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谈历代蓬草意象的嬗递与演化
2016-03-17左宏阁
牟 彪, 左宏阁
(北方民族大学 文史学院,银川 750021)
例谈历代蓬草意象的嬗递与演化
牟 彪1, 左宏阁2
(北方民族大学 文史学院,银川 750021)
蓬草是历代诗词文赋中的重要意象,历代文人在选取这一意象进行创作时,有着千姿百态的心绪。“飞蓬”“转蓬”“孤蓬”“蓬心”……这些意象名词的构造无不显示出文人对“蓬”的青睐与感怀。因此蓬草意象的嬗递研究成为历代文人风气研究的一个缩影,从整个文学壁垒之一隅管窥时代文学脉络的思路,也恰如其分地附和了极具时代意义的文学研究新动向。
蓬草;文人风气;意象研究;嬗递与演化
一
中国自古而今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以一种包罗万象的大国气概屹立东方。在这片广袤的华夏大地上杂布着各种草木花树,灿若星海的中国文学典册中,无数文人词客在不遗余力地书写着、记录着眼前的所见所感,在这众多草木花树之间,有一种草生于天地而立于天地,它虽飘摇不定却乘风飞舞,虽身轻力薄但坚韧不摧,它不染琐屑之事,不争微薄之名,生于尘内而超然尘外。它便是蓬草。
“蓬”在古代是一个非常活跃的字,古人经常将与蓬草有相似点的植物比附于蓬,这种现象自《尔雅》时代就已出现。《尔雅·释草》记:“齧,雕蓬,荐,黍蓬”[1]。郭璞注:“别蓬种类”[1]47,邢昺亦认为此为:“别蓬种类也”[1]47。这就说明古人对“蓬”并非只停留在一种简单的直观认识上,郭注和邢疏都点明了这点。基于此,后代对“蓬”的解释更是旁枝蔓株,愈演愈多。如汉人许慎《说文解字》:“蓬,蒿也。从艸,逢声”[2],宋人陆佃《埤雅·释草》:“蓬虽转徙无常,其相遇往往而有也,故其制字从逢”[3],明人杨慎《卮言》:“蓬有水陆二种,雕蓬乃水蓬,雕苽是也。黍蓬乃旱蓬,青科是也”[4],清人程瑶田《通艺录·释蓬》:“埽帚菜,余以为此即蓬也”[5]……由此可见,蓬之性状、形态在不同时代有着不一样的认知与阐释,久而久之,诗赋中“蓬”字一出更偏向指一种意象,反映一种心绪,表达一种感情,而疏于对它本来物象的阐释。
二
早在先秦时期,古人就开始将蓬草意象运用到有意识的文学创作之中。如《礼记·射义》有云:“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6]在这里,选取桑弧蓬矢的意象来表现人类源于自然而又意欲征服自然的雄心壮志。彼时先民对自然有着质朴的敬畏,因此在意象选取和情感表达上浅易而直接。再如诗经《召南·驺虞》篇中称“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7],这句诗记述了猎官于广袤草丛中一箭射杀五只小猪的事件,用以表达原始先民对战胜自然的无限欢欣。再如《卫风·伯兮》中有“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7]35句。该诗以女子笔调写就,加以强烈的心理活动分析,特别是诗中“首如飞蓬”四个字,足将女子丈夫离开后的慵懒散漫状刻画至深。由此可见,在最早的诗歌总集中,蓬草意象已经在诗人抒情达意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到了巫觋文化风行的楚地,蓬草意象也作为自然天地的代名词被广泛地运用着。屈原于《楚辞·九叹·怨思》中抒志“执棠谿以刜蓬兮,秉干将以割肉”[8]。在这里,屈原完全将自己置身于萧散自在的广阔天地间,用利刃将自己于蓬草斩断、融合,从而羽化在这最原始的自然之中。由此可见,先秦时期蓬草意象趋近于自然的代名词,他和其所伴随的文学一样,都处于混沌萌芽阶段。甚至可以说,“蓬”意象的出现,只是一种生长繁茂而杂乱的草本植物,并未注入诗人过多的情感因素,故较多地彰显出原始先民的质朴与随性。
到了汉代,蓬草意象在更多诗作赋作中出现,更为广泛的运用甚至令其展现出了一些情感生成的可能性。如张衡《归田赋》中有:“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9]句,这里作者将“蓬”比附于“庐”形成了“蓬庐”意象,来展现自己淡泊名利、归去山林的逸致。再如扬雄《长杨赋》中以“头蓬不暇梳,饥不及餐”[9]93句来展现将士征战艰辛。值得注意的是,“头蓬不暇梳”中的“蓬”已经由“首如飞蓬”中的名词转化为了形容词,足以看出汉代文人在蓬草意象的选取和运用时,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掺杂进自己的主观裁夺。汉代文人运用蓬草意象时不再是随意薅取、任意安插,他们在遣词造句时会加入一些个人情感考虑,并将这一意象装点成他们需要的状态,进而表达他们所要表达的情感。由此可见,汉代“蓬”意象的出现,虽已初具创造生发色彩,但归根结底也无外乎是和其他名词连用组成新名词,蓬庐、蓬莱、蓬头等意象出现时,诗人似乎仍没有把自己化身为蓬草。因此,汉代的蓬草意象仍出于诗人对物象的表象创造,并未使其成为心神凝一后的情感寄托。及至魏晋南北朝,政治的混乱、民生的苦艰都为此时期身怀传统抱负的文人造成了精神上的困顿。此间文人在诉说衷肠时急于寻找一个寄托对象,于是蓬草适时地走进了他们的诗词文赋中。