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短篇小说)
2016-03-17琬琦
琬琦,原名肖燕,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漆诗歌沙龙成员,曾获《诗刊》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广西青年文学奖。现为玉林市签约作家,广西作协“1+2”工程小说类重点培养对象。出版有诗集《远处的波浪》。现在容县人民检察院办公室工作。
最终,杜铁能决定去死。
石头村的黄昏是这样吵闹,蚊子像战斗机在耳边来回轰炸,蝙蝠则是不出声的亡命之徒,一次次往檐下撞。杜铁能从外面回来,看见村支书正在村口的小卖部与人谈笑,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杜铁能不由得站住了。
“支书,我家的低保批下来没有?”
支书斜看他一眼,吐出一口烟,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村里最穷的就是我屋了,为什么没有?”
杜铁能觉得自己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蚯蚓就要钻出地壳。支书却镇定自若地说:“这事我说了不算,是乡政府批下来的。”
“你根本就没有报我家的材料!叫乡政府怎么批?”杜铁能终于把自己想了很久的推理说出口来。
支书用手弹了弹烟灰,嘿嘿一笑:“都报了,你别乱想。有病就回家养着。”
旁人一个接一个地溜走。杜铁能觉得胸口有大石压着,他想喘口粗气,却是不能够。支书不再看他,转身伏在小卖部的柜台上。他很瘦,腰身有些佝偻,看起来不堪一击。头发也有些散乱,但却还浓密着。要是朝后脑勺来这么一下?
杜铁能无声地往回走。一团蚊子紧紧地跟在他的头顶,伺机俯冲下来。杜铁能无心驱赶它们。但是不断地感觉脸上中弹,又尖又痒的痛使他烦躁。他噼噼啪啪地打着自己的头和脸,一边打一边自言自语:“你去死,去死!”
村人看见了,远远地避开。都说这杜铁能病得太久了,恐怕是疯了。
十年前,杜铁能初中毕业,汇入南下务工的滚滚人潮当中。那时他并不想死。母亲、姐姐和哥哥对他都还可以。临走那晚,出嫁了的姐姐特地回家吃饭,还给他买了一身衣服。母亲则担心他能不能照顾自己。“还是跟哥哥一起吧。”母亲说,“这样有个照应。”哥哥也说:“是啊,我在厂里两三年了,算老员工了。”
“不,我有伴了。”杜铁能并不想靠近哥哥。父亲死得早,哥哥大他五六年,总是有意无意充当老子的角色。
母亲忧心忡忡:“出去要交些朋友,但也不能太相信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杜铁能摞下饭碗,借口要收拾行李就回了房间。他听到厅屋里姐姐低声地叮嘱哥哥,要多看着点弟弟,要是弟弟不够钱花,得支持点。哥哥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我不照顾他谁照顾他?这些年他穿的用的,还不都是我的钱?”
厅屋里一时静了下来。杜铁能想象母亲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碗筷,姐姐眼里含着眼泪。姐姐嫁得穷,丈夫又小气,怎么使劲攒也攒不出几个私房钱,全都塞给母亲了。母亲不要,姐姐就说,留着铁能娶老婆用。铁能自小内向,朋友少,家里都担心他娶不上老婆哩。
杜铁能不觉得娶老婆有什么难的,而且他才16岁,一点也不着急。他想的是,要多挣点钱,回来大把大把地塞给母亲。要当着哥哥的面塞,杀杀他的威风。好像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会挣钱一样。
上班的时候,杜铁能的任务就是站在那里,一条长长的流水线从他面前流过。他需要每隔五秒钟就从流水线里拈起一个塑料喇叭,给它塞上一个有小舌的塞子,然后把它重新放回流水线上。没有这个塞子,喇叭是吹不响的。这样简单的工作,厂里竟然开给他1000多块钱,还包吃包住。杜铁能很满足。挣钱没什么难的嘛。就这点小事也值得哥哥得瑟。他每每想到哥哥便要从鼻子里发出哧的一声。
哥哥来看过他几次。见他神态冷淡,而且每次都似乎有朋友陪着,就渐渐不大来了。毕竟两个厂子之间隔着十来公里,一去一回要占用半天时间。
杜铁能十分满意自己交上的这些朋友。都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小伙子。能得很。单调的工作消耗不完他们的精力,晚上在床上就杂七杂八地闲扯。
他们聊厂子里的事情,渐渐聊起了女人。厂子地处工业区,出了门都是一模一样的街道巷子。夜里时常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出没。杜铁能们都嫩,见了就冷着脸走开,其实是用余光把那鲜红的唇和高耸的胸都摄入眼睛里了。留着卧谈的时候,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释放出来。
