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宋”与明末清初云间词派的勃兴
2016-03-17莫立民
莫立民
“大小宋”与明末清初云间词派的勃兴
莫立民
摘要:宋征璧为宋征舆从兄,号为“大宋”,宋征舆则称“小宋”。他们是明末清初云间词派词学活动的最早组织与核心主持人,是云间词派词学理论的主要奠基者,也是云间词派创作成就最高的词人之一。由于陈子龙崇高的历史地位,广泛而深远的文学影响,以及大小宋名节有亏,清代与此后的诸多词论家多淡化或不提大小宋的重要词学贡献,而将陈子龙视为云间词派的开派宗主。
关键词:大小宋;明末清初;云间词派;勃兴
引言
宋征璧为宋征舆从兄,号为“大宋”,宋征舆则称“小宋”。他们是明末清初主要词派云间(今上海市松江、奉闲等区古称)词派的领军人物。宋征舆又与陈子龙、李雯相友善,为其时云间郡邑文坛领袖,号称“云间三子”。 清光绪《重修华亭县志》卷十六载大小宋事迹云:
宋征舆,字直方,一字辕文,号林屋。懋澄子。顺治四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晋员外郎中,出为福建布政使右参议,提督学政,擢尚宝卿,历官左副都御史,卒年五十。征舆负雅才,工诗赋,与从兄征璧有“大小宋”之目,又与同里陈子龙、李雯称“云间三子”。
又说:
征璧,字尚木,初名存楠,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入国朝,以荐授秘书院撰文中书舍人,累迁礼部郎中,知潮州府。*(清)杨开第修、姚光发纂:《重修华亭县志》,台北: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影印本,第1191页。
考察明末清初云间词派的演进历程,宋征舆与宋征璧可谓这一词派的实际开启者,他们对云间词派发展壮大作出了诸多特殊而重大的贡献。
一、倡导与组织云间乡邦词学唱和活动
在词学社会活动方面,大小宋是云间乡邦词学唱和活动最早提倡与核心组织者,他们是云间词派中最杰出的词学社会活动家。
明末清初,云间地方士人每多诗词唱酬之举,他们常常借此主导文坛风会,引领文学创作风气。宋征璧《平露堂集序》云:“予发未束即学诗,唯时言诗之家,倡和角逐,无所短长,欣欣然以为诗之为道,庶可勉而造也。”*转引自萧庆伟《论宋氏家族词人与〈倡和诗馀〉》,《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0年第3期。大小宋主持并参与了多次云间乡邦倚声唱和活动,其中有两次对云间词派发皇与发展起到关键性的推动作用。
第一次,为明末崇祯年间后期,参与这次词唱和活动的人员有陈子龙、李雯、宋征舆三人,唱和作品最终结集为《幽兰草》。陈子龙在《幽兰草题词》中对这次唱和活动有具体记载:
吾友李子、宋子,当今文章之雄也。又以妙有才情,性通宫徵,时屈其班(班固)、张(张衡)宏博之姿,枚(枚乘)、苏(苏武)大雅之致,作为小词,以当博奕。余以暇日,每怀见猎之心,偶有属和。宋子汇而梓之,曰《幽兰草》。*陈子龙等:《幽兰草》,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页。
这段文字透露出这样几个信息:首先,这次词唱和活动的发起者为“吾友李子、宋子”,即李雯与宋征舆。其次,这次词唱和活动创作作品的编辑、出版者为“宋子”宋征舆。“宋子汇而梓之,曰《幽兰草》”。至于陈子龙自己,则是因为看到他们两人填词填得热闹,不禁技痒,“每怀见猎之心,偶有属和”。陈子龙的记载说明,在这次“幽兰草唱和”活动中,李雯与宋征舆为主动地互相劘切,而陈子龙则为被动地介入。其中又以宋征舆贡献最大,他不仅发起了这次词唱和活动,而且还对它进行记载与保留,正是因为他热情地“汇而梓之”,才让这次词唱和活动得以留下记录,以此,它才有机会流传远久。
