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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有她的追求”

2016-03-16张莉

文学自由谈 2016年1期
关键词:上官婉儿唐宫武则天

张莉



“她说她有她的追求”

张莉

1

我对赵玫的一篇随笔印象深刻,题目是《爱的交换》。“文革”中,父亲为了女儿的前途,签字承认自己的“反动”,他去下放,主动给女儿写信,要她去分配办揭发自己,因为他希望女儿有好的前途。“这是亲人之间最可悲也最残酷的一件事。何以要让父亲在女儿面前批判自己?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宁可不留在城里,宁可上山下乡,也要让父亲回家。”在那篇文章里,赵玫说她和父亲之间“原谅”这个词根本不存在。所以,女儿不接受这个交换,她拒绝了。

那个拒绝太令人难忘了。在当代文学史的课堂上,每次讲到《伤痕》《班主任》《晚霞消失的时候》,我都会提到四十多年前的这个故事。那是一个女儿的主体性,也是一位青年在潮流面前的不服从。因而,当这个女儿有一天要拿起笔写作时,指望她随波逐流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我看来,赵玫是那种很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什么路的人,一旦认准,就不会改变。

2

1994年,我第一次读赵玫。那天我在新华书店买到了《朗园》。《朗园》里有一个陌生、神秘而令人向往的天津,它让人着迷。以至于定居天津后,我曾经用了一个下午去寻访《朗园》里那些地标性建筑。

但是,我最难忘的还是赵玫的言说方式。她喜欢用句号。有时候句子很短,有时候句子又很长,绕口。赵玫的标识性在于,她的表达是繁复而非轻快的;她的语意辗转且情感饱满,那与我们惯常阅读的写实风格迥然相异。赵玫热爱吴尔夫、杜拉斯,读者很容易从她的文字中看到她们的影子。但是,她对她们并没有亦步亦趋。她寻找着属于她的节奏、语感、腔调,试图使那种独特的缘自西方的表达在中国落地。

没有什么比一个作家建立自己标志性的语言方式更重要的了。独特的语言意味着一位作家个人精神世界的完整和文学风格的确立。我不知道赵玫的语言方式是否遭受过非议,也不知道她是否与编辑、批评家、读者进行过搏斗和抗辩,我看到的只是结果,是三十年来她对这种独特表达方式的坚持。最终,她形成了独特的停顿、发声、节奏。那些句式深深打着她的印记。以至于读者一看就是来自她的“声口”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我独自写作。独自与我的灵魂交谈。我努力而认真地做着一切的时候,有很多时间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或者是靠在我身边的那张床上。那么切近。他抽烟。烟雾笼罩。那迷蒙的思绪。哪怕那么切近。我仍旧是孤单的。我沉入我自己。进入那个心灵的角色。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一个那么空旷的世界中已经没有他。总之那是个只属于我的别人走不进的世界,尽管没有路。总之是一个人。总之是孤独。(赵玫:《一个自己的房间》)

这些文字关乎一对男女的日常。但是,这哪里只是两个人?从具象的人出发,她写出了两性之间的差异和隔膜。她写性,写得浓烈,缠绵,炽热,纠缠。她笔下的“性”少有动作,也少有“场面感”。她渴望写人的内部,人的内心。这样的追求使她的“性书写”保持了某种“形而上”特征。那是坦荡,是光明,是美好。在赵玫这里,性是肉身与肉身的交汇,但更是精神层面的沟通和交流,它之所以来到作家笔下,是用作精神的交流,而不是用来被窥视、被言说。

赵玫无意做全知全能、法力无边的叙述人。她的人物喜欢内心独白。她笔下的世界不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那不是别人的世界而是“我”感受到的世界。她所渴望和向往的,是讲述一个人的感受,一个女人对这个世界和人事的理解。

不取悦读者,不看风潮的方向,她只为自己写作——如果有人听得懂就听,不懂也就罢了。纷繁的人物关系并非她的兴趣所在。她的人物关系历来不复杂。她的作品中固然常常出现男人、女人,这个男人、那个女人,但她并未停留在人物表层。她关注的甚至是生活本身之外的世界。她喜欢探究精神层面的隐密,所做的是钻到那些男女的内心深处,那些孤独深处。