于是便详细到腰,到臀,到大腿。大家都说得唾沫横飞,热血沸腾。
“妈的,别的男人做得,我们也做得!”苏日胜说。他比杜铁能大两岁,对于女人就显得更勇敢。
于是就全都摩拳擦掌,说要看苏日胜动一次真格的。甚至商议好了,大家都凑份子钱给苏日胜,然后躲在暗处学习苏日胜如何搭讪。
次日,天刚黑下来,一伙人就在厂门口的绿化带里各自埋伏,单单把苏日胜推到路灯下。杜铁能在暗处,看得分明。苏日胜当晚特意洗了澡,头发梳得溜光水滑,露出青涩的额头来。他在路灯下徘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要是他一站定,那裤腿就有轻微的颤抖。
一个穿着黑色短皮裙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头发不长,刚刚温柔地盖过耳朵。刘海却是极长,低头的时候就像帘子一样盖住了额头和眼睛。她本来要走过去了,苏日胜却忽然出手拦住了她。她便抬起头来,长长的刘海轻轻往后一甩。杜铁能不由得微微偏了偏头,仿佛躲避一阵疾风。她脸上现出淡淡的笑容,戏谑地朝苏日胜说着什么。苏日胜试图还嘴,却明显插不上话,一张脸慢慢地红了。
后来她便甩开长腿,大步走开。伙伴们一哄而上。苏日胜有些愤恨地说:“人家嫌我嫩咯,要我过两年再来。”说着便掏出一卷汗津津的钞票,要还给大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要不我们去看录像吧,听说录像里有女人看,脱光的。”
于是就都去了。
录像看回来,这帮小伙子集体失眠,轮流地起床喝水,上厕所。杜铁能十分清楚地记得录像里的女体,那白,那凸,那凹,那翘。但发型五官却一律换成厂门口那个长刘海的女郎。
他们宿舍陆续有人辞工,走了人又来了人。还调整过两次宿舍。但杜铁能始终和苏日胜在一起。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哥们。一起去看录像,一起去网吧,一起对厂里新进的女工评头品足。
尤其使杜铁能扬眉吐气的是,过年的时候,他果真能当着哥哥的面,交给母亲一沓钞票。母亲拿起那一沓钞票左右看看,竟喜极而泣。最小的儿子都能够挣钱回家了,这苦日子应该到头了吧。母亲把钞票轻轻放下,推回给杜铁能,说:“这钱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妈有钱。”杜铁能呆了一下,说:“妈为什么不要?”
“你出门在外,什么事都要用钱,妈有钱呢。”
哥哥便在一边冷笑:“才这么点钱,显摆什么?妈的生活费,过年钱,我早就预备好了。”
杜铁能的脸色沉了下来:“妈这是嫌少?”
母亲有些慌了:“不是嫌少。你还小,先顾着自己轻松两年,交个女朋友再说。”
杜铁能便不再说话,把钱收了就走了。
那年过得便有些憋屈。初二姐姐回门那天,杜铁能竟感冒了。偏偏哥哥的女朋友又上门拜访。杜铁能在饭桌上控制不住地咳嗽,转过脸去还是咳。只得放下碗,在一桌子人鄙夷的目光里跑进了房间。
女朋友走后,哥哥敲开他的门,问他:“你是不是在捣乱?”
杜铁能说:“没有。我又不是今天才感冒。”
哥哥还是生气,说:“我女朋友问你是不是有肺结核。你要是有,趁早去治,别连累一家人。”
杜铁能顶撞:“我要是有难治的病,也不会拖累你。我就死在外面不回来算了。”
姐姐来劝架,母亲听了这话却滚出一串眼泪来。一边哭一边骂:“正月头,姐姐也在这里,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三年后杜铁能带回女朋友,哥哥却处在失恋当中。他沉默寡言地面对弟弟的春风得意和母亲的欢天喜地。待韦爱兰走后,他却对杜铁能说:“你们都还是小孩子,这事弄得像煮泥沙饭一样可笑。”杜铁能被他从云端扯落地面,有些恼怒:“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小孩子怎么了?我们都同居几个月了,一够年龄就会结婚的。”
哥哥嘿嘿冷笑,不再说话。
年后开工,杜铁能不久便发现了一个事实:他在这场恋爱关系里似乎处于被管束的境地。因为同居,他必须上交他大部分的工资,同时下班后再到处闲逛也变成了一件“没有良心”的事情。他并非不舍得交出自己的收入,但总觉得愧对母亲。
杜铁能本来要与苏日胜说说这些感觉,却又觉得,韦爱兰是苏日胜的女朋友介绍给他的,这又怎么说?苏日胜早在一年前就开始恋爱了,他说那是他初中同学,过年的时候好上了,就跟着一起来打工。那女朋友长发及肩,笑容清纯,斜刘海轻轻一甩,让杜铁能无端地想起黑皮裙女郎来。
苏日胜天天与女朋友腻在一起,很快便在厂子外面的民居里租房同居了。杜铁能偶尔去蹭饭吃,但总觉得闷闷不乐。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一天,苏日胜说。这是杜铁能盼望已久的事情,他却还是装着犹豫的样子,说:“能成不?”苏日胜大笑:“怎么不成?晚上让她来我家吃饭,你过来认识认识!”
