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称经辨
——兼论其在西汉的命运
2016-03-16袁青
袁 青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34)
《老子》称经辨
——兼论其在西汉的命运
袁 青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34)
《老子》既非本来就称《道德经》,也非称经于西汉之末或司马迁之后、刘向之前。从《史记》、《汉书》等书的记载看,窦太后十分喜好老子,而且窦太后的政治影响还十分巨大,景帝也不排斥《老子》,再加上北大简《老子》已有“上经”、“下经”之称,而北大简《老子》大致抄写于汉武帝时期,所以景帝时期《老子》称经的传统说法是十分可信的。《老子》在西汉前期地位十分尊崇,至景帝时更是得以称“经”,达到顶峰,武帝之后虽然“尊儒”,《老子》已经失去利禄之路了,但《老子》并未湮没无闻,通过儒生的研习用以补充官方经学以及一些不需要通过《老子》来谋求利禄的人的研习,《老子》仍然得以继续流传和发展。
《老子》;称经;景帝;窦太后;利禄
《老子》之称经始于何时?学者们提出各种看法,莫衷一是。本文试图对几种代表性观点加以评述,分别指出其可信度如何,以确定《老子》称经之时间。在此基础上,讨论《老子》称经前后在西汉的命运,特别是在汉武帝“尊儒术”之后的命运。
一、关于《老子》称经时间的种种争论及释疑
关于《老子》称经的时间,最早提及的是《法苑珠林》卷第五十五《辨圣真伪》引《吴书》闞泽对孙权曰:“至汉景帝以黄子、老子义体尤深,改子为经,始立道学,敇令朝野悉讽颂之。”[1]1651明焦竑同意此说。[2]175近人马叙伦以为这可能是“道教之徒,托以为重耳”,他认为“《老子》书称《道德经》,西京之季已然”。[3]14-15近人江瑔则认为:“《老子》之书本名《道德经》……后世于《道德经》乃直称曰《老子》,殆因后起之诸子比儗而名之耳,实非其初著书之本名也。”[4]41-42今人谭宝刚认为《老子》称经,在司马迁之后、刘向之前。[5]131-145
关于《老子》何时称经,存在较大的分歧,因而我们有必要对上述说法加以一一审视。
江瑔认为《老子》之书本名《道德经》是不可靠的,先秦文献并没有出现“道德经”之名,《韩非子》中两篇注释《老子》的篇章是《解老》、《喻老》,而并未提及“道德经”三字,可知此书绝非一开始就称《道德经》。
马叙伦认为《老子》称经可能在西汉之末,而据刘歆《七略》载:“刘向讐校中《老子》书二篇,太史书一篇,臣向书二篇。凡中外书五篇一百四十二章,除复重三篇六十二章,定著二篇八十一章。上经第一,三十七章;下经第二,四十四章。此则校理之初,篇章之本者也。”[6]23758由此看来,则《老子》在刘向之前已经称经,而非马叙伦所说的西汉之末。
谭宝刚认定《老子》之称经在司马迁之后、刘向之前,否定景帝“改子为经”的说法,所持理由有二:首先,他举《史记·外戚世家》所载景帝读《老子》之事认为汉景帝读《老子》是为窦太后所迫,而非出于己愿;其次,他又举《史记·儒林列传》关于汉景帝保护辕固生之事,说明景帝不但不好《老子》,而且还贬低《老子》。[5]136这个说法似是而非,我们先来看景帝读《老子》之事,据《史记·外戚世家》载:“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谭文认为这可以看出景帝读《老子》是为窦太后所迫,非出于己愿。但仔细研读这段话,我们可以发现《史记》这段记载主要是强调窦太后对黄老之言的推崇,突出了窦太后的影响,至于说景帝是否喜好《老子》,从这段话中我们难以得出确切的结论。而且,景帝读《老子》是否为窦太后所迫与景帝是否喜欢《老子》是两回事,两者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再者,从“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一句看,不管景帝是否喜欢《老子》,但至少他对《老子》是“尊其术”的,更没有贬低《老子》,故而谭文这一说法是难以成立的。
关于汉景帝保护辕固生之事,《史记·儒林列传》载:“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从这段记载来看,景帝所以要“假固利兵”,是因为汉景帝知道这是太后在盛怒之下所作出的决定,辕固生直言是无罪的。这个记载最多说明汉景帝较为开明,而谭文却认为这个故事中辕固生对《老子》的看法代表景帝的看法,说明景帝不但不好《老子》,而且还贬低《老子》。这一结论推理实在有些过度了。而且,众所周知,景帝前期最倚重的臣子是晁错,而据《史记·礼书》载:“孝景时,御史大夫晁错明于世务刑名。”而在汉代,刑名之学往往与道家或《老子》联系在一起,姑举几例加以说明。司马迁作《老子韩非列传》,将老子、庄子、申不害、韩非子等四人合传,说明司马迁认为四者有共通之处,而其中申、韩显然为刑名之学,并且《韩非子》中有《解老》、《喻老》这两篇最早注释《老子》的著作,更可证刑名之学与《老子》之间的密切关系。又《史记·礼书》载:“孝文好道家之学。”《史记·儒林列传》又载:“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孝文帝既好道家之学、又好刑名之言,也可以说明刑名之学与道家的关系。又《史记·儒林列传》载:“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可见,在汉代人眼中,黄老与刑名往往是有关的。既然汉景帝最为倚重的臣子晁错务刑名,而刑名之学与道家或《老子》又有相通之处,所以认为汉景帝贬低《老子》的观点是不能成立的。因而,谭文否定景帝“改子为经”所持的理由是难以成立的。
