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地区瑶汉语言间的“横向传递”——附论零陵话的否定副词“很”的来源
2016-12-14贡贵训
贡贵训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湖南 永州 425199)
湘南地区瑶汉语言间的“横向传递”
——附论零陵话的否定副词“很”的来源
贡贵训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湖南 永州 425199)
零陵话;否定副词;勉瑶语;语言接触
汉语方言是汉语的地域变体,是汉语在不同地区发展的结果。汉语在发展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与其他语言相互接触、相互影响,产生种种变异,尤其是在汉族和少数民族接触密切的地区,这种现象更加普遍。在解释汉语方言中一些特殊的现象时,如果只是将眼光局限在汉语本身、从汉语系统内部找原因,很可能会出现解释不清的情况,甚至出现偏差。因此,结合某一方言形成的历史、地理背景来解释该方言中的语音、词汇、语法现象,才能得到比较可靠的结论。本文将以语言的“横向传递”为理论基础,揭示湘南地区方言形成过程中瑶语对汉语影响,同时对零陵方言中的否定副词“很”的来源及形成机制做出解释。
一、方言形成的两种理论
(一)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纵向传递”理论
汉语研究深受西方语言学理论的影响,有关汉语方言形成机制的解释当然也难以避免。以英国学者威廉·琼斯(Sir William Jones)1786年在前英属印度首都加尔各答的皇家亚洲学会年会上发表的著名论文为标记,现代印欧历史语言学真正建立。在这篇著名论文中,他明确提出了印度古代梵文、拉丁语、希腊语和日耳曼语之间的亲缘关系。后经德国语言学家葆朴(F.Bopp,1791-1867)、丹麦语言学家拉斯克(R.K.Rask,1787-1832)、德国语言学家雅可布·格林(Jacob Grimm,1787-1863)等人的发展,历史比较语言学理论日趋成熟。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研究旨趣有两点:一是探讨不同语言间的亲缘关系,根据语言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画出语言谱系树;二是运用构拟的方法重建原始印欧语。瑞典汉学家高本汉(Klas 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1889-1978)是把历史比较语言学引入汉语研究的第一人,他在《中国音韵学研究》一书运用汉语方言的不同音值,构拟中古汉语的音系,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历史比较语言学所建立的语言谱系关系是一种“母传子”形式的“单亲模式”,认为一个子语言是从母语言发展分化而来,语言变化是系统内部的变化。历史比较语言学只是对语言历史的一种研究方式,并不是对语言变化历史的一个完整解释。
(二)汉语方言形成的“横向传递”理论
汉语是汉民族的共同语,是汉族人使用的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汉语方言的形成与汉族的形成过程关系密切。汉族的形成不是自身独立发展的结果,在其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融合其他民族,逐步壮大自己。因此,汉族的形成过程其实是和周边少数民族互动、融合的过程。如练铭志就认为广东汉族是汉族与百越民族以及其他少数民族多次融合的结果,而不是来自全国各地汉族的复合体。*练铭志:《试论广东汉族的形成及其与瑶、壮、畲等族的融合关系》,《民族研究》2000年第5期。
结合汉族、汉语及汉语方言形成的历史,沈钟伟提出了汉语方言形成的“横向传递”理论。*沈钟伟:《横向传递和方言形成》,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Monograph Series,No.26,2016.“横向传递”充分认识到“接触”在汉语方言形成中的重要性,认为不同语言或方言之间的接触和影响是语言历时发展过程中的常态,汉语方言形成的历史过程中不存在不受其他因素干扰的、长时间独立发展的现象。因此,单一语言系统内部历时的发展(即“纵向传递”)不能解释汉语方言形成的过程,而汉语与非汉语之间的接触、不同汉语方言之间的接触与影响在方言形成的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这个观点是符合汉语方言形成实际的,也是对传统的汉语方言形成观的一个颠覆。
二、 零陵话与少数民族语言间的“横向传递”
