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运时变的人文交流及其对话能力
2016-03-16杨慧林
杨慧林
应运时变的人文交流及其对话能力
杨慧林
人文交流作为中外关系的三大支柱之一,近些年得到日益广泛的关注,但是国外评价与国内预期还存在着较大差距。文化投入与实际效果不匹配、经济地位与国际认同不平衡、“做好中国的事情”与“讲好中国的故事”不相称,仍然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根据国外智库的统计数据以及文化传播的典型事例,试图对我们自身的文化理解和文化表达作出分析,以求应运时变并且更具对话能力。
人文交流文化外交国外智库
近些年我国与美国、俄罗斯、英国、欧盟、法国和印度尼西亚分别建立的高级别人文交流机制,已经同政治互信、经贸合作相辅相成,成为中外关系的三大支柱。人文交流的巨大潜能及其正在显示的根本作用或可归结为三点:为中国自身的全面发展和升级转型提供有利的舆论环境,为当今世界的紧张关系和利益格局输入必要的平衡机制,为中国进一步参与和主导国际事务奠定持久的长效基础。
政治互信、经贸合作中的许多深层问题,其实既导源于文化,又可以还原于文化;文化的差异、冲突及种种关联性问题,也只能通过文化的方式真正得以解决。于是有西方研究机构注意到:“文化外交是一个双向通道……能够提升国家形象、增强经济……纽带、建立长期关系……培养对一个国家及其价值观与制度的有利看法……使怀疑者成为信任者甚至支持者。”*http://www.culturaldiplomacy.org/culturaldiplomacynews/index.php?en_cd-outlook-2011_content,Cultural Diplomacy Outlook Report 2011,Chapter 1,p. 7.这可能正是人文交流的最独特贡献。
中外人文交流机制从高层互访和文化活动开局,以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欧盟、东盟为对象,以高等学府和青年学生为依托,以“东西互鉴”、“达己达人”为进路,初步取得了预期效果。而要在此基础上将人文交流引向深入,尚需找准问题,有的放矢。
一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人文交流的实际能力、价值含量和有效影响,国外的看法与我们的预期还存在着较大差距。2012年1月初,德国文化外交研究所(Institute of Cultural Diplomacy)发布《2011年文化外交展望报告》(Cultural Diplomacy Outlook Report 2011),选取40个国家为样本,就其文化外交能力进行评估和预测。中国在这项报告中仅列第25位,不仅低于印度(第10位)、日本(第13位)、韩国(第15位),甚至排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毛里求斯、尼日利亚等国之后。*http://www.culturaldiplomacy.org/culturaldiplomacynews/index.php?en_cd-outlook-2011_content,Cultural Diplomacy Outlook Report 2011,Chapter 1,p. 7.
与之相应,2012年7月英国文化委员会(British Council)和Demos智库的研究报告《影响与吸引力:21世纪文化及软实力竞赛》,再次强调了约瑟夫·奈(Joseph Nye)关于“软实力”的定义:一个国家通过“吸引、合作而不是强制”来达成国际目标的能力;进而提出“对其他文化保持灵活而开放心态的民族,将是今后最为成功的国家”。同时这份报告专门提到“中国在文化上的投资超过其他国家”,并引用其他报道称“中国大规模扩展国家媒体的行动已经花费了40亿英镑”,而“中国对成本效益的细节并不在意,因为中国深知文化影响力的重要性”;相比之下,“西方的政治和商业模式”则往往追求一时的效用而显得目光短浅,尽管“对美国国务院教育与文化事务局来说,推广文化关系的费用仅相当于美军在阿富汗地区两天的花费”。*《影响与吸引力:21世纪文化及软实力竞赛》,中国人民大学汉语国际推广研究所《简报》2013年第11/12期,总第62/63期,第5页,第20~24页。从总体上看,这份报告当然对中国近些年的作为和发展有所肯定,但是如果将所及材料相互对照,似乎又是说我们的投入已经占优,实际效果却仍然有限。乃至2014年12月8日《南华早报》(South China Morning Post)刊有文章,标题即是“作为世界经济新科老大的中国仍然在为软实力而战”(China,as World’s New No.1 Economy,still Struggles with Soft Power)。
