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历史深处的反思
——读李应该的《公字寨》
2016-03-16隋华臣
隋华臣
走向历史深处的反思
——读李应该的《公字寨》
隋华臣
《公字寨》是当下中国文坛比较难得的一部优秀小说。作家以其特有的真诚走向历史深处,尊重历史,尊重自己所塑造的每一个人物,同时也尊重了自己的内心真实,以冷静而理性的态度,对制度、民间传统文化心理和国民劣根性作出深刻反思。作品具有深刻的认知价值。
李应该;《公字寨》;反思
新世纪文坛收获李应该先生的《公字寨》是值得庆幸的,具有如此历史重量的小说在当下是比较难得的。然而遗憾的是,在这样一个被消费主义裹挟的娱乐化时代,文坛并没有给予这部作品足够的关注。这部作品真实地展现了文革时期,地处偏远的山上寨在公有制道路上,不经意创办了无人管理门市部,成为实践共产主义精神的典型,而被赐名为“公字寨”,因此名声大噪,红极一时,吸引了国内外众多人来此参观学习,在短暂的热闹喧嚣过后,又重新回归平静。同时,作者的笔触还延伸到了文革刚刚结束时的改革历史,并以此为参照,更加深刻地揭示了这一时期的历史本质。
“文革”一词对于中国人来说想必并不陌生,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通过各种各样的遮蔽和遗忘,其内涵似乎已被抽空。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不陌生仅仅是将“文革”看成是指向一个特殊历史时段的抽象符号。尤其是对于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更无法感受到“文革”一词有多么沉重。“文革”的内涵究竟承载多少血泪,承载多少苦难,承载多少悲剧,承载多少罪恶,给我们这个民族造成了怎样的精神伤痛?这一切都是不应该被遗忘的,这是对那段惨痛历史进行彻底反思的基本前提。《公字寨》可贵之处正在于此,作者没有停留在历史的表层,而是冷静且理性地走向了历史深处,“拒绝遗忘,保卫记忆,直面生活,为我们写出了一段沉重的历史,再现了中国人曾经经历的苦难,揭示了人性被扭曲的惨状,既是记录,又是追问,显示了文学家应有的人道情怀和历史担当。”*李新宇:《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公字寨》从不同层面走向历史深处,进行立体化地追问和反思。
一、对制度的反思
《公字寨》最直接的反思指向就是其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制度。人生存在一定的社会中,必然要受到其具体制度的规约。正常的、健康的制度能够使每个人的权利得到保障,引导每个人的人性走向健康,人格趋于完善;相反,异常的、畸形的制度能够导致人性堕落,人格丧失,每个人的基本权利都无法得到保障。问题是,有一些制度听起来非常完美,但却无法使人们获得轻松而幸福的生活,生活其中的每个人,无论处于什么样的位置都无法逃脱悲剧命运。小说《公字寨》所呈现的正是这样的制度。系统地阅读可以看到,作品不仅对文革时期的极左制度进行了沉重地反思,同时对文革结束后改革时期的制度也表现出了冷静地思考。
作者反思的深刻性在于不动声色,没有声嘶力竭的情绪控诉,人性的扭曲以及一个又一个悲剧命运都是从血肉里慢慢渗出来的。张厚刚指出:“《公字寨》全篇没有一坏人,几乎找不到谁是施害者,每一个人都在按照自己个人信条和生活逻辑,艰难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张厚刚:《还原“公”字旗帜下的生存世态——评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前沿》2010年第16期。这种评价可以说是十分精准的,但从另一方面看,可以发现《公字寨》里几乎又很难找到一个好人,虽然找不到施害者,但几乎人人都施过害,人人又都是受害者。走进《公字寨》,不禁使人想起鲁迅说过的一句话:“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鲁迅:《坟·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7页。这正是《公字寨》里,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的宿命。在创作中,作者不断追问,为“公字寨”乡亲们的施害与受害寻找理由,追问他们的行为方式与生活逻辑是如何形成的,而最直接的原因便是畸形的制度。对于其所导致的后果,作者在《公字寨》最后一章的题目作出结论——“哪像个人啊”!
