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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共产党执政地位形成的历史特质

2016-03-16叶国文

甘肃理论学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国民党力量国家

叶国文

(中共浙江省委党校,杭州 311121)

中国共产党执政地位形成的历史特质

叶国文

(中共浙江省委党校,杭州 311121)

自被外部现代力量踢开封闭的大门,进入被现代化进程后,近代中国国家建设面临三大问题,即民族独立、政权统一和人民解放。这是近代中国国家建设需要解决的历史使命。各种力量为完成历史使命、成为革命中坚力量展开了角逐。除了共产党外,各种力量在这种角逐中先后失败了。为完成上述历史使命而生的中国共产党,运用党的领导、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以及党的土地政策,成功地与中间力量达成合作,走出了中国革命新道路,最终完成了民族独立、政权统一和人民解放的历史使命,建立新中国。由此,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是历史和人民的选择。

中国共产党;国家建设;政权统一;人民解放;执政地位

“历史和人民选择了中国共产党”[1],这一话语可谓耳熟能详。如果进一步追问,回答就五花八门了,综合起来有三种主要观点:一是“国民党失败论”,方绍伟认为,“蒋介石最后的结论是:并不是中共有什么强大的力量,而是国民党‘自己打败了自己’”。[2]对这种观点又可以分为几个方面:“失去民心说”、“军事失败论”①高华认为,国民党失败“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军事”,“国民党的军事失败乃是最重要的失败,其他原因都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高华:《革命年代》,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51页。、“权力论”②家近亮子认为,国民党失败的“基本原因是南京政府以及中国国民党的权力渗透不够。”[日]家近亮子:《蒋介石与南京国民政府》,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腐败论”③易老逸认为,国民党失败“显然是由于国民党自身的弊病和分裂,如腐败无能、纪律松弛”。同时,通过分析蒋介石大量关于失败的反思后,他认为:“显然,蒋介石并没有把政权的垮台归之于美国的失信,武器弹药的缺乏甚或共产党军队的力量。在他看来,失败的因素蕴藏在国民党政权的内部。他相信,在内战时期,这个政权不仅腐败无能,而且已是行将覆灭。”[美]易老逸:《毁灭的种子》,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中译本序第2、204页。和“合力论”④对于国民党在大陆的覆亡,最流行话语是“国民党的失败乃是‘历史的合力作用’,既是政治的,又是军事的,也有文化、思想的以及教育等等因素。”高华:《革命年代》,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51页。,等等。二是“共产党成功论”。这种观点往往通过与国民党的失败进行比较获得。谢春涛在其主编的书中用“国共两党的鲜明对比”阐释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建立新中国”[3]。三是其他观点。这主要包括“历史规律论”、“日本侵略论”⑤李侃如认为,“国民党失败的主要原因似乎是日本人的入侵和国民党内严重的腐败和派系斗争。”同时,他认为,“归根到底,国民党在大陆的垮台主要是因自身不成器。”[美]李侃如:《治理中国》,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1页。、“美国责任论”,等等。显然,这些观点是具有说服力和建设性的,且为后人的进一步研究积淀了的基础。然而,这些研究显然并没有回答上面的问题。“乔治·利茨姆曾这样写道:‘历史问题是意识的问题。’也许应该加上一句:‘意识问题是社会存在的问题’”。[4]回答上述问题需要回归近代中国的社会现实,即面临的问题以及近代中国国家建设的诉求。本文通过分析近代中国国家建设,展示中国共产党执政地位形成的历史必然性。

一、近代中国国家建设:民族独立、政权统一与人民解放

现代国家发轫于近代欧洲。回顾近代欧洲政治发展史,冲突甚至战争构成了现代国家产生和建设的动力:在与伊斯兰文明、蒙古文明的军事冲突中,具有同质性但碎片化的欧洲文明产生了构建的需求;在教权与王权间、欧洲国家间、新旧阶级间的持久冲突中,产生了政治整合的欲求,出现“战争制造国家”的现代景象。马克斯认为,这些冲突和战争涉及了欧洲所有国家,并渐次连接为单一的体系,促进了一种特定类型的民族国家发展,影响了欧洲国家的内部演化,使得欧洲国家的结构和功能日趋相似,为单一体系提供了同质的意识形态。[5]

在逐步解决外部冲突和内部分裂的过程中,近代欧洲在资本和市场的推动下走向了对外扩张的道路。与此同时,近代欧洲为了军事和财产安全需要开展国家建设。福山认为这是国家、法治和负责任政府的建设过程[6],强化集权和统一、官僚体系制度化和健全国家公共服务职能。大多数学者认为,安全和秩序是推动近代欧洲国家建设的原因。只不过,这里的安全和秩序是针对资本和市场而言的。

由上可知,以近代欧洲为代表的现代国家的产生和建设,是一种先发国家自现代化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内生力量推动改革或革命,孕育新的社会并推动国家的现代化变革。吉登斯通过较为详尽的分析后认为,成长于传统社会的市民阶层,基于权力和利益的诉求,通过自我构建和集体认同,形成公民社会,运用民族主义的旗帜,解构传统经济、社会和政治结构,从而在传统国家基础上构建出有“明确的疆域、并且控制着疆域上的人口,从同一疆域上的其他组织中分化出来,它是自主的、中央集权的、结构分化的组织”[7]。在这里,吉登斯展示了近代欧洲现代国家产生和建设的逻辑:基于权力和利益的诉求,市民从传统社会中挣脱出来,逐渐成长为现代公民并建立公民社会。这一脱离了个体的有机公民社会,成为与传统社会决裂的核心力量,并在冲突和战争中构建了民族融合、主权独立且统一的民族国家,并促进了国家的有序、有效发展。言下之意,现代国家产生和建设是人民解放、民族独立和国家政权统一的过程。

与先发国家的现代国家建设逻辑不同,后发国家则是被外部力量强行拽入现代化轨道的,属于被现代化模式。现代的外在力量通过强力手段打开“停滞的、封闭的、静止的”[8]传统国家,使之被迫进行现代变革。显然,这种被现代变革必然会产生抗拒性力量。由于传统力量无力抵挡现代力量,导致传统国家被迫进入现代化,抗拒转向变迁[9],传统国家产生现代变革。 在这一过程中,除了外部力量之外,传统力量也会在现代力量的引导、教育下,通过学习实行现代变革,最后内聚为现代国家建设的动力。

