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格非《江南》三部曲的传奇性
2016-03-16华珉朗
华珉朗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论格非《江南》三部曲的传奇性
华珉朗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格非《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对传统文学的传奇叙事多有继承,这突出体现在书中随处可见的富有艺术神韵的诗意片段、以一家四代人重构民族百年历史的史诗格调、几段富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以及从始至终挥之不去的宿命观念与故事散发出来的神秘色彩上。这对于当代文学如何借鉴传统文学提供了重要的经验。
《江南》三部曲;传奇性;宿命观念
《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是当代作家格非潜心多年倾情创作的鸿篇巨制,其风格既有着徽派建筑的整饬与规则、优雅与恬淡,又带着苏州园林的疏密与留白、曼妙与空灵,是近年文坛的佳作。三部曲以一家四代人的生活遭遇为线索,勾画了一幅20世纪中国的社会变迁史与知识分子的心灵史。这部长篇系列可以看出格非逐步走出先锋时期的西化烙印,向中国传统文学复归的孜孜探索。他自己说:“中国古典小说的高明与伟大之处是值得我们终生体味的,这些传统才应该成为我们当代小说的真正出发点。”①格非:《文化自信决定小说生命》,《深圳特区报》2006年12月11日。在《人面桃花》中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的深刻影响,而三部小说具有的浓厚的传奇色彩,正体现出格非对古典小说注重故事性、趣味性与可读性特点的继承与发扬,其突出体现在书中散发出来的隽永气韵与重构百年历史的史诗品格,体现在对于动人心魄的爱情传奇的歌咏与描摹,也体现在萦绕于整个文本之上的宿命观念与神秘色彩,本文将从这三个角度展开论述。
一、隽永神韵与史诗品格
《江南》三部曲是非常具有诗性的长篇文本,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很显然,格非的小说出现了在当代小说中罕见的诗意——不只从形式上,从悲剧性的历史主题中被解释出来的,同时也是从小说的内部,从神韵上自行散发出来的。”②张清华:《春梦,革命,以及永恒的失败与虚无——从精神分析的方向论格非》,《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2期。虽然从《人面桃花》到《山河入梦》再到《春尽江南》,随着写作时间的推移,这三部曲的语言风格也呈现出由绮靡秾丽到平易朴素过渡的趋势,但总体而言,受江南水土滋润的格非笔下的文字还是以柔美幽婉为主的,从中我们可以读到许多浑然天成的精彩片段。在这些片段中,格非或以玄秘奇特的意象寄托深远,或以喷薄而出的语言渲染情绪,或以诗意盎然的画面表征哲理,往往构设出隽永的艺术情境,取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学效果。
比如在《人面桃花》中描写张季元与陆秀米在长洲偶遇的那一段。两人来到长洲是为寻找失踪的陆侃,而在夜晚的竹林中,他们不期然相遇。张季元以一个“宅中死人”的谎言骗得陆秀米跟随自己去探幽,并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在这一刹那,她又闻到了他腋下的那股烟味,她听见自己的肩胛骨咯咯作响,任凭她这样凝神屏息,她的喘息声还是加重了。竹林的喧响,清朗的月色,石缝中淙淙流淌的泉水都变成了能够听懂的语言。”*格非:《人面桃花》,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61页。作者通过二人之间动作、表情的细微变化极其生动地勾画出二人既互相喜欢又都不愿说破以至于互相猜疑、互相揣测而步步小心的心理活动。竹林的清风与淡淡的月色更为此次邂逅增添了一抹诗意的浪漫。再如张季元将瓦釡交予陆秀米,陆秀米叩击瓦釡听到声音时的那段遐想:“那声音令她仿佛置身于一处寂寞的禅寺之中,禅寺人迹罕至,寺外流水潺潺,陌上纤纤柳丝,山坳中的桃树都开了花,像映入落日的雪窗。游蜂野蝶,嘤嘤嗡嗡,花开似欲语,花落有所思。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尽成灰,再想想人世喧嚣嘈杂,竟全然无趣。”*格非:《人面桃花》,第73页。这是一段华丽而玄秘的文字,华丽的是外在的词藻的优美,玄秘的则是内在的隐含的意旨。
