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字旗帜下的悲歌
——评李应该的《公字寨》
2016-03-16张秋召
张秋召
“公”字旗帜下的悲歌
——评李应该的《公字寨》
张秋召
李应该“二十年磨一剑”创作出的长篇小说《公字寨》(一、二部)是新世纪文坛上反思极“左”思潮的现实主义力作,文本的深度、力度和温度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本文从公私关系和阶级出身等角度对文本及其背后丰富的历史意蕴进行考察和读解,并认为,从公字寨“突围与蜕变”的艰难体现了作品呈现的深度。我们应当感佩作家的视野和勇气,文学史应当给《公字寨》以应有的重视和观注。
李应该;《公字寨》;公私;阶级;反思
李应该先生是著名的剧作家、小说家、雕塑家、书画家、收藏鉴赏家。剧作等身的他“二十年磨一剑”为我们捧出的长篇小说《公字寨》(一、二部)*《公字寨》第一部由中国戏剧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第二部由新华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作家在第一部书后的跋中称,作品动笔于2003年底,两部初稿完成于2004年秋;而早在1982年5月,作家已经有了写作的打算。是新世纪文坛上反思极“左”思潮的现实主义力作,文本的深度、力度和温度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
《公字寨》带给笔者的阅读感受复杂难言,震撼、痛惜、愤怒等词均无法概括,正如小说第一部的审批小组组长潘光武先生所说:“人性的异化,达到了荒谬绝伦、无以复加的地步,读来忍俊不禁,欲哭无泪,欲笑无声”,*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第285页。让人读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悲哀。在写法上,《公字寨》和已被读者经典化甚至神圣化的《平凡的世界》一样,都是采用了朴实无华的传统现实主义方法;在阅读过程中,笔者有时还会想到杨显惠的创作,他用最真实的、类似纪实文学的叙事方式和语言策略抵达历史的相对真实,为身处21世纪的我们捧出了记录并反思“右派”苦难的《夹边沟记事》;李应该则从公私观念和阶级的角度对“文革”,对当代生产所有制结构,乃至对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文化做了深入的或者潜在的思考和透视。正如张厚刚所说,《公字寨》的成功,“除了李应该先生的思考、心血、才华以外,还得力于历史的前行带来的审视智慧”。*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280页。
《芙蓉镇》至今仍被普遍誉为书写“文革”乃至“十七年”的“反思”文学的首选。许子东指出,《芙蓉镇》是将“文革”简单伦理化,为大众摆脱犯罪感的作品,小说整个过程基本上就是少数坏人迫害多数好人的过程,将历史上“种种复杂到令人头痛、令人害怕的问题,用伦理尺度分解得一清二楚黑白分明”,它提供了一条“简捷有效的心理宣泄通道”,“在把浓缩汇聚所有人罪恶缺陷错误卑鄙的少数坏人狠狠钉在耻辱柱上时,大多数人在‘文革’中的基于各种原因的不愉快或内疚也都全部或大部分被洗脱了”,最后,他说:“如果中华民族,中国的知识分子至今仍用《芙蓉镇》式的方式来‘重读文革’(然后在六十年辉煌历史中无形‘切割’掉‘文革’),那中国真是不幸了。”*许子东:《重读“文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272-274页。而中国和中国当代文学是幸运的,因为我们还有《公字寨》这样深沉、厚重、不落俗套的反思“文革”之作。作品在消解了传统二元对立反思模式的同时,也拒绝历史的虚无与诡辩,在“写真实”的同时写出了深度、力度和温度。作品有着大的建构历史的格局和强烈而明晰的进入历史真实的视角——即公私关系,从这样敏感而有力的视角对“文革”时期的农村社会生活进行透视、思考和整合的例子并不多见,我们应当感佩作家的视野和勇气,我们的当代文学史应当给《公字寨》以应有的重视和关注。
一、每个乡村都是一个世界:印象公字寨
在中国当代乡土小说中,有一个显见的文学现象是,小说经常以村庄命名或者作为解题之眼。“芙蓉镇”“小鲍庄”“高密东北乡”“马桥”等已经随着所属小说的经典化,而成为文学史上的地标式村落,一种象喻符号。在笔者看来,公字寨同样是一个内涵丰富的象征符号甚至体系,而且它的字面本身便蕴含着丰沛的想象空间,“公字寨名字的由来颇让人感到辛辣,在全国的地名命名中即使不是唯一的也算是具有独特的警世意义了,它是一种寓意,是一个象征,集中了那一个时代的心态和向往,是解开一个时代秘密的符码”。*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281页。“公字寨”和“芙蓉镇”乃至“夹边沟”甚至由毛泽东亲自更名而来的“沙家浜”等地名意象一样,都反映出一种空间叙事传统,具有镜头拉近的美学效果。
