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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文化与“文化中国”

2016-03-16杜维明

文化软实力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钓鱼岛儒家孔子

杜维明



儒家文化与“文化中国”

杜维明

“文化中国”的精神资源很多,儒家只是其中最主要的一种,但“文化中国”不能完全涵盖儒家传统。儒家在中国,是一个跨时代、跨文化、多学科、多层次的文化。儒家传统是一个入世的传统,没有教条,旨在诠释“如何做人”,它在不同地区、不同族群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文明对话中,儒家和其他文化都可以获得互补。

文化认同文化中国儒家文化

文化认同的问题,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举例言之,1954年,新加坡筹建南洋大学,请林语堂先生赴任兴建中的南洋大学校长。如果我那个时候有影响力的话,我一定告诉他们,林语堂是最后一个选择。林语堂写过一本书,叫做《吾国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他是幽默大师,有人问他:“你现在怎么那么富有啊?”他说:“I sold My Country and My People well.——因为《吾国吾民》卖得好。”他的意思就是说,我把我的国家、我的人民卖得太好了,同时也是在讲书卖得好,是一种幽默的表达。新加坡政府请他去南洋大学任校长。林语堂当时在美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完全不知道新加坡人通过什么样的渠道能够做到这一点,也不知道在那个时代他们所碰到的各种不同的政治问题。他一去便宣布,他要将南洋大学办成一个反共的基地——他在美国,受到美国那边的影响。这一下不得了。华人是爱国的,比如中国的“文革”他们会反对,但是中国是不会反对的,他们都是认同中国的。林语堂的这一下,意识形态领域就闹翻了。另外他完全不知道人家的辛苦。他是大教授,是名人,要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饭。来的这些人,他的朋友,都是住最高级的旅店。当然跟新加坡人之间就有矛盾和冲突。最糟糕的是,才做了一年不到,他辞职了,聘用美国的律师打官司,索要赔偿费30万美元。你想,一个这样的海外知识分子,在新加坡那边,什么事也没干,弄得他们鸡犬不宁,到最后走了,还拿了30万美元。新加坡人对高级知识分子的印象是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到后来,英语世界的影响越来越大,所以李光耀要把南洋大学合并,成为新加坡国立大学的一部分。1980年合并以后,又让南洋大学变成所谓南洋理工大学,然后强迫南洋理工大学用英文教学,等于是整个将南洋大学枪毙掉了。所以,南洋大学只成立了25年,即1955年到1980年。现在南洋大学的校友,大概有两万多人,最小的年纪也已在花甲之年,即六十多岁,大半是七八十岁。每两年他们都会在多伦多聚一次。最近一次他们邀请我去做关于陈六使的讲座。之前他们找了李远哲,找了杨振宁,前面几位都是理工科的。那么第一次找的文科方面的人就是我。我非常感动。他们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基金会,每年世界各地的校友都会来马来西亚开三天会,讨论怎么样把南洋大学的精神——他们称之为“南大精神南大情”——继承下来。他们都认为在南洋大学做学生的经历是最宝贵的,而且这些人大多数在一起长大,感情非常深厚。600个人,年纪都大了,有的是夫妇一起来的,在一个大厅,没有任何嘈杂,非常礼貌,每一位都是很有修养的人。聚会时会有表演,有一个歌唱团,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从什么地方请来的,歌喉那么好,多是六十岁以上的人。原来是在南大建校四十周年纪念的时候组成的一个歌唱团,然后每个星期训练一次,从来不断,有些人的声乐很好。所以他们那边,除了科学家、企业家很多之外,有很有名的作曲家,有很有名的歌唱家,也有很有名的诗人,这些人文方面的名人非常多。我觉得非常感动,要怎样把这个25年的历史加以继承?从文化中国的角度看,它不是一个过去的历史,它有深刻的价值,深刻的意义。

我再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只能点到为止,因为太敏感,那就是钓鱼岛。因为钓鱼岛事件,现在中日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这件事是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起源于美国在1970年要将冲绳岛和钓鱼岛归还日本,从台湾过去的海外华侨和留学生发起一个维护钓鱼岛主权的抗议运动。这个运动开始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当时有一个叫胡卜凯的人,他的父亲是胡秋原,是《中华杂志》的主编。他作为主编,在杂志上有一篇社论,讲钓鱼岛的问题,认为如果美国将钓鱼岛归还日本,台湾就必须抗议,因为这是维护中国的主权。他告诉他的儿子,这是日本再次侵略中国。于是胡卜凯便组织了一千余人到联合国抗议。当天晚上,美国的CBS主持人感叹在美国的中国学生这么少,居然能够有一千余人参加,不得了。所以钓鱼岛的事件,是这样开始的。从普林斯顿开始,影响到伯克利,进而影响到美国的所有华人。同时,因为钓鱼岛问题,很多学生逐渐倾向于大陆,因为台湾“丧权辱国”。他们还派四个代表去秘密会见周恩来总理。大家都认为,北京要宣布钓鱼岛的主权问题,要抗议。