相对而言,近代中国国家建设则属于后一种国家建设模式。在清朝中晚期,由于内乱纷生,危机已经在传统中国呈现。维持多民族国家的秩序,已成为晚晴以来的主要任务。与此同时,已经进入现代化的外部强敌强行侵入传统中国,中国被迫进入了“一个屡受外国侵略、国家民族面临生死危机的时代”[10],中国的现代大门由此被踢开。近代中国随即面临着两类重大的问题:“第一类是外部的,即西方与日本的冲击提出了中国在新的国际环境中维护民族主权的能力问题。第二类则是内部的,即如何克服帝国秩序崩溃的潜势,以及在这种秩序被毁灭之后如何解决内部无政府状态这种形势下的分裂势力,以及在旧的秩序消失之后如何建立一种新的有生命力的秩序。”[11]由此,近代中国的主要任务,从维持多民族国家的秩序彻底地转变为维持民族主权和多民族统一的国家建设问题。

上述外在力量,是近代之前的中国历史从未遭遇过的。它不仅具有毁掉现存的王朝或维持传统政治体系的可能,而且还具有瓦解传统社会、政治和文化秩序的可能。在缺乏与之对抗力量的情况下,传统中国被迫从抗拒转向变迁,一方面运用外在力量改造传统中国,另一方面开展自我国家建设,进行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尝试。对于近代中国而言,改造和建设现代国家兼具两个功能:一是对抗外部敌人,保全民族和国家;二是替代传统国家,建立主权独立、国家政权统一、属于人民的现代国家,进而实现多民族统一国家的有序发展。按照胡适先生观点,“现代化”是指能让中国在这个世界上立住脚,让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的好东西,由此引发了关于“怎样建立一个可以生存于世间的国家的问题”[12]的论述。

然而,近代中国的现代国家建设是在缺乏现代社会基础上展开的:一方面近代中国的传统力量异常强大,另一方面这些力量呈现碎片化状态。显然,这些传统力量不仅无法成为近代中国国家建设的中坚力量,而且其自身也需要借助其他力量实现整合、变革,进而成长为建设现代国家的力量。寻求能够整合并变革这些传统力量,建立民族独立、国家政权统一、人民解放这三大任务的中坚力量,成为近代中国国家建设的主要内容。因此,如果哪个力量能够完成这三大任务,那么他就具有成为中坚力量、执掌并带领中国的地位。近代中国历史“抢夺革命的旗帜成为多种政治势力着力的焦点”[13],就是这个原因。

二、寻找中坚力量:近代中国国家建设的分析*本节观点是在吾师林尚立教授《中国社会政治分析》课程基础上阐发的。感谢导师教诲,当然文责自负。

近代中国历史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传统力量试图通过自救延续政权的阶段;二是在外敌入侵后,“占据了舞台中心的是以‘救亡’为主要诉求的民族主义思潮和运动以及与之相呼应的以‘改天换地’为目标的历次革命”阶段。他们的政治目的是一致的,就是“在保持‘中国’存在的前提下,使之既成为一个统一、强大和有效率的国家”,同时“成为具有现代意义上的合法性国家,”也就是使“中国作为一个统一国家而进入现代”[14]。于是,各种力量纷纷登上近代中国历史舞台。这是一个“经历了军阀混战、外国侵略和内战而生存了下来”, “在帝国体系的废墟上建设一个全新的现代国家”[15],寻找“由中央政府统治的单一中国国家的现实”[16]的中坚力量的过程。但是,其中绝大多数力量在“‘中国的分裂’或被列强所‘瓜分’”的危机中,或者因内部阻扰,或者因自主性缺失,或者导致社会分裂,或者无法解放人民和有效动员社会而退出历史舞台。

(一)传统力量。

在危机中,传统中国政治体系内部进行了自救的行动。这种行动主要由传统政治精英承担。这些人“既是国家的行政人员,又是文化精英阶层的人员”,具有“自己的利益同国家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共同信念”,并把“政治问题当作自己的天职”的集政治与文化于一身的文人精英。因此,“当国家像19世纪和20世纪的情势那样受到外来侵略或内部叛乱的威胁时”[17],他们本能地作出了自救的行动。

这种行动包含很多内容,其中主要是自强运动和维新变法。晚晴自强运动包括两种方式:一是如魏源等文人中流们主张抛弃政治犬儒症和学究式冷漠,主动参与国家救赎行动,同时国家也应“通过让文人们更为热情地承担责任以及更为广泛地政治参与,从而在国家变得更加富有生机的同时,使得威权统治得到加强。”这是一种引入“局外人”挑战“局内人”,在体系内部产生政治鲶鱼效应的方式;二是如冯桂芬等人主张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引进西方技术,并以此来挽救已是奄奄一息的清政权。”当然,西方技术并不仅仅指技艺,同时还包括宪政等政治思想和政治话语。因此,学习西学是“将西方技术转嫁到中国文化基础上的努力”,实现“体”与“用”的有效结合,尤其是在“政治权力和政治地位的建制层面”[18]。维新运动也是一种中体西用的方式,只是相较于冯桂芬等人更加彻底而已。

这种依靠传统力量进行自救的行动之所以失败,原因主要有三:一是传统体系历经两千年修补后已达前所未有的精密程度,很难通过打补丁式的自救行动创造出适应现代需求的政治体系。即使可以据此挽救传统体系,但其力量必然不能源自内部,因为“外来入侵一再而来的屈辱说明这一政治体系已经无力应对”。然而,除了内部力量之外,只有现代外来力量,而这又是内部力量难以接受的;二是随着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止,失去了文人“精英阶层心目中的合法性这样的资源。”[19]以文人精英为核心的社会出现了断裂,进而失去了自救的动力;三是缺乏内部共识。在行动中,不断出现的争论,甚至连最高统治者也分裂为对立双方,说明体系内部不仅没有达成行动的共识,而且还直接“导致国家的腐败和分崩离析。”[20]

(二)资产阶级。

近代中国亟需能够承担摆脱危机使命的阶级力量。可是,传统中国社会“平铺散漫,无组织,无力量。既无世袭贵族,又无工商大资本大企业出现”[21]。“秦汉以来之中国,单纯从经济上看,其农工生产都不会演绎出对立之阶级来”[22]。因此,传统中国不存在与传统对立、承担国家建设重任的资产阶级的土壤。

魏斐德认为,明朝曾经通过实行“一条鞭”税法改革“浇灌出了资本主义的嫩芽”,然而“‘资本主义萌芽’却没能发展成工业革命”。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劳动人口充足”,“缺乏为了节省劳动力而开发新的技术的动力”;另一方面商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地位低微,位列士农工商之末,即使“在帝国晚期前后,当时商人已经在朝廷专卖事业中具有重要地位”,但商人还是只能通过捐功名方式,“企图能跻身士绅之列”,“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北京的皇帝效命”[23]。因此,虽然资产阶级开始走向中国历史舞台,但是其失败的命运却早已注定。