就这样,韦爱兰从厂子里的大批女工中走了出来,走到了杜铁能面前。她的个子跟苏日胜的女朋友差不多,也很爱笑,但却留了一头利索的短发。杜铁能有些欢喜,又有些遗憾。
他们的恋爱的确像是孩子过家家,除了上班,一天到晚腻在一起。在食堂吃个饭,也是躲在角落里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好在这样的小情侣很多,也没什么人大惊小怪。渐渐地觉得谁也离不开谁了,就租房同居,开始思谋着要置办锅碗瓢盆,朝着天长地久的结局走去。他和苏日胜的来往也少了,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再是两个男孩子的无拘无束,而是变成了两个家庭的聚会。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杜铁能发现,那段时间是他过得最一帆风顺的日子。他开始像个成熟的男人一样抽烟,偶尔跟苏日胜喝顿啤酒,下了班就回出租屋里歪在沙发上,等着韦爱兰把菜端上来。这已经很接近他理想中的完美生活了。虽然他也一直在盘算,韦爱兰与母亲之间应该怎样平衡。
但是那年夏天来临的时候,杜铁能生了一场病。
开始只是身上起些小红点,后来便是发热。自己吃了些冲剂不见好,去厂部医务室,只给开了点药膏涂皮肤。挨得几日,红点扩大了,身上又热又痒,杜铁能便去小诊所里看。那庸医竟问他最近有没有寻花问柳。杜铁能生气了,药也没拿就走了。想想还是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一听就哭了,硬要杜铁能回家来。她总觉得,天下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石头村这样安全,尽管她在那里也有诸多不如意。
回到家里又折腾了几日,日日吃村里郎中开的草药,泡药汤。杜铁能整个人变得像巨大的药包,连拉出来的尿水都是草药气味。身上的红斑好丑,始终没有消停。姐姐回娘家探弟弟,见了便说:“拖这么久,还是去县医院看看吧。”
这才确诊是水痘。
母亲极为内疚,当着医生的面又抹起了眼泪。
“都是我不好,没想到年龄这么大了还会出水痘。”
医生毫不客气:“拖得太久了,恐怕有些麻烦。在家里若是不好隔离,就住院吧。起码要吊几日水了。”
吊水倒没什么,杜铁能忽然想到了钱的问题。他身上的几百块已经用完,姐姐也塞给他两百块,但这还不够吊一日药水的。他只能拖延着走在后面,等母亲去付款。姐姐陪着母亲,有点不解地看了杜铁能一眼。杜铁能装作没有看见。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漫长的病痛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过了两日,哥哥回来补办身份证,在母亲的敦促下来医院看他。哥哥一进病房就露出讥笑的神情,说:“怎么我每次见到你,你都有问题?”他张开嘴巴想反驳,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哥哥会带钱给母亲,而母亲,会悉数把这些钱花在他身上。
接下来他反复地出院,入院。病房变成了可怕的囚笼。医生对此解释是,水痘病毒侵入了内脏,引起了病变。他还因此被开膛破肚,在琐骨下方留下一道疤痕。手术后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是母亲耐心地把滚烫的粥吹凉了,一勺一勺地喂进他的嘴巴。那是他成年后少有的与母亲靠得那么近的机会。母亲的脸色黝黑,眼角皱纹很密,眼睛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心忡忡。以前他没留意过这些,现在凑得近了,忽然觉得母亲老得这样陌生。母亲把粥小心地送到他的嘴巴时,她的嘴巴也跟着微张一下。好像他吃到的时候,她也就吃到了。这细微的表情杜铁能从小看到大,这时候再看到,心里感觉又酸又胀,又有些莫名奇妙的愤怒。
就在卧床不起的半个月里,杜铁能第一次意识到了他是会死的。死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却是不能自由行动,吃喝拉撒都要人侍候。姐姐常常来帮忙,哥哥也偶尔回来。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杜铁能觉得自己像一条即将发臭的死狗,他们只不过是麻木地尽着亲人的义务。尤其是哥哥,每次看他的目光都是阴冷的,像腊月里的寒风,在空旷的病房里刮荡过来。
有一天,病房里忽然撞进来一只冒冒失失的小鸟。它像一颗子弹一样嗖的一声射进来,准确无误地落在杜铁能的床头柜上。它好奇地看了一眼杜铁能,好像在辨认他是不是另一只鸟。杜铁能一动不动地盯着它,这小小的生灵带给他一种新奇,好像还有一种小小的激动。但小鸟随即发现自己来错了地方。这病房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使它忍不住举起爪子来挠了挠鼻子,像是在阻止自己打喷嚏。接着它就义无反顾地振动翅膀,像来时一样,嗖的一声从对面的窗户射了出去。
杜铁能看着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的蓝天里,第一次感觉到做一只鸟比做一个人好多了。鸟有翅膀。这多好呀。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它大概永远不会出水痘,也不需要吊药水,住院。
蚊子也有翅膀。病房里偶尔也会有蚊子,嗡嗡地围着杜铁能转。杜铁能的手还是可以动的,就极有耐心地等着它停歇下来。他所有的感动都调动在脸颊上的那一小块皮肤上。蚊子试探性地着陆了,六条纤细的长腿轻盈地落在皮肤上。杜铁能感到了轻微的痒。但他没有动。蚊子如同撒娇那样,又嘤嘤了两声,还机警地挪动了一下位置。杜铁能内心的烦躁如同蚊子的六条长腿在颤动,但他仍然没有动。蚊子便心安理得地伸出长喙,在皮肤上找准一点,轻轻地扎了进去。杜铁能奇怪自己竟然能感知到那长喙在皮肤上的碰触、刺入去时细微的疼痛。他的手已经果断地拍了上去。
再举起手来的时候,杜铁能看到,蚊子细小的翅膀陷入一堆小小的血泥当中。这么快它就把他的血吮走了。杜铁能感到一阵厌恶。