清人魏源也否定景帝时“改子为经”的说法,他说:“《道藏》称汉景帝以老子意体宏深,改子为经,勅朝野通习,而唐明皇御注又分《道经》《德经》之名,河上公八十一章注,则又各立篇名,皆臆造非古。”[7]10-11魏源这段简短的话有两处错误:首先,记载汉景帝将《老子》“改子为经”的是《法苑珠林》,这是一部佛教著作,而非道教著作,收入《大正藏》中;其次,认为唐明皇御注首先分《道经》、《德经》之名的说法也是不当的。魏源此说大概出于晁以道、董逌等人,晁氏《记王弼注老子后》曰:“弼题是书曰《道德经》,不析乎道德而上下之。”董逌《藏书志》曰:“唐玄宗既注《老子》,始改定章句为《道德经》。凡言道者类之上卷,言德者类之下卷。”马叙伦引清人钱大昕、武忆、王昶之说反对晁氏、董氏之说,如钱大昕说:“陆德明所撰《释文》,正用辅嗣本。题云《道经》卷上,《德经》卷下。与河上本不异。晁氏所见者,殊宋时转写之本。明皇御注本及景龙二年易州龙与观碑皆分《道经》、《德经》为二。盖汉魏以来篇目如此。”武忆说:“贾公彦《周礼》师氏疏引《老子道经》云:‘道可道。’《德经》云:‘上德不德。’颜师古《汉书·魏豹传》注引《老子道经》云:‘国家昏乱有忠臣。’《田横传》注引《德经》云:‘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章怀太子《后汉书·翟酺传》注引《老子道经》曰:‘鱼不可脱于泉。’是数子于初唐时,并同所证。其必袭自晋宋旧本如此。”马叙伦又引《牟子理惑论》、《北齐书·杜弼传》、《云谷杂记》等书以证此说之非。[3]16-19此说之非是不言而喻的,如前所述,据刘歆《七略》,在刘向之前已有学者将《老子》分为“道经”、“德经”两部分。由此可见,魏源之说更不足据。
二、景帝在窦太后影响下改《老子》为经
那么《法苑珠林》所载汉景帝时改《老子》为经的说法是否可信呢?笔者以为还是可信的,但确切地说应该是汉景帝在窦太后影响下将《老子》“改子为经”。
其一,《史记·儒林列传》载:“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如上所述,孝文帝好道家之言,又好刑名之言,而窦太后好道家之言则为世所公认*如前引窦太后因辕固生说《老子》是“家人言”而就要杀他。《史记·儒林列传》也载:“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此事虽然发生在武帝年间,也可见窦太后对《老子》的推崇。,至于孝景帝的学术偏好則没有明确的记载,但从“不任儒者”来看,他至少不倾向于儒家。文帝和窦太后都好道家,汉代以孝治天下,景帝不至于公开反对道家。
其二,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书》说:“至孝文皇帝,……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汉书·楚元王传》)赵岐《孟子题辞》说:“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可见孝文帝时广立诸子传记博士,而《老子》也是经传说记之一,《汉书·景十三王传》就载:“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由此可推论,汉文帝时《老子》可能曾被立于学官,而史籍又载汉文帝好道家之言,再加上汉初宰相曹参、陈平等人都好黄老之言,以他们在汉初政治影响之大,《老子》在汉文帝时期地位当十分尊崇。相较文帝等,窦太后更为推崇黄老之言,景帝时将《老子》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改子为经的可能性非常大。
其三,窦太后在景帝时期的政治影响又是十分巨大的,她有能力影响景帝的政治决策。姑举几例加以说明。据《史记》之《梁孝王世家》、《袁盎晁错列传》等记载,窦太后在景帝废栗太子之后,本想立梁孝王为后嗣,景帝不能决,只是袁盎向景帝和窦太后讲了一番道理之后才打消了此念头。在梁孝王刺杀“袁盎及议臣”之后,景帝怨望于孝王,后在窦太后的影响下梁王得到了景帝的宽恕。又《史记·酷吏列传》载,窦太后以法中伤郅都,景帝认为郅都是忠臣,但在窦太后的坚持下,景帝被迫斩杀郅都。《史记·楚元王世家》又载,景帝“欲以德侯子续吴,以元王子礼续楚”,但窦太后认为不应续吴后,最后景帝“不许吴,许立楚后”。既然窦太后有如此巨大的政治影响,而她又如此推崇《老子》,所以景帝在窦太后的影响下将《老子》“改子为经”的可能性是十分大的。