在钓鱼岛事件上,政府和官员都很头痛。香港的政府不知道怎么办好。你看香港的那些保钓船要出来,既不能让他走,又不能不让他走。经过台湾的时候,既不能欢迎他们,又不得不给点补给。像马英九,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家重视的领袖,就是因为保钓之后称为“革新保台”的运动,跟钓鱼岛的关系也很大。马英九在哈佛的博士论文就写的是“钓鱼岛的国际法的观念”,证明钓鱼岛毫无疑问是中国的。他作为一个政治领袖,因为台湾有强烈反对北京的党派,所以不能和北京同步,又不能得罪日本,也不能得罪美国,更不能得罪台湾人。怎么办?所以他弄得很窝囊。而日本本身就是一个非常不稳定的政权,当时完全被石原慎太郎的右翼控制。日本在几年以前做民意调查,对中国人的认同感在80%以上。从毒饺子开始,毒奶粉等等一系列事件,到现在低于20%。而对美国的认同感超出80%。我如果是一个日本领袖,绝对不可能向中国倾斜。所以在文化认同的问题上,不要以为这单纯是一个文化认同的问题,还有实际的政治、军事等等因素在里面。

那么,我要提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文化中国、文化认同的这些课题,和儒家的传统是什么关系?

确切地说,我所讲的文化中国,是包括台湾、香港、新加坡以及海外华人等等在内的。同时,文化中国的精神资源有很多,儒家只是其中一种,道教、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都是其中的一部分。比如在台湾,大乘佛教最有影响力。在海外比如新加坡,基督教的影响非常大,但同时大乘佛教的影响也很大。但是文化中国并不能完全涵盖儒家传统,不管你把文化中国的范围扩大到多大,也没办法把儒家传统包括进去,因为儒家传统不仅仅是中国的,同时也是韩国的,也是日本的,也是越南的。

我很受感触的一次,是日本的一个教授,叫岛田虔次,他于1972年在北京大学作关于儒学的报告。当时中日关系刚刚建立,同时也是批林批孔的时候。他说,贵国对这个传统进行非常严厉的批评,但是你不要忘了,儒家传统不只是中国的,儒家传统是东亚文明的体现。你们批评得非常厉害,我们都同情、都了解,我们在京都的学者,要加倍努力,因为我们认为这是我们的精神文明,我们必须要把我们儒家的传统继续下去。

1984年,在夏威夷东西中心的时候,我做过一个调查,通过调查五个地区对儒家伦理的亲和性,可以知道哪个国家(地区)比较倾向于儒家伦理。调查的地区分别在韩国的首尔、日本的仙台、中国台湾的三重埔、中国香港以及中国上海的青浦。最受儒家伦理影响的社会,第一是韩国,第二是日本,第三是香港,第四是台湾。那个时候的大陆,不仅可以说不受影响,甚至可以说是反儒家的。比如“中庸”这个观念,当时大陆普通的人都认为中庸是不健康的,因为“文革”的时候,持“中庸”观点的人是一种骑墙派,没有原则。那个时候崇尚斗争哲学,“和谐”这一观念,绝对没有人说是正常的,因为阶级斗争、阶级革命,斗争是好的。如果讲亲情,讲温良恭俭让,都是不好的。今天的调查与那个时候不同,今天的调查很明显,属于中国文化圈,比较倾向于中国儒家价值的地方,中国大陆很高,然后是台湾、香港、日本、韩国。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中国大陆与其他地区的差距。比如现在韩国的一千元纸币上面有李退溪的像,而中国的纸币上面,则很难出现孔子、孟子、朱熹、王阳明这些人的像。又比如,韩国有六百年的大学,即成均馆大学。如果仔细看一千元韩币,会看到下面有一行“明伦堂”,即成均馆大学每年祭孔的地方。祭孔典礼一定是以教育部部长,甚至是领袖为首的。

