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鲁山庄：一段湮没的山林往事

朱千华，男，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在扬州定居、工作、生活。2006年开始行走南方，作岭南田野考察。现旅居广西南宁，从事岭南文化研究。系《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资深作家。代表著作有《岭南文化三部曲》《像麦子那样金黄》《中国美女地理》《三沙人文地理》《家山何处》等十余部。荣获首届“朱自清文学奖”。

（一）

桂东南陆川县，被誉为广西南大门，因其地理环境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境内山清水秀，古木参天，是广西第一个绿化达标县。在此物华天宝、山色水光里，诞生了两处名胜，一是龙珠湖。广西境内多喀斯特地貌，地表贮水不易，雨水皆从漏斗（喀斯特地理名词，地形状若漏斗）流入地下暗河。若漏斗偶然被堵，则地表可形成喀斯特湖泊，龙珠湖即是。反之，一旦堵塞漏斗的地方松动，则湖水下泄，然后漏光，直至干涸。这就是岭南特有的喀斯特地质奇观。

以龙珠湖为中心，山林、水洞、古桥、村寨错落有致，湖光潋滟，景致幽然。380多年前，明代探险家、地理学家徐霞客曾游此，并在其笔记中描述这里山水之胜：“径坞中共一里，逾山峡东下，则峡东石峰森森，自北而南，如列旗整队，别成一界矣。”这是陆川典型的峰丛峰林地貌，与龙珠湖互为映照的陆川另一胜迹谢鲁山庄即隐藏其中。

谢鲁山庄位于陆川城南乌石镇谢鲁村。远远望去，山庄就着向阳山坡依山而筑，因地设景，就地取材，方圆数百亩的山坡上，屋宇、亭台、楼阁掩映其中，青瓦白墙在层林丛中若隐若现。这座著名的岭南园林，非常成功地运用了园林艺术中常用的技法：借景。古代园林大师计成，在其著作《园冶》中说：“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然物情所逗，目寄心期，似意在笔先。庶几描写之尽哉！”

计成这段借景之论主要针对造园者而言。远借，就是把与园林本身距离较远的景观“借为我用”，主要是指视觉效果，如圆明园借景西山。邻借，就是指借园林墙外近邻的景色入园，使墙外景色与园内风光互为衬托与补充，成为一幅和谐完整的画面，如石涛在扬州的住宅大涤草堂。仰借，是指将园外高处的景物借入园中，使整个园林显示出层次性、立体感。高山飞瀑、悬崖溪水、高峰宝塔、白云蓝天等都是仰借的对象。

陆川谢鲁山庄是借景取胜典型的一例。从远处看，我们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即使你登至高处，也不能对整个园林一览无余，只能透过茂盛的树叶，看到其中的亭台与飞檐。这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意境，你无法一下子看明白这里面有多少建筑。你只能被这风景诱感着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去寻找被岁月、被时代湮没的一段山林往事。

（二）

明朝时，乌石镇周围方圆几十里还是一片荒山。

有一天，乌石镇来了一批逃难之人。他们拖家带口举族而迁，想在岭南人烟稀少的地方寻找一处安生之所。他们从福建上杭官田村迁徙而来，为首者吕姓，名谢鲁。吕谢鲁带着他的家族，为逃避战乱躲进了陆川这片野岭深山之中，并在乌石镇驻扎下来，繁衍生息。这里地广人稀，稻麦三熟，再加上客家人从岭北带来先进的生产方式，吕氏家族开始兴旺。到目前，陆川吕姓已成为第一大姓，吕姓人口多达四十万之众。后人为纪念吕谢鲁，遂将村庄改名为谢鲁村。

民国时期，吕姓族人中出了不少显赫人物。最著名的是吕焕炎，投靠蒋介石后，被任命为广西省主席，陆军上将。另一著名人物，即吕春琯。

1871年，吕春琯出生于陆川县乌石镇谢鲁村，字芋农，系清光绪年间的附贡生。附贡生相当于秀才。参加县试的，称为童生，合格者，称为贡生、庠生，即秀才。吕春琯家在当地也算是个书香世家。他也曾想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走上仕途，可命运不济，吕春琯连考数次，连个秀才也未考上。

好在吕氏家族颇有些资产，就花钱为吕春琯买文凭，买了个贡生。花钱买文凭在古代是允许的，不只买文凭，甚至能买个小官做做。那时不叫买，叫捐。买和捐，意境就大不一样。为了和正规考试过关的贡生区别开，凡纳捐者叫附贡生。