公字寨人的名字也很有特点,这里面包含着中国小说中的国人主体性之贫弱,即使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乡土小说)的滥觞之作《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包括后来的《骆驼祥子》等城市题材小说)等对主人公的命名也是含混不清的,不像西方的《堂吉诃德》《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给予主人公确切而响亮的命名。公字寨人也大多没有名字,“根原”这一名字相对明晰,但他的“赵姓”却处于暧昧和失语状态。公字寨人的名字背后,“隐藏着整个民族的文化密码,一个是与‘吃’有关,另一个与农具有关”。*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281页。作为“人”的主体性没有得到建立,是公字寨人乃至中国人的悲哀,启蒙的缺位和时代的碾压使得“个人”被遮蔽在“集体”的阴云之下,由“信”转“思”*“信”与“思”的关系思考见于沈从文于1948年12月7日致“写文章的青年”吉六的书信中的相关描述:“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情绪内向,缺乏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19页。成为中国国民性历史上难以跨越的“历史三峡”(唐德刚语),正如梁漱溟所说,中国文化最大偏失,是“个人”永不被发现。
在细读文本过程中,笔者还经常会想到朱晓平的《好男好女》(即后来重新出版的《桑树坪纪事》(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它和《公字寨》都对“文革”中在一个封闭村落中发生的血泪故事进行了真实讲述和深刻反思,我认为《公字寨》的深度和成就丝毫不亚于已被经典化并搬上荧幕和话剧舞台的朱晓平的创作,而且二者还有强烈的互文性:朱晓平将在特殊时代下演绎出残酷人性的桑树坪人称为“好男好女”,本身便是对人性美的礼赞同时也是强烈的反讽,朱晓平说:“这一个‘好’字深化了我的思索,加深了我对农村和农民的进一步认识和了解。在我所留恋的那块土地上,有大树有刺藜,有清溪也有混浊的河……”*朱晓平:《好男好女》,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52-253页作者后记。公字寨人同样有类似的特点,李应该同样给予了他们复杂、深沉的感情。
公字寨狭小、闭塞,几乎是一片“化外之地”,这不仅造成公字寨人经济上的落后——他们睡“地屋子”,穿“刷筒子袄”,不穿内衣,等等——还带给他们文化观念上的落后、褊狭、不开化:孟瞎子用“荒蛮”来形容公字寨人,他喜欢这种荒蛮,也对这种有时和野蛮没有区别的荒蛮无比憎恨,他认为他们“除了能够感觉饥寒痛痒之外,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101页。他们对文化人卜立言尊敬有加,却又因文化素质的低下而不辨是非,导致发生了“泥腿子考倒臭老九”等荒诞笑话,无疑带有鲜明的“反智”倾向;他们善良淳朴,正直不阿的老簸箕在寨中是权力的化身,又是类于传统乡土社会中“乡绅”的存在,大桂桂悉心照料瘫巴花令人感动,敦厚而愚昧的大锅们的命运也让人同情;他们对真善美有着渴望与追求,根原的笛声被喜爱,就体现了寨里人真善的天性以及对外界文明的渴望;但他们又天生愚顽、跟风、无主见,他们把吹吹与吹吹爹抢木筲当作消遣的工具,而吹吹打老婆大碾台是在互相表演,扒在墙头上的“看客”,把这当成凡俗生活的消遣,两种人互为“他者”,形成了典型的“看与被看”的荒唐与悖谬关系模型。尽管老簸箕为了防止私心萌芽和“资本主义”反攻,将寨里人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但公字寨人在劳动外的生活是空虚无聊的,他们需要寻找或者自我创造刺激元素,他们紧跟老簸箕的脚步,打着“公”的旗号,开批斗大会、诉苦会、赛诗会,跳忠字舞,一次次与根原对抗,只有百十口人的公字寨里有二三十人被列入了黑名单……用后来孟瞎子的话说,他们“物质生活极度贫困,精神上却极度亢奋,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先进、最幸福的一群,自己都难以生存下去,还时时刻刻要拯救世界”。*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北京:新华出版社,2015年,第281页。