第二次,为清初顺治年间,参与这次词唱和活动者,主要有宋氏家族词人宋存标、宋征璧、宋敬舆、宋征舆,还有宋氏友人彭榖,唱和作品被结集为《倡和诗馀》。宋征璧曾为《倡和诗馀》写有《倡和诗馀序》与《再序》。他在《再序》中记述了这次词唱和活动的部分情形:
兵火以来,荷锄草间。时值暮春,邂逅友人于东郊,相订为斗词之戏,以代博弈。曾不旬日,各得若干首。嗣自赓和者,又有钱子子璧(钱榖)、家兄子建(宋存标)、舍弟辕生(宋敬舆)、辕文(宋征舆)。*宋征璧等:《倡和诗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页。
宋征璧曾在明廷与南明福王小朝廷短暂任职,后因父命与“国变”而归里。在新朝起用他之前,他曾在家乡耕读十年,自署“歇浦村农”。这段记述透露的重要信息有二:首先,宋征璧是这次词唱和活动的主要发起者与组织者之一。家居多闲暇,所以他与友人“相订为斗词之戏”。其次,这次词唱和活动以宋氏家族词人为主体,外加少量至交好友。“嗣自赓和者,又有钱子子璧(钱榖)、家兄子建(宋子建)、舍弟辕生(宋敬舆)、辕文(宋征舆)。”
“幽兰草唱和”向被视为云间词派开启、肇始的标志,而“倡和诗馀唱和”则被认为是云间词派得以发展壮大的主要事件。在云间词派开启、发展的关键节点上,宋征舆与宋征璧均起到了最早提倡与核心组织的作用。对于大小宋在云间乡邦词学的关键地位,他们的友人多有客观评说。
李雯《蓼斋集·与卧子书》谓:
春令之作,始于辕文(宋征舆)。*李雯:《蓼斋集》卷三十五,北京:北京出版社,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彭宾《彭燕又先生文集·二宋唱和春词序》云:
若子建(宋存标)、尚木(宋征璧),年龄虽不大远,而同人之工于倚声者,宋氏最先,则推为前辈矣。*彭宾:《彭燕又先生文集》卷二,济南:齐鲁书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二、奠定云间词派词学理论
在词学理论构建上,大小宋是云间词派词学理论的主要奠基人。
在云间词派领袖人物中,陈子龙曾作《幽兰草题词》,此篇《题词》对云间词派的形成与发展影响深远,向被视为云间词派崛起的纲领性宣言。严迪昌先生说:“这是云间词派具有纲领性的一篇词学论文,也是词学理论史上很可珍贵的文献之一。”*严迪昌:《清词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3页。宋征舆写有《唐宋词选序》,宋征璧则作有《倡和诗馀序》与《再序》。大小宋在他们所写的这三篇序文中提出了诸多词学新见,其理论造诣不在陈子龙《幽兰草题词》之下,为云间词派的理论构建作出了特殊而重大的贡献。
宋征舆《唐宋词选序》是为宋征璧编选的《唐宋词选》所写的序文,文章较长,这里仅选取最能体现其词学旨趣的前两段:
唐词选有《花间集》,宋词选有《草堂诗馀》,后人有合二选,附以他名家杂词者,名曰《花草粹编》,其所收甚广,颇错杂不驯雅,故不大行于世。戊子(顺治五年),家仲兄尚木(宋征璧)取《花间》《草堂》二书论之,补以诸家杂篇之可诵者,其体视《粹编》而去取精当,灿然成书,名曰《唐宋词选》。征舆曰:“是书也行,后之学者可得唐与宋词之变及盛衰之源流矣。”