另据2013年2月美国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公布的一组调查数据,其中的对比也是耐人寻味的。关于中国和美国究竟谁是世界领先的经济力量,2008年有45%的美国人倾向于美国,仅有22%的美国人看好中国;至2012年春季,仍然认同美国的比例跌至36%,肯定中国的比例已达42%。然而另一组调查数据则表明:2011年3月尚有53%的美国人认为应该同中国加强关系,至2012年10月这一指标则下降为42%;另外,虽然只有很少的美国人将中国视为敌人,对中国表示不信任的人却高达2/3。这似乎表明:经济发展水平与国际社会的认同程度,未必完全是“正相关”的,有时还恰恰是“负相关”的。比如上述2012年的数据中看好中国经济实力和主张加强中美关系的占比均为42%,然而前者是从22% 升至42%、后者是从53% 降至42%,这一变化区间实在值得我们关注。*龚蓉编译:《中美关系:来自皮尤研究中心的关键数据》,中国人民大学汉语国际推广研究所《简报》2013年第3/4期,总第54/55期,第2~5页。
进一步细读英国文化委员会(British Council)和Demos智库的研究报告《影响与吸引力:21世纪文化及软实力竞赛》,当会注意到其中引用2007年Demos智库出版的《文化外交》*K. Briggs Bound,J. R. Holden,and S. Jones:Cultural Diplomacy (London:Demos,2007),www.demos.co.uk/publications/culturaldiplomacy.等相关文献,详尽讨论了政府的可能作为及其六大目标,即:通过个人之间的直接交流催生信任,通过民间机构对政府介入的取代避免猜忌,引入商业性活动以减少对公共资金的依赖,发展数字媒体和网络平台以降低成本,培养有全球意识的大众,最终建立长期关系而不是短期的利益纽带*《影响与吸引力:21世纪文化及软实力竞赛》,中国人民大学汉语国际推广研究所《简报》2013年第11/12期,总第62/63期,第6页,第28页。;随之特别强调:国与国的文化关系最初只建立于精英之间的交往,继而成为精英与大众的交往(通过媒体与影视的传播),如今则通过旅游、移民和互联网,真正进入了民众对民众的日常生活与文化接触阶段。*《影响与吸引力:21世纪文化及软实力竞赛》,中国人民大学汉语国际推广研究所《简报》2013年第11/12期,总第62/63期,第7页。
在研究者看来,政府当然要“关注文化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但是这个时代的“原理”已经改变。简而言之,以往的“影响与吸引力”主要在于“展示自我”,当今世界却要求我们按照“全球文化的平等接触”重新理解和修订自我。*《影响与吸引力:21世纪文化及软实力竞赛》,中国人民大学汉语国际推广研究所《简报》2013年第11/12期,总第62/63期,第10页。
中国在这份报告中不断被提及,显然成为最主要的参照。比如报告认为“在这一领域,中国所作的努力是独一无二且难以超越的”,并以“中国古代军事家孙子”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印证“软实力”之功效;甚至还引用“华裔作家山飒”以及国人可能并不熟悉的“学者张伟红”等等。*《影响与吸引力:21世纪文化及软实力竞赛》,中国人民大学汉语国际推广研究所《简报》2013年第11/12期,总第62/63期,第15~28页。不过就我们自身而言,从中更多感受到的当然还不是赞美,却是问题。
比较直观的解析可见于2013年12月19日美国“亚太时事”网络杂志《外交官》(http://thediplomat.com/)的文章《北京公共外交的挑战》,作者高度评价了田浩江在国家汉办支持下培训西方歌唱家演唱中国歌曲的活动“I Sing Beijing”,但更主要的意思是认为“中国有公共外交的潜在领袖,却没有充分利用,没有提供机会在他们周围形成国外的受众……张艺谋、王家卫、莫言等等重要人才也未能被结合于发展软实力的整体战略”;相反,文章提及“美国制作的《功夫熊猫》、《2012》倒是在中国激发了巨大兴趣”。*Arthur Guschin. Beijing’s Public Diplomacy Challenge,http://thediplomat.com/2013/12/beijings-public-diplomacy-challenge/.