李新宇用“饭碗”和“头脑”两方面来形象地说明人类在专制和“极权主义”之下的异化*参见李新宇在《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中的相关描述:“对于专制统治而言,对于试图建立整齐划一世界的设计而言,这(指前文“每一个个体都可能有自己的思考、选择和创造”——笔者注)却是一种严重的威胁!所以,要造就一个整齐划一的大一统社会,就必然要进行两方面的工作: 一、消除个人独立的条件; 二、消除自由思想的能力!这两方面的工作,最终又集中表现为两个相互关联的工程: 一是对付人的饭碗;二是对付人的头脑!”李新宇:《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公字寨人的“饭碗”之贫乏,“头脑”之简单,恰好对应着他们的贫穷与愚昧,解释了公字寨人的疯狂以及后来历史进化论在公字寨失效的缘由。在他们吃苦耐劳、淳朴坚韧的生存状态背后,隐露出由政治运动扭曲和召唤出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中的原始农民习性。
第一部的后序指出,“《公字寨》全篇没有一个坏人,找不到谁是施害者,每一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艰难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就是这么一群好人,他们其中的每一位又都是受害者”。*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280页。这一论断堪称精辟,而这正是《公字寨》对《芙蓉镇》等作品的超越之处:对二元对立模式的消解。“作者不写恶人,却不是为肇事者开脱,更不是把一切罪恶归于那个不能承担任何责任的空洞的‘时代’或‘历史’。他不把人们寻罪的目光引向基层,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考虑:历史的罪行不是那些普通人能够负责的,像老簸箕、大桂桂、卜立言那样的人物,尽管给别人制造着苦难,但自己也是苦难的承受者!……这种思路透露着一种大悲悯,原谅了历史舞台上疯狂舞蹈的芸芸众生,却并未放弃对悲剧原因的追问。”*李新宇:《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李应该在书后的跋中提道:“乡亲们是多么善良多么勤劳多么可爱,他们所受的苦难太多了,他们的勤劳善良不该再受到不公的蔑视与嘲笑,我只想老老实实描写他们的生活状态生命状态,他们就是这样在通红通红的红太阳的灼烧之下活下来的……只希望我替亲人们把泪流尽,再也不要愚昧荒唐癫狂不像人了”。*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286页。用“好人坏人”对又可爱又可恨的公字寨人做价值判断的确是过于皮相的,但公字寨人身上也的确有着恶的成分和因子,将视野放到全书、扩大到整个舜城镇里,会发现作者对“恶”的描写为数不少:第一部里孙义宁玩弄大小米子,愚昧而凶狠的陈楞子折磨、摧残囤子致死;而第二部里的大虎可以看作是恶的典范,而忘恩负义、道貌岸然的良维伯以及王文革等人在一定程度上也不输于王秋赦。“即使人性恶与人性善一样普遍存在于人的内心深处,人性恶的膨胀也必然有其诱发力量!”*李新宇:《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在笔者看来,公字寨人恶的因子在一定程度上内蕴于他们的集体哲学。
公字寨人信奉集体哲学,这种集体的无意识行为几乎成了不解之谜,书中的这种“集体”描写很多,正如孟瞎子所说:“如果说一张两张荒蛮的脸还能透出淳朴的美,那么,成千上万张荒蛮的脸就犹如洪水猛兽般可怖了”。*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101页。发达后的乔大鼻子对根原说:“人是喜欢群居的家伙,是喜欢围在一起撕咬的家伙,这就是社会。”*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208页。下了深圳机场后陷入迷失的根原,感到“一个被群体抛弃的人是多么孤独多么悲哀”。*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92页。书中这样形象地描写柞树的枝干来隐喻公字寨的集体政治:“斩断的树干顶端生成一个大疙瘩,就像攥紧的小拳头。成千上百棵小柞树把成百上千个拳头齐刷刷举在半空,就像批斗会场上高呼着口号的愤怒人群”。*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221页。