以研究中国资产阶级而著称的法国学者白吉尔认为,伴随近代中国遭遇危机曾经掀起两次现代化浪潮,新兴资产阶级应运而生,但是这些新兴资产阶级先后屈服于权力,从而不能承当近代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使命[24]。费维恺通过对盛宣怀的研究,分析了近代中国官督商办企业走向“官僚资本主义”的变革过程[25],冯筱才则通过虞洽卿的研究说明近代中国出现“政商”或者红顶商人的过程,即“官与商渐渐形成一种稳定的利益结构,或可称之为政商利益共构网络”[26]。陈志让认为,“那个时期中工商业和农业没有在现代化过程中发生结构上与作用上的联系,企业组织由官办或官督商办,…社会结构没有适应现代化的变迁。”[27]在这里,无论是白吉尔的研究,还是费维恺、冯筱才、陈志让的研究,都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随着商业的发展,近代中国并没有产生西方社会的资产阶级阶层,也没有因为企业的发展导致国家政权的有序变革,甚至没有引发社会发展转型。

资产阶级之所以不能成为近代中国国家建设的中坚力量,主要是因为没有独立的政治品格,他们或者依附政治成为政商或红顶商人,或者未能在国家政权建设方面发挥作用,更遑论保障国家完整、独立和整合社会。因此,当1927年后“官僚体制卷土重来”的时候,资产阶级就只有“依附于政权组织”;而面对1937年以来外部威胁时,资产阶级又“被排挤”在外,即使在“抵制洋货运动”中也因“躲避租界”而成为民族主义“第一个牺牲品”,这与西方资产阶级具有独立政治品格、整合社会能力,以及与权力体系进行抗争,成为构建现代国家的中坚力量形成鲜明对比。因此,由商人和商业转变而来的近代中国资产阶级不能成为中国国家建设的中坚力量是必然的。[28]

(三)军队。

近代中国一直有“关于国家统一压倒一切的向往”,而“从历史上看,中国的统一是通过军队力量来实现的”,即使作为统治的政府,“其背后也总有着军事力量的存在。”[29]近代中国军人政权的出现,就是源于对国家政权统一的向往。亨廷顿认为,任何社会的军人政权是“由两种力量所构成:来自社会安全威胁的功能迫力,以及来自社会内主流的力量、意识形态与制度的社会迫力。”[30]言下之意,军人政权的出现,是外部和内部两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

由于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危机,近代中国出现了政权合法性和国家政权统一问题,从而产生了以军阀为代表的军人政权。齐锡生认为,从内部危机来看,自1601年努尔哈赤创建八旗军,之后又创建“绿营”以来,这两支军队成为保卫帝国政治制度的堡垒。但是,由于军权垄断和腐败,“到了19世纪初,这两支军队都已经衰老无用”。“1850年太平天国革命是对清军的一次检验,事实证明两支军队都完全不能胜任他们的职责。在很短时间内他们就溃不成军,几乎使朝廷与他们一起灭完”。在这危机关头,“产生了新的军事力量。这主要是1853年曾国藩建立的湘军,1860年左宗棠建立的鄂军(原文如此,作者注),1862年李鸿章建立的淮军”[31]。在孔飞力看来,清政府后来“支持由地方精英领导并依赖地方资源、遍布于中原各地的各种武装民团”,“有着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那就是对付太平军的叛乱,并维系着现存的统治秩序”[32]。由此,地方军队获得成长。“但是,这些军队的兴起也迅速地改变了国家政治和军事权力的分置,并造成了后来的军阀主义的发展。”[33]

从外部危机来看,1895年甲午战争打破了日渐精细和内卷的传统秩序,并产生了关于国家政权统一的问题。这“终于使清政府下决心对军队进行一次彻底改革。”不久,张之洞创建了一支名叫“自强军”新式军队。同年10月,清政府开始在天津小站按照德国典范训练新式军队——北洋军,并任命袁世凯负责全部训练工作。北洋军在国家建设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尤其在“1913年的内战和1916年的内战”中,而“新共和国政治秩序的建立证明了军队的力量。”[34]与此同时,各省也建立新式军队。在南方各省还建立了“南洋军”,成为后来革命的基本力量。

显然,军人政权在近代中国发挥了积极作用。然而,它们又是如何走向失败的?齐锡生认为,北洋军是“具有高度的凝聚力”的军队,但是“1916年袁世凯突然去世后,没有一个军事领导人能继承他的衣钵。为了寻找一种既能保持北洋军队的权力,又能镇压南方反抗的方法,段祺瑞和冯国璋之间逐渐分裂,并牵连了大部分北洋军队的领导成员。这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开始时本想恢复北洋最高统治权力的努力,结果却以分裂为对立的派系而告终”[35],并退出近代中国国家建设的舞台。陈明明认为,由于体制固有的缺陷决定了“军人政权面临着不可计数的权力觊觎者,难以预料的政治新阴谋,层出不穷的兵戎相见,从而决定了军人政权的脆弱性。”[36]陈志让也认为,在和共产党合作推翻军阀政权后,作为“军阀仇敌”的国民党,也通过黄埔军校等机构培育了具有同质性的军队,但在其统治时期却“不能捍卫中国的主权”,同时也造成了“派系的分裂”,并导致“地区的分裂”[37]。对此,亨廷顿分析认为,“军人建立稳定政治制度的能力,首先取决于他们使自己的统治认同于人民大众并动员农民在政治上站到他们这一边的能力。”[38]显然,无论是军阀政权还是国民党的军人政权,都不能认同于人民大众,更遑论动员农民在政治上站到他们这一边,相反造成社会和国家的分裂,这是军人政权不能单独成为近代中国国家建设中坚力量的主要原因。

(四)政党。

在上述力量先后失败并考察欧美政治后,孙中山等有识之士认识到现代政党在国家建设中的作用,“主张以党治国”[39],进而通过革命手段建设主权独立、统一的现代国家。这是因为,曾因作为社会分裂力量而被传统中国所唾弃的“部分的政党”,成为了有机社会的“整体的政党”[40],从而成为了整合社会和国家建设的核心力量。因此,“在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候,有些仁人志士认为只有社会革命才能从根本上克服整个国家、整个社会和各个领域中的危机。他们看到只有先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政治机构或政党,然后用它的政治力量、组织方法,深入或重建社会国家和各个领域中的组织与制度,才能解决新问题,克服全面危机。”[41]