最久的一次,杜铁能在家里歇了三个月,眼见着好起来了,但是一场高烧,又给送进了医院。很多时候他半躺在床上,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流入他的身体。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身体对于这样陌生的液体毫无抗拒,也没有感觉。他第一次拥抱韦爱兰的时候,感觉浑身发热、颤抖,身体的某一处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第一次进入韦爱兰,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就一泄如注。后来他越来越娴熟,却难以忘记第一次的生涩。当然,同样生涩的还有韦爱兰。那时他似乎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感受,但事隔很多年,韦爱兰羞涩、害怕而期待的表情,却一次次浮现于他的眼前。
他用手机上QQ,找韦爱兰聊天。他们三言两语就能点燃一场大火。他们都觉得,也许明天就能相见。这么年轻,这么美好,暂时的病痛算什么?但眼见着此病绵绵无绝期,他渐渐不大说了,只说是家里有事,暂时不去打工了。他留在韦爱兰身边的钱原本也不算很多。反复的出院、入院,他也在默默地计算自己的花费。直到有一天,意识到那花费远远超过自己打工五六年的收入时,杜铁能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也不再找韦爱兰聊天了。
又一个年底到来的时候,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但是身体虚弱,还得静养,不能干重活,要加强营养。起码要观察半年才能外出打工。
哥哥没有回来过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杜铁能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却又懒得去想。还是母亲,在年夜饭的饭桌上突然哽咽了:“你哥,说要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在农村,这是奇耻大辱。杜铁能被这话击中,问:“为什么?”母亲放下饭碗,伸出手来抹去眼泪,“他的钱……都被我用光了。他说他想结婚了。”杜铁能突然很想生气。母亲其实是在指责他把家里的钱都用光了,又这么假惺惺的。
“说我的吧?用了多少钱,给个数,我还给他。”杜铁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母亲不作声,低下头去扒饭。
虽然只有两个人吃饭,但饭桌上还是满满当当的。当地习俗,过年一定是要拜社公、太祖,这便要杀鸡,再切一块猪肉,而且要肋条肉,中间不能断,喻意完整,有头有尾。母亲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操持着家务,自己挑着煮熟的鸡和猪肉去社公、祠堂,又挑着回来。她叫了一声杜铁能,而他只是不耐烦地回了句“不去”,她就不作声了。母亲一个人在黄昏里来去,旁人一定又诧异又同情地看着她吧。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们一家五口一起吵吵闹闹地去祠堂厅屋,三个孩子盯着鸡腿直流口水。三个孩子,只有两只鸡腿,每次都争得不可开交。直到姐姐稍微长大,自觉退出这种战争。
母亲真能干啊。煮熟的鸡用刀剁了,一块块整齐地码在盘子里。鸡头鸡爪配一只丝瓜炒香了,猪肉切方块煲得烂熟。煮鸡的汤加了枸杞菜烧滚,另外还炒了一碟青菜。事实上两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些?杜铁能渐渐觉得难以下咽,每一粒饭米都像是铁沙子,噎在喉咙里。而母亲,虽然苦着脸,却还是把一碗米饭慢慢地吃完了。
有一天杜铁能忽然想起,韦爱兰很久没有消息了。他便去手机里翻看QQ头像。韦爱兰跟他说过很多话。从滚烫、着急、担忧,慢慢到失望、生气、愤怒,甚至绝望、后悔、怨恨。她找不到他。因为不久前他已经把手机号码换掉了。即使再去打工,他也打算另换一个地方。他记忆中的韦爱兰一直停在原地,短短的头发,笑或者生气,表情都特别生动。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反反复复的疾病使他窒息与绝望。而每天躺在床上,陷在空虚无聊中半梦半醒的结果,是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好起来。
韦爱兰的头像是灰色的,空间里的动态也很久没有更新。种种迹象证明,这是一个被主人遗弃了的后花园。苏日胜很少在线,留下的只言片语也是在责怪他太不够意思了,手机号码换了也不吱声,韦爱兰已经彻底失望,回老家嫁人去了。
杜铁能掐指一算,韦爱兰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18岁,如今却已经20岁了,可以嫁人了。那时候他们说过,彼此一够年龄就结婚,然后一辈子都要跟在一起,就像农村人打趣的那种黏糊夫妻“秤不离砣,公不离婆”。然而从此他们就全然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各自生活于这世界的两个角落了,也许一辈子再也无法相见。杜铁能心里一阵阵绞痛。
待他再出门,便像是又生过一场大病,整个人看起来更瘦弱,走路都打晃。脸颊两边的颧骨高高耸起,面色漆黑无表情。村里人纷纷议论,杜家的小儿子恐怕好不了了,从医院回来养了几年,还是这个鬼样。
那日杜铁能是进城去找许金妮。
杜铁能病了这些年,没有交上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同学或者是朋友来看过他。他日日百无聊赖地用手机泡QQ。一日,他胡乱选了几个条件,就加了那个叫许金妮的女孩。她说她16岁。她的头像是齐耳短发,刘海长长地斜着。就是这个发型让杜铁能心里痒了一下。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厂门口那个夜晚,甩着大长腿大步走远的黑色皮裙女郎。当然,更想起他和韦爱兰短暂的甜蜜——不,不是全部的甜蜜,只是男女性事的那一点欢愉。
他想女人了。
他们随便聊了几天,彼此都尽量地逗对方开心。他直接问人家:“你有男朋友了吗?”