其四,杜光庭《历代崇道记》也说:“汉文帝窦太后并好黄老之术,造宫观七十二所,敕天下如不通黄老经者,不得注官。”王葆玹先生指出:“窦氏原为文帝之后,景帝时为太后,史称‘孝文窦皇后’、‘文帝窦太后’,故此处‘并’字为唐人抄录古书时所增,当删。”[8]其说良是。而据《史记》、《汉书》等记载,窦太后发挥政治影响时期主要在景帝、武帝初年时期,《老子》在景帝时期称经当是可信的。据前引《史记·外戚世家》之说,窦太后好黄帝、老子之言,景帝等“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窦太后既然可以让景帝等“尊其术”,让景帝将《老子》“改子为经”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其五,北大汉简《老子》相当于今本《德经》第一章的第2简,简背有“老子上经”四字,相当于今本《道经》第一章的第1简,背面有“老子下经”四字,可见北大汉简《老子》抄写时,《老子》已称经,而关于北大汉简《老子》的书写年代,其整理者韩巍先生说:“通过将竹书典型文字与此前发现的简帛文献相比较,可以看出竹书字体要晚于临沂银雀山汉简,而早于定州八角廊汉简。银雀山汉墓下葬于汉武帝初年,竹简的抄写应该在文景时期;八角廊汉简有宣帝五凤二年年号,竹简的抄写应该主要在武帝后期至宣帝前期。北大竹书的一种术数文献出现了‘孝景元年’年号,说明其抄写年代不会早于武帝。由此看来,北大竹书的抄写年代可能主要在汉武帝时期,《老子》应该也不出此范围。”*韩巍:《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本<老子>的文献学价值》,《中国哲学史》2010年第4期。王中江更是认为“北大汉简也有可能是抄写于惠帝和文帝之前”(见王中江:《北大藏汉简<老子>的某些特征》,《哲学研究》2013年第5期)。王中江的结论是建立在对关于汉代避讳不严的传统说法的质疑的基础上的,他认为所谓汉代避讳不严其实只是猜测,并无实据,但据陈垣《史讳举例》一书引汉宣帝元康二年关于避讳的诏书以及汉灵帝诸碑远不避光武讳、近不避桓帝讳等(陈垣:《史讳举例》,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97页),汉代避讳不严的说法并非猜测,而是有实据的,故而王氏之说不足据。这个推测十分合理。既然北大汉简《老子》的抄写年代主要在汉武帝时期,而北大汉简《老子》已称经,则更可证《老子》之称经在汉景帝时期之可信。
还有一点必须加以说明,《老子》之称经虽在汉景帝时期,但当时并无“道德经”之名。《汉书·艺文志》载有《老子邻氏经传》、《老子傅氏经说》、《老子徐氏经说》,北大汉简又有所谓“老子上经”、“老子下经”之词,但遍查《史记》、《汉书》、《后汉书》也无“道德经”之名,则“道德经”之名较为晚出。但据前引刘歆《七略》,当时已有“道经”、“德经”之名,而北大汉简称“上经”、“下经”,《史记》也说“言道德之意上下篇”,可见当时有两种版本并存,一种称《老子》上经、下经,另一种称《老子》道经、德经,但并没有“道德经”之称。明人薛惠就说:“《老子》书凡上下篇,上篇曰《道经》,下篇曰《德经》,世多称《道德经》云。吴幼清曰:按《道经》、《德经》云者,各以篇首二字名篇,后人因合二篇之名而称为《道德经》。非以道德二字名其书也。愚按:《史记》:‘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然则今书分上下二篇者,乃其书之旧,而篇题曰经者,盖后人尊之之辞也。《汉书·艺文志》古之解《老子》者有《老子邻氏经传》、《老子傅氏经说》、《老子徐氏经说》,是在汉代已称为经。然三家者止皆曰《老子》。吴氏所谓非以道德名其书者信矣。”[9]1至于何时称《老子》为《道德经》,马叙伦《老子》引用了《蜀王本纪》、《老子铭》、《列仙传》、《老子序》、《北齐书》等书,认为西汉之末《老子》已称“道德经”。如《蜀王本纪》曰:“老子为关尹喜著《道德经》。”(《太平御览》一九一、《太平寰宇记》七二引)边韶《老子铭》(马叙伦引作“边让《老子铭》”而非“边韶”,误)曰:“见迫遗言。道德之经。”(《隶释》引)《列仙传》曰:“老子著书,作《道德经》上下二卷。”葛玄《老子》序曰:“作《道德经》二篇,五千文上下经。”(《玉海·艺文》引)《北齐书·杜弼传》:“弼表上老子注言:窃惟道德二经。”[3]15-18谭宝刚则认为《蜀王本纪》乃伪托扬雄而作,《列仙传》乃伪托刘向所作,因而认为“道德经”之名出现于魏晋之际。[5]144-145我们认为《蜀王本纪》及《列仙传》确实可能晚出,据此认为《老子》在西汉之末就已称“道德经”,确实有些冒险,可能确如谭宝刚所说,出现于魏晋之际。
三、《老子》在西汉的命运
《老子》称经在汉景帝时期,《老子》在西汉时期地位达到鼎盛期,那么在此之前及之后《老子》的命运又如何呢?
