的个体经验——爱,成为文化评论与精神诊断的良药,舍此话语几乎“不治”。话语危机导致新诗诗语贫乏,这个“文革”后最大的诗学困境,甚至激活了一种汉语诗学中古老的“香草美人”传统。对于经历过“文革”的这一代人来说,几乎谁最先放弃意义并依附了某种私密的形式,谁就是年代的幸存者。

“耳语”的首要特征是“私密性”。而决绝背对“公共性”的中年诗人,只有在个体情感这条羊肠小道上行走,并尝试铺设新的文化路径,创设抒情的独立维度。对私密情感的不同消费方式,也决定了“中间代”诗人的文学道路各不相同。一位“六〇后”作家,他对情爱的文化汲取,总能实现对历史与现实两种精神沉沦的打捞。任白的话语自觉是,抒情行程完全在掌控之中,但危险在于自身的话语受到了年代的污染。

劫后余生的诗人窥伺着崇高。崇高因作为意识形态的战利品,是个体话语和公共话语区别最明显的部分。“文革”后的最大绝望也许在于,崇高已经沦陷,几乎不可能被洗白了。因此,一个极度私密化的个体,要驱赶“文革”后近四十年的文化衍生物(它们都是极度公众化的话题)走向南方,爱情叙事作为唯一话语手段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话语更新才是诗的生天。

为此,《耳语》的抒情者携带爱情一次又一次地出发,完成了“一代人”的精神自传,进行了深度的自我话语反省。他来到一个抒情者最具私密性的处所,在“爱”的私人性上附加了伦理的冲撞。甚至,南方的情爱之旅也是热烈的死亡行程,它无法被彻底说明,但文化心态却是清晰的,时刻被昭显出来。长诗的叙事效能是为近乎痴妄的呓语提供背景,避免个体的年代倾诉完全混入呢喃之境。让年代的声音清晰而又低沉,是任白话语救援的重要策略和内容。他尝试了个体崇高在驯化或破败的历史主体上移植的可能性,成为“六〇后”从话语灾难中撤离的最后一批。诗中,抒情者十分节制,控制长诗常见的呈现故事的惯性。《耳语》的抒情者(有时是叙事者)在未完成的故事里,努力撑起一个可供展开历史倾诉的空间。如果倾诉完成了,故事的躯壳就会立刻被卸载。然而,一个私密的情欲场景究竟有多少意识形态负载能力,能给灵魂提供多大的言语空间,又是抒情者不得不时时检点的问题。

爱欲是一个正当的历史语词,结合着夜晚和离乡情境,给抒情者提供灵魂的适当间距,让言说保持一个暧昧的距离。它还柔化了大词的刚性,以衔接这些儿女情事。“我们”,“我”和一位曾经和浩军在一起六年的女人,一对在丽江旅行的情侣,都已人届中年,对人生和时代有所总结,有所反省。在这对人身上,可以看到八十年代的文化纹理和人生模式。情欲的世界仍然紧紧跟随着这种人生,并未放弃;他们“满腹乡愁却失去故乡”,但并未失去痛感和文化反省能力。

“浩军”和“你”的死亡,一个暗恋者的尾随,最终的凶杀场景,都混合了爱与罪的勾连,是抒情者搭设的“故事”巢穴,使破碎的个体在废墟上显得有家可回。然而,虚无感过于容易抽象地降临在这个巢穴,又使文化建构的雄心瞬间垮塌。所以,西方思想文化史描述的宏伟蓝图与当代知识者的失魂落魄相互映衬,爱情拐杖只显示出它十分虚弱的话题引导能力。

“浩军”是一个奇特的伦理符号,促成了对伦理的正当放逐,给诗思提供了格外的可能。这是任白的一种道德构思,产生了诗的效能。“爱情”、“青春”、“情欲”和各种风物都不是歌颂的对象,但痛感和细密的生命内容都被成功装在这几辆马车上,在哲学和宗教的鞭打中前行。在《未完成的安魂曲》中,诗人以“丹阳”为伦理介质和生命情状的描绘颜料也是相似的,爱协助诗人完成了基于存在之痛的“兄弟”呼告。但是,在文化反省的河床上,这种爱欲似乎经不起更深入的品味。