许金妮发来一个羞羞的表情,说:“没有,我还在读书呢。”
杜铁能提出要见面,许金妮却一再拒绝。直到那一天,她说:“今天我生日,你来吗?”
杜铁能便去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与许金妮的缘分很浅,浅到只有两次见面的机会。而这浅浅的缘分,却需要他与她用生命来纠缠。
在城里见面,杜铁能微微有些失望。许金妮并不漂亮,五官有些粗犷,还微胖。头发倒是真的。当然,杜铁能也从许金妮的眼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失望。他这样瘦弱,而且看上去木讷得有些阴沉。
许金妮说,她想要一个生日蛋糕。杜铁能不知道蛋糕店在什么角落。但他不愿意显露出自己的窘迫,就佯装大方地掏出钱包,从里面摸出200块钱,递给许金妮,说:“喏,你自己去拣,合心水些。”许金妮却不接,说:“今晚人多,要订一个大的。”杜铁能便又摸出了一张。
一共300块。那是他钱包里所有的财富。许金妮拿了钱,说一声:“等会我call你。”就骑上自行车,蹬着两条微胖的长腿轻快地远去了。
杜铁能沿着她消失的方向往前走去。这小小的县城如今也变得这么热闹,到处都是人和车。尤其是小轿车多得让杜铁能吃惊。还有一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三两个抱成一团,坐在一种尖头秃尾的女装摩托车上,呼啸而过。街道两边的店铺不大,但都装修得簇新簇新的。杜铁能走了一段路,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不知道许金妮往哪个方向走了。茫然地站了一会,他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是正确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去。
他一直不停地走啊走啊,从中午走到黄昏,又从黄昏走到夜晚。街灯忽然全都亮了,有些商店关门了,有些却才刚刚开张。路边突然冒出来很多小摊子,都是用一辆三轮车拉来的。车上跳下几个人,随便搭一下,摆一下,一个摊子就支起来了。有卖衣服的,卖手机套的,卖水果的,卖甜品的。最多的就是卖夜宵的。那宵夜摊热气腾腾,老板头上扎条毛巾,光着膀子,手里的锅铲兜得像风车一样地翻炒着米粉。
杜铁能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咽下一口唾沫。他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七八个小时了,许金妮并没有出现。他打许金妮的电话,才响了两声就被掐断。如是再三,他便翻出手机QQ,问她:“你在哪里?”消息却没发出去,系统提示,你需要对方通过验证,才可以跟对方聊天。杜铁能有点懵懂,好一会才明白,许金妮已经把他从QQ好友里删除了。
他顺着街道盲目地走着。这个世界熙熙攘攘,人们匆忙着奔去约会、唱歌、喝酒、狂欢。人们挤在一起,陌生又热情,遵守着共同的隐性规则,唯独把杜铁能抛掷在一边。他感觉到难堪的孤独和愤怒。饥饿使他的胃贴住了后背,就像一只拳头顶着他的肚子,把愤恨顶进了他的脊背里。
次日,杜铁能开始去借钱。
他打定主意,去找自己的叔伯,每户只借三五千。父亲的兄弟很多,父亲并不是年纪最大的,却最早去世。以前杜铁能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现在想来,上天对他的这种不公平似乎一开始就注定了。杜铁能像那个去邻居家借锤子的人一样,一边走一边想着叔伯们可能有的种种推托,并且在心里虚拟着自己的反驳。那些托词让人生气,而反驳,即使是幻想出来的,也让杜铁能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词穷。
这就使得杜铁能走到后来,变得怒气冲冲的。他敲开二伯家的门时,差点就要冲口而出:“去你的臭钱,谁要你的臭钱!”二伯惊喜而热情的笑容把这句话敲进了他的肚子里。二伯说:“铁能,快来坐!很久没见你了,听说医生叫你好好休息,我们也不敢去打扰你。”