太白二章,为小令之冠。《菩萨蛮》以柔淡为宗,以闲远为致,秦太虚(秦观)、张子野(张先)实师之,固词之正也;《忆秦娥》以俊逸为宗,以悲凉为致,于词为变,而苏东坡(苏轼)、辛稼轩(辛弃疾)辈皆出焉。*宋征舆:《林屋文稿》卷三,济南:齐鲁书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这两段话表明,大小宋均不满明代传承已久的以《花间》《草堂》纤靡词风为填词圭臬的旧习,力欲有所革新。宋征璧编《唐宋词选》就是为了纠正明人所编《花草粹编》的偏弊,令后之习词者“可得唐与宋词之变及盛衰之源流矣”。在这两段话中,宋征舆也提出了个人的词学见解。在他看来,唐代李白的小令创作在中国古代词学史上成就最高,它开启了中国古代词学的“正”“变”二体。他认为李白“《菩萨蛮》以柔淡为宗,以闲远为致”,秦观、张先等词人学之,故发展为以婉约词风为主体的词之“正体”。李白的“《忆秦娥》以俊逸为宗,以悲凉为致,于词为变”,苏轼、辛弃疾等词人学之,故光大出两宋词坛的豪放词派。
小宋在这里把李白视为中国古代一千余年词史的开山鼻祖,他独尊开新意识强烈且最不受传统框架束缚的李白,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间接地显露出其欲变革词学现状的企图心。
宋征璧《倡和诗馀序》与《再序》则是其为《倡和诗馀》所写的序文。《倡和诗馀》收录了宋征璧、宋征舆、宋存标、宋思玉、彭榖等人在清初顺治年间互相唱和时所填的词集,为一部小型的词别集丛刊。《倡和诗馀序》说:
吾于宋词得七人焉:曰永叔(欧阳修),其词秀逸;曰子瞻(苏轼),其词放诞;曰少游(秦观),其词清华;曰子野(张先),其词娟洁;曰方回(贺铸),其词新鲜;曰小山(晏几道),其词聪俊;曰易安(李清照),其词妍婉。他若黄鲁直(黄庭坚)之苍老,而或伤于颓;王介甫(王安石)之刻削,而或伤于拗;晁无咎(晁补之)之规检,而或伤于朴;辛稼轩(辛弃疾)之豪爽,而或伤于霸;陆务观(陆游)之萧散,而或伤于疏。此皆所谓我辈之词也。
又说:
苟举当家之词,如柳屯田(柳永)哀感顽艳,而少寄托;周清真(周邦彦)蜿蜒流美,而乏陡健;康伯可(康与之)排叙整齐,而乏深邃。其外,则谢无逸(谢逸)之能写景,僧仲殊之能言情,程正伯(程垓)之能壮采,张安国(张孝祥)之能用意,万俟雅言(万俟咏)之能叶律,刘改之(刘过)之能使气,曾纯父(曾觌)之能书怀,吴梦窗(吴文英)之能累字,姜白石(姜夔)之能琢句,蒋竹山(蒋捷)之能作志,史邦卿(史达祖)之能刷色,黄花庵(黄昇)之能审格,亦其选也。
又说:
词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作者纷如,难以概述。夫各因其姿之所近,苟去前人之病,而务用其所长,必赖诸子倡和之力也夫。*宋征璧等:《倡和诗馀》,第2页。
这篇序写于清初顺治七年(1650),它用简洁的语言对两宋诸多的词坛大家与名家进行了评说,可当作一篇简短的两宋词史来看。这篇词序有这样几点值得注意:第一,宋征璧明确表达出他的词学旨趣。他认为两宋词坛只有欧阳修、苏轼等七人堪称完美,是其心仪的对象。而其他词人如黄庭坚、辛弃疾等人虽有杰出的词创作成就,但或多或少均有瑕疵。宋征璧所推重的欧阳修、苏轼等七人词风多样,既有欧阳修之“秀逸”,苏轼之“放诞”,又有秦观之“清华”,张先之“娟洁”,贺铸之“新鲜”,还有晏几道之“聪俊”与李清照之“妍婉”。这七个人既包括我国古代词学通常所说的婉约派词人,又包括古代词学通常所说的豪放派词人,可谓词学元素多样,词学领域开放。第二,他提出一些具有新意的词学概念。一为“我辈之词”。 宋征璧没有对“我辈之词”作理论上的挖掘,只是举了代表性词人及其代表性词风为例。但从他所举的代表性词人及其词风来看,虽有欧阳修、秦观、李清照等婉约派词人,但人数更多的还是苏轼、黄庭坚、辛弃疾等写作自由、词风比较雄放的词人。所以,尽管其所说的“我辈之词”的概念比较模糊,但其主要还是指那些不受词律束缚、在词中自由地表达一己生活与情感的词人以及他们所展现出来的雄劲词风。一为“当家之词”。他对“当家之词”同样没有作理论阐释,不过,从他所举的词人大多为柳永、周邦彦、谢逸、吴文英等婉约派词人来看,其所说的“当家之词”则主要指那些填词能守格律且词风婉约的词人及其所写的作品。