这种类似的“群己”体验几乎是人类的共同经验:人群是我们的恐怖之源。一个学生会发现,同学和老师每个个体平时都是笑容可掬的熟人,但当他站在讲台上面对整体说话,就会紧张,感觉他们集合起来是多么可怕的洪水猛兽。从哲学层面看,人与人就在这种相互对应的注视中存在,我们在他人的目光下被“示众”。王爱松指出,“‘伤痕文学’中最令人困惑的,可能是群众的面貌和影像——其中呈现出了群众的集体形象与个体形象、公开形象与私下形象的重叠和差异。集体的、公开的形象大多是模糊的、狂暴的、非理性的,个体的、私下的形象却大多是形象的、本分的,甚至是温情的……然而,这类形象的出现无法解释大规模群众运动所带来的普遍的灾难性后果”。在特定的时代和场合,群众的眼睛并不是“雪亮的”,而是“盲目的”,“群众”会成为“乌合之众”(古斯塔夫·勒庞语),“人民”也会变成“暴民”。“群众运动中的失去理性的个人暴力行为一旦同理想、信仰联系起来,个人就会丧失对追求‘革命者’一类名誉的过激行为的基本反思能力,在越疯狂、越革命的思维怪圈中体察不到任何罪恶感,反而会收获一种莫名其妙的虚幻的崇高感”。*王爱松:《“伤痕文学”与生命政治》,《文艺争鸣》2016年第3期。而公字寨人的恐怖也恰在这种政治心理学视阈下的集体哲学中:根原一次次地闯进二桂桂的家里却被众人打退,他去给卜立言祭奠,也被众人赶走,直到第二部结尾二桂桂结婚时的高潮部分,这种集体恐怖叙事接连出现,这才是真正的人性恶的体现。作为个体的善良人也在集体“红海洋”的伪装下,裸露出与生俱来的人性阴暗面,“文革”中的集体暴力可以用这种关涉政治学、心理学乃至人类学的集体人性理论来解读。而集体有时也是脆弱的:二桂桂一声怒斥就喝退了公字寨人与韩大胡子的争执,根原的车陷进坑里出不来,也是二桂桂喊一嗓子就来了帮手。公字寨人就是这样一个可爱又可恨,顽固又脆弱的矛盾集合体。群己关系是公私观念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在当代中国,如果说,“立公灭私”是经济所有制层面乃至政治隐文本层面的历史表征和意象,那么,群己关系则是“公”字在社会学意义上的体现。极度的穷困闭塞更强化了公字寨人的集体性,“集体”带来力量,也消解理性,公字寨人是这种集体“公”字哲学的牺牲品。
二、传统与现世的双重围困:“公”与“私”的“辩证法”
自古以来,公私关系便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大主题,可以说,我国有着几千年“公大于私”的历史,早在《尚书·周官》中便有“以公灭私,民其允怀”之说。“公”所强调的是人的社会性,压抑的是人的原欲与自然性,旨在将臣民打造成丧失批判意识的顺民,以维护统治机器。“公”对“私”的压抑,成为中国传统社会“超稳定结构”(金观涛语)的一大根源,而春秋时期就已兴起的“贵己”思潮,长期断裂。进入当代中国社会,城里人迫不及待地挤入体制,成为“单向度的”(马尔库塞语)、“有机的”(葛兰西语)“单位人”,在享受了安稳的社会保障的同时,也丧失了批判意识与自主性,成为驯服的工具。而在广大的中国农村,集体公有制农业生产长期统治一切,与政治运动相伴随的“立公灭私”“狠斗私字一闪念”“斗私批修”等口号和社会思潮在中国大地全面铺开,公私关系已从经济问题上升、渗透到政治层面,其消极影响已成为一代人的伤痛回忆,带给整个中国的狂热与阵痛是史上罕见的。从国家、社会与个人三者的关系角度来看,“立公灭私表现出国家机器和社会的对立,群体和个人的对立以及对道德的侵犯,这就使公民社会在中国的土壤中难以成长起来”。*刘畅:《中国公私观念研究综述》,刘泽华、张荣明主编:《公私观念与中国社会》,卢允中、张岱云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73页。
在汉语字典中,对“公”字有多重解释,有两条分别是“正直无私,为大家利益”和“国家,社会,大众”,“公”字作为经济生产所有制结构的组成部分或者从属于伦理学的范畴时,与“私”相对,依据的是第一条释义;而此处的“公”与哈贝马斯所推崇的“公共领域”中的“公”迥然不同,后者显然依据的是“公”的第二条解释。本文不旨在对“公”字作深入的词源学或知识考古学的考察,而从伦理、经济、社会学的视角进入,也会很容易发现“公”字的这两种释义在当代中国存在着诸多歧义、悖论、紧密缠绕的关系。刘畅指出,在中国社会中,“私人空间完全被挤压,既无私人领域存活的空间,也无公共生活的立足之地,结果是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的两无格局”,因此,“大公即大私,以公之名,行私之实,公的社会生活并没有公众参与的形式,公与私都被异化”。*刘畅:《中国公私观念研究综述》,刘泽华、张荣明:《公私观念与中国社会》,卢允中、张岱云译,第372页。这就解释了为何国人普遍被认为自私自利、缺乏公德,而另一方面我们又急需“私人生活”空间和“私人领域”的构建。这种缠绕不清的悖论恰好揭橥出重建历史理性和启蒙理性的重要性和难度,如何建立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公私关系,至今仍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课题。