杜铁能虽然在心里“哼”了一声,但还是很高兴地坐了下来。二伯的孩子并不在家,都是嫁的嫁,外出的外出。二伯和二伯娘两个老人,头发都白了,家里收拾得很整齐,就是冷冷清清的。杜铁能环看了一圈,想起自己的家也是这样冷清。而且他和母亲很少说话,母亲整天沉默寡言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勉强拉了一会家常,杜铁能期期艾艾地把借钱的事说了。屋里突然沉默下来。两位老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个交换太短了,杜铁能甚至来不及揣摸它的善恶。然后,二伯娘就站了起身。杜铁能心里哗啦一声响,想,难道这就算了?送客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二伯却把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说:“坐着,坐着,一阵你二伯娘拿钱给你。”
杜铁能慢慢地坐下来,竟然发现自己的腿有点打战。他没有想到这么顺利。
“我估计你们迟早得开这个口的,钱都准备好了。你母亲也很要强,我们又不好问她要不要借钱。”
二伯娘交给杜铁能的钱竟然有一万元之多,这又超出了杜铁能的想象。接下来的几天,他一鼓作气,走遍了几个叔伯家。手上很快就有了厚厚的一沓钱。五叔还告诉他,像他家这样的情况,可以去找村支书申请低保的。钱虽然不多,也够每个月的油和米了。但是他找村支书了解情况时,却几经受挫。那瘦弱佝偻的村支书先是说不知道如何申请,后来又冷着脸说名额有限,这个东西要看乡政府的意思。杜铁能耐着性子问清所有程序,但心里全然明白,要从支书这里拿到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还是说服自己,按要求递交了所有的手续。
几万块钱交给母亲,母亲吓了一跳。知道是借来的,母亲的脸色明显有些不悦。“问他们借钱做什么?反正现在也不用等钱花了。”
“怎么不等?”杜铁能说,“把钱还给哥哥,让他回来结婚。”
母亲愣了一下,“钱给了哥哥,拿什么还?”
“我会想办法的。”杜铁能不耐烦了,“未必我这辈子还挣不来这几万块钱。”
母亲便不再出声,默默地把钱拿走了。
但是哥哥却一直没见回来,连姐姐也很少回来了。杜铁能复又陷入焦虑与百无聊赖中。管它呢。就是都嫌弃我了,又如何?每个人都会生病,会死的。难道哥哥和姐姐永远不回来,他们就永远不会生病?等他们生病了,我也可以给他们知道,被嫌弃是什么滋味。
杜铁能决定不再想许金妮,只想养好身体,重新去打工。他给自己调了闹钟,每天早上按时起床,在院子里跑步、做操,强迫自己吃下去两碗米饭。凡是见母亲担水挑粪,都抢过来帮忙。母亲见儿子有这个变化,也很高兴,说:“铁能啊,你若是不想去打工,就呆在家里也很好。”
杜铁能心说,难道种两亩水田就能过活了?脚上每天都粘着黄泥,身上老是一股汗臭和猪屎臭,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这样过了几个月,杜铁能渐渐把自己养肥了一些,感觉力气也足了。他虽然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外出了,但又总是迟迟下不了决心。他一幕幕地回忆以前的打工生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在流水线上一站十来个小时。还有就是,他现在基本不想与人交往,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在工厂里是很受排挤的。这让他又想起了苏日胜。他打开手机QQ,苏日胜的头像却仍是灰的,也没有给他回复只言片语。他又去加许金妮。每次打开手机,他都加她一次,验证内容只有一句:“为什么骗我?”许金妮一直没理他。
忽一日,许金妮却回话了:“骗就骗了,别烦我!”杜铁能竟有点无言以对。半晌,拨通了许金妮的手机。这回她接听了,劈头就叫:“你有病啊,我都不想理你了,一直加一直加!”
杜铁能气得手有点抖,末了还是那一句:“为什么骗我?”
“骗你又怎么了?再烦我,我还要打你呢。你知道我男朋友是谁不?再烦我,我见你一次叫他打你一次!”许金妮说出了一个在县城小混混圈子里如雷贯耳的名字。可惜的是,杜铁能对他一无所知。他关心的只是她为什么骗他。
“原来你有男朋友的,你跟我说没有……”杜铁能的话没说完,许金妮就摁断了通话。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杜铁能气得想把手机掼到地上,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那晚杜铁能感觉心焚似火,烧得他在家里坐立不安。天一亮,他便走四五个公里到城里去。一直走到那日和许金妮见面的地方,就开始打电话。许金妮一直不听。杜铁能便给她发短信,说:“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理由,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许金妮回答:“随便,有种就出街,我叫我男朋友砍死你!”这个“砍”字过于血腥,杜铁能感觉自己的肚皮果然被砍开了,肌肉往两边绽开,许金妮就站在他面前哈哈大笑,而且伸出一只微胖的手,从他的脊背那里拉出一堆仇恨来。一直拉一直拉,那黑色的仇恨堆在地上,像煤山,像炭屑,最终嘭的一声炸开了。许金妮被炸得粉身碎骨,红色的血肉像鞭炮的红屑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杜铁能抬头看看,恰好看到一个路牌,上面写着街道名称,便发出了战书:“好,下周六的这个时候,你到某某街上等我。”