然而,如果从文学批评的普遍意义而言,“我辈”,则主要是指那些文学风格未必占据主流,但创作棱角鲜明且具有独特美感的作家及其作品。“当家”,则是指那些风行一时,其文学创作风格能代表一个时代主潮的作家以及他笔下的创作文本。第三,他推重“各因其姿之所近,苟去前人之病,而务用其所长”的文学创作规律。宋征璧在这里罕见地提到文学创作中的“各因其姿”与“务用其所长”的问题,亦即文学创作中的作家“个性”张扬与如何“传承”前辈成功的文学创作经验的问题,他认识到文学创作既要尊重作家的“个性”,又要注意“继承”他人好的创作品格与成功的创作经验,这就涉及文学创作的一个本质规律。
宋征璧《倡和诗馀再序》云:
词者,诗之余乎?予谓非诗之余,乃《歌》《辩》之变,而殊其音节焉者也。盖楚大夫有云“惆怅兮私自怜”,又曰“私自怜兮何极”,即所谓“有美一人,心不怿也”。词之旨本于“私自怜”,而“私自怜”近于闺房婉姿。斯先之以香草,申之以蹇修,重之以蛾眉曼睩,瑶台婵娟,乃为骋其妍心,送其美睇,振其芳藻,激其哀音。其丽以则者,则盘中织锦,寓意于刀环,菅蒯憔悴,兴怀于膏沐。而丽以淫者,玉厄金盎,翠帐翡衾,不难解琚佩以明心,指芍药而相谑。虽正变不同,流滥各别,要有取乎言简而味长,语近而指远。使览而有余,诵而不穷,有耽玩流连终不能去者焉。*宋征璧等:《倡和诗馀》,第3页。
继《倡和诗馀序》之后,宋征璧在这里再次阐发他的词学理念。
首先,他批驳了“词为诗馀”的旧观念,认为词为“《歌》《辩》之变”,亦即词为乐府诗歌与楚辞的一种变体,其本质上仍是诗歌体式中的一种。如此,宋征璧就将词放在与诗同等重要的地位,颇有推重词体的意思。
其次,他创造出一个中国古代词学的新概念——“私自怜”。在宋征璧看来,词与战国时代屈原、宋玉的楚骚具有诸多的传承与相似性,它在诸多维度上是楚辞创作精神与创作形式的发展。这篇序文所说的“私自怜”与所引的“惆怅兮私自怜”、“私自怜兮何极”等句,均出自宋玉的楚骚名篇《九辩》。但宋征璧在这里没有把词与楚骚完全相等同,他提出的词学新概念“私自怜”只是为了说明倚声填词与楚辞创作具有相同或相似的抒情品格,即它们均具有抒情的私人性与隐秘性。
任何一种文学体式均有其不同于其他文学体式的独特品质。词比之与诗,其质也轻,其文也小,其境也狭。然而,作为一种抒情文体,正因为其质轻,其文小,其境狭,所以,它较之于诗更适合抒发人的细美幽约的内心隐秘感情,亦即宋征璧所说的“私自怜”的感情。“诗之所言,固人生情思之精者矣,然精之中复有更细美幽约者焉,诗体又不足以达,或勉强达之,而不能曲尽其妙,于是不得不别创新体,词遂肇兴。”*缪钺:《诗词散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4页。可以说,“私自怜”是词区别于诗的一种本质特征。
再次,他对“私自怜”这一词学命题的具体形态与美感特质作了较充分的阐释。一方面,宋征璧认为,词的“‘私自怜’近于闺房婉姿”,与美人香草具有天然的联系与同质性,所以它适合于借美人香草的形态来抒情写意。然而,词中的美人香草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其终极目的是要借美人香草以启迪词人的“妍心”,激活词人的“美睇”,从而更好地展示词人美轮美奂的“芳藻”,抒泄词人深藏于内心的“哀音”。另一方面,他认为“私自怜”在文学美感上要给读者一个“言简而味长,语近而指远。使览而有余,诵而不穷,有耽玩留连终不能去者焉”的想象空间与回味余地。换言之,他认为“私自怜”的文学美感不能过于直白,要含而不露,启而待发,就像一片茂密的森林,让读者看不到尽头,又如一汪荡漾的潭水,让读者感觉到深难测底。
