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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司马迁对人的研究

2016-03-16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司马迁人性心灵

可 永 雪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呼和浩特 010022)



论司马迁对人的研究

可 永 雪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呼和浩特 010022)

摘要:司马迁极为关注人物的“为人”。他为人作传,每每要“想见其为人”。而其“想见其为人”的过程,实际就是作者为所写人物塑像、捉魂的过程。司马迁对人和人心的研究达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回答是:从研究普遍的人性到解剖个体人物,从捕捉和锁定特定情势下人物的心理心态到民族性格劣根性的探掘与曝光,其所达到的深度、广度和高度都是空前的,司马迁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最懂人心的人。

关键词:司马迁;人性;心灵

作为一个自觉的历史学家,作为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书写者 ,司马迁极其关注对人的研究,特别是对人物“为人”的研究。

据统计,《史记》全书专门谈及人物“为人”的共有89次,就是说,在人物传记篇章里几乎篇篇都有,有的还不止一两处。而司马迁所关注的“为人”的内涵,是与人物的“功业”相对等的,主要指人物的为人性情、道德品操、性格个性等人的内在方面,即人的内心世界、人的精神世界。

司马迁自己讲,他为人作传,每每要“想见其为人”。譬如《孔子世家》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屈原列传》说:“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流涕,想见其为人。”而这“想见其为人”,就是作者在想象中使人物复活,在心目中让人物过电影,与人物进行交流、对话,以至最终认清和把捉所写人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这“想见其为人”的过程,实际就是作者为所写人物塑像、捉魂的过程。

那么,到底怎么个“想见”法呢?《史记》有几处以“方”字领起的例子,可以让我们具体窥见和领略其中的情形。

《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述:“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泰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这是想象和探究蔺相如在秦廷所表现出的气压敌焰的非凡勇气是怎么来的。所谓“知死必勇,非死者难,处死者难”,蔺相如知道为保卫赵国的尊严,为压倒强秦的凶焰,拼上一死,完全是值得的,所以才能在关键时刻“一奋其气”,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大勇。

《陈丞相世家》记述:“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这是已经了解到陈平“家乃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长者车辙”的境况,又通过陈平为里中分社肉,因其“分肉均”而得到父老称赞时陈平所发“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的叹息,来推断陈平的内心。

《魏豹彭越列传》有推原魏豹、彭越何以“虏囚而不死”的一段话:“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称雄,日有闻矣。怀叛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囚,身被刑戮,何哉?中材已上,且羞其行,况王者乎!彼无异故,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辞云。”答案是这两个人都有大抱负、大自信,相信一旦有了自由,一旦权柄在手,一定可以云蒸龙变,再干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他们才不惜受辱、甘愿忍辱而不死!

还有《管晏列传》记述:“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其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伍子胥列传》记述:“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至此哉?”这都是追原人物本心,想象人物处在彼时彼地时的心绪心态的——所谓挖掘人物心魂者也!

司马迁不止认真体察、探究、叩问、琢磨他所写的一个个人物在遭遇一桩桩事情时的心路、心境,而且,他对整个世道人心、社会风气也时刻萦怀。在《卫康叔世家》论赞中说:“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哉?”就是说他对春秋以降礼崩乐坏、道德沦丧所产生的种种人生悲剧、人性悲剧,不但有大悲哀、大感叹,而且常常引发深沉的思考。《越王勾践世家》所附范蠡营救中子的故事,长子自作聪明,结果送了中子的命,范蠡在解说其中缘由时说:“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说明司马迁善于从历史与现实的生活事例中采撷、搜集那些有关人情世理的资源,作为自己观察、理解,参透人物,参透人心、人性的参佐。

可以这么说,司马迁整个撰史的过程,特别是为人作传的过程,都是研究人、研究人心和人性的过程——既研究历史的人,又研究现实的人,研究一切他所感兴趣的人。

一、研究普遍的人性

这方面,最显著也最典型的,是司马迁大力肯定“富者人之性情,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求富乃人之本性这样一种观念。

