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间的文化接力:论儿童文化及其传承功能
2016-03-17高娴
高 娴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 文史所,湖北 武汉 430077)
代际间的文化接力:论儿童文化及其传承功能
高 娴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 文史所,湖北 武汉 430077)
我国自古关注儿童和儿童生活的独特性,但从儿童的本体性出发构建独立于成人文化的儿童文化,还是受到近代西方思想的影响。儿童是社会的未来更是传承和建构文化的主体,而在市场经济及各种思想浪潮的冲击下,各种世俗化、商业化的因素增加了儿童文化传承民族文化的难度。在科学厘清什么是健康的儿童文化和符合当今社会发展需求的优秀传统文化的前提下,应该积极倡导通过建构“健康”的儿童文化来传承本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文化传承;儿童文化;文化产业
文化传承是一项关系到全社会、全民族的身份认同和文化安全的重大问题;文化传承却又是由最具体、最细致的工作构成,它通过个体的人起作用,而人的世界观和文化认同莫不深受其童年时期文化环境的影响。已经有西方学者关注到儿童与民族国家的重要关系。斯特凡·田中观察到儿童的发展与基础教育和现代国家福利制度发展等因素紧密相联,认为儿童的发展已成为民族国家发展的抽象隐喻[1]。人类学学者安·阿纳格诺斯特也关注到当今中国人口政策的儿童问题不仅是个人家庭问题,更与整个民族未来的风险与未来发展期望紧密相关[2]。我国素来有“……从娃娃抓起”的说法,儿童的发展不仅是每个家庭的希望,更是国家和民族未来的希望。在全社会共同致力于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儿童文化难免成为中西各种理论和方法的试验场,在摸索过程中的诸多问题也引发全社会的关注。在此背景下,有必要对儿童文化及其文化传承功能等问题进行更加细致的讨论。
一、我国历史中的儿童文化
中国自古就关注到儿童区别于成人的天性,在儒、道二家的共同影响下,形成了我国古代文化对儿童或功利、或审美的两个向度的态度。在儒家经典中,古人关注儿童才能的习得,并从中形成了人才选拔的标准。《诗经》中对不同阶层儿童的生活境况都有所描绘,是为“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正义》卷一)的文学范本,也为孩童的在社会人伦规范上的形成写就了典范。《邺风·凯风》中有“母氏盛善,我无令人”,“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诗人表达了对母爱的感恩和不能报答母恩的自责。《小雅·蓼莪》中有“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后世文学作品中也反映了古人在儿童教育中重功利的一面。如魏晋笔记体小说集《世说新语》中描写了那一时期不少材质卓绝的儿童的言行和才知天赋。其中举例十岁上下少年的故事都按照品评名士要求来选取,所以所描写的儿童都较有成人色彩。在古代经世致用的社会主流价值观中,儿童是成人的预备阶段。