晚清社会曾出现了一批政党组织。其中孙中山领导的政党最具革命性: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并进行现代国家建设的尝试。在早期,孙中山试图效仿欧美多党制,运用现代政党的力量推进革命,在中国建立共和国,引入民主参与国家的政治体制,从而达到建设一个强大而民主的现代国家的目标。在袁世凯掌权以后,他曾试图利用政党力量制约北洋军阀的专制统治。但是,宋教仁遇刺以及辛亥革命后政府的无效性,促使孙中山重新考虑政党问题。他意识到,对于一盘散沙的中国来说,没有强有力的政党组织是不可能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国家的。因此,在经历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认识到组建纪律严格、管理军事化、高度集权的革命性政党——列宁主义政党,正是中国革命所需要的。于是,孙中山按照列宁主义政党的原则改组国民党,试图使国民党成为中国革命与国家建设的中坚力量。

然而,孙中山的这种努力也失败了。首先,国民党过分依靠资产阶级,而中国资产阶级不仅本身不发达,而且缺乏自主性;其次,国民党缺乏广泛的社会基础。“自成立以来,始终都是革命党。辛亥革命推翻满清、创造民国,一直到今日,徒有民国之名,毫无民国之实”,“常常遇到很多人的反对”。究其原因,国民党除了主要从事“军事的奋斗之外”,并没有宣传、动员民众。因此,孙中山提出“诸君从今以后,便要尽力去宣传,介绍国人加入本党”,通过“宣传的奋斗”,“感化人群”。他认为,“到了全国的人心完全都归化于本党,就是本党的革命大告成功”[42];再次,国民党缺乏发展现代政党的政治和经济资源。当上述从母体上就带来的基因影响到生存和发展时,国民党不得不把政治资源让渡给其他政治力量,试图解决经济资源来发展国民党。但是,失去了政治资源和社会资源的国民党,尽管提出了各种建国方略,发展经济资源的目标却已成为一纸空文。随着孙中山的离世,蒋介石国民党逐渐演变为资本型和政权型政党,走向了独裁之路,从而失去了领导并建设现代国家的基础。

尽管上述各种力量并没有成为近代中国国家建设的中坚力量,但是他们的失败却给中国国家建设留下了宝贵的经验:

一是现代政党。现代化和社会变革理论认为,“社会和经济的现代化破坏了旧的权威模式,摧毁了传统的政治制度,却不一定会创造出新的权威模式或新的政治制度”[43],但是“现代化将人们集中起来,纳入不同的…社会群体”。因此,在社会变革和现代化过程中,既需要建立新的权威和政治制度,又需要整合社会群体,形成与新的政治制度适应的现代社会。这正是现代政党的主要功能。当政党从“部分的政党”导向“整体的政党”时,现代政党就能够根据建立在不同社会群体中的基层组织,“将不同功能团体连接起来”,“带入构建国家的关系之中”[44],从而使分散、碎片化的传统社会进入有机的现代社会。因此,“在传统政体中没有政党,现代化中政体需要政党。”[45]因而,现代政党能使不同利益表达的社会达成共识,从而整合、动员社会群体,形成凝聚力。这种整体意义上的现代政党,无疑能够在近代中国发挥中坚力量的作用。这就是为何孙中山能够领导国民党推翻帝制并建立共和而其他力量却失败的原因。“用政党及其领导的军队来进行中国革命,并由此支撑和推动中国的现代国家建设,是孙中山先生革命实践的总结,是其在各种失败和教训中感悟出来的真理。这个中国革命先行者所昭示的真理,并没有被国民党所真正继承,相反却在力图挽救民族危亡的中国共产党那里得到了发扬光大。”[46]

二是军队力量。马克思在《工人议会开会——英国的军事预算》中指出,“现代统治阶级的特权以及对工人阶级的奴役,都同样是以现行的劳动组织为基础的。”“要废除现行的劳动组织,并用新的组织来代替它,就需要力量——社会力量和政治力量,需要不仅用于抵抗而且用于进攻的力量;但是要取得这样的力量,就需要组成一支拥有足够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力量以同敌军进行斗争的军队。”在这里,马克思强调了军队在革命和夺取政权中的地位。事实上,在面对危机时,清王朝曾经动用军队的力量维护秩序和统一,但是建立在传统社会上的八旗兵和绿营,在现代军队面前最终溃不成军。于是,通过引进、学习并变革军事组织的方式,清王朝建立了现代军队。然而,这支军队却成为清王朝的毁灭性力量。在辛亥革命中,正是这支军队帮助建立了民国政权。当革命果实让渡给袁世凯后,以这支军队为主的军阀政权不仅没有真正实现民国,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孙中山不得已组建军队实行革命,使共和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可替代的政治体制。由此可见,近代中国的成败都与军队息息相关。袁世凯的失败,是因为军队成为分裂社会和国家的力量。孙中山也因没能遏制分离性,使军阀和派系丛生,难免陷入军阀政权的困境。因此,一方面近代中国国家建设离不开军队,另一方面遏制军队分离性,使其成为国家建设的统一性力量才是关键。

三是动员和组织群众。亨廷顿认为,“强大的政党要求有高水平的政治制度化和高水平的群众支持。‘动员’和‘组织’,这两个共产党政治行动的孪生口号,精确地指明的增强政党力量之路。”[47]其实,这也指明了中国共产党之所以最终成为近代中国国家建设中坚力量的关键:解放人民群众,建立底层机构,动员和组织人民群众。国民党以及蒋介石因没有解放人民不能建立有效的“底层机构”,被迫沉湎于“高层机构”[48],从而失去了组织和动员人民群众的机会。正因如此,孙中山留下了“必须唤起民众”[49]的遗嘱。易劳逸认为,国民党的失败在于“未能创造出一个能够收到民众需求的”行政机构。即使国民党左翼提出“应当通过扶助农工和其他群众的自治组织而加强与普通民众的联系”[50]时,蒋介石却不以理睬甚至对左翼采取了诸如命令远离政治、“永远开除”出党等措施,建立个人独裁的政权。这不仅仅是国民党失败的原因,也是上述其他力量失败的原因,他们不仅未能而且还千方百计地防范和规避解放、动员和组织广大人民群众。当占中国绝大多数人口的人民被排除在外时,人民群众也就无法作为一支力量参与,他们的失败也就在所难免了。

三、中国共产党执政地位的形成

诞生于辛亥革命后、军阀政治期间的中国共产党,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挽救民族危亡,解放劳苦大众,构建主权独立和统一、政权稳定有序的现代国家。可以说,中国共产党是为现代国家在中国的建立和建设而诞生的。因此,诞生之后的中国共产党,就力图承载起国家建设的历史使命。