而日本的文化,很大一部分是大乘佛教和神道。但不管是大乘佛教还是神道,基本上是接受儒家伦理的,所以现在的日本出现了很有代表性的儒商。什么叫儒商?举个例子,在很多年以前,我在墨西哥参加一次讨论会。主持者是当时三菱财团的董事长,他的姓是诸桥。如果你从事汉学研究就会知道,《大汉和辞典》就是诸桥家族三代人编成的。所以我一看到这个名字就很惊讶,就问他,你跟诸桥家族有没有关系?他说,哎,你碰到我的敏感处了,我是家里面的黑马,是唯一一个没有做汉学而出来做生意的人。我说你做了三菱的董事长也很好啊。他说,总是有遗憾。后来发现日本最大的文化图书馆——东洋文库,几十年以来,有三分之一的资金来自于三菱。三菱集团的董事长诸桥退休以后,从美国请回来一个叫Makihara的人。Makihara为哈佛捐了很多钱。他继任三菱集团董事长以后,给很多人,包括当时身为哈佛燕京学社社长的我发了一封信,信中说:“为什么三菱集团每年要给东洋文库三分之一的钱?东洋文库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我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说:“三菱能够给东洋文库三分之一的钱,是三菱极大的荣誉。”后来三菱就继续给了。到哈佛亚洲中心成立十年,Makihara作为主要的捐赠者来了。来之前他有个要求,要和我见个面——在此之前我们只是通信,尚未见面。然后他带了他的妻子到我家里来,说他已经退休了,不再做三菱的董事长,而是做了东洋文库的董事长。

另外一个例子更有意思。我到达沃斯开会,有几个人作报告。其中有一个日本人的报告,我觉得非常好,讲“文化资本”——culture capital。所以我就自我介绍,给了一篇我的文章给他。没过多久,我的同事傅高义(Ezra Feivel Vogel)就收到这位先生的一封信,说他很希望和我见一面,可以请我到日本讲学。我就问他,这位先生是谁啊?他说:你有没有听说过Shiseido(资生堂)?我说没有。他说,你问问你的妻子,Shiseido不得了,是著名的化妆品品牌。为什么叫“资生堂”?那就因为他们是祖传的家族企业,好几代人。“资生”,就是《易经》的《坤卦》里讲到的“万物资生”。所以他说我们这个不是化妆品,是能够滋养你的一种东西。更难得的是这位先生,每个月在日本的《朝日新闻》发表一篇论文,关于“文化资本”。韩国的儒商也有很多。韩国三星的老板就是儒商,所以现在成均馆大学的财务被三星包了,完全没有财务上的问题。而这样的情况,我们大陆现在还很少。

谭其骧先生讲的一句话我很赞成,他说:“将中国文化看成一种亘古不变且广被于全国,以儒学为核心的文化,而忽视中国文化的时代差异和地域差异,不利于对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谭其骧:《中国文化的时代差异和地域差异》,《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这是我完全赞同的。我们对儒学的理解,必须从这个角度来观看。因为儒学在中国,是一个跨时代、跨文化、多学科和多层次的文化。它之所以能够发展,就是因为在中国,从来没有经过一个“独尊儒术”的时代,也就是说儒学从来没有在中国社会成为一个铁桶一样的意识形态,这一点大家听了可能会觉得非常惊讶,但确实如此。

谭其骧所讲的“亘古不变且广被于全国,以儒学为核心的文化”,这是孔子、孟子、董仲舒等等很多人都希望达到的,但是永远没有成功,而且不可能成功。汉代在武帝时独尊儒术,那个时候提出“独尊儒术”基本理念的是董仲舒,但是真正付诸实施的,是宰相公孙弘。在《史记》里,司马迁讲得非常清楚,董仲舒是“大儒”,而公孙弘是“曲学阿世”,就是把自己的学问扭曲了,来奉迎这个世界。那么,汉武帝就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信奉儒家的皇帝。他年纪轻,只有二十七八岁,所感兴趣的都是方术和谶纬。他还去封禅,司马迁看不起他。他只是在当时做了决定,设“五经博士”,如果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用国家的钱,来培养从事儒学研究的人。但是无论如何,汉代社会不是一个儒家的社会。汉初七十年的社会是一个崇尚黄老的社会,到后来有了以儒家来转化法家的情形,但同时法家也转化了儒家。所以宣帝就说,我们的家法是杂王霸。*《汉书·宣帝纪》:“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很多人说汉代是“内儒外法”或者“外儒内法”,非常复杂。所以汉代既有儒家,同时也有法家、黄老、阴阳诸家。

整个中国历史发展,在政治文化上都如此。真正代表儒家传统,使之成为我们所谓的“命脉”的,是知识分子。最能够突出知识分子精神的是孟子。孟子讲自得,讲性善,他认为每一个人都能发扬“人性的光辉”。他绝对是认同广大人民的,所以才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他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即我不是代表我,我是代表孔子,孔子代表周公等等,有悠久的传统。同时,他有着非常宽广的对未来的向往,他要为未来的千世百世订规约,所以他的视野,很像非洲的一句谚语所描绘的:“地球不是我们的祖先所存留给我们的财富,而是无限子孙期待我们好好保养的资源。”孟子就是这种心态。他有这种“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的精神(《孟子·万章》)。