大小宋的词学理论批评应明词之弊而起,也应云间词派之兴而生,它开启并构建了云间词派的主要理论结构。难能可贵的是,大小宋,尤其是大宋的词学理论批评,提出了一些自成一格的词学新概念,具有较多的词学开新质素。如果把他们的词学理论批评放在明末清初的具体历史语境去考察,那么,大小宋的词论可称那个时代最具开新意识的词学思想,也为云间词派的词创作从理论上指明了写作路径与方向。
三、创作实践
在词的创作实践中,大小宋的词创作不仅能代表云间词派的最高创作水平,而且还开启了词派婉曲清美、寄托幽深的主体词风。
宋征舆的倚声作品结集为《海闾倡和香词》,又与陈子龙、李雯合写《幽兰草》。宋征璧的词集则有《三秋词》与《歇浦倡和香词》。
现存宋征舆的词作大多为友朋唱和之作,社交酬应的成分较多,但写得轻灵、妍婉,寄托深沉。陈子龙曾对宋征舆的文学创作才能称赏不已。吴梅村《宋直方林屋诗草序》说:“往余在京师,与陈大樽(陈子龙)游,休沐之暇,相与论诗,大樽必取直方(宋征舆)为称首,且索余言为之序。”*吴梅村:《吴梅村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71页。这里仅举能展示宋征舆创作水平的《忆秦娥·杨花》词:
黄金陌,茫茫十里春云白。春云白,迷离满眼,江南江北。来时无奈珠帘隔,去时著尽东风力。东风力,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这首词写于明朝灭亡、清朝定鼎中原后不久。故国已亡,而新朝难栖,宋征舆进退失据,所以他借“杨花”这一漂泊无依的物象来抒写他矛盾的处境与迷茫的心境,也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出他想借“东风力”以博人生功名的企图心。被激风吹转的杨花是那样的迷茫无助,然而杨花却不想就此沉沦,它要“去时著尽东风力”,尽力凌空翩飞,直达青云。如果说,词中的“杨花”既是自然的物体,更是词人以此来托喻自己,那么,词中的“东风”所指向的本体就多了几层含义。这“东风”固然是自然之风,然而,它也象征着人生难得的顺势而上的好机遇;同时,它也暗指着能帮助词人摆脱目前这种困境的各种社会关系与力量。这就为宋氏日后到新朝就职埋下了伏笔。因此,此词从小处来看,它反映了在明清易代之后宋征舆进退失据的矛盾心态;如果从大处来看,它则刻画出明清易代之际一大批与宋征舆一样有着同样处境与心态的文人士子的人生现状。所以,此词所写物象虽小,却托旨较广,可称一首高水平的咏物之作。钱仲联评此词曰:“这首词,借咏物以抒情。谭献《箧中词》评云:‘身世可怜’,妙在含蕴不露。”*钱仲联:《清词三百首》,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第35页。
宋征璧的词创作也以社集唱和为主,且善于寄托,婉曲绵邈,但其词创作与小宋比照,少了几分鲜妍,多了几分苍老。吴伟业《宋尚木抱真堂诗序》曾高度评价宋征璧的文学才能:“合观前后篇什,自非岁月之深,阅历之久,不足以诣此。百世而下,论次云间之诗者,或开其先,或拄其后,兼之者其在君乎!”这里仅举能代表其词风的《念奴娇·春雪咏兰》词:
丁亥(顺治四年,1647)暮春,同大樽(陈子龙)、舒章(李雯)二子,集子建(宋存标)荒圃。是日春雪乍霁,庭兰放花。大樽示予《上元》篇。已而眺崇岗,俯清流,感叹瑗公(夏允彝,号瑗公,因抗清而投水自尽)。既相与极论诗文,予因即席赋《念奴娇》长调,故有“阳春郢雪”之语。明旦接读和章,至“空赠金跳脱”,未尝不愧其意也。乃未几而大樽亦效彭咸(商朝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则“湘水波澜”,“重临幽涧”,竟若为谶云。
悬崖欹石,自一番相见,倍增愁叹。湘水波澜尤带冷,何事重临幽涧。万种凄迷,魂消楚侍,际此情何限。东风暗逐,衡皋相思日晚。曾记夙昔瑶阶,和琅玕比翠,亭亭瑶干。长是烟膏并雨腻,辜负黄昏清旦。三径无人,芳香依旧,紫蒂摇银汉。阳春郢雪,冰弦交付纤腕。