《公字寨》从当时社会制度的核心内容“公”字切入,并由此辐射出去,表现出由“公”字主导的制度渗透于当时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并通过各种各样的细节,淋漓尽致地揭示出这个由“公有”“平等”“集体化”“解放”“大公无私”等熠熠生辉的词语所包装起来的社会制度的实质。“平等”是现代人类社会所遵循的一个基本原则。它应该覆盖于社会结构的各个层面,不仅要体现在经济领域,更重要的是保障在法律、人格、伦理等层面遵守平等原则。否则,“平等”将会失去意义。小说《公字寨》正是让人们看到了在“公”字制度主导下,一种毫无意义的平等。在这里,所谓的“平等”仅仅是简单的物质上的平均分配,而这种低层次的平均分配也不是针对每一个人的,往往是一种选择性的平均。在小说里,从分猪肉的场景中就可以看到这种选择性的平均。过年了,上级为了让战斗在水库大坝上的广大贫下中农过个好年,特意从邻村调拨一头猪给山上寨。这头只有一百零二斤的大花猪,在全村人看来已经是透肥了。一百多人只分这一头猪,可见当时物质的贫乏程度。猪杀好后,按人头平均分配,每人分四两净肉,三两猪血,但这种分配仅限于贫下中农,黑五类是没有资格参与平均的,他们每人只能得到三两猪血。面对这种选择性平均,所谓的黑五类大部分情况下只能默默承受。小说的主人公根原在评工分时也遭遇到了平均分配的歧视。在当时的公有制度下,工分是一个家庭的唯一经济来源,也是维持生存的唯一保障。公字寨评的是大寨工,分两个档,一个是整劳力工,每天十分,一个是半拉子工,每天八分。评工分时候,自己先要,然后群众再评。问题是,每个人得多少工分似乎都已经固定,而不是由每个人的劳动效率和每次具体劳动量所决定的。根原和吹吹爹与老闷儿一起在扬场里扬豆子,根原用非常巧妙的办法,在较短的时间里就扬完一堆,而另外两人用土办法也扬了一堆。到晚上评工分时,本来是半拉子工的根原要十分,他认为自己一个人的工作量与两个人的相等,有资格要十分。结果,根原没有挣到工分,反而挣来一顿批判,被扣上了私心杂念的大帽子。在这里,根原争取平均分配的权利被道德批判绑架了。这种分配方式显然忽略了个体素质的差异,平等也就完全丧失了意义。由此也可以窥探出当时社会贫困的一些原因。
众所周知,实现与维护“公”字制度的核心手段是阶级斗争。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下,作为斗争对象的黑五类连这种低层次的平均分配都无法获得保障,在人格和伦理等层面的平等更成为一种奢望。且不说对黑五类残酷无情的日常批斗,过年时,本应喜气洋洋的,不仅不准黑五类贴红色对联,反而强制他们贴白色对联。渗透于文本中的这类细节,深刻揭示了这样的制度对人的尊严和权利的肆意践踏。实际上,即便是贫下中农所享有的平均分配,也是以丧失人格与伦理层面的平等为代价,前提必须是绝对的驯服与顺从。否则,在语言和行为上稍有不慎就可能瞬间变成阶级斗争的对象。因此,在《公字寨》中,看到了惠经理一言不慎从劳动模范瞬间变成反革命;乔大鼻子也因一句玩笑话而坐牢八年;甚至梭猴子根本没有言语和行为的失当,仅仅是因为被怀疑偷盐,而被打成残疾。在作品中,作者通过对收缴自留地过程的细节描写,深刻揭示出人们绝对驯服和顺从的原因。自留地收归集体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王文革去大寨学习带回的经验,他准备在公字寨率先施行,指示老簸箕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自留地收归集体在公字寨施行的非常顺利,老簸箕只在大会上宣了一个布,全村所有自留地统统成为集体的了。没有经过任何正规程序,没有政策法律依据,也没有任何的补偿善后措施,就这样简单粗暴地把村民仅有的最后一点可以自由支配的财产收归集体了,它的合理性正是来自公与私斗争,阶级斗争,集体主义与资本主义路线斗争等这些制度保障。对此,“大伙儿欢天喜地异口同声满嘴说好,纷纷举拳头表决心,跟着大寨的脚步走,照着大寨的样子做,坚决执行照办不走样。这么严重的路线问题谁敢说不好?老鼠枕着猫蛋子睡,送死啊?”*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第150页。作者真可谓一语中的,简单明了地对制度作出深刻的反思与批判。在阶级斗争的政治高压下,每个人都别无选择,只能无条件的驯服和顺从。