2013年以来,德国国际关系研究所(IFA,Institut für Auslandsbeziehungen)将有关中国的媒体报道定期整理为《中国的文化外交:文化审查、文化开放、文化关系》,其简介或可为上述的种种数据聊作小结:“中国在经济方面的优势已经得到广泛认可,近来在文化方面的投入也有明显增加:其文化支出目前占GDP的3%,到2016年将上升至5%。中国政府已经认识到,软实力与文化外交可以使其在海外赢得信任。中国正借助不同活动在全世界展现自己,比如2012年在德国举办的‘中国文化年’(Chinese Year of Culture)以及‘中欧文化对话年’(EU-China Year of Intercultural Dialogue)等等。但是,某些因素……仍然使中国的形象受到损害。”*http://www.ifa.de/en/culture-and-foreign-policy/news-press-review/chinas-cultural-diplomacy.html.
二
世界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中国不断成为国际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焦点。文化投入与实际效果不匹配、经济地位与国际认同不平衡、“做好中国的事情”与“讲好中国的故事”不相称,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文化差异、世事变迁、西方世界长期形成的偏见兼而有之。但是从根本上说,我们自身的文化理解和文化表达也许是最为重要的原因。
帕利坎(Jaroslav Pelikan)曾引用一句未注出处的名言:传统是死人的活信仰,而传统主义是活人的死信仰(Tradition is the living faith of the dead,but traditionalism is the dead faith of the living)。*帕利坎著,翁绍军译,陈佐人校:《基督教传统——大公传统的形成》,香港道风书社2002年版,第xix,xxxiii页。“传统”沦为“传统主义”,沦为一种防御、拒绝和退守的姿态,显然不是我们要向世界展示的中国传统。真正需要讲清楚的,则是“中国道路”的历史依据、“中国特色”的文化基础、中华民族的融合性特征和中国传统的现代转化。此四端既是国人“文化自信和价值观自信”之核心所在,也关系到我们如何向世界说明中国。
比如我们通常以为“中国道路”是当代中国的典型表达,实际上未必如此。美国学者奥德里奇(A. Owen Aldridge)著有《龙与鹰:美国启蒙运动中的中国》一书*A. Owen Aldridge:The Dragon and the Eagle:the Presence of China in the American Enlightenment,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3.,他在序言中写道:“独立战争以及对华直接贸易之后,许多美国人都去过中国并留有文字,因此在1785—1825年的40年间,费城等地出版了多种有关这个中央帝国的书籍,报刊上也发表了大量文章。……比如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32岁的时候就在其创办于费城的报纸上撰文,分析孔子的思想;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为其内弟开列的阅读书目中包括中国小说*作者在该书下文还提到:杰斐逊的内弟请他推荐好书,杰斐逊在1771年8月3日开列了大约200本书,其中包括两种中国文学作品,一是元杂剧《赵氏孤儿》,另一是小说《好逑传》。A. Owen Aldridge:The Dragon and the Eagle:the Presence of China in the American Enlightenment,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3,p.95.;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还将孔子比之于基督,认为他们都是伟大的道德教师”。*A. Owen Aldridge:The Dragon and the Eagle:the Presence of China in the American Enlightenment,p.8.其中,富兰克林的文章应该是指他在1738年《宾夕法尼亚周报》(Pennsylvania Gazette)上发表“未完待续”的《读孔子的道德箴言》(From Morals of Confucius)一文*A. Owen Aldridge:The Dragon and the Eagle:the Presence of China in the American Enlightenment,p.25. 《孔子的道德箴言》是1691年在伦敦出版的第一个《论语》英文节译本。;更为有趣的是,富兰克林在发表此文11年以后再次论及这位“东方著名的改革家”:“孔子看到他的国家世风日下,邪恶横行,他首先向贵族游说,使他们服膺德性,于是百姓群起追随。这一模式(mode)对人类起到了绝妙的影响……我们西方的改革往往是由民众而起,获得一些民众的支持以后,利益和党派之见却会引来智者和大人物。如果这两种方法可以在什么地方并用,改革也许会快得多。”*Benjamin Franklin:The Writings of Benjamin Franklin,Vol. II,New York:Haskell House Publishers Ltd.,1970,p.377. 转引自A. Owen Aldridge:The Dragon and the Eagle:the Presence of China in the American Enlightenment,p.29.富兰克林所说的“这一模式”,正是Chinese mode。借此说明“中国道路”,恰好可解“自说自话”之积弊,或许也能为富兰克林增添一个鲜活的当代注脚。
历史上最有影响的文化传播,其实都与成功的“当代阐释”相伴。致力于佛教与基督教对话的日本学者阿部正雄(Masao Abe)就曾直言:佛教要被不同传统所理解和接纳,必须进行“恰当的重新诠释”(properly reinterpreted)*Masao Abe:Buddhism and Interfaith Dialogue,edited by Steven Heine,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5,p. xv.。因而在他与一系列著名神学家展开的对话中,一方面似乎是用西方的概念工具重新阐释了佛教,比如将“空空”译释为double negation of emptiness(对“空”的双重否定),将“无执”译释为position-less position(没有立场的立场)等等;另一方面却恰恰使佛教观念由此渗透于西方的概念系统,为其在西方的传播开辟了通道。而这种甚至可以接纳对方话语系统的“无执”本身,不仅诠释了典型的佛教立场,也在西方思想中激发出深层的回应。