3

今天的电视屏幕上处处都能看到武媚娘们的“正传”和“野史”。我常会想到很早就创作出“唐宫系列女性”的赵玫,恐怕今天的诸多影视编剧都受益于她的写作。最初的动机来自于张艺谋的邀请,当年的新锐导演想投拍《武则天》,于是请了好几位小说家同题写作。在其他作家那里,这或许只是按劳取酬的一个项目,但赵玫却最终使其变成了她的“历史写作系列”。

面对历史,赵玫那浓烈的内心独白式表达是不是曾经引起过争议?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她的坚持也意味着“唐宫女性三部曲”打上了最鲜明的“赵玫制造”的烙印。在《戴着镣铐的舞蹈》中,赵玫曾说起她的“写作雄心”:

记得写作前我曾经反复对自己说:我一定要以我的方式,用我自己的目光。我要站在人性的立场,把她当作一个纯粹的女人来写。我要以我的一颗女人的心去理解另一颗女人的心,自始至终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我要能够感觉得到她的所有情感情欲,还要触摸到她的那所有的魂牵梦绕,长歌当哭。我要在她做出的每一个选择背后看到她心灵的真实轨迹。我要写的,将不是一个女人的奋斗史,而是一个女人令人震撼的心灵史。

以情感重新填充那些历史的空白,以女性的理解重新结构人物的命运。面对武则天,她想到的是:“为什么历史不能把她说成是一个有理想的女人呢?野心与理想的差别究竟在哪里?”从一个女人的心迹出发,武则天变得不一样。赵玫多次谈起过她放下史书去洛阳长安,一路顺着武则天的道路行走的经历。顺着武则天的目光望去,起伏的山峦和辽阔的江河会不会激起一个女人心中的权力欲?面对上官婉儿,小说家想到的是这个女人如何以带罪之身苟活,进而成为一个掌控权力的人。在她看来,“婉儿生命中最大的功利之心就是她要活着”,“她为此放弃着那种真实而纯粹的感情”。

赵玫的唐宫系列颠覆了人们惯常记忆中的女皇、女官和公主形象,受到质疑和非议也是正常。但赵玫并不畏惧质疑。她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人是被罩上“眼罩”的驴子。她在《戴着镣铐的舞蹈》中说:“我曾一直被这些男性的历史话语所控制,好像惟有经由他们的引导才能真正了解那段历史、那些女人。……直到有一天,我想,去它的历史吧,我再不愿戴着他们的眼罩去思考了。”

2013年8月,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发现了上官婉儿的墓志。碑文里的上官婉儿,被封过唐高宗的才人,做过唐中宗的昭容。她和武三思私通,还和武则天的男宠闹过绯闻。而最有意思的是,她曾经强烈反对立安乐公主当“皇太女”,四次向唐中宗进谏,从检举揭发到辞官不做再到削发为尼,最终以喝毒药这样激烈的方式以死相谏。最终唐中宗答应了上官婉儿的要求,但将她从昭容降为婕妤,安乐公主的“皇太女”之梦就此破灭。这些故事里,是命运跌宕情感丰富的女人,是活过爱过也拼命过的女人,也是一个“亡身于仓促”的女人。

被发现的碑文令人震惊。作为赵玫小说《上官婉儿》的读者,那种震惊感尤甚:墓志中讲述的上官婉儿跟赵玫小说中的人物气质多么相近!上官婉儿与两位皇帝的情感关系如何?她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下被仓促所杀?赵玫的小说情节与墓碑的寥寥所言形成了深有意义的互证关系。在此之前,读者们不能想象赵玫笔下的上官婉儿故事有可能是现实情节,人们仅仅习惯于那类女人通常的生活轨迹。可是,小说中那超越历史家理解的、那被认为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部分,却或多或少被那新出土的碑文证明了。恐怕只有女性站在女性角度去书写、去想象女性的历史才可以做到。《上官婉儿》中所显露出来的历史想象力,使读者们不得不重新认识赵玫的历史写作,也不得不重新认识女性历史题材书写的巨大颠覆力。

4

我的书架上有本赵玫的随笔集,题目是《她说她有她的追求》。“她说”,“她有”,“她的追求”。每个词里都有作为主语或定语的“她”。一字一词念起时,会发现这句话中,有执拗,有自我,有决绝,也有强大,当然,还有那么一股子我行我素的劲头。这不只是一个朗朗上口的书名,也是一种写作和生活态度。它深具女性精神。

没有什么比“她说她有她的追求”这句话,更能概括赵玫写作的状态和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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