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的沉默感恩戴德
2016-03-17
关于当前的文学状况,有一种似乎十分普遍且深入人心的意见,那就是先锋的、探索性的作品不行了,没人读了,搞文学没前途,作家都是神经有问题的人,文学是死是活与“我们老百姓”无关……总之,每个人都有不满意的理由。在这里,我不想列举事实来证明这些论点的正确或哗众取宠之处,毕竟,希望通过一篇短文来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是不可能的。我只想发表一点看法——阅读那些在艺术上有所创新的文学作品是需要准备的,先锋文学不是琼瑶小说,不是《读者》上刊登的“哲理故事”,作者想告诉你的不可能让你在字面上轻松地得到,你想得到阅读快感,就需要付出脑力。
人们读不懂一篇文章时,总喜欢把过错归到作家身上。事实上,造成文学作品“难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轻易地归咎于作者或读者某一方。一篇文章要被理解,与作者和读者双方的才情、悟性、生活阅历等因素密切相关。我们先来看看“读者”可能存在的问题。有的文章,作者认为已经写得够简单,而读者仍然满头雾水,这也许是因为读者的理解力与作者的创造力未能达成和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对生活独特的感悟,不同的生活感悟渗入到作品中,往往体现出一定的个人性和隐私性,如果读者不熟悉作者的生活,或者缺乏想象力,对作品的理解就不可能深刻。先锋文学难懂与读者的悟性也有一定的关系。人的才智有高下之分,在一首充满玄机的诗歌面前,智商平平的读者只能管中窥豹或盲人摸象。2002年5月,在从合肥开往黄山的汽车上,作家梁小斌说过这么一件事:有的人——特别是某些摄影家——往往喜欢拍摄流水中的石头。那石头在湍急的流水中巍然屹立,像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于是摄影家把这些照片取标题为“中流砥柱”“一夫当关”什么的。然而,仅仅一个雨夜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英雄”消失了。冥冥中永远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你以为某些东西代表着永恒,实际上并非如此。相对于那些领先于读者理解能力的作品,大多数读者是故事里的摄影家,只看到表层而无法领悟更深层次的含义。如此,不理解也就在所难免了。
对文学作品理解的深浅还与读者的文艺视野和知识层次有关。当今文坛一个最普遍的现象是,越是资质平平的读者批评起作家来就越是振振有辞,好像真理在握,真是无知者无畏。文学素养过于低劣的读者,如何会“看得上”那些本来就需要一定的阅读基础的文学作品?难道能指望一个纨绔子弟去认同福克纳?我曾经就电影《卡萨布兰卡》写过一首短诗,当这首诗被转帖到“榕树下”网络论坛时,一个网友质问道:“卡萨布兰卡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用这么拗口的题目?”紧接着就有人自作聪明地解释道:“卡萨布兰卡是一个女孩的名字!”为了消除误解,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向他们复述剧情,并顺便告知他们,这部影片是获得过奥斯卡奖的名片,在世界电影史上具有崇高地位……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还常常发现这样的例子:某些写作多年的作家或评论家,却无法理解青年作家的作品。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臧克家先生前些年发出的“写了一辈子诗,倒读不懂诗歌了”的感叹,以及曾经作为“朦胧诗”理论旗手的谢冕先生被批评为没有能力对“第三代”诗歌及以后的诗歌写作发言。按理说,这些读者——而且是高素质的读者——有学识、有悟性、有经验,理解一篇比较前卫的作品不应该成为难题,这又是为什么呢?事情自然另有缘由。事实上,上文言及的只是传统的文学作品的阅读方式,比如面对一篇文章,非得找出“大意”,归纳“中心思想”。而对于某些作品而言,除了可以遵循传统的写作和解读方式,还另有窍门。北大学者臧棣的文论《聆听边缘》里有一段话发人深省——
现代诗歌所以让人感到困惑,感到难懂,感到晦涩难解,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很少考虑到现代诗歌写作的性质所做的调整。现代诗歌,至少是相当一部分的现代诗歌,它们写作的目的不是要最终在诗歌中呈示某种明确的思想、主题、观念、意义,也就是说,现代诗歌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对读者进行情感和思想上的启蒙,甚至更糟糕的,以某种身份优势(如古典诗人的典型身份:预言家,先知,导师,先行者,真理的使者)对读者进行说教。这不是说,现代诗歌刻意回避对意义或真理的探索,而是说,现代诗歌意识到了这种探索在现代世界所遭遇的复杂情形。由于有这种自我意识,现代诗歌在探索意义或真理的显现的时候,它最基本的方式不是要展现一个完美的结论,而是如保罗·克利所说的,现代诗歌也想把思维过程放进它的最终审美形态中。