许金妮回复得很快:“等就等,我不怕你。”
杜铁能便往大市场里走。市场里气味复杂、浓厚,但杜铁能浑身轻盈,微热,像长出了翅膀,而且翅膀下托着风。他走过摆着许多破碎的动物尸体的肉食摊档,走过大笼小笼被囚禁在铁笼里的飞禽走兽,一直走到寒光凛凛的刀具摊边。他俯下身子仔细审视那些打磨得银光闪闪的刀具。单单是菜刀便有很多种,砍骨头的、剔肉的、削肉片的、切瓜果的。切瓜果的又分削皮的、切西瓜的、切普通水果的。杜铁能仔细挑选着它们,像挑选一件要押上全部身家的心爱之物,谨慎万分。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买。他想他应该买一支枪。枪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更有象征意义。它将代替他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嘶叫,射出最后的精液。杜铁能甚至想,他应该感谢许金妮,许金妮帮助他看清了自己内心的愿望。
是的,他决定去死。他不能再被疾病、嫌弃和慵懒钉死在石头村那所昏暗的房子里。他也不想再重新走向异乡。那里,曾经美好的韦爱兰已经嫁为人妇,剩下的将遍地是许金妮一样的姑娘。尤其是她尖刀一样刻薄的语言,彻底摧毁了他对这世界的最后一丝留恋。当然,他不想像一条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他要发声。而他的声音,将通过许金妮这样的人传送给全世界。他们终将知道,他不是弱者,他只是厌倦了这个世界。
回到村口,杜铁能看到了村支书。他正在与人谈笑,话语中流露着一种令人憎恨的从容淡定。他是这个村子的掌控者,上面拨来的每一项可能的补助,危房、改水改厕、沼气、生猪、退耕还林,都要经过他的审核和递交,然后,资金在走向农民的过程中再脱掉一层皮。简单的对话交锋后,杜铁能明白自己败局已定,村支书根本不会把他家的低保材料往上报。他便往家里走。他想要是手里有枪,立即朝村支书来一下,肯定很爽。但是现在他只能烦躁地冲着落在他脸上的蚊子挥舞手掌,把自己扇得头昏眼花。
那晚杜铁能一夜未眠,用手机反复地搜索如何才能买到真枪。最终还是QQ帮助了他。他在一个QQ群里找到了可以买枪的线索。经过无数次刨根问底后,他惊喜地发现,那个可以卖给他枪的人,就在离他不过100多公里的邻县里。
杜铁能在次日跟母亲讨要了几千元钱,然后消失了两天。
他再回到村里的那天深夜,很多人被一声枪响惊醒。石头村的人们大多已经入睡,他们醒来的时候懵懵懂懂,看一眼身边同样懵懵懂懂的人,然后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撒尿。撒尿的时候或者会有少数人在思考,怎么会有枪响的声音,村里怎么会有枪。但多数人只是半闭着眼睛,凭本能把膀胱放空后,又半闭着眼睛回到床上,继续睡去。
过了好几天,杜铁能的名字轰动整个县城之后,人们才在眉飞色舞的闲谈中提起那声夜半枪响。人们个个争先恐后地描述那枪声的时间、地点、大小,还有人甚至说他亲眼看到杜铁能扛着一支枪走向后山,那样子就像一个恶魔走向他的地狱。
事实上那天杜铁能是用一只背包把枪带到后山的。他想试试枪。
那是一把与他的想象一模一样的枪。它有恰到好处的弯曲的木柄,像女人腰臀之间迷人的曲线,握上去光滑、圆润。乌黑的枪管沉甸甸的,而扳机就像是一个无声的诱惑与勾引:打开保险,扳动它,一次发射就完成了。这发射将给持枪者无上的快感,像男人的射精。它将指向许金妮的抽搐。
那晚月亮很亮。杜铁能拿出枪,眯着眼睛瞄准每一个虚拟的目标。一根树枝可以是许金妮,一株土黄芪可以是许金妮,一蓬摇曳的芒花可以是许金妮。杜铁能暗自得意,他的眼神这么好。每一片树叶在瞄准器里都纤毫毕现。
一只猫突然无声无息地走进了杜铁能的视线。它走进瞄准器后就停住了,半伏下身子,抬起头来挑衅地盯着杜铁能,嘴里发出低低的咆哮。
许。金。妮。
杜铁能感觉自己的嘴角微微裂开了一下,他的手在颤抖。它果然勾动了扳机。
“砰!”