作者的这些反思与批判无疑能够带来启发,促进更多思考。实际上,在现代世界,每个国家或地区都有自身的制度设计,很难找到制度绝对相同的国家或地区。无论何种制度,都应该把人的自由、尊严和权利作为最基本价值立场,这是制度设计的一个基本底线,是区分进步与落后,文明与野蛮的根本标准。按照马克思主义观点,“代替那存在着各种阶级以及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一个以各个人自由发展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联合体。”*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91页。这表明,在一个社会中,只有每个个体充分自由发展,整个社会才会充满活力,健康发展。这个观点也是马克思主义者设计公有制的基本前提,他们表示:“把资本变为属于社会全体成员的集体财产,并不是把个人财产变为社会财产。”*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481页。资本是进行社会生产的物质基础,它可以成为集体财产,但是由资本所产生的收益,则应该按照一定法则分配到个人,成为个人财产而不再抽象为社会财产。每个人对这部分财产应该有交换和消费的自由。至于集体,也应该是保证个体充分自由发展的集体。这样的集体,在充分尊重个体个性发展的前提下,要权责明确,每个人都应该明确自己的权利在哪,也要明确自己的义务在哪;同时,也要产权明晰,个人在遵守义务的前提下可以自由支配属于自己那份财产。另一方面,是否加入某个集体,是个人的自由选择,同时也要有随时退出的自由。只有这样的集体才是真实的,而不是以集体的名义剥夺人的自由、尊严和权利。
对于制度的反思,作家在创作中并没有孤立地割取文革这一段时期,而是带着一种非常理性的历史观念对历史进行了系统审视,这是作品《公字寨》的深刻之处。文革结束后,时代发生巨大变革。作家对此虽然充满希望,但是并没有让这希望冲破理智。《公字寨》没有像其他许多反思文革的作品那样,认为文革结束后未来将是一片光明,而是直面现实,冷静客观地描述变革时代,并对这一时期的社会制度作出同样深刻地反思。小说深刻展示出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中,权力依然严格控制着物质资源的分配。这种制度导致了同一商品却有着不同的性质与价格,一种叫“计划内”,一种叫“计划外”,最终出现了价格双轨现象,两种无法平等交流的价格存在着巨大差异。权力完全掌控着“计划内”物质的分配与走向。在这种制度下,个体依旧无法实现充分的自由发展,生存境遇并未发生本质上的变化。牢牢地依附权力可以让人迅速富裕,相反,权力也可以随时让人失去生存保障。正当根原对师父乔大鼻子短时间暴富感到神秘时,乔大鼻子向他道出了其中的奥妙:“吧嗒盖一个印,保准你一夜之间成为亿万富翁。”*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北京:新华出版社,2015年,第208页。显然,乔大鼻子的暴富正是与权力联姻的结果。另一方面,在作品中可以看到,时代变革虽然给人们带来一定程度的解放,但是这种程度是非常有限的,每个人依然无法自主掌控自己的命运,依然是在制度的裹挟下艰难挣扎。根原创业所遭遇的重重阻力是对此最好的诠释。