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的倒影之中外一篇
2016-03-17任林举
□任林举
在时光的倒影之中外一篇
□任林举
窗外的山桃花开过,然后又落去;过站的候鸟来了,转眼又飞走……
望着在风中空空摇摆的树枝,突然想起母亲,想起母亲那些寂寞的表情和期盼的目光。在母亲的生命里,也许我就是那常来常走、一闪而过的花或鸟儿吧?
盘点自己这半生,能够陪伴母亲共同度过的时光真是太少了,相对人生的全部进程,充其量也只能占到种子之于粮食的比例。小时候,母亲几乎每天向我灌输着“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观念,并把全部心思都用于督促我的“学习”,以期有一天可以让我藉此离开那片土地、那个村庄,自然,也会离开她。就连我有时“心血来潮”帮她做一点零活儿,她都面露愠色,责备我胸无大志,像个女人一样俯身俗务。于是,我只好硬起心肠,“忘我”读书。忘我,也忘记了母亲,不再去想她劳作时的辛苦与艰难。为了不负母亲的期望,我疯狂地奔跑在求知、“升学”的路上,早早地实现了对她、对故乡的“离弃”,远走高飞。
最初那些年,母亲表现得十分“刚强”,她常以她的出色的节制和冷静向我传递一种朴素的信念,让我坚信,我们能够拥有的团聚和快乐如我们的财富一样,是不能挥霍的,只有“细水”才能“长流”。由于家境贫寒,承担不起路费和额外的消耗,母亲就鼓励我不要想家,不用总惦记回家。所以,除了春节,几乎所有节假日我哪儿也不去,只是躲在集体宿舍里给母亲写信,在时间和空间的屏障之外,向她描述我学习或工作上的“顺利”以及生活和际遇上的“平安”。几页信纸、一张邮票就行使了“见字如面”的使命。如此这般,似乎就真的“免”了彼此间的“牵挂”。母亲说,只要平安,就比什么都好。每当我们离别,她总是从我身后丢下一句很“硬”的话:“走吧,我不惦记你。”我知道那句话的真意,便顺势把那句“坚硬”的话当作抵挡风雨的外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咬紧牙关,为她创造出种种“不惦记”或不用惦记的理由。
不知从哪一年起,母亲变得不再“刚强”。如果有一段时间,我因为“没头没脑”地忙碌,没有抽出时间给她打个电话,她就会坐立不安,在客厅里一圈儿接一圈儿地转,边转边对妹妹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你大哥没来电话吧?”直到妹妹看透她的心思,将我的电话拨通,她才会从那种无所适从的状态中转过神来,重归安然。而当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目光也再不像以往那样淡定,从上下打量开始,一直到最后的密密缠绕,不离左右。我知道,这目光是许多年、许多孤单寂寞的夜晚或白昼、许多堆积在心里的情感,经过她以心以命地细细搓捻,捻成的两条无形的绳索。如今,她要用它们将自己和她的儿子紧紧系在一起。不仅是目光,她的脚步也会常常不由自主地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我到了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那情形就如一个三岁的孩子跟定了大人一样,怯怯地,无声地,却异常执着。
母亲老了,老得孩童般温柔、孩童般脆弱。
去年,传统的“小年”刚过,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回家的事情,母亲就急着让妹妹给我打来电话,特意叮嘱我回家时千万别给她带钱带物。我理解她的言外之意——“我什么都不稀罕,只要你人回来就行。”
放下电话好一会儿,我才从生硬、麻木的工作状态中回转过来。虽然这些年事业、生活、情感等领域里的诸多错位,让我不得不经常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但这种不断的转换和“穿梭”,并没有把我磨练得更加润滑、灵敏,反而因为过于频繁的“操作”和“磨损”,让我的意识和思维里生出了斑斑“锈迹”,越来越难以在各种状态间转换自如。当我终于放下眼前的杂事和杂念,凝聚心神想一想母亲的境遇和愿望,替母亲盘点一下她生命里的存储和盈余,内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感伤,想起为人父母的不易与可怜。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人生中的某些事情,怎么看都像一场执迷不悟的暗恋。每当我想起卞之琳的那首诗,就会想到天下父母对于子女的那份一往而深、一去难返的爱与情感,自然而然也想到母亲。在我的认知当中,母亲的可怜更甚于天下其他父母,不仅仅因为她的敏感、细腻,还因为她的命,苦如黄莲或比黄莲更苦。她这一生啊,三岁失去了父亲;四岁失去了母亲;八岁失去了亲人的照料与家庭;十三岁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哥哥;四十五岁失去了丈夫……到了最后,还能剩下些什么呢?她一生没有工作和所谓的事业,她全部的事业就是养育五个子女。到了晚年,因为几次迁居,连证明自己身份的户口底档也弄丢了,竟然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如今,她在这个世上惟一的身份就是五个子女的母亲,她在这个世上活着或存在的惟一理由,就是盼望着一年一次或很少几次见她自己的子女一面,而她的子女大部分时间都被其他的事情追着,被其他的人追着,心思、情感以及关注的目光俱在“别处”并没有凝注于她。
近些年,虽然我差不多每个节假日都会放弃游玩和出行的机会,赶回去看望母亲,但我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些可疑。像一个忘恩负义的之人,本应该让自己的母亲晚年不再忍受思念之苦,却将少得可怜的关怀和探望当作引以为傲的“孝心”和慰藉;也像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本来是为了获取自己心灵和情感的安慰,填补自己心中的缺憾,却俨然长了一双翅膀,忽来忽走地闪现于母亲面前,扮演着雪中送炭和抚平思念的爱之天使。
在家里,在母亲身边,我能够做的只是尽可能多地陪陪她。与她单独相处,断断续续地说一些话,看着她慢条斯里地摆弄自己那些小物件儿:毛巾、手帕、围巾、床品等等,一样样地数,一样样地叠,一样样地摆,方方正正,齐齐整整,有条不紊,像是以一种珍惜的情绪梳理着往昔岁月,投入、忘情、不厌其烦。那些物品,都是我这些年陆续给她带去以供日用“不起眼”的小东西,如今看上去依然簇新如初。看着看着,就有泪水悄悄涌入我的双眼,看着看着,我仿佛就穿越了时光隧道,抵达了岁月的另一端。呈现在我眼前的,已经不再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分明是一个埋头摆弄自己心爱的糖纸、沉醉于“过家家”的小女孩儿。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节气都已经到了清明,天空还有雪飘落,但这时的雪已经“站不住”了,落下来就会融化。母亲固执地认为这场雪会危及我们的行车安全,不等我们返程,就一遍遍叮嘱:“路上雪大,可要多加小心呵!”跟她解释了几遍,仍不管用,待我们临出门时,听到的还是她那句充满担忧的“唠叨”。以往告别,只要我们回头,总是能够看到母亲依恋的身影和目光,但这一次却有些出人意料,转身就不见了她的身影。大妹妹敏感,发现了我目光里的询问,便告诉我,母亲回自己房间了。我突然醒悟,母亲是基督徒啊,她此刻定然依规“走进内室,面对你的神,说出自己心中的愿望。”
就这样,我再一次从母亲身边飞驰而去,只把母亲丢在回忆之中或者说那长长的时光的倒影之中,孤独地坐在自己房间里,巴望着下一次与儿子的重逢。
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落到车窗上,随即融化,像雨滴,像泪水在玻璃上流淌。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之中,母亲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一点点清晰起来……也许,终会有那么一天,母亲要离开我们,我想,那些与母亲共度的时光,应该会如种子一样,在我心里发芽、生长,铺满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