在《货殖列传》中,从“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到“终不余力而让财矣”这一大段,是专门论述求富乃人之本性这一问题的,常常被人引用。在这一段里,列举出诸多实例,几乎把社会上所有行业都列举到,从“壮士在军”“闾巷少年”,到“赵女郑姬”“游闲公子”,以至“医方诸食技术之人”“农工商贾”,还有那些“深谋廊庙”“论议朝廷”的官员大臣等等各色人物,讲他们整天奔忙,所为何来?他们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所谓“为重赏”“为重糈”“奔富厚”等等,说到底,就是“其实皆为财用耳”!这和他在传文另一处所说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道理完全一致,都是在阐明“求富”乃人之本性这个朴素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里边还包含了芸芸众生的这种求富行为,还是构成社会发展、人类进步的原动力这层意思。

可能司马迁这些论述,在逻辑上有不够严密的地方,但是这一观点是符合实际的,在事实上和事理上是驳不倒的。这样一种对人的本性的认识和看法、闪烁着朴素的真理光芒,具有冲破儒家传统义利观的革新价值和思想解放的意义。

《货殖列传》还有关于各个地方、地域,因山川、物产、人民、习俗等不同而形成不同性情与性格的论述如:“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刧人者,大国之风也。”再与《齐世家》所讲的“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琊,北被于海,膏壤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等等结合起来,开启了系统研究人性的地方性、地域性特点之端。

而《孟尝君列传》所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故事,也显示出司马迁对一般人性问题的关注和探寻。战国四公子之首的孟尝君,因为受到毁谤而被齐王罢免了相位,门下三千门客纷纷离他而去。只有一个冯谖为他出谋划策并自往游说秦王请迎孟尝君为秦相。这样一来齐王害怕了,赶紧答应恢复孟尝君的相位,“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之以千户”。复位之后,激于对门客背弃行为的厌恨,他大发感慨,发誓说:“客亦何面目复见文(孟尝君名“文”)乎!如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这时,又是冯谖出来给他讲了“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的道理,开导他说:“君独不见夫朝趋市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 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忘通亡,无)其中。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冯谖以赶早市做譬喻,说明门客的行为、心理,真是太贴切,太透彻了。赶市场的人所以一早争着抢着去,到了日暮“掉臂而不顾”,是因为到日暮,市场已经没有他们所期望的东西了。你有位有势,门客投奔你;你失位失势,他们自然要离你而去,因为你对他们没有用处了。这都是“事之固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也就是教人看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其必然的道理,并非都是情义问题。

二、解剖个体人物

司马迁不仅研究普遍的人性,还解剖一个个的人,他对个人的解剖要以李斯为最透彻。

《李斯列传》在《史记》里有点不一般:这不唯是作为个人传记篇长近万字,而且与一般传记总是把重心放在生平功业上不同,它把笔锋紧紧地指向了李斯的内心。

传记开篇,在点出人物姓名、籍贯之后,便摆落常套,连家世都不管,先写了他年少时见仓鼠厕鼠而叹一件轶事。这虽是一件小事,却透露出此子人生观的核心。接下来他跟荀卿学帝王之术,辞师所言,等于宣告他的处世哲学。特别是秦始皇驾崩后,被赵高拉上搞阴谋废立的贼船的关键时刻,他与赵高六个回合的对答,乃是李斯平生最激烈的思想博弈,作者更是刀刀见血,把李斯的心肺肝肠赤裸裸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关于这些,我在《德才分裂型灵魂的剖视》(《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2期)、《再论“〈史记〉:一部中华民族心灵史”》(《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从关注“为人”到“心灵”大师——司马迁对人心人性的研究》(《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有较详细的分析,有兴趣的同志可参看。

这里需要强调几点:第一,把一个人从生到死,从一个郡小吏到位极人臣的丞相,到参与废立阴谋,到入狱,到被腰斩,整个一生的思想脉络,通过“五叹”,通过与赵高“六个回合的对答”等等,完整地予以梳理、解剖,而且写得那么深、那么细——深及骨髓,细致入微,这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说,就写人角度讲,在文学史上,《李斯列传》是全面解剖一个人的第一篇。