根原创办木器厂,需要申办营业执照,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张子传要求根原申办营业执照,首先要回公字寨找老簸箕开证明信,一向主张斗私批修的老簸箕将个体经济视为邪路,根本不会给根原开证明信的。显然,根原的命运依然被权力所掌控。在时代变革中,政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开放了个体经济,但一些执行政策的人依然习惯文革时期培养出来的思维方式,他们没有在政策范围内给予个体经济最大限度的方便,而是极力在政策中寻找限制个体经济的理由和方法。当根原的木器厂对舜城集体木器厂构成竞争威胁时,集体木器厂厂长王之高找到供电站站长断了根原木器厂的电,使根原无法生产。一个握有供电权力的站长就能够对根原木器厂产生生杀予夺的威力。在改革的大潮中,国家鼓励发展个体经济,这本来是一个历史进步,但是如果没有相应的法制保障,个体经济依然无法获得应有的自由和权利。在这种制度环境下,个体依旧没有实现充分自由的发展,无法获得平等竞争的机会,尊严和权利更是无法得到保障。
二、对民间传统文化心理的反思
小说《公字寨》的着力点虽然在于对制度的反思,但是作家并没有单纯地局限于此,而是在深刻的历史观念推动下,将反思目光延伸到了民间传统文化心理这一更深的历史层面。对公字寨人们无法摆脱悲剧命运进行追问时,作家发现在制度保障下的宣传和教育固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另一方面,这种宣传和教育之所以能够在这些民众中迅速获得成功,主要是因为它迎合了民间传统文化心理,同时这种文化心理又对宣传教育给予了积极的配合。这种文化心理的核心就是在群体意识的基础上形成的铲平主义倾向的民粹思想,主要包括精神上的铲平与物质上的铲平两个方面。在创作中,作家对此进行了深入的反思与批判,这些反思与批判渗透于整部作品的机体之中。
精神上的铲平主要表现在对科学与知识的蔑视和贬低。在作品中,我们看到老茶壶对留学美国归来的右派分子孟瞎子进行了轻蔑地嘲弄。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并用手指往里一戳,问孟瞎子念什么字。孟瞎子非常认真地说是甲骨文“日”字,于是便引来老茶壶一顿嘲讽:“日子?还他娘的月子!瞎上了学,还留洋,留狗羊!什么臭知识分子,吃屎分子!”*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7页。随后,孟瞎子回答牛皮的用处时又引来老茶壶的一阵嘲笑。这无疑是对知识分子的精神打压,以蔑视尊严的方式消除其精神上的优越性,铲平其所具有的精神高度。这一对知识分子简单的嘲讽,公社通讯员张真元小题大做,以《泥腿子考倒臭老九》为题在报纸上进行报道,结果这一案例向一阵风一样迅速刮遍了半个中国。显然,这种精神上的铲平是当时社会的整体文化氛围,其目的正是让知识分子放弃精神高度,在思想层次上变得与贫下中农大众一样。如果说,孟瞎子遭到的嘲讽是日常性的,那么在公字寨接受劳动改造的马姓地质学家却遭遇到更加悲惨的命运。他以科学理性的态度反对公字寨因修建水库而破坏了美好的自然环境,后来被公社革委会派来的民兵押走就再也没回来。根原作为公字寨第一个中学生也遭遇到了在精神上的铲平。当他指出卜立言所写标语里“重”和“汉”的错误时,不但没有得到肯定,反而惹来一阵嘲讽。后来,“中学生中学生,干搭三年工,重新不会重,汉汗分不清”成了整天挂在小孩子嘴上的童谣。这不仅是对根原进行的精神围剿,而且还对孩子们进行的蔑视知识的心理灌输,预示着这种文化心理以强大的遗传力量不断地延续下去。根原的思考能力彻底被众生喧哗的嘲讽吞噬掉了,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学识来。在这种文化心理支配下,人们都以有知识而感到耻辱,铲平一切精神高度,最终使拥有知识,具有思考能力的人迷失于群体之中,变得和大家一样。