如曹植,在《吁嗟篇》中就有“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10]之叹,在此诗中他将自己比作无依无靠的“转蓬”,这是一种呼天抢地,无人应答的旷世孤独,这种孤独感无疑是其跌宕起伏的政治生涯的映照。再如萧散疏宕的竹林名士阮籍,其八十二首咏怀诗正是其才智的舒展与孤闷的寄托。其中“下集蓬艾间,上游园圃篱”;“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甘彼藜藿食,乐是蓬蒿庐”[11]之句皆将自己比附于蓬草,在蓬池之侧、在蓬庐之中、在蓬艾之间阮籍慢慢地乐于做一个久居蓬户之士。魏晋之世,伪礼横行,在这种政治氛围中,阮籍越名教以展现对儒家真礼教的坚守。魏晋南北朝是文学开始独立走向自觉的时代,文人对文法体式的讨论、修辞声律的探索和蕴境艺术的追求潜力都在这个时代被挖掘出来。因此,蓬草意象的运用与选取至此才进入初始阶段,文人试图将自己的所有情感倾尽其中,或是将自己与蓬草紧密结合,使其产生色彩浓厚的象征意义。唐宋时期,文人创作无论从艺术美感到规模数量都达到了巅峰,这是诗词艺术的黄金时代,无数文人踔厉风发,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其或激昂或愁苦,或风流或深邃的笔触。当然,许多诗人词人在抒情达意的同时也往往少不了蓬草意象的佐助。此时期诗人词人在蓬草意象的运用中终于冲破了前代局促的藩篱,他们基于蓬草生长状貌多样的特点,为其赋予了形形色色的姿态。如李白,曾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12]句以表现自己不愿拘囿于一时一地而心怀天下的远大抱负;杜甫有“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12]352句来表现自己的飘摇不定,仕路艰辛;李商隐有“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12]850句来表现官场事务的纷繁杂扰和自己的应接不暇,而周邦彦曾用“野外一声钟起,送孤蓬”[13]来渲染自己寥落清寂的心绪……由此可见,同样的一株蓬草,在诗人词人们的眼中幻化出千差万别的意蕴,这与唐宋文学形态与风格的多样性不无关系,正是有了这万千极富创造力的诗心词绪,才有了蓬草意象灵活多变的阐释。
接续前代蓬草意象的阐释与应用经验,元明清三朝文人对这一意象的运用愈发趋近格规化,他们自然地为蓬草拈连出许多固定词语,用以表达固定的心绪,这种固定情感也渐渐为其受众所认同。如提及“蓬门”“蓬户”便知诗人的隐居遁世之志,如郑板桥的“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14],再如长筌子的“竹疃梅村蓬户悄,这幽闲,世间难胜”[15];如若提及 “蓬瀛”“蓬岛”则必有求道化外之心境,如姬翼的“乘此清风,归去蓬瀛”[15]366,再如王哲的“蓬岛现光华,翠雾红霞”[15]379;如若提及“孤蓬”“转蓬”便不禁令人感喟世路多艰、身不由己,如元好问的“自笑此身无定在,风蓬易转孤根”[16],再如曾国藩的“读书识字知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17];若提及“蓬蒿”“蓬头”等词便见杂乱无章的状貌,进而勾画出人生的困顿索寞,如明人赵南星的“一壶浊酒自饮,竟日蓬头不冠”[18],再如刘基的“高门大宅化灰烬,蓬蒿瓦砾塞道周”[18]216……可见,元明清三朝文人始终恪守蓬草意象运用的格规,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地将这些蓬草生发的词语延续着。这与该时期文人的刻板与坚守不无关系,程式化的嬗递确令蓬草意象抒情脉络得以延续,然而缺乏新意的创造与不甚灵活的运用也令这一意象失去前代应有的光辉。
此后文人仍在孜孜不倦地将自己化身蓬草,如现当代文人钱钟书曾有“辜负垂杨绾转蓬”和“风里孤蓬不自由”句,虽在用法和用意上未脱前人之藩篱,但也足见蓬草意象所具备的强大生命力。
三
蓬草是自然界最底层的象征,却最贴合于文人的本心,因为在他们眼中,肆意生长、随处翻飞、漫天盖地的蓬草才是整个大自然最贴切的象征。“蓬”这个意象被千古文人寄予个体生命体验后的真性情,他生于天地而立于天地,饱经雾霭、风霜、晨露,不染琐屑之事,不争微薄之名,生于尘内而超然尘外。因此蓬草围绕下的文人们自身也成为一株蓬草,在诗篇中、在文赋里阐释着自己对政与教、礼与法、仕与隐的远见卓识。或沉郁,或委屈,或苦闷,或彷徨,也无论顾影自怜、自怨自艾,抑或是时乖命蹇、形影相吊,蓬草总能以一种飘摇、零落、不禁风霜的姿态出现在文人的诗赋中,在经过抒情主体的反复皴染、雕琢后,成为其形神合一的代言者。综上,文人们总能在举手投足间注意到蓬草的存在,它随流水飘零,它与狂风并举,它于乱石间、山林里、溪流畔、戈壁上肆意生长,无止无尽。它有多重品质,或颠沛流离令人惋惜,或奋发向上令人赞叹,或隐逸无踪令人钦羡……它漫天盖地而又多姿多彩。正是由于蓬草的状态习性,恰切地贴合了文人的风气,才使其成为文人诗词文赋里极为钟爱的意象。由此,于细微处观照一个时代文人的风尚,洞察一个时代文人的内心,也变得极具意义。