在《老子》称经前,也就是景帝之前,《老子》受尊崇是不言而喻的。《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载:“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刘邦不爱儒士,而刘邦所倚重的臣子中有很多受到《老子》的影响,如张良、陈平均习黄老学,据《史记·留侯世家》载,张良年轻时下邳得《太公兵法》,时常习之,而兵家与道家是相通的。张良晚年更是“学辟穀,道引轻身”。《史记·陈丞相世家》则载:“陈丞相平少時,本好黄帝、老子之术。”就是劝刘邦留意《诗》《书》的、一般认为是儒生的陆贾也受到道家的影响*一些学者如熊铁基甚至将其当作秦汉新道家的代表。见氏著:《秦汉新道家论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9-82页。。惠帝时期丞相曹参更是以黄老学治理天下,据《史记·曹相国世家》载:“闻膠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幣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 而如前所述,文帝和窦太后都好道家之言,《老子》在当时地位之高可想而知,最终在景帝时期被视为“经”。
但景帝之后,武帝时期情况就有所转变。据《史记·孝武本纪》、《汉书·武帝纪》和《汉纪·孝武皇帝纪一》载,武帝即位伊始(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就诏举贤良,并诏用儒生如赵绾、王臧等议立明堂,丞相卫绾奏请罢刑名纵横之术者得到武帝的同意。《史记·孝武本纪》载:“上乡儒术。”汉武帝倾向于儒家,并在建元五年置《五经》博士。虽然武帝的一些举措,受到当时在世的窦太后的压制*如建元二年,窦太后逼迫武帝将赵绾、王臧下狱,最终使二人自杀。(《汉书·儒林传》)《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也载:“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但窦太后在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就去世了*此据《史记·孝武本纪》。《汉书·外戚传》载窦太后元光六年崩。颜师古注曰:“《武纪》建元六年,太皇太后崩。此传云后景帝六岁是也。而以建元为元光,则是参错。又当言凡立四十五年,而云五十一。再三乖谬,皆是此传误。”,再加上武帝本人的锐意改革,最终使得儒学在武帝时期及之后的时期占据统治地位。*一般认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汉书·礼乐志》在记述董仲舒的对策之后,说:“是时,上方征讨四夷,锐志武功,不暇留意礼文之事。”可见,董仲舒的对策未必被武帝所采纳,所以武帝是否实行“独尊儒术”政策有待探讨,但武帝提倡和支持儒学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从他重用一大批儒臣如公孙弘就可以看出来。由于武帝本人的思想倾向以及一些政策措施,必然会影响《老子》的地位。笔者以为,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政策就是置《五经》博士。《汉书·儒林传》说:“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在武帝之后,《老子》不像窦太后在世时期那样得到官方的认同与提倡,研究《老子》已经不能通向禄利之路了,这自然会影响《老子》在西汉的流传与发展。那么《老子》在武帝时期及之后是否就湮没无闻了呢?通过详细考察各种文献记载,我们认为答案是否定的。汉武帝虽然“乡儒术”,但对于道家也不排斥,突出的例子就是《淮南子》受到武帝的喜爱以及汲黯和郑当时得到武帝的重用。淮南王刘安 “入朝,献所作《内篇》*此处《内篇》即《淮南子》。《汉书·艺文志》载:“《淮南内》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淮南内》二十一篇即现存《淮南子》。详见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55页。,新出,上爱秘之”(《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汲黯被武帝誉为“社稷之臣”,而“黯学黄、老言,治官民,好清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不细苛”,“当时好黄、老言,其慕长者,如恐不称”(《汉书·张冯汲郑传》)。汲黯和郑当时显然是倾向于老学的,而《淮南子》也被公认具有浓厚的老学气息,汉武帝爱好《淮南子》以及汲黯和郑当时得到武帝的重用表明,武帝虽然“乡儒术”,但对老学是十分宽容的,老学并未受到官方的压制。但毕竟官方不提倡,加上立《五经》博士,《老子》不在列,研究老学没有禄利可言了,因而老学自然会受到影响。那么武帝后失去禄利之路的老学是如何流传和发展的呢?