第二,由于李斯处在秦始皇辅佐者和第一谋士的特殊地位,他的思想动向、心理转环,他的每一“起念结想”(钟惺语,见《历代名家评史记》第627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都不仅关系到个人的身家性命,而且关系到整个秦国的兴亡,关系到整个天下的安危。当他在第六回合被赵高“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寒心”之说胁迫、引诱,仰天太息,发出“嗟乎!独遭乱世,既已不能死,安托命哉”的哀叹、 告白,宣布伏首听命,任凭赵高牵着鼻子走的那一刻,读者便会预感,秦帝国的大厦就要崩塌了,天下大乱的日子就要临头了。此后所发生的一切,惊心动魄。我们不能不折服于司马迁将天下大事聚焦于某个人物心灵的本领。杨燕起先生说:“《史记》列传重传事而非传人,通过一个人的传写历史,此(指《李斯列传》)为典型的一篇。”(《史记精华导读》第109页,中国旅游出版社)这站在历史角度看,从其反映历史大事的一面讲,当然是对的;然而我要说,写人而把注意力的核心用在解剖人物心灵上,《李斯列传》更是典型的一篇。

第三,李斯之所以踏上赵高的贼船并彻底堕落、变质,从秦帝国重要缔造者变为历史罪人,最关键的有三条:一者,他是穷怕了贱怕了,急于摆脱贫贱地位,拼命往上爬。他一辈子所追求的就是“爵禄”“权威”“荣华富贵”,这些既是他积极奋斗的动力,又是他人生追求的最高目标,因此他被称为“古今第一热衷富贵人”(钟惺语,出处同上)。到后来,失去这些,简直成为他不可想象,不可忍受的事。二者,他所拜老师荀卿,虽然是位儒家,但其学术之中已经融入许多法家成分,而李斯又出身市井,不免染有市井、市侩习气,与单纯的士子不同。儒家的许多观念、理论、道德、信仰,他不是没学过,更不是不懂,但这些都是挂在嘴边,说给别人听的,自己并不准备践行。因此,一遇到实际问题,还是现实的利益、利害考虑起决定作用。三者,李斯从自己人生经验中总结出了他独有的人生观和处世哲学,而这一人生观、处世哲学的实质,便是极端自私的利己主义——一切以自身利害为转移,什么他人,什么国家社稷,都不在话下,什么道德,什么人格都可以不管,一句话,他已经丧失了起码的道德底线和人格底线。

第四,李斯身上原本有很多积极、宝贵、可取的东西,他天赋极高,智商超群,以一个小吏便能从对仓鼠、厕鼠的观察中悟出“在所自处”的人生哲理;对秦统一天下后是应搞分封还是应当实行郡县制,他有力驳众议,坚持正确主张的器识;他禀受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时代新风,不甘埋没,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地位,顽强奋斗,不断进取,终于辅佐秦始皇完成统一大业。可惜,他太看重和依靠自己的才干了,以为靠这个便可以飞黄腾达,包打天下,而他的一路顺风,更加重了他对“才”的迷信,因此,“德”在他心目中,始终不占地位,什么国家社稷,什么他人百姓,都不占分量,结果,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德”“才”分裂的典型。

传记对李斯心灵的解剖,既具体入微,又刻深刺骨,处处动人心魂,就是今天的贪污犯、贪腐分子读到,也会引发当初是怎样的一念之差使自己误入歧途的反思,引发自己为什么会被诱、被劫而陷入罪恶深渊的反省。而今天的公务员特别是那些手握大权的政府官员读到这些,也应当想到和看到,自己的一思一虑,其动机和指向,是正是邪,都直接关系到人民大众的命运,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前途,责任何其重大!所以,我以为,这篇《李斯列传》,应当作为促使贪腐分子悔悟自新的教科书,应当作为一切公务员培训的必修教材。