在成立之初,中国共产党并没有明确提出完成近代中国国家建设的政纲。在一大通过的党纲中,中国共产党主张通过社会革命,建立一个新的政权、新的社会,但没有明确提出建设新国家的构想。直到党的二大,中国共产党才提出了第一份国家建设构想。在这份构想中,中国共产党不仅提出了主权、政权和现代化的国家建设内涵,而且提出了具体的国家建设内容、路向和方式,即通过革命的方式建设独立、统一、自由、法治的民主共和国[51]。这是符合当时中国现实的国家建设构想,也契合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建国方略,为第一次国共合作打下了政治基础。

第一次国共合作,是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深思熟虑的结果。对于孱弱的共产党而言,需要“利用国民党的基础来扩大影响”,借助“孙中山威望和地位”以及领导的国民革命实现国家建设的构想。因此,在共产国际的指导下,中国共产党提出在中国国民党“抛弃依赖外力”和“注意对于民众的政治宣传”的前提下,“中国国民党应该是国民革命之中心势力,更应该立在国民革命之领袖地位。”因此,“希望社会上革命分子,大家都集中到中国国民党,使国民革命运动得以加速实现”[52]。而中国共产党的主要使命和工作则集中于发展城市力量、联合社会革命分子参与国民革命,“以国民革命来解放被压迫的中国民族”[53],实现在中国建构现代国家的构想。

与此同时,国民党却“受到三个方面问题的折磨:外国帝国主义、党内纷争和国内冲突” 。在这些问题中,孙中山认为首要的问题是党内纷争,即解决国民党内部存在“纪律窳败、组织松散及思想灌输不力”问题。他认为,这个问题不仅影响国民党整合,而且影响国民党带领人民解决国内冲突和帝国主义问题。在如何解决内部纷争问题中,源自党组织和严格纪律的苏维埃的良好运行给了孙中山启示。同时,“中国共产党的建立”和五四运动后的“民族主义情绪和高涨的民众精神”,都“与他一样,有‘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军阀主义’的共同目标”。因此,在苏俄代表与军阀政府谈判遭到婉拒并“‘重新想起’孙中山”以及同意废除不平等条约后,孙中山同意“利用共产党与工农联系和苏维埃的援助来改组国民党”,从而确立了“联俄联共、辅助工农”的新政策,试图“在振兴党、发展一支党的军队和进行国民革命中渴望得到苏维埃的援助,并且期望利用共产党与工人、农民和人民大众的联系”[54]。显然,第一次国共合作是国民党、共产党和苏俄在中国现实基础上共同努力的结果,而这也开启了通过国民革命推翻帝国主义、消除内乱,建设中华民族完全独立统一的大革命序曲。

孙中山离世不久,大革命就宣告失败。中国共产党不仅失去了在城市的立足之地,而且生存受到威胁,也使依靠国民党领导国民革命实现国家建设的构想破产。这促使中国共产党思考自身存亡问题,并重新思考国家建设问题。这是1927年汉口紧急会议的主要原因。汉口会议分析了大革命失败的原因:在国共关系上,“不是共产党指导国民党,而是国民党的上层分子完全在政治上俘获了共产党的指导者”;在革命武装上,“始终没有认识到武装工农的问题,没有想到武装工农的必要,没有想到造成真正革命的工农军队”;在农民革命运动上,“时时限滞革命的农民运动,甚至于拉它向后转”,以至于“湖南农民暴动,不但惊吓了资产阶级的地主军阀,甚至于惊吓了共产党的指挥者。”基于上述原因,共产党确立了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方针。[55]在这里,共产党认为,党的生存与国家建设是紧密相关的:只有建立独立的党和党领导下的武装力量,并开展武装斗争,才能渡过生存危机;只有满足农民的土地要求,支持农民的土地革命运动,才能实现占人口绝大多数人民的解放,赢得农民的信任和支持,使共产党在农村地区获得发展。同样,只有领导包括农民在内的人民群众开展武装斗争才能实现民族独立、人民解放,进而建立统一、稳定的国家政权,实现共产党的国家建设构想。近代中国的历史证明,正是逆境中的共产党人,激发了为党、为人民和为国家的革命激情,获得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也赢得了人民群众的信任,进而建立人民军队,加上中间党派的政治转变,最终带领人民战胜内外之敌,建立新中国,把现代国家的构想变成现实并推进国家现代化建设。

(一)土地政策与解放农民。

农民和赖以生存的土地是传统中国的重要资源。统计人口和丈量土地,是传统中国每个朝代必做的两件事。因此,发轫于传统社会的中国国家建设,必须重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及其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土地。在三民主义中,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共同构成了中国国家建设的逻辑起点,而以“耕者有其田”为核心的土地政策正是民生主义的主要内容,更是解放和组织、动员农民群众,实现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手段[56]。因此,孙中山在近代中国获得了崇高的威望和民众的认同。蒋介石执掌国民党后,以大地主大资本家为其支撑阶级,不得不抛却孙中山未竟的民生主义和土地政策,因而未能实现“唤醒民众”的目的,更导致国民党内部的分裂。及至退败台湾后,经过反思,才重拾孙中山的土地政策,创造了“亚洲四小龙”的经济奇迹。与此不同,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人在大革命失败前就曾提出“农民问题是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的论断,“在对城市失败的刺激和对农民运动的实地考察后”,深化了“对农业中国及其革命道路的真正认识”,并“重新探讨夺取政权及社会改造的根本道路”[57],走向了以支持和领导土地革命为核心内容的农民革命运动和武装夺取政权的新道路。

中国共产党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动力,来自逼入绝境后的生存需求。在反抗国民党的过程中,共产党与国民党左派力量一起提出了“为反帝国主义与实行解决土地问题奋斗”的主张,认为农民革命运动“方能摧毁封建制残余势力”,“获得广大农民群众参加革命,始能巩固革命之基础”,进而建立“民治民有民享之新中国”[58]。尽管因力量悬殊被迫退到国民党力量相对较弱的农村地区,但是共产党却能够更好地围绕农民的土地诉求,组织并领导农民革命运动。在革命运动中,共产党提出了“打土豪分田地”*毛泽东认为“农民的主要攻击目标是土豪劣绅”。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页。笹川裕史把中国地主分为“居乡间地主”和“居外地地主”,其中“居乡间地主”“基本上仍然从事着与农业经营相关的活动”,而且基本上是乡绅,与农民关系相对较好;相反,“居外地地主”,“大多是具有一定势力的军人、官僚、政治家、富裕商人以及拥有众多土地的上层士绅”,拥有“数千亩土地”,“甚至还有超过了3万亩的”,他们是农民和“居乡间地主”反对的主要对象,也就是土豪。这样的反对,“与接受中国共产党揭橥的阶级斗争理论和土地革命形成的社会基础,是相关联的。”见【日】笹川裕史等:《抗战时期中共的后方社会——战时总动员与农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绪论第11页、第185-186页。的口号,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政策,以革命的方式颠倒了农村阶级关系,农民第一次真正拥有了土地、获得了解放。共产党因此赢得了农民的信任和支持。由此,共产党赢得了在农村社会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尽管国民党“为了在江西封锁共产党势力,政府开始推行保甲度”,实施“新县制”[59],以加强对农村基层社会的控制。但是,在土地革命推动下,共产党和农民一起开辟出了一个又一个革命根据地,革命根据地如“星星之火”逐渐在中华大地“燎原”,为统一中国奠定了基础。为了进一步巩固革命胜利果实,1931年共产党创建了苏维埃政权。在这里,共产党与农民先后结成了利益和命运共同体。不仅如此,还创造了一种新的政治生成逻辑,即通过创造一个个“新的底层机构”[60],实行农村包围城市、建立革命政权。