有这样一批人,没有钱,没有权,甚至没有影响力,但是他们能够自觉,他们代表了社会良知,他们可以创造出人生的意义,这就叫做“士的自觉”,而这种自觉,是从孟子开始的。同时,他认为替天行道,即天命,是落实在这种自觉觉人的声音之中的。并非任何人掌握了政权就可以得到天命,不可能。孟子认为,君主对一般的臣子,如果尊重他们,那么他们绝对服从你;如果对他们不加理会,他们也不会为你卖力;如果你骂他们,欺负他们,把他们当狗马,那么他们也会把你当敌人;如果你践踏他们,视他们为草芥,那么他们会把你当做独夫杀掉。这个传统,从先秦开始,在汉代表现在太学生上。汉代的亡,大家一般认为是黄巾之乱等原因,但是党锢之祸也非常重要。那个时候大概有几万的太学生,吃政府的饭,但就是不买账,就是要和大臣联合起来,对付外戚宦官。所以如果不是他们抗议,汉代不会很快崩溃。这个传统一直没有断,到了明代就更厉害了,东林党人就代表了那个传统。只有在清代的两百年,知识分子要想起很大的作用非常困难,压力很大,但是这个传统是中国的老传统。在明末的时候,有三个观念是可以分开来的,即官、公、私分离开来。黄宗羲等人已经讲得很清楚,朝廷是私欲集团,根本无法代表大家的意愿,所以“官”就变成“私”,公义在天下。知识分子代表了大家的公认,代表了一般人的福祉。官员和政府所代表的,是一个很狭隘的私利集团。

这种抗议精神一直没有丧失过。有很多人说,你看宋代各方面都是专制政体,思想保守,知识分子为皇帝歌功颂德。那我们就举朱熹的一个例子。朱熹在朝廷开言路的时候,上了三个奏议。第一个奏议,是讲形势一片大坏,宋朝再不努力的话,就要亡国灭种了。第二个奏议,说皇帝四周都是“群小”,都是贪污腐化,这时候皇帝已经不太高兴了。第三个更厉害,说主要问题都出在皇帝身上,皇帝不修身。

这种抗议精神作为儒家基本精神之一,一直没断。儒家传统是一个入世的传统,基本上讲的是一个如何做人的问题。而如何做人的问题,是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在今天,因为生态环保的挑战,一个基督徒不能说,我们等待未来的天国,现在是一个凯撒的世界;一个佛教徒也不能说,我们等待净土、彼岸,现在就是红尘。他必须关爱地球。而儒家从轴心时代就开始讲关爱地球、关爱人,不是超验的上帝,不是安拉,不是梵天,不是涅槃,不是Logos,而是人伦世界的人,这是儒家最终的关怀。进一步具体地说,就是地球和我们的社群——包括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人、我们的身体——都是需要关怀的。有一个基督教神学家最近跟我说,作为一个基督教的神学家,我认为基督教是教如何做人的。我说,那跟我的想法完全一样啊。他说,我看了你的东西,我觉得应该这样说,你先学做人,然后才选择做一个基督徒;你先学做人,然后才选择做一个佛教徒,等等。你先学做人,也就是儒家的如何做人的传统。任何一个人,做一个基督徒,做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做一个佛教徒,都可以选择,但是你不能不选择做人。在这一点上,你没有余地。儒家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儒学是入世的,在入世的基础上,它没有一套特殊语言。因此,在儒家的传统里,没有任何教条可言。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儒家的观念、人物或者制度是不可以质疑和批评的。最突出的一个例子,就是孔子不是儒家的创始者。现在“儒家”一词的英文都用Confucianism。最近在北大的一个演讲,有一个学生问我,杜教授,您研究“孔子主义”多久了?他从美国回来,直接将Confucianism翻译成了“孔子主义”。我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儒家?儒家跟“孔子主义”有关系吗?如果你说“孔子主义”,那么孔子之前有没有儒家?当然是有的。在孔子之前,儒家已经有相当长时间的发展,譬如孔子常常讲的周公,所以孔子不是儒家的创始者。你没有办法想象佛祖之前的佛教,也没有办法想象耶稣基督之前的基督教,但你能想象孔子之前的儒家。另外,孔子也不是儒学理想人格的最高体现。你有没有办法想象哪一个佛教徒能够比释迦牟尼更像佛教徒,哪一个基督徒比耶稣更像基督徒呢?恐怕不能。那有没有比孔子更符合儒家最高人格——内圣外王的呢?恐怕是有的,像尧、舜、禹、汤、文、武。所以孔子既不是儒家的创始人,也不是儒学理想人格的最高体现。