物质上的铲平在《公字寨》中有着更加充分的展现。作品中,筐头子一家的悲惨命运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正是因为住在公字寨而导致的,如果他们一家住在相对富裕一点的村庄,境况也许会好一点。土改时,按照乡里划分成分的规定,筐头子所拥有的家产顶多算个下中农,可是他偏偏是住在整个都是赤贫户的山上寨。在这里,所有人住的都是地屋子,只有筐头子家住上了大瓦屋,而且还有地有驴,成为当地最大的富户。当土改领导小组的李组长说筐头子不够地主时,惹怒了广大贫下中农,最终老簸箕与李组长以讨价还价的方式给筐头子划了个上中农。筐头子的大瓦屋被没收归集体所有,最后成为村办公室、村小学和无人管理门市部共用的建筑。这正是群体对筐头子进行的物质上的铲平。由这种民间传统文化心理所衍生出来的观念是不能够容忍差异性的存在。在物质上,筐头子虽然与地主标准相去甚远,但在公字寨只有他与别人不一样,因此无法逃脱被铲平的命运。在这种文化心理支配下,老簸箕与李组长的荒诞决定,不仅给筐头子一家带来巨大物质损失,而且家里每个人的悲剧命运都由此而生发。在小说里,大地瓜也因为在物质上稍稍富裕一点而遭到了铲平。大地瓜原本是老簸箕培养的入党对象。他在女儿大米子嫁给中农箍漏子彭时收到了八百元彩礼,由此惹来人们一片白眼。这本来是正常的婚姻习俗却被人看成是“卖闺女”“资本了”,群众以“人言可畏”方式开始为铲平大地瓜奠定基础。公社供销门市部有一台摆放半年多而没人买的缝纫机,一百五十多块钱,大地瓜二话没说就买回家了。这次不仅进一步深深刺激了人们的嫉妒心,而且还引来老簸箕狠狠的仇视。后来,老簸箕在调查无人管理门市部丢盐事件时终于抓住了大地瓜的把柄,没收了他的缝纫机,从此人们对大地瓜的无端嫉妒才平息下去。由此可以看到,无论是谁,只要条件比别人稍稍高出一点,都无法逃脱被铲平的命运。当所有人都没有能力购买缝纫机时,对于拥有缝纫机的人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铲平。大地瓜的缝纫机被抬到大队办公室后,宁可闲置不用,也不会让个人拥有。这些正是民间传统文化心理制度化的结果。
在极左思潮发展到极端时候,一切宣传和教育都高度迎合了这种铲平主义的文化心理,并为这种文化心理的生命力延续与发挥提供了制度环境。文革结束后,虽然社会结构随着改革大潮正在发生根本性变革,但是以铲平为核心的文化心理依然根深蒂固地驻扎在人们的头脑中,其生存环境也并没有消除,而是变换了一种存在方式,继续发挥作用。公字寨的人们得知根原成为了万元户,并上了镇政府的光荣榜,非常愤怒。在他们的思维观念里,根原是私自开办木工厂,一分钱也不交给集体,对此无法接受。于是全公字寨的人都来到镇政府门口,砸了光荣榜,并把根原的大照片撕下来,扔到了大街上。“打倒资本!”“打倒万元户!”是公字寨人所喊的口号,这些口号鲜明地表现出他们铲平主义情绪。当他们无法成为万元户时,就用这种铲平的方式打倒万元户。公字寨人们的行为并非个案,只是一个典型。在作品中,作家简单地用一句话就深刻地表现出这种文化心理的普遍性,他写道:“围观的人群看来也对万元户没有什么好印象,趁势朝着宣传橱窗扔石头。”*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109页。由此可见,这种文化心理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现代社会,打砸是一种违法行为,应该受到法律惩处,可是公字寨人们的理由和口号似乎占据了道德优势,在平息事件时,反而受到镇领导的礼遇。这些都是长期以来所形成的文化心理重负。根原后来回公字寨盖新房子遭遇到了更加严重的抗拒与破坏。根原盖新房,原计划是起脊的大瓦房,最后却改成扣板平房,原因是老簸箕要求高度不能超过四米,结果根原的新房引来一片鄙夷和耻笑。不仅如此,根原离开这个新房仅一夜,再回来看时,门窗玻璃被打碎了一多半,白粉墙上用屎写着打倒破坏共产主义坏分子的大标语,锁眼被堵死了,大铁门上贴着草纸进行恶毒的诅咒。公字寨对待根原与当年对待他父亲筐头子本质是一样的,只是方式发生了变化。在所有人都住地屋子的公字寨,根原盖新房子似乎就失去了合理性,人们要想尽办法铲平。