虽说吕春琯这个附贡生是花钱买来的，但国家承认，允许他继续参加三年一次的全省乡试。然而，吕春琯却怎么也考不上。他很纳闷，自己读书并不懈怠，功课也勤奋，是不是命中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我的出路在哪里？文不成，就武。也许，命运是想让他走行伍这条路吧。可吕春琯是个小身材，很矮，只有一米五三，人都没枪高，能打仗吗？

真是人不可貌相。谁也没想到，吕春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身材矮短之人，却是心狠手辣的角色。现在已无从得知，如此扭曲的心态是不是和科场屡考屡败有关。反正自他开始行伍生涯，人性中最凶恶的一面暴露无遗。吕春琯最终被旧桂系陆荣廷部授予陆军少将。

吕春琯早期发家史和旧桂系掌门人陆荣廷有关。吕春琯出生之际，正是军阀割据天下大乱的时代，可谓生逢乱世。当时，广西反清会党很多，成员以三合会、三点会等为名目（即“滅满清”三字均为三点“水”旁）。更主要的是，会党成员，都用上了新式枪炮，拉帮聚股，占据山寨，势力强大之后开始攻城掠地。

陆川地处两广交界，山高谷深，当时活跃在此的会党很多。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位于陆川县城南北的两支武装。北面有李立廷领导的反清会党；南面有吕春琯拉起来的一个山头，他们啸聚于此，在陆川、博白边界打家劫舍，进攻县衙，声势浩大。朝廷任命的多位县令，均不敢到陆川任职。

后来，清政府又派来一个知县。此人是湖南长沙人，叫彭言孝，他早知道陆川现在被会党起义军控制，前几任知县害怕，不敢上任。这位新来的知县想了一个办法，他还未到陆川，就先派人在陆川各个城墙上贴出榜文，进行招安。

当时的会党中，多数是穷苦人，为混口饭吃才上了“贼船”，参加了起义。实际上，他们看不到任何前途，也找不到出路。清廷招安，这是古代政府与民间武装相互妥协的一种两全之策。宋江是招安派的代表人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招安。招安的好处显而易见，政府巩固了政权，少了犯上作乱的麻烦，这些会党的起义者，都不再是被人看不起的“盗贼”，名声上洗白了，还可做官。所以，政府招安对于那些看不到任何前途的会党起义者来说，非常有吸引力。

吕春琯也看到了陆川城墙上的招安告示，他想到，陆荣廷都接受招安了，我为什么不去招安呢？弄个一官半职也是好事。于是，吕春琯率众归顺，并到路口亲自迎接、保驾新知县彭言孝。

彭知县一上任，借助吕春琯手下人马，立即镇压陆川城北李立廷的会党。这和《水浒传》招安过程相似，宋江被招安后，就去打方腊。吕春琯被招安之后，就去打李立廷。

城北的李立廷起义军训练有素，严阵以待。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把吕春琯打得抱头鼠窜。吕春琯失败之后，躲到山上，侥幸逃命。李立廷乘机率义军占领陆川县城，活捉了彭知县。当时没有就地正法，最后让彭知县给溜了。

李立廷的起义军很快席卷容县、北流、兴业等县城，并率领10万人马进攻郁林城（今玉林市），朝廷震惊。清朝政府迅速调集广东等地的清兵，与潜逃回来的彭知县呼应配合，夺回陆川。最后，李立廷寡不敌众，败走郁林城。陆川县又回到彭知县手中。

在此期间，吕春琯非常积极地协助清军镇压起义，受到彭知县的赞赏，说他有功，并将吕春琯的“功绩”上报给负责镇压广西会党的陆荣廷。

吕春琯对清廷的忠心终于得到回报，拥有了两个身份：一是陆川县民团清乡督办，后又晋升为陆川、博白、化州、廉江四县的清乡督办（相当于这个地区的武装部长）。俗话说，小人得志气焰熏天。广西会党起义，持续8年之久。这段时间，作为地方清乡督办的吕春琯，对各地会党、反清义士等，大开杀戒。

（三）

吕春琯手握兵权，并从此发迹。1916年，吕春琯升任两广岭南道尹，类似于现在的省纪委书记，负责监督地方官员，有一定的话语权。其时广东省长叫龙觐光，和陆荣廷是亲家。其子龙少怡娶陆荣廷之女为妻。现在，龙觐光身边多了个吕春琯来监督，为搞好关系，龙觐光拨给吕春琯一笔巨款，把招募新兵的肥差交给他去办。