(一)人口的迁徙导致语言接触
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湘南地区是南方少数民族的聚居区。西汉时,“零陵”的范围,大约相当于今永州市所辖各县区加上衡阳、衡东、新宁、武冈、洞口等县;东汉时稍有扩大。秦汉时期,南方的少数民族常被统称为“蛮”,以其所在区域之不同,前面冠以地名,因此出现了“长沙蛮”、“零陵蛮”等称谓。“零陵蛮”是对零陵一带的少数民族的称谓,这些人应是以由北往南迁徙而来的瑶族先民为主体,包括部分苗族和侗族先民所组成的蛮夷族群。
历代统治者对少数民族政策都不相同,或安抚、或镇压,如《后汉书·南蛮传》有“长沙蛮反叛,屯益阳”、“零陵蛮入长沙”的记载,类似的战争有很多次,客观上促进了本地区少数民族和汉族的融合,接受汉文化。但在民族融合的初期,进入本地区的汉人所占比例不高,因此汉人的生活习惯、语言习惯受少数民族的影响较大。南越国王赵佗的例子很能说明问题:赵佗本为恒山郡真定县(今中国河北正定县)人,西汉初年陆贾出使南越时,赵佗“魋结,箕倨见陆生”,自己也承认“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仪”。*葛剑雄、曹树基、吴松弟:《简明中国移民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7页。可见,当汉人数量比较少的时候,即使居于统治地位,也不得不接受少数民族的习俗。
但这种状况随着人口结构的变化而发生变化。由于北方的战乱,来自北方的汉族移民的数量急剧增加。据统计,西汉元始二年到东汉永和五年,在全国人口增长率为负数的情况下,零陵郡的人口增长率达到13.5‰,长沙郡达到11.6‰。*葛剑雄、曹树基、吴松弟:《简明中国移民史》,第136页。这种异于常理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只能是归因于移民。当大量来自北方的汉人迁居今湘南一带后,本地的人口结构发生了变化,本地的语言生活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操不同语言的人们在同一地区长期共存、文化互动,语言也不可避免地发生相互影响,并在对方的身上留下接触的痕迹。陈忠敏在考察了汉语南方方言里先喉塞音的分布状况以后,认为广泛分布于长江以南方言里的先喉塞音是古百越语的底层残留。*陈忠敏:《作为古百越底层形式的先喉塞音在今汉语南方方言里的表现和分布》,《民族语文》1995年第3期。邓晓华发现客家话中最基本的68个特征词中有三分之二的词的音义形式与苗瑶语更接近,所以他认为客家话是壮侗语、苗瑶语和北方汉语深度接触互动的结果,而不是传统认为的客家话是中原汉语南迁的延续。*邓晓华:《客家话跟苗瑶壮侗语的关系问题》,《民族语文》1999年第3期。沈钟伟对比了吴语、湘语与苗语,粤语与壮语的语音系统,发现两者之间一些重要语音特征极其相似。而这种罕见的语音特征不可能是平行发展而来,只能是语言接触的结果。
同样,在包括零陵在内的湖南南部地区,由于少数民族的长期滞留,汉语不可避免地与民族语言接触而相互影响,方言中存在大量的不同来源的语言层次自然很容易理解。
(二)语言要素的“横向传递”
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手段。历史上北方汉族移民到达南方少数民族聚居区以后,两者的交流难以避免。在相互的交流中,汉语和当地语言形成双语状态,出现双语社团。“在一个双语语言社团形成之后,语言A和语言B之间会出现各种复杂关系。如果语言B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都有权威性,就会形成双语社团中说语言B的人数增加,说语言A的人数减少。语言A逐步向语言B转换,形成语言B’。”*沈钟伟:《横向传递与方言形成》,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Monograph Series,No.26,2016.语言B’继承了语言B的大部分特点,但同时也有语言A的特点。
零陵话标敏瑶语川滇黔苗语布依语毛难语仫佬语蛙makuaimakuaiquatukwekwaikwai
可见,零陵话与标敏瑶语的读音完全一致,与其他几个的词根很像。零陵话中表示“地方、地点”的词写作“当”,音[tãn],“这里、那里”说成“这当、那当”;同样的意思在勉瑶语说成[t]、标敏瑶语[la]。“虾”零陵话说成“虾公”,标敏瑶语为[kha k]、黔东苗语为[kakho]。零陵话把植物的果实叫[po po],如桑葚叫“桑叶po po”、枞树果叫“枞树po po”,勉瑶语的水果读为[pjou],意义相合,语音也存在对应关系。
语言浅层次接触阶段会发生词汇的借用。当双语社团长期保持,两种语言发生深度接触,双语人会发生语言转用干扰的现象,包括语音、音系、句法以及形态成分在内的特征都会相互借用。*吴福祥:《关于语言接触引发的演变》,《民族语文》2007年第2期。