诗歌如此,小说、散文作品亦如此。因此,在对先锋文学发出“晦涩”“难懂”“头痛”的责难之前,对自己的阅读方式进行反思和调整是必须的,正如洪子诚先生所言:“在诗与读者的关系上,固然需要重点检讨诗的写作状况和问题,但‘读者’并非就永远占有天然的优越地位。他们也需要调整自己的阅读态度,了解诗歌变化的依据及其合理性。” (《在北大课堂读诗》序言)如果这一类读者能够适时地调整视角,更新观念,重新跟上“队伍”或会成为可能。然而,想要那些观念老旧的作家和评论家“读懂”并且认同更新的表达方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作家本身固有的倔强,知识更新的困难也会使他们有心无力。于是,“读不懂”成了一个永恒的话题。
按说,读不懂文学作品,要么就虚心向人请教,要不就保持沉默,这样既不莽撞,还可以藏拙,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可悲的是,一些习惯了小故事小噱头的读者和评论家无法容忍让自己茫然不知所以的事物的存在,他们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和愚弄,要挽回面子——尽管没有任何人认为那是丢面子——于是,他们开口了:这是什么东西啊,洋不洋土不土的,简直是垃圾!他们还会举例说,某篇文章中的一句“幸福太巨大了,我背不动”,这不是废话吗?幸福是一种感觉,又不是什么具体的事物,怎么能够背呢?然后得意扬扬地咧嘴大笑,自以为掐住了别人的“七寸”。更恐怖的是,这些人会在所有可能谈论“文学”的场合添油加醋,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的“读后感”转告给同事、下属或朋友。可以想象,肯定会有一些无论智商还是性情都与其相似的人,这些人自然乐于充当“真理传播机”。很快,“先锋文学不行了”的说法四处弥漫。这是当前社会最普遍最可悲的事情之一,也是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我最讨厌的现象。
对先锋文学最致命的打击来自那些有一定的话语权的主编、教授和评论家。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它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在不断地变化着,从“写什么”到“怎么写”都没有固定的内容和模式。遗憾的是,别说普通读者,即使是很多大学教授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常常拿数十年前甚至数百年前的文学形式和内容来要求更年轻的作家,所得到的结论自然是南辕北辙。一次笔会上,一个在评论界颇有影响的大学教授在发言中自始至终对青年作家的探索——其实也算不上探索,只不过在作品中运用了几个技巧而已——横加指责。如果说他的指责言之有物还没什么,遗憾的是此君的每一句话都空泛无味,生搬三十年前的观念硬套当今的创作。在座者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满脸虔诚,如闻神谕。发言结束后,所有人都鼓掌。但为什么而鼓掌,就耐人寻味了。
当然,假如读者具备了阅读理解一篇文章的各种条件,却仍然发现它难以卒读,作者就难逃其咎——是表达技巧不到位导致弄巧成拙,或者干脆就是胡描乱写,连自己也不知所云。对于技巧和内涵的关系,有论者作过比喻:内涵如同捉迷藏中藏起来的那个人——我们姑且称其为“藏者”,技巧就是寻找藏者的过程和方式。如果藏者隐藏得太深,寻找过于艰难,或者藏得太简单,太容易找到,都会使游戏丧失乐趣。而如果藏者自顾自地破坏游戏规则,根本就不在规定的范围内躲藏,而是悄悄溜回家吃中午饭或睡大觉,让不知情者徒然寻找,游戏已失去了意义。对文学作品的阅读也是如此,如果作家运用的技巧过于复杂,内涵藏得太深,这个时候,读者抱怨“读不懂”是理所当然;如果作家写得太直接,作品内涵太容易理解,作家被指责为“浅薄”也是“罪有应得”。在当今文坛,有的文章不是依靠技巧来辅助内涵,而仅仅是依靠大量陌生的外国人名、地名、典故来加深难度,这样的“文学”已距离垃圾不远了。更为拙劣的是,如果作家对生活没半分感悟,只是为了玩文字游戏,连自己都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这种 “皇帝的新衣”只能瞒骗一时,时运不会长久。可悲的是,这样的作家和作品,新时期以来从来就没有缺乏过,甚至“吓唬”过不少刊物的编辑——不是曾经出现过写得越难懂就越容易发表的那么一段时间吗?好在故弄玄虚的结果,除了最终证明自己是一个无聊的垃圾制造者之外,别无其他。
一言以蔽之,先锋文学本身也必定包含着许多不成熟的东西,有的是作家本身的素养问题,有的是技巧处理问题,有的是内涵的深浅问题。作家与其他行当的从业者一样,会犯各种各样生活错误和写作失误。对错误的批评是必须的,而作为一个读者,你可以无视于文学的进步,远离作家,只要你保持沉默,别不懂装懂,我想,作家们对你已经是感恩戴德了。
责任编辑 卢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