在道家经典中,“儿童”、“婴儿”被赋予了美学意味,这也使得后世文人在对儿童的艺术表现中更加注重儿童天然、趣味的本真状态。《道德经》中有“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这里的“婴儿”就象征着人的本真状态。《庄子·应帝王》中有“混沌之死”的典故,当混沌具有了象征社会意识的七窍,儿童般天然无我的状态也就不再,馄饨于是死去。在老庄经典中的儿童不被作为社会体制的附庸,而被加之了见素抱朴的理想情怀和精神价值。后世文人在诗与画的艺术天地中常乐于表现的童趣、童稚,宣扬童心。辛弃疾在《清平乐·村居》中有“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表现一种或闲逸或活泼的氛围。再如陶渊明诗歌《责子》,唐代李商隐《骄儿诗》、宋代绘画《村童闹学图》等,在这些作品中,儒、道兼宗的古代文人将膝边童子的天真玩乐作为天伦之乐和陶然自得人生的象征。
近代中国受到列强入侵、亡国灭种的威胁,知识分子们尤其关注儿童和教育。他们都认可儿童(及青少年)的成长对国家未来的重要影响,并将儿童教育作为社会改良的重要举措。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一方面吸收西方经验,翻译和创作了大量儿童文学;另一方面也对儿童在国家未来的意义进行了较多理论探讨。梁启超认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中国说》),他在诗歌中慷慨激昂地呼唤“少年”精神。鲁迅、周作人、冰心、老舍等作家,无不为国家的少年儿童写作,创作出流传颇广的儿童文学。同时,《伊索寓言》、《鹅妈妈故事集》、《木偶奇遇记》、《鲁滨逊漂流记》、《爱的教育》、《王尔德童话》等大量儿童文学作品在这一时期被翻译成汉语介绍给中国读者。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学者吸收西方儿童观念,重新发现了儿童概念,尝试建立以儿童为本体的儿童文化。
历史上通过对儿童的教育建设一种文化传承的机制是显而易见的。同样值得关注的是,干预教育、阻断对儿童的本民族文化传承也作为一种文化侵略手段在特殊历史时期中给民族国家、文化传统和人们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创伤。由此可见,关注儿童文化的建设,科学设计儿童文化的建设以及在儿童文化活动开展的过程中有效融入传统文化元素,对于塑造具有符合现代社会发展要求并具有传统文化认知和传承能力的个体,都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果对儿童文化建设缺少足够的引导,放任市场经济冲击儿童文化消费市场,则有可能以一代人的代价丧失掉最好的文化传承途径。
二、我国当代儿童文化的发展及特征
“儿童文化”是一个新鲜的却并不新异的名词,这一概念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而不断扩充其内涵和外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社会充斥的政治话语成为儿童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但由于作家们的责任和文艺方针的正确指导,也出现了很多优秀的作品。在十七年的儿童文学创作中,作家们从整理民间故事中找到了灵感,出现了《神笔马良》、《野葡萄》、《渔童》等作品所表现出的穷苦民众对权贵者的反抗,以及《龙王公主》表现对美好爱情忠贞向往的故事。这些故事既满足了当下中国的审美需求,同时也表达了人类共同性的主题。另一些新编故事如《“没头脑”和“不高兴”》、《小猫钓鱼》等,则表现出作家们寓教于乐的创作意图,企图在故事中矫正儿童成长中的缺点与不足。同时,受到国家支持,也产生了很多艺术风格的儿童文化精品,特别是在美术片领域。上海美术片电影制片厂亦将传统故事题材搬上荧幕,给孩子们留下了《骄傲的将军》、《神笔》等具有东方审美的优秀作品。