沈钟伟认为,吴语、湘语的元音系统与其他方言不同,其元音舌位的高低可以有四度区别,与官话的三度区别不同。*沈钟伟:《横向传递与方言形成》,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Monograph Series,No.26,2016.零陵话和勉瑶语一样,元音也有四度区别。试比较:
湘西腊乙坪苗语零陵方言大坪江勉语i ɯ,ui,y ɯ,ui ue ə o e ə oe ə oɛ ɔ E ɛ a ɑ a a
零陵话中存在古帮并母今读零声母、端定母今读[l]声母的现象,如零陵(邮亭圩):牌[uai33]、稗[uai24]、皮[uei33]、枇[uei33]、被[ui33]、备[uei24];队[luei24]、弟[li24]、题[li33]、代[lai24]、台[lai33]。岚角山土话也有类似现象,如:婆[vu11]、排牌[va33]旁[vo11]刨[vo35] 背诵[ve35]蛋[lo53]。*李星辉:《湘南土话和瑶语的接触与影响》,湖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另外,在相距不远的江永、江华、道县、新田、双牌等地,端组声母读成声母[l]的现象也非常普遍。陈忠敏认为是先喉塞音演变的结果,是古百越语底层残留现象。
语言A和语言B长期而深入的接触后,语法结构也会相互借用或渗透。接触后形成的语言B’,语法结构以语言B为主,但其中也夹杂着语言A的一些规则和特征。
汉语的名词性短语句法结构与苗瑶语不同。汉语表属性的名词定语在名词中心语之前,而苗瑶语则相反,名词中心语在前、定语在后。零陵话表示动物性别的短语是“中心语+定语”的结构,显然是受到苗瑶语的影响。例如:
炯奈语ȵɔ33kei33mpei35mai43kai44kɔu35kla53mai43牛 公猪 母鸡 公狗 母勉 语ȵu31kɔ33twə35kau35ʨi33kɔ33klu35kau35牛 公猪 母鸡 公狗 母零陵话niəu22ku53ʧy22bo44ʧi44kõ35kəu53bo44牛 牯猪 婆鸡 公狗 婆
这种结构方式在零陵一带的地名中也有反映,如鸡婆塘、鸭婆水、羊公滩等。
统计学语序共性显示,SVO型语言程度副词与形容词的语序类型是Adj+Dadv。苗瑶语、侗台语多数语言的程度副词与形容词的语序是Adj+Dadv,汉语是Dadv+Adj。*李云兵:《论语言接触对苗瑶语语序类型的影响》,《民族语文》2005年第3期。零陵话大多数情况与普通话一致,但也有Adj+Dadv的情况。如“很好”说成“好很”、“很冷”说成“冷很”。另外,零陵话中表程度、方式的状语放在动词中心语之后。比如:“你先走”说成“你走先”、“我后走”说成“我走后”、“好好玩一回”说成“耍一回好的”,与瑶勉语、布努语、拉珈语、侗语、京语一致。潘悟云认为这是百越语的语序特征的遗留。*潘悟云:《语言接触与汉语南方方言的形成》,《语言接触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298-318页。
零陵话动词同时带宾语和补语时,补语在宾语之后,与勉瑶语、京语一样。如:
(1)零陵话:我搞他不赢。我搞不赢他。
(3)京 语:viu5kan2ki1su5。攀树枝下。折下树枝。
零陵话双宾句语序可根据动词的语义分成两种情况:动词表“取得”义时,直接宾语在后,间接宾语在前;动词表“给予”义,则直接宾语在前,间接宾语在后。勉语也是以直接宾语在前、间接宾语在后为常,偶尔有相反情况。如:
(4)零陵话:老娘今朝给咖五百块钱我。妈妈今天给了我五百块钱。
(5)勉瑶语:fun2sɛ1pun1pwan3sou1ho8sɛ1。老师给本书学生。老师给学生一本书。
(6)毛难语:man2nak7lɛ1e2。他给书我。他给我书。
以上所举的零陵话的例子,与汉语普通话不同,而与南方少数民族语言一样。可见汉语方言在与南方少数民族语言长期接触之后,在词汇、语音和语法结构上都产生了相互的影响,语言要素发生了“横向传递”。
三、零陵话否定副词“很”的用法及来源
(一)“很”出现的句法环境
(1)主+很+是+……。主语可以是代词、名词、名词短语。“很”放在“是”前面,表示对事物归类、特征、领属等的否定。比如:他很是教书的。
(2)主+很+动词。放在动词前面表示对主语动作行为的否定,主语不言自明的时候往往可以不出现。比如:问咖半天都很讲。问了半天都不说。
(3)主+很+动宾短语。表示对动作行为、主观意愿的否定。比如:他很想吃饭。当动词为“想”、“晓得”等表示心理活动的词时,后面可以接主谓结构。比如:我很想他来。
(4)主+很+性质形容词。表示对事物性质的否定。比如:那当那里很远,走下就到。
(5)“很”与“得”组成凝固结构“很得”,表示不会或不可能发生某事。比如:他很得去,懒死咖了。他不会去,懒死了。
(6)动词+咖+就+很+……。“就”前表假设,“就”后表结果。比如:晏咖就很好了,我们快点咖仔走!迟了就不好了,我们快点走!