R·道金斯从基因学的角度论证了“自私”行为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存在的必然性和存在方式,“作为个体,我们的行为时常是自私的,但在我们以高姿态出现的时刻,我们赞誉那些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虽然对‘天下’这个词所指的范围如何理解,我们仍莫衷一是……从另一个意义来说,国家是我们利他性自我牺牲的主要受益者”。*R·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北京: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11页。他还在遗传基因之外,提出了另一种对“自私”产生影响的复制因素:觅母(meme),即以模仿的方式从一个头脑到另一个头脑进行基因复制,文化的传播便可以借助觅母的复制得到实现。笔者认为,在公字寨人身上,有被现世政治“纯化”后的阴影,也有着几千年传统中“集体无意识”的历史积淀,历史的“遗传”基因和文化的“觅母”基因共同复制出公字寨的“公”字精神。“公”字是整个公字寨人的精神支撑,寄托着以老簸箕为首的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对共产主义社会的乌托邦想象。在公字寨,无人管理门市部初期可以正常运营,甚至可以多出“三两盐”,惠经理在舜城镇供销社的效仿却遭到惨败。老簸箕和大桂桂是“公”字的代言人,大桂桂甚至天真地打算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才结婚,在她看来,共产主义只是在村子里放几挂鞭炮,宣布一下就可以了;为了“公”的理想,她毫不犹豫地将已悔过的情人根原告发,后来被愤怒的根原羞辱,她茫然而驯服地顺从着,似乎已经忘记了曾将根原送进监狱,或者在她看来,那种揭发只是对“公”的捍卫,算不得对情人的背叛。她已成为“革命的傻子”,进入舜城镇后成为只会举手投票的傀儡,更增添了其人生的悲剧性。
老簸箕是公字寨的灵魂人物,如果没有他的顽固崇“公”,公字寨人也许能较早地走出“公”的陷阱,因为寨中肯定不乏大碾台这样有私心的人,他们被“纯化”的程度远不如老簸箕。老簸箕的“顽固”应归因于他刚毅纯粹的性格,另外也有他除了老茶壶之外,并没有真正的家庭的缘故:来自家庭的责任和压力容易让人产生“私心”,因此,“偷”生产队成为那个时代的一道风景,甚至生产队队长也和队员们一起偷,因为他们都有着被“公”饿得苦不堪言的老婆孩子,因此,小岗村的“首义”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便推广到全国,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破“公”立“私”,追求个体和家庭的幸福。给公民以足够的、在不损“公”前提下的个人发展空间,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在政治压倒一切的特殊时代里,成为实践的禁区,甚至连“私字一闪念”都要“狠斗”,这是一个时代的典型悲剧。在第二部的结尾,“坚决了”和“誓死了”的公字寨人已被寨外人“妖魔”化,他们看到周围人都富了起来,而自身的“贫”已经成为新的“原罪”,他们开始动摇,甚至连老簸箕这样的人,也在根原的雇佣下,有了挣钱的意识和喜悦。笔者认为,结尾处的大桂桂之死,不只是为了剧情需要,而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一面可怜的“公”的旗帜已经倒在污秽之中,而老簸箕“蜷曲在大锅的背上,就像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黑猫,一颗毫无分量的瘦头也没有力量抬起来了,小眼睛灰暗灰暗的,再也放不出叫人生畏的黑光来了”。*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317页。公字寨的“私”化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三、被“纯化”的与被“他者”化的:阶级与出身的悲歌