三、民族性格劣根性根源的探掘与曝光

如果说被誉为“民族魂”的鲁迅是第一个自觉揭示国民性弱点的作家——他在《阿Q正传》里第一次解剖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那么司马迁便是在实践上最早关注并触及民族性格劣根性的人。

《史记》有一篇《万石张叔列传》,是写汉初文、景、武帝时代曾风光一时的“万在君家风”的,它逼真地摹绘、刻画了万石君一家及其仰慕与追随者的思想、作风、心肺、嘴脸,而其着意所在则是原本标志社会美德的一种家风,为什么所陶冶、培育出的竟是一批草包、庸才、窝囊废,其末流竟至结出了“微巧”“处谄”“近于佞”的孽果。

万石君家风的缔造者石奋,原是一个无名的小吏,年仅15岁,汉高祖刘邦东击项羽,路过河内,和他谈话,发现此人特“恭敬”,遂收他为“中涓”(勤务兵)“受书谒”(管传达)。石奋一者出于对领袖人物的崇拜心理,一者出于对收他为贴身亲信的感恩之情,尽心竭力,凭他的“勤”和“谨”把刘邦侍奉得称心如意、熨帖滋润。石奋历事高祖、文帝、景帝,一生都是“恭谨无与比”,就是“归老”(退休)之后,仍是“过宫门阙,必下车趋,见路(辂,天子所乘之车)马必式,子孙为小吏,来归谒,必朝服见之”,一连串的 “必”,惟妙惟肖地勾画出此公视皇上为神明,视封建礼法为神圣,终身奉守的心态。

石奋尝到“恭谨”事君的甜头,决心把这套作风传下去。他发明了一套家教绝招——“感化法”:“子孙有过失,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谢罪,改之,乃许。”在石奋苦心经营下,他的四个儿子都秉承真传,诚笃有加。他的大儿子石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字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小儿子石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这两个细节,被人们津津乐道,成为形容、摹写“谨小慎微”的经典,也成了万石君家风“精髓”的标志。

石奋这种家风,不止得到帝后的垂青和褒彰——窦太后以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给他的两个儿子升官,景帝以“万石君及其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感叹称奇,亲口“号奋为万石君”;同时得到民众和官员的认可与跟风——石庆做了齐相,“举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当地百姓为他“立石相祠”以崇荣之,很快在全国风行;好多朝廷大员,都翕然慕效,建陵侯卫馆,塞侯直不疑,郎中令周文,御史大夫张叔等,立身行事也以“醇谨”为宗,除忠君孝亲而外,更表现出诸如不争功、不求名、不贪财、不受贿、不忍刑杀、不谗毁他人等的“君子长者”之风。

平心而论,就万石君家风的内容说,我们不得不承认,好多确实属于社会美德。“恭谨”“孝谨”“醇谨”“审谨”,难道不好?对皇上一片忠心,对父母一片孝心,做事尽心竭力,兢兢业业,难道不好?“敦厚”、诚朴、以仁爱为怀,不争功、不贪财,不受贿,循规蹈矩,难道不好?“讷于言而敏于行”,不夸夸其谈而有实干精神,谦虚忍让,这些难道不好吗?

然而无情的事实和事例却是:在这种家风熏陶培育和影响之下成长出来的却都是些草包、庸才、窝囊废。

石庆被拜为丞相,“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子巡守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倪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就是说,在国家多事,许多人纷纷大显身手之际,一切军国大事都不通过身为丞相的石庆,他这位丞相,只成为摆设和牌位而已。

卫绾做丞相,“朝奏事如职所奏”,“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可言”。景帝要废栗太子,诛杀栗卿(栗太子的舅舅),“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告归,而使郅都(著名酷吏)治捕栗氏”。这是看他忠厚得下不了手,干不成事,干脆甩掉另用他人。

还有张叔,自为官以至御史大夫,“专以诚长者处官,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老实到手下的僚属由于他太厚道了,不忍心过于蒙骗他!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司马迁自己并没给予正面回答,他只是以一种彻底写实的手法,把这些人物的本像和这种作风的衍化过程,实录无隐地加以刻画,使之无所遁形地曝光在世人面前,他只是把其中因果关系之间的巨大矛盾和反差如实地凸显出来,作为一个巨大的问号,重重地叩击读者的心灵,引起人们的思考。