日本入侵中国后,虽然面临国民党“围剿”甚至被迫实施战略转移,中国共产党还是以民族大义为重,对外宣布用“减租减息”代替“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政策。事实上,这不仅没有遭到绝大多数农民群众的反对,反而动员和组织了更大多数人民群众,逐渐形成全民族抗日统一战线。正如毛泽东所言:“我们今天停止实行这个政策,是为了团结更多的人去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而不是说中国不要解决土地问题。”[61]

由于大革命失败的惨痛教训,在国共合作抗日的同时,共产党还是尽量满足抗日根据地人民群众的土地诉求,并由此创建了陕甘宁和晋察冀绥边区政府,走出了“实行民权政治”[62]的“延安道路”。*本节加引号中引用的文献,除了注释外,主要来自【美】马克·塞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64-310页;徐中约:《中国近代史:1600-2000中国的奋斗》,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474-476页。

关于“延安道路”,有各种各样的阐释,一般认为主要有如下几个因素:一是采取新经济政策。共产党“自始至终将维护农民的物质视为安身立命的重心所在”,开展大生产运动,推行互助合作运动,恢复经济生产,既赢得了农民的支持,也“大规模地扩张了根据地,大幅度提高了治理技巧,并且极大地提升了政治声望”[63];二是激发民族主义。“在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产生的认同,长期以来一直处于主导地位。”[64]因此,有学者认为“利用由日本侵略者所激发起来的民族感情,领导乡村的抵抗运动,这才是中共成功的秘密所在。”查尔斯·约翰逊认为,日本侵略促使了中国农民民族主义的崛起。马克·塞尔登不同意这样的诠释,认为战争的压力导致共产党发展经济、社会和政治项目,为他们赢得了农民的支持。[65]杜赞奇认为,国民党也试图通过“现代化的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的武装革命,建构具有“一个集体的民族主体”的现代国家[66]。但是,在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军阀、国民党官员和地方知名人士”都逃离北方,而“共产党却作为中国抗日中坚而出现”,“组织和领导古典式的民众反抗”,“并以延安为中心建立政府行政机构,以后逐渐伸展到北方大部分地区”[67],从而赢得了民众的信任和支持;三是推行民主主义。赛尔登认为,长期以来“农民大众在政治上被国民党和军阀忽略了,甚至是被排除在政治之外;共产党则在农民中推行民主,因而中共能够成功地动员农民。”[68]周锡瑞认为,“在那种特定的环境下,中共所获得的广泛支持,实际上意味着中共的政策和方法具有民主的特色。”[69]这种民主的特色,除了以“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之外,还通过平等直接普选机制建构以“三三制”为主的民主政权和建立全民抗日统一战线;四是利用组织优势。赛尔登认为,共产党“成功的关键在于它组织上的优越性,共产党正是凭着优越的组织能力在由战争、国民党撤退、中国农村群龙无首等因素构成的政治真空中获得了发展”,通过“精兵简政”提高了边区政府效率,通过推广“下乡”运动,建立了国民党在十年治理期间一直没有实现的组织和权力植入农村社会。[70]

“延安道路”成功的原因固然很多,关键原因在于共产党采取了契合人民需求的土地政策:在全国范围内提出并实行“减租减息”的土地政策,解放、激活并动员了最广大人民组成抗日统一战线,在抗日根据地内继续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政策,抗日根据地得以巩固、农民积极性得以进一步动员,从而形成全国人民抗日的共识和高潮。延安也由此成为代表绝大多数人民高举抗日大旗的场域,大批抗日积极分子蜂拥而入,既巩固了抗日根据地,也形成抗日政权,使得共产党的组织优势得到最大的发挥。

随着抗日战争结束,全面内战迫在眉睫。只有依靠人民群众,共产党才能同国民党进行斗争。1947年,中国共产党在《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中提出了制定不同于抗日战争时期的土地政策[71],并在随之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中贯彻实行,即按照人口“平均分配耕地”的 “耕者有其田”政策,这使得包括地主和农民在内的“全乡村人民均获得适当的生产资料及生活资料”,在农村社会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人民解放。[72]

综上所述,在大革命失败、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共产党及时反思并根据农业国家的现实,实施满足农民土地欲求、颠倒农村社会关系的土地政策,从而解放了农民大众,在农村地区获得了生存的空间,并逐渐建立革命根据地和革命政权,与农民建立了利益和命运共同体。抗战爆发后,共产党及时调整土地政策,采取“减租减息”的政策,激发了民族主义热情,形成了全民族抗日统一战线。抗战胜利后,又进一步满足农民的土地欲求,采取真正意义上的“耕者有其田”政策,激发了最广大农民的积极性,与共产党一起反抗代表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国民党政权并取得最后的胜利。

(二)人民军队与国家建设。

军队,既可能是国家的建构性力量,也可能是国家的分离性力量。在近代中国,北洋军曾经推翻了一个旧的政体、创建了中华帝国和北洋政权,但因内部分裂而导致长时间的军阀混战,导致国家和社会分裂;孙中山利用军队创设了中华民国,但是军队内部派系重生导致国家长时间处于一种分裂状态。

要使军队成为国家政权统一的工具,成为制度建设者,必须消弭其分离性,这就需要把军队纳入现代政党或国家之内[73]。只有这样,军队才会成为民族独立、国家政权统一和人民解放的力量。