二、庄重的酒神祭司

当下文学场中,作为启蒙余绪的“犬儒理性”方盛未艾,留下了齐泽克所描述的后果:“犬儒理性以其讽刺的超然,为我们留下了意识形态幻象那尚未触及的基本层面。”①[斯洛文尼亚]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第42页,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当然,部分以反讽为荣的中国作家并未意识到自己滑翔在犬儒主义和伪善之间,也未领略齐泽克的辛辣讽刺。反倒是任白们坦率地把历史和现实的相关性以个体体验的方式摆上了桌面,他们并不准备做一个本质上无法沉着下来的反讽家。《耳语》的抒情者在认真地讨论那些蒙尘的文化故事,而且是以同样蒙尘的个体崇高感来结构自己的语态。因为私密性的掩护,他的个体崇高感是洁白无瑕的,主导了崇高美救赎的又一仪式。

正因某种“意识形态崇高”曾是汉诗某个年代中唯一合法的诗美,当代诗人对“崇高”充满忌惮,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启的诗语救赎行动中,诗的审美姿态有明显的下沉,在日常性中匍匐的过程中,抒情个体逐渐疏离了崇高美。

任白成长的六十年代文学背景是,政治式写作逐渐取代了思想式写作。这个时代的文化晦暗是以明亮的意识形态话语构筑的,这一代人所处的黑暗恰恰在于公共话语过于明亮。事实上,罗兰·巴特在五十年代就宣布这两种异化写作都毫无出路,“它们只可能意指着一种共谋关系或意指着一种软弱无力”。②[法]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第16页,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也正因如此,对话语趋光性的怀疑是“六〇后”诗人的应激性反应,他们成为在黑暗中寻求黑暗的一代。汉语的明亮的国家性已经变得众所周知,同样,在商品经济时代,为人所知的刻奇(kitsch)型诗意也是明亮的,被纳入广告行为后,刻奇成为后“文革”时期继发的诗学伦理现象。比如,恒美、灵狮的诗意捕捉与商机猎取相混合,形成了比明亮的六十年代还要危险的抒情语境。任白和他选取的“耳语”之间存在文化因果关系,也与这种语境有关——他所追求的私密性美学永远与黑暗和暧昧相连,耳语是一种躲避高光和喧嚣的方式;在思想的结局到来之前,怀抱并不十分透光的经验,对于任白十分重要。当然,《耳语》的透光性是一种话语胎记,它建造并结束了“耳语”。悖论在于,对任白来说,晦暗的私密空间还不纯然是灵魂的巢穴,它同时也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

《耳语》的抒情口吻中依稀可见知青诗人群落陈旧的“崇高美”,伴随着抒情者的私人经验,崇高和私密相交织,私密的世界也显得十分庄重。在任白这里,文化革命的崇高终于蜕变,在情爱的戏剧化场景中腰身耳边,成了某种交感巫术。

在任白的个体崇高感中,有一种庄重的语态被建立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小众的剧场效应,其动人之处在于,诗人对“细小动人的事物”的敏感和倚重富有感染力,冲破了代际间的美学阈限。大多当代文学经验并不支持“六〇后”具有细节方面及物的能力,任白也面临这一困难:即使在公共性与私密性之间发生了很多置换,诗依然带有古典主义的胎记。这一代诗人在阿奎那式的美德观念烛照下觅得了现世绝望,它是如此深刻,诗歌因此很难从悲剧美的尴尬轨道上脱离。

诗人是持重的,并未放浪形骸。尤其在《未完成的安魂曲》中,出现了诸多和原罪与救赎相关的呼告。仔细辨识会看到,《耳语》对精神贫困的反省和判决的热望,延续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经由《回答》开启的抒情模式。诗人希望通过宗教觉悟对恶有所回应,但他倾向于首先将疼痛和绝望描摹出来。通过一个爱情死亡事件确立庄重的多角关系,任白写出了这个时代个体的见证力和尊严,并借此反省自己与年代潮流同位时应负的罪责。这个表达是多维度的,抒情者既依据普世价值进行文明反省,又因艺术的多元性而感恩生活之源。一个形而上的诗人,在历史和哲学、宗教话题面前,俯瞰情欲和生活,有复杂的既隐忍、妥协又惺惺相惜的情感指向。这种复杂性帮助诗人在多个境界诗思之间建立了有机的连缀。