枪响了。后坐力让杜铁能一个踉跄。但他很快站稳,然后奔上前去查看。
猫死了。它原本纯白的皮毛上一片血污,那嚣张的眼睛现在失神地暗淡下来。它这么丑陋。原来死亡这么丑陋。死亡会把一切嚣张气焰都打压下来。杜铁能满意极了。
约定的日子到来那天,杜铁能早早出发了。对于即将发生的那一幕,他心里盛满了荒草一样的猜测。荒草们扎得他浑身冒汗,双腿不断地轻微打战。然而杂乱无章的想象们最后都将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死亡。死亡是一把快刀,能将一切乱麻斩断。这样想的时候,杜铁能买了一包烟,慢慢地抽着。
行人在烟雾里匆忙地走近。他们没有多少个是有笑脸的。他们拎着袋子,低头玩着手机,或者互相喋喋不休地指责着,或者一脸病容。他们在烟雾里远去,继续这乏味可憎的人生。一辆辆形态各异的车子就显得从容多了。它们堂而皇之地走在马路的最中间,朝某个惊慌失措的行人凶狠地响着喇叭。等行人吓得惊跳出一边后,它们就扬长而去。杜铁能恨这些车子。他想自己如果还要活下去的话,应该去开一辆巨无霸泥头车,然后选一处车子最多的街道,把他们统统辗成碎片。
杜铁能还在烟雾里看到了苏日胜。他扭着瘦瘦的屁股走向那个穿黑色皮裙的女郎,他的手插在裤兜里,他的大腿正在微微颤抖。女郎把长长的刘海轻轻一甩,露出韦爱兰清秀的面孔来。她转过身,扎着一条碎花围裙,脸上满是泪水。
杜铁能咳嗽起来。他很久没有抽烟了。烟好像应该是健康人抽的。一个病人还抽烟,不是找死吗?但是今天,他的确是找死来了。
许金妮终于出现了。杜铁能微微有些失望。她竟然是孤身一人,传说中那个凶神恶煞的男朋友没有陪同。她在烟雾里走近,有点犹豫地东张西望。她可能根本不记得杜铁能长什么样子了。杜铁能把烟头扔掉,用鞋底碾熄,然后大踏步走过去。
许金妮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杜铁能说:“跟我走。”
许金妮说:“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杜铁能伸手招了一辆的士。许金妮问:“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不去。”
杜铁能阴沉着脸,把她往车上推:“怕了?现在害怕也迟了。”
许金妮用手抓着车门,不愿意上车:“谁怕了?等阵我男朋友就来了。”
杜铁能嘿嘿一笑,把背包挪到胸前拍了拍说:“谁来都没有用。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吗?”
许金妮一翻白眼:“不知道。”
她那种趾高气扬的轻蔑又回来了。杜铁能刷地拉开拉链,让许金妮看那乌黑发亮的枪筒。许金妮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世界在许金妮的惊叫声里突然静了下来,像洪水一样匆忙奔走的街道慢了下来,撕开了一个口子,那口子里黑是黑,白是白。杜铁能没有多想,大踏步追赶过去。几步到了街边,许金妮已经窜到人群当中,眼看着就要消失于一间蛋糕店门口。杜铁能拿出枪来。
“砰”的一声枪响,街道停滞了。杜铁能看见许金妮晃了一下身子。他知道自己打中了。许金妮回了一下头。人群像潮水一样刷地退去,把许金妮一个人晾在沙滩上。她成为世界的焦点。而这焦点最终消失于蛋糕店的门后。
杜铁能走过去,推开门。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第一次相会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发现对面就有一间蛋糕店?从一个蛋糕开始,然后在蛋糕的甜香气味里结束。这是多么巧妙的安排。杜铁能欣喜若狂。他看见许金妮趴在地上,血从她的肩膀上渗出来。蛋糕店已经空无一人,但玻璃柜台闪闪发亮,蛋糕们呆在柜台里,甜蜜宜人。世界原本应该是这样洁净、明亮、温暖。只是这一切都与杜铁能无关了。
许金妮撑起一条腿,双手也在微微用力。她想站起来,她想跑。杜铁能用瞄准器盯着她的大腿。这是一条多好的大腿,白嫩,丰满,富有青春和弹性。它在颤抖,积蓄力量,准备发力狂奔。杜铁能扣响了扳机。大腿颓然落下。杜铁能沉浸在发射的快感里,连续又射出几枪。枪声中,许金妮像个充气娃娃一样被动地颤抖起来,然后四肢一软瘫在地上。血从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流出来,四处弥散。杜铁能放下枪,蹲下身去,把许金妮翻过来。
她其实并不漂亮。血污糊在她脸上,就显得更丑了。但是杜铁能很满意。许金妮已经死了。她过于丰满的胸部不再骄傲地起伏,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眼睛半开着,像死鱼眼一样翻白。嘴唇还是红的,口红掩盖了死亡的颜色。这是杜铁能最讨厌的一张嘴。现在这张嘴像一朵破碎的喇叭花一样红着,嘴角边却流出一摊乌黑的血水,看上去令人作呕。
杜铁能后退了几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高潮的亢奋过后,他感到一阵全身放松的疲软,大脑也有点模糊。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世界原来的声音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先是远处隐约地传来警笛声。杜铁能知道,肯定是有人报警了。接着,他又听到门外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嘈杂声。但是从蛋糕店的玻璃门看出去,很远很远都看不到一个人。街道上的车辆还在来来往往,摩的一辆接着一辆远去。每一辆都很像杜铁能曾经拦下的。蛋糕店里的音响还在响着,放的是一首很好听的歌:“尘世间多少繁华,从此不必再牵挂……”他被这歌词击中了内心,一瞬间泪水涌入了眼眶。
但是他紧接着把它们眨走了。警察怎么还没有来?他掏出手机,登录QQ,迅速地翻看了一遍不多的几个好友。苏日胜不在线。韦爱兰不在线。他点开对话框,想跟苏日胜说点什么。但最终却只是修改了自己的签名:“恩怨了了,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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