在大革命失败前,中国共产党并没有自己的军队。面对国民党的血腥杀戮,共产党认识到,要在革命中生存和发展,必须拥有自己的军队,开始组建自己的军队——工农红军。

在三次反抗国民党的武装起义中创建的工农红军,最早是通过整合和影响国民党起义部队组成的,随着大量农民以及子弟参加,成为一支以农民为主要成分的军队。这导致红军内部“非无产阶级的思想”盛行。究其原因,除了红军“党的组织基础的最大部分是由农民和其他小资产阶级出身的成分所构成”之外,我党在建军初期缺乏对各种“不正确思想缺乏一致的坚决的斗争,缺乏对党员作正确路线的教育”[74]和宣传。这导致“红军党的组织问题现在到了非常严重时期,特别是党员的质量之差和组织的松懈,影响到红军的领导与政策的执行非常之大”,难以适应更加严酷的革命斗争情势。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党组织没有全面掌控红军。虽然在红军中建立了党的组织,但是主要设置在团一级,对底层士兵和整个部队的情况难以真正掌握,更遑论进行有效的思想和政治宣传。这就需要党组织进一步深入红军底层,通过“每连建设一个支部,每班建设一个小组”[75],密切党与士兵的关系,使党可以用先进的理论教育、宣传红军,使工农红军成长为党领导的人民军队。

三湾改编和古田会议,对于人民军队具有重要的意义:一方面确立了共产党与工农红军的关系——党指挥枪,而且把这一原则贯穿在整个军队建设始终——“支部建在连队上”,从而克服了军阀政治和国民党军队的分离性痼疾;另一方面实现了从工农红军向人民军队的转变,成为在党的思想、政治和组织领导下为人民群众利益战斗的人民军队,这样“以农民为基础的夺取政权军事道路使党和军队紧密相连”[76]。歌曲《万泉河水清又清》反映了这种紧密相连的关系:“军爱民来民拥军,军民团结一家亲”,“军民团结打敌人”。这既体现了共产党、军队和人民之间的关系,也体现了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和人民共同抗击敌人、创建农村革命根据地和革命政权的过程。

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农民逐渐成长为能够承担历史使命的人民群众,工农红军也从农民的军队成长为人民的军队。在共产党领导下,人民军队和人民群众共同粉碎了国民党的一次次“围剿”,直至“踏上了那异乎寻常的、长达一年的北上征途”[77]。

在日本入侵后,人民军队的作用发生了变化,从最初反抗国民党向联合包括国民党军在内的革命力量反抗帝国主义的转变。刚开始,共产党认为日本侵略是“国民党的无耻的投降帝国主义及出卖民族利益”的结果。因此,党的中心任务领导是“加紧的组织领导发展群众的反帝国主义运动,大胆地警醒民众的民族自觉,而引导他们到坚决无情的革命斗争上来。抓住广大群众对于国民党的失望与愤怒,而组织他们引导他们走向消灭国民党统治的斗争。”[78]在“一二八”事变后,共产党进一步提出,“要取得民族革命战争的彻底的胜利,必须摧毁国民党军阀的这一领导,把领导权拿在民众自己的手里。”[79]在这里,共产党认为领导人民军队和人民群众实行反蒋抗日是国民革命和民族革命的前提。为此,必须“使无产阶级成为中国民族独立解放的领导者和组织者”[80],才能实现“民族革命战争争取民族的独立解放”。在1934年共产国际执委第十三次会议上,中国共产党第一次提出“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底唯一领袖”[81]的论断。

“华北事变”后,全国掀起了抗日救亡运动新高潮,共产党认为必须动员国民党在内的所有力量才能实现抗日战争的胜利,因此适时提出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在《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中,共产党呼吁:“无论各党派在过去和现在有任何政见和利害的不同,无论各界同胞有任何意见上或利益上的差异,无论各军队间过去和现在有任何敌对行动,大家都应当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真诚觉悟,首先大家都应当停止内战,以便集中一切国力去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为此,号召“全体同胞总动员”,共同成立抗日的“国防政府”,领导“全中国统一的抗日联军”,“战胜内受人民反抗、外受列强敌视的日本帝国主义。”[82]在瓦窑堡会议上,中国共产党制定了实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策略,把反蒋抗日向逼蒋抗日[83]方针转变。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促进了逼蒋抗日方针的实现,并使国共再次合作,掀起了抗日高潮。在这一过程中,共产党毅然抛弃与国民党的内部纷争,发表“共赴国难”的宣言,并首先将西北主力“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84],接着又将江南八省红军游击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与包括国民党在内的全国人民一起组成抗战民族统一战线。

与此同时,人民军队在共产党领导下开展各种抗日战争,为实现民族独立作出了巨大的贡献。随着抗战胜利,国民党在外部力量的支持下发动了抢夺胜利果实的内战。虽然国民党军具有现代化的装备,但是民心思安,连年的战乱使他们不断失去民心。胡素珊认为,从“接受日本投降”为“结局的起点”,国民党逐渐失去了人民的信任,体现为“反战学潮”、经济凋敝和知识分子的“怨声载道”。[85]储安平进一步分析认为,“先说青年。青年本来纯洁,对于政治初无成见。只要政治清明,社会安定,一切上轨道,国家有前途,他们自然拥戴政府。但是政府种种表现,无不是人失望……再说中年人,现政权的支持曾原是城市市民、公教人员、知识分子、工商界人。现在这一批人,一股脑儿都对南京政权没有好感”[86],这导致导致国民党军士气不振。与此相反,人民军队在土地革命、抗日战争中所表现的人民性,赢得了广大人民的信任。在通过农村包围城市而进入城市以后,人民军队又严格约束自己。比如,第三野战军为了“指导农民战士进入中国主要城市时的举止”,调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为“三大纪律十项注意”,使得“在上海的美国人对共产党接管人员的最初反应是‘明显地抱有好感’。中国公众的反应可能也大体相同。”[87]不仅如此,对于国民党的投诚人员和战俘采取的优厚的政策,使得人民军队数量大幅上升,仅“到1948年10月,大约有80万名国民党士兵参加了解放军。”[88]i因此,深受人民信任又不断壮大的人民军队,为了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利益,开展了反内战的革命战争时,其胜利就必然了。正是这样的人民军队,在共产党领导下,以摧古拉朽之势战胜了国民党部队,取得了解放战争的胜利,最终夺取政权建立新中国。

(三)中间力量与联合政府。

上世纪30年代初期,中国社会出现了“包括中等资产阶级、开明绅士和地方实力派”[89]在内的“中间力量”。闻黎明认为,这些中间力量可分为四类:一是在抗日战争中逐渐形成的遍及全国大城市抗日的群众团体和组织,其中以“救国会”最为突出;二是国民党内部坚持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革命路线的国民党左派。以宋庆龄、邓演达为首,成立了反对蒋介石清党政策、反对屠杀共产党的中华革命党。随着日本侵华更名为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在华北事变后,为了反将抗日又更名为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三是不赞成阶级斗争,主张运用改良手段进行社会改造的一些团体和个人,其中以中华职业教育社、乡村建设派最为有影响;四是既反对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和暴力革命的中国共产党之政治路线,又反对国民党的联俄联共政策与专制统治政治制度的资产阶级政党。其中中国国家社会党、中国青年党为代表。这四股力量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他们的代表人物基本上是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加上其一切努力都集中在通过抗战达到建国这一政治诉求上。因此,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显示了相当的活力。[90]