这首词原本是宋征璧顺治四年与陈子龙、李雯等人的唱和之作。在陈子龙因抗清而投水殉明后,他重拾旧作,并新写词小序,比较细致地说明写作这首词的经过与缘由。所以,这首词虽是一首旧作,但在新添词的小序后,这首词的内容与精神就有了一个较新的寄托,可以看成是他的再创作。在我国古人看来,白雪为纯洁人格、精神的化身,而兰花淡泊、清雅,则好比能慎独、自新的人中君子。宋征璧这首词原作也和我国古代诸多文士一样,倾力地对兰花美丽的形姿以及它所张扬的美好精神进行描摹与歌颂。联系到顺治四年他因父命与“国变”退隐故乡,也不能排除此词有借物自拟,以雪中之兰以白其心的成分。然而,此词在加上小序后,在词的情感指向上与原作比照,就有了重大改变。此时的词作,主要不是颂美与自拟,而是哀思与痛惜。他哀思好友陈子龙等人以身殉明,其精神人格就好比那“春雪”中的兰花,高洁坚贞。他痛惜年年岁岁兰花依旧可以绽放,但挚友已逝,却不能回还。进而言之,从他对陈子龙的痛惜中,读者依稀可以读出一颗心向前朝的旧臣之心。
细致体认,大小宋的词创作情感深细,比兴寄托,具有鲜明的艺术棱角,蕴含着较丰富的人生与历史认识价值,称得上是云间词派思想与艺术含金量最高的作品之一。它们所呈现的婉曲清美、寄托幽深的词质风格,在明末清初词坛吹腾出一股有别于明代流行的空浮绮靡的新词风,为清初诸多的云间地域词人所认同,由此成为云间词派的主体创作风格,也为清词新特质的构建注入了宋氏家族词人与云间词派的特有元素。
一个文学门派的形成是多力且复杂的蘖变结果,需要社会文化、文学传承、时代文学风气等诸多社会人文乃至政治、经济等质素的培育、介入。但文学的社会组织活动,文学理念的提出与认同,文学风格的示范与群体性共同表现,可谓一个门派得以形成的最直接,也是最关键的社会与文学元素。大小宋在云间词派发生、兴盛的进程中所起的直接引领与推动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在词派的社会活动方面,大小宋最早在云间乡邦组织并主持词的唱和活动。他们组织并主持的“幽兰草”与“倡和诗馀唱和”是明末清初云间地域最早的词学社会活动,这两次词学社会活动不仅初步培养、形成了云间乡邦词坛的领袖及其骨干成员,而且还揭开了云间乡邦词学兴盛的序幕。在词学理论构建方面,大小宋推尊词体,主张填词以唐五代与北宋词为宗,尤其是宋征璧还提出了一些词学新概念,如“我辈之词”“当家之词”“私自怜”等。大小宋的词学批评是明末清初最具理论新创质素的词学主张,它为云间词派的词创作在理论上奠定了基础。在词的创作上,大小宋笔下的作品大多婉曲清美,寄托幽深,是云间词派中最成功的作品之一,并以此开启了云间词派的主体词风。历史与词学事实表明,宋征舆与宋征璧在明末清初云间词派开启与发展的进程中,扮演着关键性角色,他们是明末清初云间词派词学活动的最早组织与核心主持人,是云间词派词学理论的主要奠基者,也是云间词派词创作成就最高的词人之一。一句话,他们是云间词派的实际开派领袖。
四、大小宋词史地位辨析
这里还有一个与大小宋有关的词史现象值得探讨。尽管大小宋在云间词派演进史上功勋卓著,是这个词派事实上的开派领袖,但清代与此后的诸多词论家多淡化或不提他们的作用,多将陈子龙视为云间词派的开派宗主;或虽列宋征舆为云间词派的领军人物,但又将其词史地位低挪一格,视其为陈子龙的词学附庸。究其缘由,颇为复杂,不是三言二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但下列四个事实值得注意。