作家以其独特的历史观念对铲平主义的文化心理进行了深刻地反思,充分体现了其所具有的现代意识。作家通过这种反思,深入挖掘了极左思潮产生的历史文化根源,也深刻揭示出历史变革的沉重。在这种文化心理的支配下,个性、与众不同是不具有合法性的,个体必须按照群体的要求来规范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只能压抑自己的个性,压抑自己的创造,最终达到“向下看齐”的效果。个体根本无法充分发展,因为只要刚刚发展一点儿,就会迅速被铲平。这样,每个人都将逐渐丧失创造活力,最终整个群体也必然会失去活力。从而,对历史进步形成巨大阻力,停滞不前是幸运的,而在气候条件适宜的情况下,还会拉动历史走向大倒退。
三、对国民劣根性的反思
《公字寨》为出版送呈国家出版总署审查时,潘光武先生在回复审批意见中写道:“……谁能说阿Q的形象不真实?这个山寨就有不少阿Q的后代。不过,他们较阿Q进化了,将麻木变成了一根筋,将精神胜利法变成了与人斗其乐无穷。”*李应该:《潘光武先生 应该念着您》,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69f3fc0100pi8n.html,2011-03-14。这种评价是十分中肯的。小说《公字寨》不仅对扭曲的制度和民间传统文化心理进行了深刻反思,而且还继承了鲁迅先生开创的改造国民性这一现代文学创作传统,将反思向着更深层次推进。作家沿着鲁迅的道路前行,对特殊历史背景下国民劣根性的种种表现进行了深入思考。
国民劣根性最主要的成分就是精神胜利法,经常以自欺欺人、妄自尊大等方式表现出来。在作品中,无人管理门市部的出现让公字寨闻名海内外,然而它的产生却是一个无心插柳的过程,而存在更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荒诞过程。这个门市部非常简单,只有一坛子盐,因其创始人大桂桂不会算账,才成了无人管理。当县领导发现只有一坛盐时,却指示增加品种,不管公字寨的人买不买得起都先摆上,装点门面,制造虚假的繁荣,以备迎接国内外的参观团。无人管理门市部两个月不但没亏称,反而多了三两盐,这被认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闪烁着共产主义光辉。实际上,这并非是因为人们觉悟的提高,而是政治高压所带来的结果。因为在此之前,筐头子利用四舍五入,多赚了三钱重量的盐,被发现后对其进行了残酷地批斗,尽管这种赚取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多余的情况并未持续,再次盘点时不仅没有多余,反而足足亏了半斤。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维护无人管理门市部的盛名,对外报道还是涨称三两。无人管理门市部就是这样在自欺欺人的状态下继续存在着,迎接一拨又一拨国内外的参观团。公字寨的人们也依然感觉它闪耀了无限光辉。在作品中,对于大桂桂的死也表现出如出一辙的自欺欺人。大桂桂的死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意外。她和瘫巴花聊天聊了将近一夜,突然感觉闹肚子,于是就去了茅屎坑,由于困倦,蹲在茅屎坑上就打起盹来,一不小心就掉进了被大雨浇灌的粪坑里淹死了。瘫巴花听到声音后感觉不妙,拼命爬了出去救大桂桂,最后与大桂桂抱在一起,淹在茅屎坑里昏迷不醒。大桂桂的死一时间成了谜,许多人似乎并不关心大桂桂的死,而是关心她是怎么死的。当瘫巴花醒来后,说明大桂桂的死因,人们都惊呆了,感觉很意外,不能接受。大桂桂是多年来各级领导精心培养的先进典型,大家不希望她死得这么没有价值,而影响光辉形象。