而改革开放以后,社会文化的发展方式经历了文化市场,走向文化产业化发展的新趋势;大众传媒也在文化的传播与创造中充当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随着纯文学的边缘化,儿童教育已经不仅仅是以童话小说为主要途径。当代的儿童文化实际包括了诸多领域,正如朱自强教授所言,包括了:“儿童自身拥有或创造的文化,如游戏、绘画、演剧、音乐活动、写作文、写诗、办板报、墙报,甚至报纸、杂志等等;成人社会为儿童创造的文化,其中又包含儿童文学、儿童音乐、漫画、动画等精神文化产品,以及图书馆、儿童馆、儿童公园、游乐园(如迪斯尼乐园)、幼儿园、学校、影剧院、玩具、服饰等物质设施文化。”现实生活中,儿童文化的样式日益多元,也显示出非常强的消费文化特征。
面对20世纪80年代的新生儿增长,我国的儿童文化消费市场已经出现了供不应求的情况,改革开放后进口的大量动画片培养了80后一代对动漫的热情。在这些进口的动漫形象中已经包含着动漫产业消费的因素,除了动画片之外,漫画杂志、图书以及漫画玩具等衍生品,也受到80后一代的青睐。而三十年后的今天,怀着对儿时的动漫记忆,80后年轻人成为了我国动漫产业的主要参与者。例如创作《闯堂兔》动漫电影的就是一对武汉80后夫妇,他们通过自己扎实的美术功底,企图用漫画形象讲述自己的心灵故事,主创者曾介绍他们的第一部动画电影《闯堂兔之宠爱大作战》(2011)实际是导演对自我梦想的诠释(相关信息根据笔者2014年6月调研情况,由武汉玛雅动漫有限公司主创人员口述)。
三十年后的今天,即便在计划生育政策的控制下,我国人口结构走向老龄化,然而又一轮婴儿潮的到来让处于文化消费主力的30岁年轻父母将婴童消费和儿童文化消费作为家庭文化消费的重要方面。儿童文化相关行业除了进行科教文化的事业单位在推动之外,相当一部分社会力量分散在新闻出版、制造业、教育培训、医疗保健、动漫、旅游等产业中。在国家经济转型的关节点,不少传统的盈利企业企图从儿童文化产业中寻求转型突破口。除了母婴消费品市场、儿童教育培训这些传统服务业,房地产企业和科技型文化企业都越来越多地关注到儿童文化消费的需求。由此,出现了与地产项目配套的儿童主题乐园、体验园等更大规模和更多创意的儿童文化消费项目。
然而在这些由市场导向的儿童文化消费中,儿童主体性却是模糊的,经济利益与社会效应之间常常难以平衡。我国游戏开发、教育和儿童文化消费品产业化之间所应具备的完整人才和产业链条正已慢慢磨合形成。国内少数几个能够培养幼儿教育博士学历的高校和学院毕业生,有望成为儿童文化消费产业化发展过程中协调市场与社会效应的有利因素。而随着一些儿童文化产品所暴露出的问题为社会关注,这相关行业开始更加注重产品的文化内涵和文化创意。例如在动画片的制作中,剧本情节对儿童行为的影响越来越受关注,那些具有暴力、杀戮以及成人世界消极世界观和生活经验的内容都不应出现在儿童题材中。此外在动漫原画设计环节中美育的作用不应缺位,更加和谐的场景画面和色彩,以及更加文明和适度夸张轻松诙谐的人物形象与肢体语言是主导,而狰狞、暴力和晦暗的氛围则也不适合在儿童文艺作品中过多表现。
三、“健康”儿童文化和“优秀”传统文化
当今最受关注的儿童文化产业业态是“文化+科技”型的动漫企业。由于动漫产业发展早期虽是文化产业,只有较少发展完备的动漫企业主动以儿童教育和启发童智作为事业导向,更多初创型的动漫企业在发展儿童文化方面的意识滞后。这些从事了儿童文化产品生产的企业对儿童文化产业的认识不足,也导致当代儿童文化的内容研发缺乏针对性。由此还引发了家长们对例如《喜羊羊》、《熊出没》等动画作品的台词粗鄙问题的焦虑,以及儿童模仿动画片场景而产生犯罪等现象的反思。此外,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儿童文化一度对西方经验实行拿来主义,近些年又出现了倡导“国学”复兴而提倡儿童文化复古的风气,这些都一度推动了当代儿童文化的发展。究竟什么才是当代意义上的“健康”的儿童文化呢?