瓦釡在小说中是一个带有浓厚寓言色彩的物品,它与陆秀米的命运紧密相连,张季元说瓦釡可用来测吉凶,而陆秀米在听到瓦釡之声后竟恍惚看到一座荒坟,这正象征着她凄凉而悲惨的后半生。这一段文字也可视作全文的点睛之笔,杂糅了“人面桃花”这个意象。崔护诗云:“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格非截取拼合诗中此二句作为标题,也似取诗歌的原义,即言自然物象可以重新鲜活,花谢会再开,月缺会再圆,而人的生命却一去不复返,女子的容颜一旦老去也无法还童。这种对于时间,对于宇宙,对于现世人生的怅惘之情夹杂了作者深刻的生命体验与哲学思考,这也如同《红楼梦》所表达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那一种对生命消逝之无可挽回,对命运纠缠之难以摆脱的大悲悯情怀。“花开似欲语”,正如陆秀米如花的生命既然开放就想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的“欲语精神”,而“花落有所思”,她最后只能在一座阁楼上度过后半生,在“有所思”中耗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元气。这一段短短的文字,承载了极其丰厚的象征意蕴,能让读者久久地回味。
陆秀米回家以后,蛰居于她那失踪了的父亲曾长期住过的阁楼,从日记中了解到“数不清的夜晚,父亲都在这座小亭里仰观浩瀚的群星,并试图给一些有固定位置的恒星命名”,而“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对时间有精深的研究”*格非:《人面桃花》,第263页。。于是,陆秀米重复着父亲的工作与体验,开始关注时间,关注墙影变化与时序的关系,关注周边的茉莉与秋菊,甚至于“在花丝下一蹲就是半天。痴痴骇骇,若有所思”*格非:《人面桃花》,第265页。。这一段关于陆秀米蛰居生活的描写,也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境界。实际上,陆秀米正是在一座看似封闭的阁楼上与天地星辰相神会,从而达到了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圆美境地。《周易·系辞》有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郭彧:《中华经典藏书:周易》,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59页古人倡导在对天文、地理也即自然万象的观察中通达世事人情,这是中国古典哲学所推崇的一种天人合一的博大情怀。格非在对陆侃与陆秀米的此段描写中,体现了对这一传统情怀的复归——父女二人在观天察地中得以参透人生宇宙的至理,作者对他们的这一行为是表示了由衷的赞许的。而在阁楼里神交天地这一情节是带有浓烈的传奇性的,其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作者对传统人文情怀的祭奠与追慕也格外赤诚、动人。
在《山河入梦》中,同样不乏这样富有神韵的精彩片段。比如汤碧云在一个月夜将姚佩佩领到一处深宅,姚佩佩看到深宅布置典雅,极富诗意,而此时“夜空静谧,了无纤尘,银河泻影,月华静好。佩佩恍惚间简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格非:《山河入梦》,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248页。。如此良辰美景,让人感觉恍如梦中,寥寥几笔就写出了梦幻景致给人所带来的时空错置的生命体验。这很容易让人想起萧红在《呼兰河传》所写到的呼兰城河上放花灯时的梦幻情境:“灯光照得水面幽幽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萧红:《呼兰河传》,《萧红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第143页。格非与萧红一样,在这里写出了时间的虚幻之美,美到极致,会让人觉得失真,这大概是人人都有的一种欣赏体验。然而这样的一个良夜,姚佩佩竟然被省高官金玉强奸,她被迫用石头将金玉砸死,从而开始了亡命天涯的漫漫征程。这一段描写,将极美的景致与罪恶的事件放在一起,在美与丑的鲜明对比中升华出一种犹如古希腊悲剧般的崇高与悲壮,让人读后难以忘怀。
此外,在《山河入梦》中多次出现的紫云英与苦楝树的意象也让人印象深刻,如姚佩佩写给谭功达的最后一封信:“苦楝树下那片可怜的小小的紫色花朵,仿佛就是我,永远都在阴影中,永远。它在微风中不安地翕动,若有所思,似火欲燃。”*格非:《山河入梦》,第345页。在阳光下盛开的紫云英,象征着姚佩佩所追求的自由精神,而这样一幅生机勃勃的画面,也给人带来精神上的震撼。