若以今天的眼光看,造成问题的原因固然复杂(其中内因、外因,时代风气,朝廷政策导向,乃至文帝、景帝、武帝各不相同的个人影响),但最根本的一条是这种家风本身就胎里弱——一者在忠孝诚笃美德之中包含了愚(愚忠)、迂(迂腐)和奴性的成分。以石奋为首的这帮人,他们与皇帝的关系,对皇帝的态度,名为君臣,实则奴仆,他们奉皇上为神明,一切以皇上的意志为转移,以把皇帝侍奉得称心如意为最高天职,他们没有独立的见解,也丧失了自我,灵魂深处被可悲的奴性盘踞。二者依据事物发展的辩证法则,任何事物走上了极端,就要向它的反面转化。谨慎,本是美德,但是谨小慎微到了极点,谨慎就变质、变味了。试想,一个连写字笔画差了一笔都怕得要死的人,一个连套了几匹马都得数过之后才敢报告的人,人们还能指望他会有什么真正的作为吗?这些人典型的心态是,对上诚惶诚恐,唯恐有误;办事战战兢兢,唯恐有失;待人接物,谦退忍让,唯恐别人产生恶感。一个人整天处于这样一种心态,长期自我压抑,自我贬损,他的智慧,他的勇气,他的活力,必然被扼杀、被消磨、被窒息,漫说本来没有多大才能,就是有,也要萎缩、退化的,哪里谈得上什么奋发作为。

司马迁看到这种家风所带给士大夫和广大民众的,所积淀于民族性格中的,有太多消极有害的毒素,他清醒而强烈地意识到人们如果陷入这样一种精神状态,将是怎样的可悲。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呢?那就不仅是可悲,而且可怕。作为一个具有人类自我觉醒意识的历史学家,他追踪考察这个汉初曾在全国轰动和传诵的事件,看到流风所及,不止一个人、一家人、一批人,也不止一代、两代、三代……他发现了这个问题,意识到它的严重性,便毅然以社会良知自任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下大力气把它写出来,用以警世和救世,其意义和作用,是我们应该充分肯定和大力阐扬的时候了。

四、捕捉和锁定特定情势下人物的心理心态

了解人物,吃透人物,最难和最要紧的,是你要知道你所写的这个人在特定的时间、地点,特定的情势下的所思所想、心理心态,确定他在特定情境中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举例来说,《项羽本纪》的楚霸王项羽,在垓下突围之后,他一路南逃,原是想逃回江南根据地的。然而逃到乌江,听了乌江亭长的一番劝告,他却“不肯渡江东”了,这是为什么?项羽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看似反常的决定呢?

且看乌江亭长是怎么劝他的,和他说了些什么。在《项羽本纪》中,乌江亭长劝项羽:“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这个话触动了他,促使他认真考虑突围出去干什么的问题:真要回到江东再图恢复吗?可“天亡我,我何渡为”——既是上天要我灭亡,我还挣扎个什么劲?逃回吴中老巢偷安苟活吗?更与他的英雄本性格格不入。项羽一向把荣誉、名声和自尊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已经做了天下霸主的他,焉能再偏安一隅,苟且称王?况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这番披肝沥胆之言,吐露出他知耻、知愧,吐露出他那份敢于担当的责任感和铮铮骨气,闪射出他的英雄血性和他人格的耀眼光焰。

是啊,真的回到家乡,他怎样面对父老乡亲?怎样面对父老乡亲质疑的眼神?怎样向父老乡亲交代呢?——这便是项羽的“无颜见江东父老”!