西方学者认识到,文字、印刷、电视等传媒影响着儿童概念的产生和儿童的成长。美国媒介批评家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中通过观察媒介及其影响对“印刷术如何创造了童年,电子媒介又如何使之消逝”[3]进行了大胆的推断,认为文化产业和大众传媒正在侵蚀童年。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首次使用“文化工业”(culture industry)指称资本主义大批量标准化生产的文化,与艺术品和精英文化不同,大众文化缺少独特的内容与风格,而更加具备均质化、商业性和世俗性。当我们在享受城市文明和大众文化给我们带来无差别的文化娱乐方式和成本更加低廉、品质更加稳定的文化消费产品的同时,也需要警惕商业化和世俗化对儿童文化消费品的影响。儿童的主体性有可能在商业化的大潮中被利用和被解构。由此需要由社会和政府共同关注,全社会共同参与,去探讨如何建设健康的儿童文化,以及究竟什么是适应当代儿童发展需要又适应未来国家发展需要的健康的儿童文化。
随着文化传承成为全社会越来越重视的问题,将传统文化融入儿童教育和儿童阅读正在被教育系统采纳和实施。如2015年下半年,武汉市“经典诵读·优秀传统文化进校园”活动计划覆盖全市中小学生,活动要求学生在学期课程内完成《国学经典读本》的学习。这无疑是武汉市政府在通过儿童教育方面传承传统文化的一项积极举措,也是政府对被商业化和消费文化逐渐占领的儿童文化领域的有效引导。然而儿童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仍然需要进一步理顺。在通过干预儿童文化建设的过程中来传承传统文化,依然要以关注儿童本位为基点。在对儿童宣扬传统经典中所蕴含的价值挂念时也依然要以当代儿童身心发展的需要为准绳去进行甄别、选择和取舍。由此,在儿童文化中传承传统,需要国学大师与儿童教育家和儿童文化学者的共同参与。
一些儿童文化学者对当今的儿童教育国学启蒙中的问题进行过反思。朱自强教授在《论健康的儿童文化建设的迫切性》一文中初步表述了他对健康儿童文化的看法,他以社会上蒙学教育让儿童学习《二十四孝》故事为例,分析了让当代儿童学习封建社会中“孝道”的利弊。不加甄别地宣扬传统孝道在五四时期提出的“以亲情取代孝道”的观念的基础上,实际有所退步。另一方面他也引用周作人的自述来讨论儿童学习古文的功效。周作人在1926年时就说,“这样,我到十三岁的年底,读完了《论》《孟》《诗》《易》及《书经》的一部分。‘经’可以算读得也不少了,虽然也不能算多,但是我总不会写,也看不懂书,至于礼教的精义尤其茫然,干脆一句话,以前所读之经于我毫无益处,后来的能够略写文字及养成一种道德观念,乃是全从别的方面来的。”由此可见,什么是健康的儿童文化以及什么是优秀的传统文化,都不是仅凭臆想就能断定的简单问题,需要学者们与时俱进进行深入研究。而只有通过将建设健康的儿童文化与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责任结合起来,才是面向未来的传承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最有效途径之一。
四、小结
在2015年10月19日公布的《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中已经强调,要“着眼百年大计,扶持中华文化基因校园传承工作”。文艺评论家于平就此评论说“有什么比文化基因的‘代际接力’更有意义呢?”传承文化基因,不是一时之计也不是一代之计。童年是人生最自由浪漫的阶段,儿童文化却在儿童自身的特色基础上始终少不了成人世界的影子,儿童文学就是工业革命社会分工后出版业蓬勃发展下的产物。健康的儿童文化应该符合了家庭对儿童发展的预期、社会对儿童发展的预期以及儿童自身发展需要这几个方面的要求。面对多数家庭功利的和跟风式的儿童文化消费,那么我们的教育家和儿童及社会文化建设的参与者们更有义务对儿童文化进行细致的研究和认真的引导,将健康的儿童文化的创造作为一种社会共识,让对人文的关注、对美好的向往和对祖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敬仰和对当今中国核心价值观的接受,都融入到儿童文化的具体形式中和儿童成长的氛围中。
[1]徐兰君,[美]安德鲁·琼斯主编.儿童的发现:现代中国文学及文化中的儿童问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2011.
[2]陈世明,马筑生主编.当代儿童文化新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
[3](美)尼尔·波兹曼著,吴燕莛译.童年的消逝[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周小梅
2016-10-08
高娴(1983-),女,武汉人,文学博士,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史所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及大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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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890(2016)04-002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