这个时代,物质主义为戏剧提供的那些素材是不可靠的,它们分布在《耳语》的最下层。这首带有宏阔的文化视野的诗,在六十年代这样的代群感官中获取了颇具先锋意味的表述形式。应该看到,宗教探询的细微信息,无所不在的质疑、反诘,自甘堕落和既成事实的形而上的颓废,奢华的道德破败感……这些很难在当代汉诗中看到的元素流淌在《耳语》中,俯拾皆是,自在无碍。

对于更年轻的读者而言,接纳任白源自于个体日常生活的那一部分没有什么障碍,但要接受他对于文明、尤其是对历史的反省则比较困难。任白在《耳语》中呈现的两种“对立”趣味之间,发生了偏向“时代”的倾斜。因而,在他看似孤独的文化感触中,实则存在某种“共名”。对公共性有浓厚兴趣的人往往像曼德尔施塔姆那样喜欢凝炼的情节,怀疑“日常生活”。曼德尔施塔姆宽恕并欣赏纳德松这样一个俄罗斯“时代作家”的方式是,努力“像一代人”去倾听他,赞扬他“崇拜的性格和牺牲自己为一代人恕罪的性格”。①[俄]奥·曼德里施塔姆:《时代的喧嚣——曼德里施塔姆文集》,第73页,刘文飞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这和《耳语》的抒情者采取的策略极为相似。另外的相似点是,在对文化骨骼的呈现中,文体的多样性可以取代日常生活,对趣味有所保护。任白对形式,对言说方式甚至语言本身的注重是显见的,他的“耳语”绝不是主题学的趣味体现,而是一种特别的形式,是模糊和神秘、温和与持久、私密与痛苦的共同母体,是一种“酒神祭司”的神奇方式。

三、断崖上的咏叙

后“文革”时代,被公共领域吞噬的私密性在私有财产的意义上逐渐有所偿还,但隐私依然未获得充分的现代性而进入汉娜·阿伦特所描述的私人领域的“摩登时代”。②[美]汉娜·阿伦特:《人的条件》,第54页,王世维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私密性是任白诗的重要形式元素,是行吟的抒情者的存在情节,甚至是一种现世的物质依据,但它在与文化的公共经验建立联系时困难重重。抒情者一直面临的这个公共性和私密性衔接的难题,甚至成了《耳语》抒情的悬崖。

然而过度担心并不必要。诗人利用这个危机,并将其转化为诗歌特殊的审美张力。即使在小说中,公共性与私密性的对抗也容易产生故事,库切的小说《耻》曾经作过很好的示范:卢里教授父女二人各自的隐私和文化的公共领域之间形成对阵,从而培育了耻感及其韵致。任白的《耳语》并未像库切那样将公共性和私密性内化为戏剧冲突,如人们在抒情节奏和语调的转换间隙感受到的,它大多时候仅仅是诗歌的转场形式。诗人利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叙事切换,形成了诗的音乐性。这种私密性并不是崇高感的源泉,而是被崇高感的主体消费的对象,是诗的摆渡。

在抒情的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交互跳转,是《耳语》的结构方式之一。抒情者从“我们这么快就衰老了/这么快就失去生命的光彩/这么快就被历史终结”(《耳语·六》),转移到“哪一场爱情是真的我也说不清了/你坦白得令人厌恶”(《耳语·七》),形成历史倾诉和爱情倾诉的两个声部。主题的巨大落差由语态衔接,是诗人的重要抒情策略。在任白的诗章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一种瓦格纳式的宣叙调与咏叹调的混淆,暧昧不明的耳语掩盖了主题的断裂感,抒情主体的分裂也在其中得到弥合——年代的文化身世之感,爱情与生命的双重陨灭经验,逐渐合二为一,成为抒情主体的咏叙调。在个体话语的破败与年代精神凋敝的背景上,“耳语”从修辞上托举起一种华贵的音乐性。抒情的历程非常险峻,但得到了较为美好的完成。