从这番话里,读者可以清楚地听出,项羽以死报江东父老的死志已定。

一些冒牌的英雄,在胜利和得意之时,可以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一旦遭遇挫折,招致失败,尤其是到了危难关头,便丧魂落魄耷拉脑袋了。项羽不是这样,败亡关头,气概不减,英雄本色不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英雄主义也发挥到最高点。不肯过江东,这在他的性格塑造上是不可缺少的一笔。是他忠于自己的信念和操守的真情显现,是他英雄性格的圆满完成。

司马迁太了解项羽了,所以他敢于这么写,他有这个自信。这一笔,让读者听到了项羽真正的心声,识得了项羽的真魂。这一笔也写出了项羽“欲渡”与“不肯渡”之间的必然,成为写项羽最出色传神的一笔。

《淮阴侯列传》写韩信受胯下之辱:“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这当中,信“孰视之”——盯住那个无赖打量了好一阵这个细节,见出作者对人物了解的深刻和深沉。为什么这么说呢?吴见思《史记论文》分析:“‘出胯下’,辱矣,下益‘蒲伏’二字,写袴下之状,极其不堪。然上有‘孰视之’三字,而信之筹画已定,岂孟浪哉!”就是说,有了这一笔,方写出韩信的气量,方见出是英雄受辱。如果没有这一笔,缺了这个细节,韩信的受辱,便成了胆怯鬼、窝囊废,就与武大郎的受辱没有什么区别了。有了这个“孰视之”,韩信虽受辱,读者却可以明确无误地感受出他的高大、深沉,意识到这是一位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不然,故事再生动,也就失掉灵魂,不免黯然失色了。

《左传》记载,齐景公晚年,嬖爱宠妾所生小儿子荼,大臣们担心他以私爱立荼,便敦促他确立太子。他支吾搪塞,说什么“二三子间于忧虞,则有疾疢。亦姑谋乐,何忧于无君?”《史记》在改写中,推究当时情势,揣摩景公此刻心境、心态,加了如下几句解读性导语:“景公老,恶言嗣事,又爱荼母,欲立之 ,惮发之口,乃谓诸大夫曰:‘为乐耳,国何患无君乎?’”吴见思评这个改写说:“写景公心事,曲折如见,是史公所长。”又说:“写景公无可奈何,强忍支离,字字如见,不知三寸管何以体贴神妙至此。”(《史记论文》)是的,这段可称作“再创作”的改写,确实发挥了司马迁对各色人物心性体悟入微、把握准确的专长,在意蕴的表达上,也比原作更加显豁、酣畅。尤其是“惮发之口”四字,点睛传神极矣!

综上所述,司马迁研究人,从普遍的人性到单个的个人,从捕捉和锁定特定情势下人物的心理、心态到对民族性格劣根性根源的探掘与曝光,其所达到的深度、广度和高度,确确实实都是空前的、无可比拟的。可以说,司马迁对人的关注和研究,在他同时期以及随后的很长时段,是没有人能企及的。因此,我认为,应当给司马迁一个名副其实的称号——中国历史上最懂人心的人。

司马迁在写人上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他开创传记文学,他为整个中华民族塑像铸魂,他在一部书里就构筑起一座古代历史人物的长廊,都是以他对人的超越时辈的研究为基础的。

再往深的说,司马迁和他的一部《史记》,在整个中华民族性格的塑造和民族精神的形成上所起到的作用及影响,他把写人艺术推上时代高峰,也是以对人的研究为基石的。

【责任编辑王炳社】

Sima Qian’s Study on Human

KE Yong-xu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Inner Mongolia Normal University, Hohhot 010022, China)

Abstract:Sima Qian gave the great concern about the figures’ quality. His biographies for others focused on the others’ growth to be good. The process of “growth to be good” actually was Sima’s narration for other’s modelling and depicting. What level does Sima Qian’s study on human and the will of people? The answer is Sima is unprecedented in depth, breadth and height, from studying human nature to depicting the individuals, and the figure’s mentality to the exposure of nation’s weakness. Hence, Sima can be regarded as the only one who understands the human nature in Chinese history.

Key words:Sima Qian; human nature; soul

作者简介:可永雪(1930—),男,河北安平人,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07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16)05-0005-06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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