于是,为保护先进人物的模范形象,王文革找到了瘫巴花统一口径,瘫巴花改口说大桂桂是为了救她而牺牲的。以此,对外宣布大桂桂的死因,号召人们向大桂桂学习,并召开表彰大会歌颂大桂桂英勇救人的模范事迹。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大桂桂是为救人而死的。这种自欺欺人的宣传,无疑给大桂桂的死增添更深的悲剧意味,她的死很窝囊,也很可怜,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在这种崇高死因的包装下,似乎已经没有人再为大桂桂惋惜。读来让人内心更加酸涩和悲痛。
大碾台是作家塑造的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精神胜利法在她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现。当老簸箕宣布自留地收归集体后,大碾台内心十分不甘,痛惜自己精心侍弄的菜园子不再属于自己,于是选择了去偷菜。不料被老簸箕逮个正着,在老簸箕的威严下,她以丧失尊严的方式恳求老簸箕原谅她。后来,在一次学习班上,大碾台主动找到王文革,要求在大会上检讨自己偷菜的事,她也因此成为了落后转变为先进的典型人物,报纸经常报道,她还因此入了党。这一切让她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完全忘记了丧失菜园子这一现实伤痛。同时,大碾台还是七村八寨有名的喊口号高手,实际上每次口号一喊,她就已经完全取得了精神胜利。卜立言在公字寨是一个妄自尊大的人物,作为村小学的老师,俨然一副真理持有者的姿态。当根原指出他所写标语的错误时,他不但不虚心接受,反而对根原进行一番嘲讽。他利用写对联的机会,向人们炫耀自己的文化水平,在一片赞叹声中获得精神满足。为排演节目要写快板书,他向老簸箕卖起了关子,说别人三天也写不出来,他只要一袋烟的工夫就行,实际上他早已写完。改革开放后,他参加舜城镇小学教师任职资格考核,结果统统不及格,然而他却不服气,说自己上边没人才不及格的,以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为自己的失败寻求精神胜利。最后,他只能在与王之高的相互吹捧中寻找精神慰藉。看到卜立言这些行为,会感觉他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可是看到他被派出所所长大虎陷害致死,内心又有了强烈的抽动和酸楚。他死的不明不白,死得很可怜,让人十分悲痛。还有吹吹,当他看到根原因开办木器厂而成为万元户时,他说道:“老子也是手艺人,木匠活干了二十多年,我学木匠时,根原还尿炕呢!”“我要不是一心为国家一心为集体……早就成万元户了。”*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263页。这显然是对现实无奈之后,一种精神胜利。因为,在老簸箕掌控下的公字寨,他是不会有机会的。《公字寨》里,还有逆来顺受的囤子;蛮横无理的陈楞子;民兵队长大锅把发现阶级敌人新动向这一莫须有的事情当作自己神圣的职责;就连比较清醒的根原,在雇佣老簸箕帮忙看房子时,也隐约产生了复仇的快感。
无聊的看客心理在小说《公字寨》中也有着充分体现。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说道:“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第170-171页。可是,偏偏现实不断上演一幕又一幕的闹剧,来满足看客心理。在公字寨,吹吹喜欢打老婆。“吹吹打老婆好看”,简单一句话深刻揭露出看客心理。“吹吹一打老婆,篱笆帐子上就挂起一串串好事的眼睛。人们嬉笑着,高喊着,齐声为吹吹助阵。”