[1] 郭璞.尔雅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6.
[2] 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136.
[3] 陆佃.埤雅[M].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77.
[4] 郝懿行.尔雅义疏·四部备要本下之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5:549.
[5] 程瑶田.中国丛书综录·通讯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793.
[6] 戴圣.礼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27.
[7] 朱熹.《诗经》集传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8.
[8] 屈原.楚辞[M].北京:中华书局,2015:47.
[9] 郭预衡.中华名赋集成[M].北京:工人出版社,2000:67.
[10] 夏传才.曹植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39.
[11] 倪其心.阮籍诗文选译[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107.
[12] 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237.
[13] 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2000:1236.
[14] 卞孝萱.郑板桥全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76.
[15] 顾词立.元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1987:574.
[16] 狄宝心.元好问诗词选[M].北京:中华书局,2005:78.
[17] 何贻焜.曾国藩评传[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94.
[18] 王夫之.明诗评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435.
[责任编辑 陈希红]
Discussion on the Transmutation and Evolution of Peng Grass Imagery in the Past Dynasties by Examples
MU Biao, ZUO Hong-ge
(Literature and History College, North National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21, China)
In the ancient poetry, Peng grass has important images, and the literati are in different moods while pondering the images of Peng grass. The Image terms, such as "dishelved Peng", "wandering Peng", "solitary Peng" and "Peng heart", etc., reveal their favor and recollections about "Peng". Therefore, the research of Peng grass imagery transmutation becomes a microcosm of the literati culture study. From the corner of the entire literature, it gives us a glimpse of the structure of the literature and also aptly echoes the new trend of literary research with great significance of the times.
Peng grass; literati culture; image research; transmutation and evolution
2015-10-01
北方民族大学2014年研究生创新项目(项目编号:YJSCXXM201402)。
牟 彪(1990-),男,河南开封人,中国古代史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五代史。
I206.2
A
1008-6021(2016)02-01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