首先,陈子龙与大小宋一样,在词创作与词学理论构建上均取得卓越的成就,为云间词派的主要开创者,他有资格被视为云间词派的开派宗主。在词创作上,陈子龙所写《湘真阁存稿》以及与李雯、宋征舆合写的《幽兰草》,深沉蕴藉,情韵俱美,为明末清初词坛最成功的词创作文本,能代表云间词派的最高创作水平。在词学理论上,陈子龙在《幽兰草题词》中率先提出“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的开新词学主张,为云间词派的创作指明了前进的路径。这篇题词可称云间词派最具指导性的词学纲领之一。固然,从对云间词派的整体词学贡献而言,陈子龙与大小宋相比略有逊色,譬如,陈子龙文学兴趣广泛,其一生将他的主要精力用于诗文与学术研究上,词的创作只是以其余力而为之。又譬如,在云间词派词唱和活动中,陈子龙不是主动的提倡与组织者,大多时候他只是被动的参与者。但由于陈子龙高水平的词创作与词学理论构建,所以,尽管在云间词派的创建过程中他的表现不如大小宋,但这不妨碍当代或后起云间词人对他的认同,也不妨碍同代或后世词学批评家对他的关注,他有资格被视为云间词派的开派宗主。
其次,陈子龙在明末清初集文学创作与政治、学术以及人格声望于一身,是明末清初最杰出的文学与政治家,也是明末清初最杰出的学者,这为后人视陈子龙为云间词派开派宗主奠定了坚实的文化与政治基础。陈子龙的诗歌创作,视野开阔,题材多样,且不少作品指绘时事、心系民生。清人王士祯《香祖笔记》称其诗:“沉雄瑰丽,近代作者未见其比,殆冠古之才。”*王士祯:《香祖笔记》卷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他的古文与骈文创作,内容丰富,既有师友交往之实录,又涉世务与国政,撷华与取实并而有之,代表着明末清初古文与骈文创作的最高成就。陈子龙舍身殉明的悲壮之举,更使其在政治与人格上成为一个坚贞不屈的伟岸符号,受到时人与后人的恒久敬佩。不仅如此,陈子龙还与徐孚远等人一起辑成《皇明经世文编》,独自整理徐光启的农学巨著《农政全书》,在明末清初学术史上首倡经世致用的务实学风。要成为一代宗师级的人物,仅有某一截面的突出贡献是不够的,还必须有政治、文化诸多元素来烘托。陈子龙在明末清初集文学创作成就与政治、学术以及人格声望于一身,是明末云间地域政治、文化的标志性人物,这为后人视陈子龙为云间词派开派宗主奠定了坚实的文化与政治基础。
第三,在云间词派创派活动的早期,大小宋的词学活动主要囿于家乡一隅,而陈子龙的文学交游较广泛,文学活动的地理范围较广阔,文学影响较大,是陈氏首先将云间词派的影响带到其他地方,从而令云间词派从一个地域乡邦词派逐渐演变成对清初词坛有着较大影响的大词派。云间词派早期创派活动有两次高潮期:一为明末崇祯年间后期;一为清初顺治年间早期。在这两个时期,宋征舆的社会身份一为隐身乡野的布衣,一为刚中新朝进士的后起之秀,年齿也较小,他顺治四年(1647)中进士时年龄才刚刚30岁。宋征璧虽然在明末崇祯十六年(1643)得中进士,但只在朝廷短暂担任小官职,不久就挂冠归乡,自号“歇浦村农”。所以,在云间词派早期创派时期,大小宋名望不高,政治与文学影响力不大,还没有能力将云间词派带向乡邦之外的其他地方。相反,在此时期,陈子龙则早已成名。崇祯二年(1629),他主动参加夏允彝、杜麟征等人在松江组织的晚明著名文社“几社”,并成为“几社”的主要创社领袖。崇祯十年(1637)他得中进士,不久则被朝廷任命为绍兴推官。陈氏在明末清初文坛交游广泛并有着深刻的影响。他在浙江为官期间,就积极拨识当地的文学人才,杭州著名的“西泠十子”毛先舒、陆圻等人均在文学上得其奖掖或指授,多以其门生自居,毛先舒《白榆集小传》记载:“(毛先舒)《白榆集》流传山阴祁中丞(祁彪佳)之座,适陈卧子(陈子龙)于祁公座上见之,称赏,遂投分引叹,即成师友。其后西陵十子各以诗章就正,故十子皆出卧子先生之门,国初西泠派即云间派也。”*陈子龙:《陈子龙诗集》,施蛰存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69页。