《春尽江南》比之前两部更为平实,但同样不乏带有神韵的隽永文字,如庞家玉在班主任的要求下被迫赶走儿子喜爱的鹦鹉时的那段描写:“它飞到窗玻璃上,拼命地扇动着翅膀。闭上眼,咬着牙,在它黄色的肚子上使劲一捅,那东西嘎嘎的惨叫了两声,绕着窗户飞了半天,最后影子一闪,不见了。我当时还一个人哭了老半天。”*格非:《春尽江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28页。鹦鹉对人的依赖之情,真挚动人。这里面也触及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古老的命题。随着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水泥森林的城市逐渐取代了田野乡村,过去人与动物之间是和谐共存的关系,而今人类却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许多动物赶尽杀绝。这只被赶走的鹦鹉是人与自然之间隔阂越来越深的一个隐喻,那久久不愿离开的神态,的确引人深思。
在对以上三部作品的论述中,我们会发现格非用抒情语调,构设了一个个极富美学意蕴的艺术情境,这些情境充满东方哲学的神韵,又具有西方现代主义的象征色彩,能够引发读者辽远的想象,拓宽作品的意义生成空间。而当我们将三部曲串连起来看的时候,便可感觉到一种恢宏大气的史诗格调。格非以三个历史阶段,以陆侃、陆秀米、谭功达和谭端午四代人的坎坷经历重述了20世纪沉重而曲折的历史,这四代人的遭遇正是整个中华民族所走过的艰难前进的心理路程的一个缩影。这三部小说每一部都可单独作为一个完整的长篇,又可以连缀起来阅读,作者那妙笔生花的隽永文字与全书隐现的史诗性气象是构成《江南》三部曲传奇性的两大要素。
二、爱情绝唱与传奇叙事
以唐传奇和明清小说为代表的这一脉中国古典小说十分注重讲述故事的生动与曲折,这里面带有说书人的叙述痕迹,而格非正是继承了这一点,将传奇因素融合到爱情书写当中,在三部曲里为我们编织了许多爱情的传奇篇章。
《人面桃花》浓墨重彩地书写了革命时期的爱情,一个莫名其妙的表舅突然闯入了少女陆秀米的生活当中,两人在长洲上有了亲近的交流,而不久张季元给陆秀米留下一只锦盒后就飘然而去,一个月后惨死。陆秀米与张季元之间虽然互生爱意,但都没有表达出来。在命运的捉弄之下,两人的爱情还未真正开始便已天人永隔。毫无疑问,张季元对陆秀米的影响是决定性的,陆秀米在阅读他的日记时体验到了被爱的幸福。虽然陆秀米此后被嫁入土匪窝,又与别人生下谭功达,但与张季元的“未爱之恋”才是影响她一生命运走向的感情经历。张季元与陆秀米的爱情,因由战乱和革命的时代环境而没有结果,但张季元那种为革命事业执着奔走的精神注入了陆秀米的血肉之中,她后半生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继承张季元的遗志而活着。值得注意的是,格非在处理这两人的爱情时,使用了前后照应的复叙手法,即第一章以陆秀米的视角来观察张季元的行为举动,而第二章则通过日记的方式以张季元的视角进行重叙,而这次重叙的行为主体又是陆秀米自己。因而,这样一种奇特的叙述方式使得他们之间的爱情更为全面直观地呈现出来,也更加具有传奇色彩。从陆秀米这边看,张季元是一个摸不透的人,给她以严肃、不好接近的印象,她永远猜不出他的真实心理。而在日记里,张季元却是另一副模样,他毫不隐晦地坦白对陆秀米的爱意,用语极为直接甚而粗俗,于是在陆秀米脑子里的革命者的高大形象顷刻间颠覆。这种互为补充又互相消解的复叙手法形成一种文本的张力,增强了艺术表现力,耐人咀嚼。
《人面桃花》中的爱情是短暂而带有悲壮意味的,《山河入梦》里的爱情则是带有冒险色彩的,这里面描绘了梅城县长谭功达与姚佩佩的传奇之恋,姚的流亡和给谭的写信一跃成为《山河入梦》后面部分的叙事核心。“可以说,姚佩佩的逃亡历程,以及谭功达的遥相守望,使得整部小说充满了类似明清小说的传奇色彩。”*杜慧心:《论“江南三部曲”中的传统叙事结构》,《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4期。谭、姚最后的传奇之恋的确惊心动魄,那刺激而凶险的氛围使读者的情绪也紧张起来。一个是亡命天涯的女杀人犯,一个是被革职后在花家舍考察的前梅城县长,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显现了爱情的真正的伟大光辉。最终姚佩佩被枪决,谭功达被捕,这一对患难情人未尝有过一刻的欢聚,但他们的爱情却最为真挚,最为持久。从这里,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陆秀米与张季元恋爱模式的影子,而谭、姚之恋的荡气回肠则凸显了小说中爱情的传奇书写。