吕春琯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不由动心，一边招兵，一边想尽办法从中克扣截留。结果，招兵工作结束，吕春琯也养肥了，从军费之中截留了约20万两银子。

吕春琯带着20万两银子回到陆川。想来想去，自己功不成，名不就，碌碌无为，忽然有了隐居的念头。不如就在家乡建一座庄园，让自己享享清福，读读诗书，远离世间的尔虞我诈和无尽的战乱。就这样，他用这贪污得来的20万两白银，开始营造庞大的谢鲁山庄。

关于吕春琯建造谢鲁山庄的资金来源，至今还有一些谜团未能解开，除了贪污军款，传说更多的是，吕春琯开煤矿赚钱所得。事实上，吕春琯还真的开过煤矿，当过煤老板。只是吕老板并不是做生意的料，商场一波三折，差点赔个精光。

1944年9月16日，日本太平洋舰队陆战队在广东湛江登陆，后经廉江、化县，来到陆川县南部的清湖镇，所到之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持续三天，制造了血腥的“清湖惨案”。

1944年10月，中共广西省委决定成立桂东南抗日游击队。任命温翊俊为中共陆川县委书记，举行武装起义，开仓济贫，放粮五万斤，分给当地百姓。

1945年，桂东南抗日游击队声势浩大，引起国民党恐慌。他们在陆川县纠集大批武装，成立清乡指挥部，吕春琯任清乡总司令。

这位吕司令不在谢鲁山庄好好读书，而是不遗余力、大肆镇压抗日游击队。吕春琯亲自披挂上阵，频频制造血案。1945年3月7日，由于叛徒告密，吕春琯带领国民党地方武装800人，来到清湖镇。这里曾是日本兵制造血案的地方，现在吕春琯也来了。他不是打日本，而是来镇压同胞。吕春琯把三水、塘寨两个村子团团包围，烧毁房子93间，抢走耕牛180多头，抢米300多担，并在这里残忍杀害了中共陆川县委书记温翊俊，同时遇害的桂东南游击队员和干部共56人。史称“三水、塘寨血案”。

1949年6月2日下午，吕春琯又得到情报，说中共地下党又在一个地方秘密开会。吕春琯怎么也没想到，开会的地方就在他的老家乌石镇，一个叫油麻坡的村子。吕春琯对这里的地形可谓了如指掌。自己的家，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楚。于是，他只带了一个班的兵力前往。

油麻坡，是中共陆川地下党和博白地下党的交通站。吕春琯包围油麻坡后，进行了血腥镇压。中共陆川地下党领导罗成天、陈润英、徐树生三人被残忍杀害。令人发指的是，吕春琯在乌石镇将陈润英曝尸两日。史称“油麻坡血案”。

吕春琯虽然佩有上将军衔，但绝对算不上俊杰，因为他无法认清形势。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全国基本上都解放了，他还在螳臂挡车，实在是蠢夫。他为什么不想一想，他亲手制造的一起又一起血案，该如何偿还？

让吕春琯想不到的是，只过了半年时间，1949年12月1日，陆川县解放了。吕春琯惶惶不可终日。他知道自己末日到了，四处潜逃。刚逃到柳州，就被人发现，抓回陆川。

1950年5月21日，陆川县委、县政府在中山纪念亭召开群众大会，公审吕春琯。其庄园——谢鲁山庄由县人民政府接管。吕春琯被执行枪决，他的悲剧一生，就此落幕。

谢鲁山庄自1920年始建，距今已有近百年历史。书屋内的大量藏书早已被人焚毁，只有园内青砖白墙、古木繁花还能依稀记得当年主人一点隐逸的梦想。如今的谢鲁山庄已焕然一新，如同一座园林迷宫，清静素雅。假山池塘、凉亭巷道曲折迂回。山庄内奇花异木有200多个品种，尤以五色茶花、胭脂树、四季绣球、百年桂花、白玉兰、百年罗汉松等为珍贵。漫步其中，不禁让人感慨：真是个读书做学问的清幽之地。如果没有乱世，吕春琯可能会成为当地大儒，过着遁迹山野、耕读渔樵的隐逸生活。可命运把他卷入时代的洪流，最终让他迷失方向，落得一个悲剧的下场。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