考察中国历史上的公私关系,一个显见的事实是:公私关系制定者“主要不是围绕财产所有制来争论,而是从政治文化角度进行价值判断”。*刘畅:《中国公私观念研究综述》,刘泽华、张荣明主编:《公私观念与中国社会》,卢允中、张岱云译,第371页。在公字寨人那里,阶级关系在很大程度上由公私关系衍生而来,只是他们对后者的理解太过肤浅,更多的历史意蕴潜藏在习焉不察的文化传统中和现世政治的规约之下,他们投注更多精力的是“公”字旗帜下的阶级斗争,而根原、囤子等主人公也是在公私对立中,沦为阶级下的“他者”,又在阶级出身的阴影下,一步步走向新的困境,可以说,囤子的婚姻悲剧和根原的恋爱挫折主要来自“文革”中普遍存在的“出身”问题,他们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非理性时代风潮下的牺牲品。
公字寨人是被“公”字“纯化”、异化的,而以根原为代表的黑五类们是被“他者”化的、被排斥的对象,这种貌似简单的二元对立模式虽然老套,但恰是解读那个特殊时代下的阶级关系的一把钥匙。土改中要划定阶级成分时,公字寨人脑中还只有朴素的贫富观念,筐头子一家两代人辛辛苦苦攒下的财富被贫下中农哄抢一空,在今天这个用法律保护公民私有财产的时代来看,这是多么荒谬而不公平的行为。一家人本来只算(甚至达不到)中农,只因筐头子惨淡经营,在穷人扎堆的公字寨里鹤立鸡群起来,便成为类似大地主的存在,还要被扣上坏分子的帽子。这种缺乏历史理性和道德逻辑的荒谬,曾长期成为中国大地上的奇观,让我们居然在前现代的中国看到了卡夫卡、萨特式的荒诞。
随着公私观念的进一步极端化,公字寨人的阶级意识得到进一步强化,“私”与“富”在他们眼中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就是要痛打的过街老鼠。“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结果是“私”退出历史地表,“个人”“个体”不复存在,一个人只有站到阶级的队伍里,才能生存,精神才得以建立。血统、出身和“唯成分论”是套在根原们头上的沉重枷锁,给他们的事业、爱情、婚姻乃至日常生活(比如过年不许贴对子,不给猪肉只给猪血,甚至连放鞭炮都不让看)都带来严重影响,甚至造成宿命性、毁灭性的悲剧。
根原、囤子等人有着强烈的身份焦虑,得不到认同的结果是人性的异化:善良宽厚的筐头子变得卑琐,他打老婆,对家人凶狠;根原也贴大字报揭发父亲;囤子的精神处在巨大的矛盾、痛苦之中,她为改变命运所做出的小小努力(比如大喊:打倒俺爹和俺弟弟)是无力的,而她以美的肉身来向阶级“献祭”以改变弱势地位的行为,带来的是更大的人生悲剧与毁灭,她是阶级出身论下最大的牺牲者。即使后来“文革”已结束多年,她的苦难也已经积重难返,她的自戕触目惊心,她的人物形象和人生遭遇里寄托着作家最强烈的悲悯和愤怒。
公字寨人的矛头主要是向内的,是对准根原这样的反叛者的。他们对根原一家的排挤来自于阶级,而对根原个人的态度还包括道德伦理的尺度。老簸箕、大桂桂等人对根原的才华是不无欣赏的,根原的屡教不改和入狱经历加重了他的“原罪”,深深的道德烙印使得他成为“社会渣滓”、全寨的公敌。外来的孟瞎子是从容的,有着隐忍、逆来顺受的性格,使得他有点《芙蓉镇》里秦书田的味道,而以老簸箕为首的公字寨人也并没有为难循规蹈矩的他。五哑巴是更加逆来顺受、被“规训与惩罚”的典型,她的隐忍、麻木,离开阶级号令就无法生存的生活情态,是向唯“阶级”是瞻的公字寨人的“冷暴力”的控诉。此外,作为公字寨人的梭猴子的“被改造好”和他的妻子的含恨去世则是全书令人心酸的一幕。由此可见,公字寨人以阶级和道德的双重视角对待“敌人”,一身正气的老簸箕,老实敦厚又愚昧的大锅,偏执守旧的桂桂娘,都顽固坚守着简单逻辑,排斥着阶级秩序的破坏者和“背德者”。
从小说的叙述看,公字寨人对地主阶级并没有历史仇恨,相反,他们中的一些人曾依靠铁算盘子的帮扶才得以生存。他们对“富”,对黑五类的仇恨完全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原始的阶级预设,长期的闭塞、愚昧生活让他们远离文明,千百年的传统历史文化中“崇公灭私”文化的积淀和新时代朴素的共产主义乌托邦情结,给他们营造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正是因为村子的闭塞、人少、贫穷落后,才使得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对“共同贫穷”有了认同,淳朴、勤劳的民风使得他们将“农业学大寨”作为光荣旗帜,被阶级话语规约和宰制后,他们对敌人、异己从没有怜悯,他们的温厚善良也被消解成一朵火红火红的“恶之花”,在公字寨贫瘠的“既生产五谷也生产五毒”的黄土地上怒放。与此同时,他们本身也是被“他者”化的对象,他们是张真元等外来人员的利用工具,他们跳忠字舞的搞笑样子被邻村人嘲笑,而故事的最后,他们在外部的注视下感到了心理劣势和落差,公字寨的解体也将是题中应有之义。
四、走出公字寨的沉重步履:“突围与蜕变”的艰难