《春尽江南》中的爱情同样传奇,不过它是和平年代的俗世传奇。庞家玉曾经是一个文艺青年,在80年代对小有名气的诗人谭端午充满仰慕,于是二人顺其自然地相爱、结婚。在《春尽江南》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这一对知识分子夫妻在现实社会中的狼狈遭遇,他们曾经怀有的人文情怀在功利主义盛行的当代社会变得一文不值。庞家玉为了孩子进一个好学校,可以将身体贡献给教育局长,这个时期的爱情早不如《人面桃花》与《山河入梦》所写时代那样的单纯与诚挚。但这一对夫妻,依然葆有热烈的爱,葆有那种世人多已遗失了的爱情中的奉献精神。庞家玉与谭端午离婚却给他打了80万,然后失踪,最后谜底揭开,原来她是患了绝症,只剩三个月的生命。这样的爱情是伟大的,宠家玉失踪的那些时日,谭端午的苦苦寻找也颇富传奇色彩。应该说,《春尽江南》中的爱情比之前两部传奇性要弱一些,这是时代环境使然,这个平庸的年代,爱情变质的年代,谭端午与庞家玉对爱的诚笃是高贵的,其本身就意味着传奇。
由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江南》三部曲中所写的爱情都富有传奇性,这种传奇性体现在人物遭遇的坎坷,真爱的难求或恋人之间的难以相聚上,因而这里的传奇又大多都是悲剧性的,以生离死别的情节来渲染爱的悲壮。张季元的死触发了陆秀米对于革命事业的执着,姚佩佩的逃亡与被枪决唤醒了谭功达内心最真实的爱,庞家玉的死点燃了谭端午对于文学的热情而重新执笔创作,故而恋人之死往往给生者以鼓励和正面的意义,这或许也是格非对爱情真谛作出的一种注解。
三、宿命观念与神秘色彩
《江南》三部曲的传奇性还体现在书中充溢着的神秘氛围上,由于作者有意向传统文学文化复归,儒释道三教精神都在格非笔下流露出来,而宿命论和神秘色彩是其中的主要因素。
这样一种带有强烈的神秘主义气息的写法,可以看出格非小说受佛教的深刻影响。有一位研究者在评论《江南》三部曲时写道:“作为格非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人面桃花》深镌着他的博士论文研究对象废名的烙印。”*翟业军:《家园消失在家园的消失中——论格非“江南三部曲”》,《当代文坛》2013年第4期。废名是在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以禅味小说著称的作家,在他的《桥》等代表作品中,充满了智性的佛学话语,而在整个韵味上也满溢着佛家所讲求的玄奥与空灵。格非曾努力钻研过废名的小说,废名以佛入文的叙写方式自然对格非影响甚深。在三部曲中,人物的命运似乎是早就注定了的,而格非也经常以含蓄的隐喻昭示人物的命运,这一点又很像《红楼梦》,如《红楼梦》中第五回贾宝玉所听的数十支曲子已隐含了书中女子们未来的命运。
且看《人面桃花》中陆秀米被劫到花家舍后,梦见一个叫王观澄的怪人对她说的话:“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盛景。”*格非:《人面桃花》,第106页。后来的历史证明,王观澄的话一一得到应验,先是花家舍被夷为平地,五六十年代后,又在郭从年的领导之下重建了一个乌托邦似的桃源世界。王观澄还说:“我知道你和我说一样的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人,命中注定了会继续我的事业。”*格非:《人面桃花》,第105页。后来陆秀米果真为追求理想中的大同社会而执着努力,甚至赌上了性命。从纵的历史眼光来看,陆侃、陆秀米、王观澄乃至谭功达都属于同一类人,有着极其相似的理想、追求乃至宿命,正如张清华所说:“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们家族血缘遗传中的‘哈姆雷特式的性格’——渴望社会变革,富有理想主义冲动,内心敏感,性格复杂,耽于幻想,血性与软弱同在,果决与犹疑并存,总能在无意中靠近社会变革或时代风云的中心,又最终作为局外人被抛离遗弃——却始终一脉相承。”*张清华:《春梦,革命,以及永恒的失败与虚无——从精神分析的方向论格非》,《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2期。这种宿命观念始终萦绕于《江南》三部曲的文本之中,人物的命运似乎总是按照既定的轨道发展,无法改变也无法跳脱,而且陆秀米家族几代人的命运恰恰是在反复轮回。陆秀米在生命最后时刻从瓦釡的冰花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在下棋,又看到大路上的汽车中有个人要下来。“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陆秀米的过去和未来。”*格非:《人面桃花》,第178页。那个要下车的人正是陆秀米的儿子谭功达。前面已经论述,瓦釡这一意象与陆秀米一生的命运息息相关,现在她从瓦釡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代和后代,这样,在精神上一脉相承的三代人便由冰花中融到一起,仿佛是历史的轮回。