陈子龙还与安徽桐城籍文士方文、方以智、钱澄之、孙临、左光先曾有交游,并与其中多人颇有交情。钱澄之《湖上抒怀呈陈卧子司理》诗云:“白苧春城夜雨过,问君豪情近如何?早闻越国文风变,自到杭州诗兴多。执法几时虚贯索,谈兵无计满天河。狂生不敢频趋谒,自借湖山发啸歌。”*钱澄之:《藏山阁集诗存 》卷二,上海:“续修四库全书”本。诗中表达了对陈子龙人品与诗才的赞美之情。宋征舆在《振几集序》中曾对陈子龙提振光大云间乡邦文学的作用有过论评,他说:“曩者,文字之盛,推娄东、金沙,我郡稍后起,然天下称云间学,辄洒然变色改容,若有不可几及者,其故何耶?诸君子中天才最雄者,无如陈给谏卧子(陈子龙)。”*宋征舆:《林屋文稿》卷四。宋征舆的论评一语中的,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第四,大小宋名节有亏,损伤了他们的历史与文学地位。在清朝定鼎中原后,大小宋就处于进退失据的矛盾状态。一方面,他们对前朝尚有留恋之情,另一方面士人心中固有的功名心又难却心头。但最终功名心战胜了留恋情,宋征舆高中清顺治四年进士,并逐步官至左副都御史,成为清廷显要的大僚。宋征璧则在乡居十年后,应清廷的征召再次出仕,官至潮州知府。仕清后,宋征璧还帮助清军镇压舟山一带抗清的义军,“舟山之役,从征有功,转礼部祠祭司员外”*(清)宋如林修,孙星衍、莫晋纂:《松江府志》卷五十六之“宋征璧”条。。如此,大小宋则不仅与昔日诸多同仁好友所走道路不同,且反目相残矣。大小宋仕清且最终与抗清义士反目的行为,在今天看来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恶行,因为清朝入主中原在客观上促进了我国各民族的融合与国家的统一。但从我国古代传统政治伦理而言,他们的这种行为属于名节有亏,被当世与后代诸多文士看低一等,这也或多或少损伤了他们的历史与文学地位。
结语
历史的事实是,虽然宋征舆与宋征璧在明末清初云间词派开启与发展的进程中,扮演着关键性角色,为云间词派的实际开派领袖。可是,由于陈子龙崇高的历史地位,广泛而深远的文学影响,以及大小宋名节有亏,清代与此后的诸多词论家大多在有意无意之间低估或漠视了二宋在云间词派中的角色与地位。然而,在梳理云间词派的演进历程时,我们有必要辨析出大小宋的词学贡献,以尽力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之所以这样做,不是要抹杀陈子龙对云间词派发展、兴盛所做出的重要贡献,也不是要否定陈子龙作为云间词派开派领袖的重要词史地位,而是要厘清清初第一个大词派云间词派演进进程中一个关键性的历史事实,那就是,宋征舆、宋征璧二人不是诸多清代词论家所论定的是陈子龙词学思想与词创作的附庸,他们与陈子龙一样,均为云间词派的开派领袖。事实上,大小宋在云间词派开启、发展的过程中做了诸多的具体而重大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大小宋对云间词派开启、发展所做的具体工作与所倾注的心力要较陈子龙为多。
责任编校:刘云
作者简介:莫立民,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湖南 湘潭411105)。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项目(09YJA75107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6)01-0052-08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