通过《史记》、《汉书》以及汉代一些典籍的记载,我们发现,武帝之后《老子》主要通过两条道路得以流传和发展。
其一,《老子》被经学吸收,用来补充经学。一个突出例子就是《盐铁论》中贤良文学曾三次引用《老子》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分别见于《盐铁论》之《本议篇》、《世务篇》和《周秦篇》。如《本议篇》载:“文学曰:‘夫导民以德则民归厚;示民以利,则民俗薄。俗薄则背义而趋利,趋利则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老子曰:“贫国若有余,非多财也,嗜欲众而民躁也。”是以王者崇本退末,以礼义防民欲,实菽粟货财。市,商不通无用之物,工不作无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鬰滞,工所以备器械,非治国之本务也。’”王利器认为此所引《老子》盖《文子·自然篇》之异文。《文子·自然篇》曰:“故乱国若盛,治国若虚,亡国若不足,存国若有余。虚者非无人也,各守其职也。盛者非多人也,皆徼于末也。有余者非多财也,欲节事寡也。不足者非无货也,民躁而费多也。”又见《淮南子·齐俗篇》。(王利器:《盐铁论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6页)。《盐铁论》记述的西汉昭帝之时御史大夫桑弘羊与贤良文学就盐铁专营、酒类专卖和平准均输等问题所展开的论辩。其中贤良和文学都是儒家知识分子,研习《诗》、《书》,[10]3-8可以说这些人所研习的都是当时官方的经学,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儒生的一般面貌,他们的观点也都代表当时儒生正统的看法。他们随口引用《老子》之言来论证自己的观点,显示出《老子》并没有因为失去“禄利之路”就无人研习了,相反,研究官方经学的儒生对《老子》十分熟悉,竟然用《老子》来解释经学。不过儒生对《老子》虽有吸收,但他们还是会注意《老子》与儒学的冲突,如扬雄就说:“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法言·问道》)[11]114即便如此,儒生对《老子》的研习也客观上促进了《老子》在西汉的流传和发展。
其二,一些不需要通过《老子》来谋求利禄的人研究和传播老学。突出的例子就是严君平作《老子指归》,据《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载:“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财闭肆下簾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即庄周,东汉避汉明帝刘庄之讳而改“庄”为“严”——引者注)之指著书十余万言。”如上所述,汉武帝时只是官方立《五经》博士,但却并未禁绝民间《老子》的流传,像严君平这种无意仕途之人研习《老子》是不受限制的。武帝时杨王孙也是如此*《汉书·杨胡朱梅云传》载:“杨王孙者,孝武时人也,学黄、老之术。”。《汉书·艺文志》所载《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大概也是这种类型。一些贵族也研究《老子》,如淮南王刘安集合宾客所作的《淮南子》,刘向也曾作《说老子》四篇(《汉书·艺文志》),刘安以及刘向也不需要通过《老子》来获得利禄。
因而,虽然《老子》不再像西汉前期一样受到官方的尊崇,但通过一些儒生对《老子》的研习,用以补充经学以及一些不需要通过《老子》来谋求利禄的人对《老子》的传播和发展,《老子》在汉武帝“尊儒术”、立《五经》博士之后带有浓厚儒学色彩的西汉中后期,仍然得以传播和发展而并未湮没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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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林祥]
2016-06-21
袁青(1987—),江西吉水人,哲学博士,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哲学。
B223.1
A
1003-4307(2016)06-01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