*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191页。由此可以看到看客的无聊与冷漠,把别人的苦痛当作自己娱乐的材料。吹吹打老婆更多的是打个滋味,更近于一种表演,以显示男子汉的威风,这无疑是一种变态的“强者”心理,是一种精神胜利。另一方面,吹吹老婆大碾台作为被看者每次都积极地配合演出,以充分满足别人的看客心理。在作品中,大碾台经常愿意将自己置于被看者的境地之中。大碾台引以自豪的是自己作报告的水平,可是听报告的人却没有对她是如何从落后转变为先进感兴趣,吸引人们的是她偷菜时那个钻进裤裆里的不要脸的虫子,正是这个不要脸的虫子为她的报告赢得一次又一次的掌声。大碾台正是以这种丧失尊严的自轻自贱方式,来赢得精神上的胜利。更令人痛心的是大桂桂的表彰会,这次表彰会成了看客们聚集狂欢的舞台,除了大桂桂的亲人,几乎没有人为大桂桂的死感到悲痛和惋惜。会场上,许多人向大碾台打听大桂桂淹死的细节,而大碾台在讲述过程中还时不时地遭到一些男人调侃。大碾台依旧拿自己作报告时的掌声来和大桂桂的报告作比较。群众,媒体,还有一些领导,都成了看客,他们都在为各自的利益盘算着,希望能从表彰会中获得对自己有价值的东西。一生简单、勤劳、实在的大桂桂,死后却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这正是大桂桂的命运悲剧,读来让人心碎!
在创作中,作家对特殊历史环境下国民劣根性的种种表现作出深刻反思,展现出在适宜的气候条件里国民劣根性的恶性膨胀。面对《公字寨》的父老乡亲,作家反诸求己,不仅对公字寨人们的劣根性进行了反思,而且还对自我灵魂进行了深刻剖析。他说道:“今天看,我的《公字寨》的亲人们是那样的愚昧那样的荒唐那样的癫狂那样的不像人,可在那个特殊的时间段里,我也是同样的愚昧荒唐癫狂不像人。”*李应该:《公字寨·走着的》,《公字寨(第一部)》,第286页。实际上,直到今天,改造国民性的历史任务依然没有完成,国民劣根性以其强大的生命力驻扎在我们精神机体中。《公字寨》是一部高度浓缩的文学作品,里面的父老乡亲似乎随时就会出现在我们身边,出现在当下现实社会中的各个角落。因此,《公字寨》不仅具有历史性,同时也具有现实性和社会性,是一部具有很高认识价值的小说。
历史在改变,只要改变,就有希望。对此,作家深信不疑,但并没有因为希望而兴奋、癫狂,甚至于迷失。作家充分认识到历史的沉重和习惯势力的强大,以冷静而理性态度对制度、民间传统文化心理和国民劣根性进行了深刻反思。反思并不仅仅是为了抚平伤痛,也不仅仅是为了诅咒和情绪宣泄,而是为了吸取教训。创作《公字寨》的目的就是,“只希望我替亲人们把泪流尽,再也不要愚昧荒唐癫狂不像人了。”*李应该:《公字寨·走着的》,《公字寨(第一部)》,第286页。作家正是带着这份真诚,在创作中,尊重历史,尊重现实,尊重他所塑造的每一个人,同时也尊重了自己的内心真实。这份真诚使得《公字寨》里的所有人性扭曲和悲剧命运都是从血肉里渗出来的。在作品中,我们看到,制度、民间传统文化心理和国民劣根性三者相互作用,催生了扭曲的人性和悲剧命运。若想不再重蹈公字寨的覆辙,一方面需要在时代发展中不断提升自我的认知能力;另一方面就是需要不断深入制度改革,这在三者里面是突破口。通过不断深入的制度变革,使民间传统文化心理和国民劣根性失去充分发挥的空间。这正是小说《公字寨》所提供的认知启示。这部小说是“血的蒸汽,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鲁迅:《热风·四十》,《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38页。
隋华臣(1983-),男,文学博士,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安阳 45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