反而观之则如钱穆所论:近代学人“转治西人哲学,反以证说古籍,子学遂大白。……余杭章炳麟,以佛理及西说阐发诸子……绩溪胡适、新会梁启超继之”,竟使“子学遂风靡一世”;而“群经训诂名物之琐琐,则几于熄焉”。*钱穆:《国学概论》,见《钱宾四先生全集》第一卷,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363~367页。
同样的例子还可见于陈寅恪对王国维的评说:“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然详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亦即“释证”、“补正”和“参证”。所谓“释证”是“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进行比较对勘,“补正”和“参证”则是借助“异族之故书”和“外来之观念”。陈寅恪甚至认为:“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三类之著作……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见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08~509页。
由是而论,中国现代学术本身就是思想碰撞和文化交流的产物,外来文化早已成为中华文明自我更新的动力。在这样的意义上说,弘扬传统恰恰是要转化自己的传统、阐释多元的世界;由此才能让别人理解我们、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也让传统文化的研究更加应运时变、更具对话能力。
三
前述智库的相关报告和统计数据,不仅可以帮助我们对人文交流及其必然的应运时变有所思考,还应当提醒我们进一步发掘其中的对话潜能。曾有研究者将美国智库与政策咨询概括为所谓的“3A”:学术(Academics)、资政(Advisors)和倡导(Advocates)*James G. McGann:Think Tanks and Policy Advice in the United States:Academics,Advisors and Advocates,New York:Routledge,2007.,亦即阐明学理、资治国政、疏通民意。如果结合这些智库所描述和分析的中外人文交流,可以说这三个环节的相互支撑同样是我们尚有欠缺之处。要为中国的发展道路和价值理念提供足够的合法性说明,或许只能通过有效的对话;而就此贯通决策又影响公众,才能充分实现人文交流所预期的长效影响,使潜在的资源得以盘活。
按照《影响与吸引力:21世纪文化及软实力竞赛》研究报告的评估,“在过去的十年,世界的新兴经济体逐渐发展起来而且变得更加自信,他们开始期望扩大国际影响力。这种趋势中,最为壮观的例子就是中国迅速在全球推出孔子学院”。*《影响与吸引力:21世纪文化及软实力竞赛》,中国人民大学汉语国际推广研究所《简报》2013年第11/12期,总第62/63期,第20页。美国政府的一份调查也提到:“2000年(美国)还只有300所公立和私立学校教授汉语,而在2010年,这样的学校已经超过1600所。”*中国人民大学汉语国际推广研究所《简报》2015年第15/16期,总第110/111期,第2页。中外人文交流所取得的实绩,既是过往所难比拟的,也始终伴随着挑战和质疑。然而越是存在差异、冲突或者不同的理解,就越是需要深层的思想对话。当我们可以坦然面对这些根本性问题的时候,才意味着自身的文化气场已经足够强大。
The Vicissitudes and Dialogue Potential of People-to-People Exchanges
Yang Huilin
(Re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China)
As one of the three main pillars in Chinese foreign relations,People-to-People Exchange (CPE) has gained wide attention in recent years. There is,however,a disconcerting gap between evaluations on the global stage and China’s expectations. We are facing many challenges:cultural investment is disproportionate to its measurable results;there is disparity between China’s economic status and international recognition;the task of “meeting the country’s obligations well” is not being reinforced by efforts to “tell China’s stories well”. Based on statistical data collected by foreign think tanks and some typical case studies of culture transmission,this article presents an analysis of the typical understanding and expression of Chinese culture,advocating necessary vicissitudes in order to be capable of having meaningful dialogues.
People-to-People Exchange;Cultural Diplomacy;Think Tanks
杨慧林,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基督教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主要研究比较文学与宗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