同样具有这种宿命色彩的,还有《春尽江南》中谭端午的命运。小说一开头,写到徐吉士与谭端午等两男两女在招隐寺的聚游,结尾部分,也即二十年后,徐吉士又带了两个女孩见谭端午,各挑一个带走。“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中,端午都有点茫然若失。就像二十年前,招隐寺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分厘不爽地回来了。”*格非:《春尽江南》,第305页。这里面一头一尾互相照应,再一次上演了命运轮回的戏码。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多用轮回观念,加深了小说的神秘色彩,同时也在真实与虚幻的交变中渲染了人生如梦的艺术情境。
此外,格非还常常故意设置奇巧的情节,给小说布下一些充满魅力的谜团,而这并非《江南》三部曲的首创,格非早期小说便有这一特点,如《褐色鸟群》中那个神秘的少女棋曾与“我”彻夜长谈,再来时却说不认识“我”。《青黄》中对于青黄这个词的多种解释也带有神秘色彩。《锦瑟》叙写了一个叫冯子存的人在不同时代的几个故事,虚幻不定,神秘莫测。在《山河入梦》中,花家舍公社书记郭从年这个形象也颇为奇幻,谭功达对他的行踪很好奇,小韶解释说也许谭功达和他已经见过面,握过手,又说:“他依然生活在广大群众之间,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可是他具体躲在什么地方,也许,也许只有101知道。”*格非:《山河入梦》,第293页。作为花家舍公社的一把手,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仿佛隐形人一般,但他的确使整个花家舍井井有条,一切在他的统领之下,郭从年确实不是一般人。后来才知驼背八斤就是郭从年,而且他还掌握了逃犯姚佩佩写给谭功达的所有信件。《山河入梦》对郭从年神秘形象的建构,增强了故事的可读性和小说的悬疑感,这个谜一般的人物一直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从社会学或哲学的角度来看,花家舍类似于卡夫卡《城堡》中那座神秘的城堡,城堡和花家舍都象征着理想主义的圣殿,K先生永远进不了城堡这一设计体现了卡夫卡对理想天国实现可能性的否定;而谭功达在仔细考察了花家舍的社会结构之后,也发现了它并非完美无瑕,它也存在许多致命的缺陷。郭从年和花家舍都是神秘的存在,它们体现了格非对乌托邦形态的深刻思索。
姚佩佩的逃亡路线是一个圆圈,这里便有造作之嫌,可见格非竭力在他的小说中增添神秘色彩,有时也因着意为之而显得生硬。
四、结 语
《江南》三部曲是格非向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文学致敬的作品,是对明清小说传奇叙事的继承与发扬。这些体现在三部曲中精心构设的一幅幅隽永的富有诗意的文学图景,对男女情爱的大力描摹以及弥漫全篇的神秘主义气息中。格非以一个作家的勃勃雄心重构民族百年历史,写出了一部荡气回肠的现代历史传奇。
(责任编辑:王学振)An Analysis of the Lgendary of Ge Fei’s Jiang Nan Trilogy
HUA Min-la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NanjingNormalUniversity,Nanjing210097,China)
Ge Fei’sJiangNantrilogy has inherited the legend narrative of traditional literature, as is evident in its extensive poetic fragments full of artistic charm, in its epic style of reconstructing the one-hundred-year national history by a family for four generations, in several legendary love stories as well as their haunted concept of destiny from beginning to end and their mysterious color. All this has provided significant experience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to inherit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JiangNantrilogy;legendary;the concept of destiny
2016-08-12
华珉朗(1992-),男,江西赣州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4
A
1674-5310(2016)-11-004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