(7)很+能愿动词+动词+就+……。“就”前面表示假设,后面表示结果。比如:很爱去就莫去。
在零陵话中,以上这些用“很”表否定的句子,同样也可以用“不”,替换后意思没有变化。但“很”不能出现在以下句法环境中:
(8)A不A(A为动词或形容词)。肯定与否定相重叠的格式,零陵话要用“不”,不用“很”。比如:你到底去不去的?
(9)“不”可以放在动结式、动趋式复合结构的两部分中间,表示不可能,与表示可能的“很”相对。“很”没有此功能。比如:这点事情你都做不好啊?
(10)固定格式如“不A不B”、“半A不B”、“不+蛮+……”等只能用“不”,“很”不能出现在这样的格式中。比如:她不胖不瘦,身材蛮好。
(11)习惯用语如“不打不相识”、“不得了”、“算不定说不定”等中不能用“很”。比如:算不定明朝要落雨。
(12)“不”可以出现在祈使句,表示禁止,“很”不能。比如:不要讲那些没的用的,好好做事!
(二)“很”的来源
表否定的语素读成自成音节的鼻音在南方方言中很常见,但不见于北方方言。沈钟伟认为鼻音自成音节的现象与苗瑶语有关。勉语、标敏瑶语中“不”都读成[n]或[m]。*中央民族学院苗瑶语研究室:《苗瑶语方言词汇集》,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第5页。如:
不(去)不(太)好不然不必不要(走)勉瑶语nnnanʦeinʦunlo标敏瑶语mntantəitaʨiɛ…nnɔ
(1) lei4to2ei5ei5sai1tje5?*毛宗武、蒙朝吉、郑宗泽:《瑶族语言简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2年,第39页。
李 同志 是 不 是 师傅?
晒 不 得 洗 不 得
挖 不 得
山 上 站 着 个 不
高 不 矮 的 人。
我 不仅 认 得 他 我们
ha6ei4i1mwo4lɛ8。*毛宗武、蒙朝吉、郑宗泽:《瑶族语言简志》,第55页。
还 是 俩 兄弟 呢。
不 准 打 人!
零陵话的语音、词汇、语法结构中有很多相似之处,表明其否定副词“很”来源于瑶语并非个案,而是汉语方言在本地区受到瑶语影响后发生的常见现象。
四、“很”的形成与语言间的两次横向传递
以上分析表明,零陵话的否定副词“很”是从瑶语而来,其语音形式经过了零陵话音系规则的改造。但“很”与“不”出现的句法环境缘何不同?我们认为,这与汉语方言与瑶语之间的两次横向传递有关。
(责任编辑:袁 宇)
Language Horizontal Transmission between Yao Ethnic Group and Han People in the Southern Part of Hunan Province
GONG Gui-xun
(College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HunanUniversityofScienceandEngineering,Yongzhou425199,China)
Lingling dialect; negative adverbs; Mien language; language contact
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湘与黔桂边跨方言跨语言句法语义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5ZDB105)
H17
A
1674-5310(2016)-11-013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