根原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去看姐姐,却被已经被“富”怕了的囤子冷漠地赶走。这是作品第二部中的一个典型情节。“文革”结束和改革开放并没有给根原和囤子等人的命运带来根本改变,历史惰性往往有着强大的反弹力,在公字寨这样的“化外之地”则更加强烈到无法驾驭。从这个角度看,《公字寨》延续着刘心武的《伤痕》的路子(公字寨人甚至可以看作是谢慧敏和宋宝琦的结合体),更加深刻地揭示了“文革”中的极“左”思想路线对人的毒害。直到今天,距离“文革”结束已整整40周年,近来文学批评界又开始纪念“伤痕”文学40周年*详见《文艺争鸣》2016年第3期“伤痕文学”四十年研究专辑。,作为对“文革”灾难的历史控诉的衍生物,“伤痕”文学只是昙花一现,很快让位给了具有更广的时间维度和更强的历史理性的“反思”文学;然而,对极“左”政治的批判、对历史苦难的反思,与对新时代的歌功颂德的二元对立书写仍是其主调,于昊雁指出,“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都在不同程度地回避‘文化大革命’的灾难性实质,呈现出反思中情感对理性的消解与主体的逃逸”*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283页。,从“文革”中“突围”,向“新时期”艰难“蜕变”*“突围”与“蜕变”关键词来自李新宇所著《突围与蜕变——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的观念形态》,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年。李新宇指出,任何历史变革都不会在一夜之间顺利完成,其变革过程也必然要伴随复杂的矛盾。一方面,传统的力量总是强大的。旧时代的遗产不会心甘情愿地退出现实生活而进入历史博物馆,而是必然要顽强地占据历史的舞台;另一方面,国门刚刚打开,禁锢刚刚松动,在精神上长期处于封闭和饥饿状态的人们往往饥不择食,各种知识和价值资源都有足够的力量对人们构成强大的诱惑(该书导言,第2页)。的过程被无形中消解掉了,这种简单的二元逻辑既限制了历史反思的深度,也阻碍了直面现实的勇气与“走向未来”的步伐。“伤痕”可以愈合甚至消退,而“反思”却可以在更长的历史时段中焕发精神力量,直到今天,广义的“反思”文学也并没有结束。从公字寨“突围”,在舜城镇“蜕变”,这是根原们的难题,也是文本的深度所在。
第一部结尾处,老簸箕剖腹露肠的惊悚一幕令人印象深刻,读过一些“反思”小说或者新历史小说的读者习惯性地以为公字寨的历史即将迎来新的一页,而作者一反这种线性的社会进化论和思维定式,在第二部中更加深化了历史在走,而历史中的人却止步不前甚至开倒车的主题。第二部对公字寨的着墨开始减少,但每次公字寨人出场,都让人感到人性的残忍和历史的微妙。他们固守着乌托邦,也钳制着根原、二桂桂等人的命运;他们被历史无情抛弃,却没有甩开强大的历史惯性,并对其产生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路径依赖”。古华在《芙蓉镇》的尾声借秦书田的口这样评说已经发疯了的王秋赦:“如今哪座大城小镇,没有几个疯子在游荡、叫喊?他们是一个可悲可叹的时代的尾音。”*古华:《芙蓉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96页。公字寨人和王秋赦的恋旧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只是王所怀念的是自己的利益,是“私”,而公字寨人则沉溺于“公”的乌托邦想象中,不能自拔。如果说第一部主要是对公字寨的乡土叙事,第二部则融入了更多的镇与村的两种人性与价值观的博弈,从舜城镇的蓬勃发展凸显公字寨人的因循守旧,也从前者的伪善烛照出后者的淳朴,从而拓展了主题深度。在笔者看来,在艺术性上,第一部尤佳;而在思想性上,第二部无疑更为深刻,是作品的真正精髓所在,为中国当代文学增添了新的质素、新的精神命题。
进入舜城镇,根原面临着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压力,爱情与事业的双重辩证法。根原之所以难以走出公字寨,在于那段历史跟随着他,融进了他的血液和灵魂。开木器厂需要老簸箕批条、开证明,评万元户也需要村里推荐,大写的“人”始终在“集体”和“历史”的阴影之下,越想逃离就越接近自己的梦魇。根原来到大城市深圳,却怀念起对其既爱又恨的公字寨,他躺在新盖的大瓦屋里,对故乡饱含深情,对乡亲满腹困惑。根原的名字本身,便让我们看到一种“根”性,一种土地意识,宣示着主人公也是作家对“既生产五谷也生产五毒”的黄土大地的眷恋与批判。从李应该为小说精心配制的形象夸张又传神的泥雕,也可以看出作者浓厚的土地意识和地母情结,这历来是中国乡土小说的一大母题。