中间力量既“和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主要统治力量之间有矛盾,同时和工农阶级有矛盾,所以往往站在进步势力和顽固势力之间的中间立场。”[91]要实现抗战建国的国家建设目标,就需要中间力量脱离中间立场而发生偏向,而这种偏向将会影响中国社会走向。但是,要使中间力量发生立场偏向,却必须满足两点:一是能够容纳他们,二是实行抗日建国的政策。前一点是影响中间力量发生立场偏向的前提,后一点是决定他们选择的主要因素。正因如此,孕育于抗战时期的中间力量,一直是当时国共两党争取的对象。为此,毛泽东认为,“我们决不能不顾到这些阶层的力量,我们必须谨慎地对待他们。”[92]

日本入侵中国,这是中间力量发轫的现实基础。因此,他们深刻理解中国的政治现实和自己的政治诉求。但是,无论是在全国影响力还是党员和军队的数量上,国民党都是不二选择。起初,中间力量希望借助国民党的资源和力量实现抗日建国的政治诉求。但是,国民党对他们的打压,实行一党专制的独裁统治,以及在抗日救国行动所表现的摇摆,尤其是宪政运动,却彻底地伤害了他们,也慢慢认识到强大的国民党无力实现抗日建国的政治诉求,从而出现分化,其中绝大部分中间力量转变了对共产党的认识,转而与之合作积极响应建立联合政府的行动,开启近代中国以来现代国家建设的肇端。

中间力量立场的转变,是一系列事件演化的结果。在南京政府成立之处,国民党在确立一党专制的同时,开始实行“训政”。此时西方经济危机、法西斯崛起、日本入侵,使得一些国人对当时的民主制度产生怀疑,希望用独裁专制的方式实现现代化、建设现代国家。1933年7月,《申报月刊》发表了20多篇文章,集中讨论了在中国建立统一政权、现代化和现代国家的问题,有人提出在中国最急需的是“整个地实行社会主义的统制经济和集体经济”,也有人认为“以采用私人资本主义为宜”,还有人认为中国需要的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复式社会。”孟森在《独立评论》上发表文章对此提出质疑,胡适也同时写了文章。[93]不久,以《独立评论》为主要讨论战场,一些学者围绕中国现代化问题开展了一场关于“民主还是独裁”的学术论争。在这场发生上世纪30年代的论争中,学者们围绕实现中国现代化应该实行民主还是独裁的问题展开。蒋廷黻在分析英国、法国和俄国的历史后认为,因为中国没有经过一个专制的时代,还没有建立一个民族国家,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首先要补上“专制”这一课,然后才能用统一的民族国家为人民谋幸福。[94]胡适则认为,建国并不一定要依靠专制。[95]中国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党、哪一个阶级能够实行专制的,也不相信能被哪一个独裁者所蒙蔽。[96]这场学术论争的结果,是在关于民族革命的道路上中间力量内部产生了分歧。

在两次流产的宪政运动后,中间力量逐渐认识到国民党的专制独裁的本质,并促使他们在几次游离和徘徊后作出选择。除了少数中坚派别坚持紧跟国民党之外,一些中间党派即使没有直接与共产党合作,但也“认同共产党,即使不公开支持它,也因作为共产党统一战线的一部分而受到共产党的欢迎。”[97]更多的中间党派则从开始不理解、反对共产党转向支持和赞成共产党。张申府在1948年7月发表的《中国的选择》一文代表了绝大多数中间党派的观点:

“在过去六个月里,就自由主义有过激烈的讨论,讨论在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走中间道路,讨论知识分子的问题。但是,存在的很多困惑和很多混乱的想法却带来了对各种观点的误解。我的观点是: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结束当前的国难。致力于此,我们不需要自由主义——它从一开始并时常带着自利色彩。相反,我们必须致力于实现民主,它有三个先决条件:自由、平等和合作。我也坚信,中国今天唯一真正的选择就是革命。当今时代就是革命的时代,科学和民主的时代。因此,只有革命手段才能符合当前形势。只有革命手段才能解决我们的社会和政治问题。”[98]

张申府的观点,也获得梁漱溟的认同。梁漱溟曾公开指责国民党,号召共产党担起结束战争的重任,他说:“全国人民过去所责望于国民党,今天就要责望于共产党。”[99]按照冯兆基的观点,中间党派在经历一系列改良失败后,走向了与共产党合作的道路,实行革命,建立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与政治协商的新型政党制度,“希望在共产党的统治下社会主义民主可以实现”[100]。从此,中国共产党团结中间力量走向谋求民族独立、国家政权统一和人民解放的国家建设道路,也确立了中国共产党在新中国的执政地位。

四、小结

在内外危机中,近代中国面临民族和国家的生存与统一、解放人民的三大历史任务,并以此为逻辑起点建设现代国家。因此,解决上述危机、完成历史任务,是获得新生国家执政地位的基础。

正是在这样的逻辑中,中国共产党应运而生。可以说,中国共产党就是为解决危机、完成历史任务而来的。但是,滥觞于城市的中国共产党是如何走向农村包围城市,并创造出一条革命新道路的?

在中国共产党之前,近代中国的各种力量试图承担这样的历史责任,但先后以失败告终。如同近代中国历史的展开那般,中国共产党也是在危机中寻找到了一条转危为机的道路,带领工农红军(后来的人民军队)建立农村根据地和革命政权,并在抗战、与国民党的斗争中实现了民族独立、国家政权统一,开启了现代国家建设之路。

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有转危为机,关键是找到了一条解放人民的道路。中国共产党从农村土地政策入手,颠倒农村社会关系,解放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从而获得农民群众的认同,并与农民结成利益和命运共同体。

建立军队实现民族独立和国家政权统一、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政策解放、动员和组织农民,原本是国民党的政治追求,但是孙中山之后的国民党并没有坚持甚至放弃上述政治追求,人民和中间力量逐渐远离国民党并最终选择了中国共产党。

至此,通过党的领导和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中国共产党解决了近代中国面临的危机,完成了民族独立、国家政权统一和人民解放的历史任务。同时,与中间力量合作创建了新中国。*毛泽东表述为:“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三大法宝。《毛泽东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05-606页。因此,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是历史和人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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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符晓波]

2016-11-13

叶国文(1968—),浙江武义人,政治学博士,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政治与中共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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