《耳语》中,抒情长诗灵魂游历的空间思维特征和抒情主体作为“一代人”所具有的时间特质相互依附,对遗落的中国经验有特殊的补救。短诗的抒情主体常因更容易实施的化妆术而难以把握,长诗则逼迫抒情主体在诗语中现身。《耳语》漫长的心灵嗫嚅提供了一份忠实的当代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卷宗,在二十一世纪中国,这部长诗部分承担了对破碎不堪的抒情主体进行碎片收集的工作。文学的主体性在小说和诗歌中有不同的修复手段,但他们开始的方式却颇为相似:像《耳语》的“我”一样,从日常存在叛逃,开始新的游历。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长篇小说“繁荣”相比,长诗显得文体滞后。但一旦类似《耳语》这样的文本出现,就能看到抒情主体更强的言说效能,和他所能带来的更有效的文化矫正。尤为重要的是,因为“我”的独语枝蔓丛生,《耳语》在本质上还是一首抒情长诗。抒情主体的自塑能力促使当代长诗的文体功能与二十世纪上半叶相比发生了一些变化,朱自清的《毁灭》、刘半农的《敲冰》、韦丛芜的《君山》更倾向于事件叙述和平面抒情,而顾城组诗《布林的档案》、海子的《传说》、于坚的《0档案》、梁平的《重庆书》、小海的《影子之歌》、杨键的《哭庙》等长诗,已经借助更多的手段把抒情主体请上了前台。

《耳语》表达的是时间轴上比较暧昧的个体诉求,抒情者持有发黄的历史账单,相关文化质询还未完成,语境还未完全蜕变,但听众四散,言说的广场氛围永远消失了。陷入独语的诗人改变了语态,却没有自我放逐。当下,只有他们对那些匆匆遗落的中国经验有特殊的拾遗与抢救的癖好。《耳语》中充满对文化辨认的醒觉:“我们在一场漫长的旅行中弄丢了时空的刻度/在天旋地转中/蓦然怀想哥白尼和布鲁诺之前/那一小块平展坚实的土地。”从广场控诉转化为精神家园的寻觅,这种转变已在文化困厄中的抒情者身上发生,并改变了诗语的质地。

抒情主体的自我完成,还包括诗的附录等特异形式。作为注脚,附于诗后的《为什么,耳语》是一个精彩的副文本,是诗不可缺失的副歌。它在诗中所起的作用,相当于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注释,对诗的抒情主体进行了最后的装饰。诗的作者注释往往是诗的一部分,作者附注与读者附注有很大区别。所以,这篇对诗非常透彻的夫子自道,取消了大部分《耳语》评论的立足点——只有把它推回诗的正文,看成一个浑然一体的文本,评论才有新的言说空间。

正因带有文化负载,抒情者的情怀和他的个体氛围还不足以使诗呈现为象征主义的“通感”。除了私人情感的线索之外,《耳语》在意象和诗语层面旁征博引,留下的文化线索比比皆是。王佐良在分析艾略特的《荒原》时,将这种写法称为“吊书袋”的写作。王佐良根据那些吊书袋的引语分析,在构成艾略特诗才的成分里,提取出了“西欧古典文学”、“惠特曼的美国诗风”、“十七世纪英国诗剧和玄学诗派”、“法国象征诗”等因素。①王佐良:《英国诗史》,第455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2版。《耳语》中没有留下象征主义影响的痕迹,诗人对现代诗派和诸种艺术流派有浓郁的兴趣,却几乎没有注意到波德莱尔、爱伦坡和朱尔·拉福格等人,因此也较少沾染他们的气息。

如前所述,《耳语》事实上是一个系列文本。“耳语”之诗由包括《后记》在内的六个篇章构成,其间脉络并不清晰。正因如此,宏大与细密相搭配的咏叙并不十分稳固,是一件至少隐含了文体裂痕的瓷器。“我”及“所在”在各章之间都具有极大的跳跃性:“我们”(《耳语》)、“你”(《未完成的安魂曲》)、“我”(《札记》)是有交集的,作为空间的注脚的欧洲(《在欧洲》)和游历者生存其间的欲望之地(《居所》)又何尝不是?任白让历史与文明直接与情欲和细致入微的龌龊生活握手,互相嵌入。这种景象是非常奇特的,很少在汉诗中实现。这种词的跨度增加了被历史和文化架空的当代汉语的弹性。

任白在爱欲和私密性中建筑的心灵史,给当代中国树立了独特的文化诗学路标,并预留有进一步拷问的通道。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他的诗对重建公共性和私密性的良好文学关系作了实验——在宗教哲学的陪伴下,诗歌不经由犬儒主义的消耗而抵达理想化的终极关怀,是极有可能的。即使实现了这一文化目标,《耳语》的伦理紧张与并未完成的戏剧性也不必立刻拆除——任白式“年代诗学”的前景也许是,它们将因公共性与私密性的重新翻转而成为诗的新质素。

傅元峰,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新诗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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