笔者认为,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或时代里,都不乏貌似顺应历史潮流实则倒行逆施的投机者。当舞台从公字寨置换到舜城镇,根原的视野从一群朴实简单、愚昧无知、一心向太阳的人身上转移到复杂多态甚至群魔乱舞的新世界。“在社会政治主体定位含混和公共领域及私人领域模糊不分的情况下,必然会成为个别拥有权势者和特殊利益集团牟取私利和剥夺他人、制造不公正的工具。”*葛荃、张长虹:《“公私观”三境界析论》,刘泽华、张荣明主编:《公私观念与中国社会》,卢允中、张岱云译,第350页。第二部对“公与私”“集体与个人”关系的思考也随着主人公走进舜城镇而走向深入,公私关系逐步从政治的绑缚下解脱,闯入经济的漩流。正如第二部书后的内容简介所言“社会大变革不仅是社会的结构再造,也是人的灵魂再造”,是“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改革有时不亚于一次革命,所有制改革所带来的阵痛在小说中初露端倪,而改革所伴生的问题则消解了部分成果。乔大鼻子向根原讲了圣经中三个仆人的故事,“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凡是多的,还要给他,叫他多多益善”,*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204页。不由得使人想到《日出》里面“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哲学。良维伯与王文革们将改革当作比拼政绩工程的战场,嗜凶好斗的大虎虐杀卜立言,为了迎接孟瞎子的到来,他将舜城镇的疯子傻子叫花子处理掉称之为“倒人渣”。此外,舜城镇里还残存着“公”字时代遗留下的破败风景,阶级斗争时代的历史陈迹还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阶级斗争话语还未从人们的口中和意识中抹去,而是和改革开放带来的新话语同时汹涌着,甚至被反讽式地糅合、并用,加深了改革的难度:道貌岸然的良维伯与王文革还在用着毛泽东的“斗”的哲学明争暗斗;囤子的思维模式还停留在阶级斗争年代,“公”的解体不能带给女儿花虎铁饭碗这件事,给她造成极大的甚至致命的打击;赵安祥一方面在更保守的父亲面前炫耀自己的与时俱进,另一方面却又对评“万元户”唯恐避之不及;刘瞪眼的“国家太太”一开始还留恋丈夫“亦工亦农合同工”的股长身份,当根原开出更高条件时,她却说“谁给钱多咱就跟着谁干革命”。走出公字寨的艰难是双向度的,一方面来自公字寨方面守旧的阻力,另一方面则是新的建构之困难。“突围”与“蜕变”的双重困境深刻昭示出一个转折时代的症候与张力,作家的思考无疑是深刻的,作品也堪称“反思”与“改革”文学的集大成之作。
除了陈永贵那样高举大寨“公”字旗帜以致飞黄腾达的投机者,老簸箕们的顽固不化在那个转折年代应该并不多见,但并不代表《公字寨》的情节架构和思想意蕴有失真之处,而这恰恰是文本的深度所在。对“公”的回忆直到今天仍是老一辈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作为经验与教训,那段全民亢奋、人性异化的记忆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反思、觉醒与前行的基石;而“私”的巨龙被“公”释放出来——这段历程是何其艰辛——公字寨人即将新生,舜城镇人乃至整个中国走向新的欲望叙事。在舜城镇,根原挤在人群里看赵惠仁这个“众目仰望的发光体”时,他对人群(或者说他自己的命运)有着这样的感受:
人群就像山体滑坡,一点一点朝着发光体挤压过去。根原卷进人群,躯体随着人潮游动,左右摇摆不由自主,他突然有一种消失掉的感觉。他感觉身子消失了,意志消失了,自尊也消失了。对比着前呼后拥的发光体,自己好像跌进黑咕隆咚的万丈深渊。他哀叹自己的渺小*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134页。。
正像小说略显仓促的开放性结尾预示的那样,根原的爱情和事业走向何方,尤未可知,但这并不是历史的虚无——二桂桂作为人性美的典范,她“大红的新嫁衣”仍是一抹希望的亮色——而是从公字寨的黑水潭重获新生之艰难与新生后的人性战栗与挣扎所呈现出的“突围与蜕变”的双重困境带给作家的困惑与不安,而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乔大鼻子的奋斗感言和根原的致富梦已经被大幅放大和深化,良维伯与王文革们的新故事还在上演,“公”的旗帜(在某种层面上)已褪色,而“私”的限度仍横亘在我们面前……而这一切正是《公字寨》带给我们的时代启示录。
张秋召(1993-),男,南开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天津 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