因为儒家是没有教条的,同时也是跨文化的,所以儒家传统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面貌。有人说儒家最讲孝,孝是最重要的,不孝就不是儒家。但日本人不太讲孝,他们讲忠。有人说我愿意提倡儒家,因为儒家讲爱国主义。我说讲爱国主义也有痛恨中国的,比如说越南。越南的重要儒者都是反华的。在越南的记录中,中国被称为“北国”。北国侵略越南,作为越南的爱国志士就要打倒北国。我跟他们熟识了以后,他们说不是称为“北国”,我们平常就叫“北寇”。历史上,明太祖带着三十万大军去打越南,打的时候把他们的书全部烧了,比秦始皇厉害多了。现在越南想要找到明代之前的书非常困难,很少。明太祖又让三十多万人屯田,住在那边,根本就是想把你的种族给变了。所以今天的越南人,并不痛恨法国人。法国人统治了越南五十年,给了他们语言以及烹调、咖啡等等习俗。另外,胡志明基本上深受儒家特别是孟子的影响。胡志明是越南共产党的领导人,但从来不批判传统。因此,儒家如何来表现它的价值,是有各种不同方式的。

因为这个原因,在经过各种不同文明对话之后,儒家能够与其他文化产生互补作用。有很多人说,我是一个儒家式的基督徒。儒家式的基督徒,就是我们现在所讲的Boston Confucian——“波士顿儒家”。这一批波士顿儒家都是基督教的神学家,但他们认同儒家,他们是参与社会、注重政治、注重文化的。一个单纯的基督徒,可以靠上帝的恩宠得救,政治、社会、生态环境等等可以一概不管,只需做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是作为一个儒家式的基督徒就不能这样了。有没有儒家式的佛教徒呢?信仰人间世的佛教、人间净土的,都是儒家式的佛教徒。不是做“自了汉”,不是自己走涅槃。证严、圣严、星云,这些人都是儒家式的佛教徒,他们自己也承认。有没有儒家式的伊斯兰教徒?那就是“回儒”。中国在17世纪时,有一大批称为“回儒”的人。有没有儒家式的犹太人?我的一个博士生,他的博士论文就是专门讲儒家和犹太教对话的可能。他最近一篇重要的论文就是“Can I be a Confucian Israelite?”——我们能不能做一个儒家式的以色列人?我说你要做儒家式的以色列人,你就要对巴勒斯坦有同情,不能像纳粹一样霸道。

儒家所代表的人文精神,应该可以成为我们文化中国认同的重要资源,但并不是唯一的资源。不是说你要认同中国,就要走儒家的道路,这是绝对不对的。这里我们仍要重复一遍谭其骧先生的那句话。将来的文化认同,希望第一个是开放的,我们在有自己文化认同的同时,也不要忘了日本人、韩国人、法国人、德国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文化认同。第二个是多元的,至少是费孝通所讲的“多元一体”。我们的认同和不同民族的认同,比如和藏族、蒙古族、纳西族、苗族等等民族的认同,必须能够配套。我们不了解他们,就是我们做中国人有缺陷。我们不能用相当肤浅的科学主义和现代主义来批评很多其他的民族发展得不够好,我们是帮助他们现代化,这是荒谬的。另外绝对不要把我们的各个民族仅仅当作吸引观光旅客的一个策略,也不要用工具理性的方式来发展中国的软实力。我们确实有非常深厚的传统文化,希望我们的文化认同是开放的、多元的。同时对待传统文化,也要有自我批判和自我反思的能力。

Confucian Culture and Cultural China

Du Weiming

(Asia Center,Harvard University,Cambridge,Massachusetts,USA)

Cultural China has many kinds of spiritual resources and Confucianism is only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but Cultural China cannot cover the Confucian tradition completely. Confucianism is a kind of culture which is epoch-making,cross-cultural,multi-disciplinary and multi-level in China. Confucian tradition goes into the society and has no doctrine. It is intended to interpret how to be a man. Confucianism can complement with other kinds of culture in the dialogue of civilizations.

Cultural Identity;Cultural China;Confucian Culture

杜维明,哈佛大学亚洲中心资深研究员,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国际哲学学会名誉院士,中华文化促进会学术咨询委员,主要研究中国文化、文明对话。本文系作者在武汉大学珞珈讲坛第五十讲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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