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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时光》的历史改写与经典戏仿

2016-03-16

外国语文 2016年5期
关键词:卡伦夏洛克玛莎

张 欣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儿童时光》的历史改写与经典戏仿

张 欣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莉莲·海尔曼的处女作和成名作《儿童时光》在创作之初便获得了商业成功,评论界普遍将该剧的成就归功于其离奇的“情节剧”剧情和敏感的“女同性恋”禁忌题材,该剧叙事价值则颇具非议,以致海尔曼本人多次受访时都竭力撕掉该剧“情节剧”和“女同性恋”题材的标签。本文从《儿童时光》对19世纪初苏格兰诉讼案的历史叙事改写和对莎士比亚经典叙事的戏仿两方面入手,探究该剧对同性恋题材的叙事策略,以及对《威尼斯商人》情节格局与人物关系的拟摹,考证该剧对正义、仁慈与复仇的伦理思考。

莉莲·海尔曼;《儿童时光》;历史改写;《威尼斯商人》;戏仿

0 引言

女性剧作家在美国戏剧历史上历来鲜见,且常被视为“逆性而行”的“另类”,直至20世纪上半叶美国女性戏剧家仍弥足珍贵。犹太裔剧作家莉莲·海尔曼(Lillian Hellman,1905—1984)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戏剧文艺复兴”时期涌现的百老汇创作新秀,实属这一时期屈指可数的女性剧作家之一。海尔曼共创作戏剧13部,其中8部为原创剧,可谓是闯入由男性统治的美国戏剧领域的女性剧作家先驱。美国文学评论界对海尔曼戏剧的研究大多集中在20世纪80年代,比海尔曼的作品更吸引评论家的是她传奇般的左翼政治生涯以及她在麦卡锡时代所遭受的政治迫害。特立独行的感情经历和由其回忆录真实性引发的争议和官司,使她被冠以“政治女斗士”和“谎言大师”等备受争议的头衔。2012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教授爱丽斯·凯瑟勒-哈里斯(Alice Kessler-Harris)出版了海尔曼传记ADifficultWoman:TheChallengingLifeandTimesofLillianHellman一书,成为美国文学界多部海尔曼传记中的最新力作。该书从史学研究的角度,评述这位美国20世纪戏剧文坛上的犹太裔女性剧作家,试图为海尔曼研究提供更可靠的史实支撑。在我国文学评论界,海尔曼作为非少数族裔女性剧作家,处于“男性作家主流权威话语”和“少数族裔女性作家边缘话语”夹缝之间,其作品在国内没有获得足够的引介和研究。

然而,作为海尔曼处女作和成名作的《儿童时光》(TheChildren’sHour,1934)(以下简称《儿》)却始终备受关注,上演近七百场,成为剧评界的宠儿。尽管海尔曼本人一再重申《儿》的主题并非“女同性恋”,且剧中也没有任何直接的同性恋描写,但该剧仍然因此遭遇了坎坷的命运。由于涉及女同性恋话题,Alice Brady等女演员由于担心警方会查封该剧而拒绝参演,成功上映后又因同样的原因而被普利策奖评选委员会拒之门外。据称,当年普利策奖评委耶鲁大学教授William Lyon Phelps公开拒绝观看该剧,致使该剧无缘普利策奖。此后,在《儿》被搬上银幕时,又被迫将剧中的女同性恋指控改编为异性三角恋指控。有剧评认为《儿》的上演成功恰恰源自它对女同性恋禁忌话题的大胆触碰,也有人认为该剧充满“情节剧”(melodrama)特质的强烈戏剧对比和人物冲突,以及“惩恶扬善”的价值取向,是博得普通观众追捧的主要因素。这些评论无疑在一定程度上贬低了《儿》的艺术价值,有将其定位为“哗众取宠”之作的嫌疑。难怪海尔曼本人对该剧“同性恋”和“情节剧”的标签均予以强烈否定,甚至对将剧中人物划分为善恶对立的两类也不予认同,认为都是一种“误读”。误读与否的争执让《儿》历久弥新,不断被演绎和诠释。《儿》对19世纪初苏格兰诉讼案件的借鉴和改写,使女同性恋主题由案件主线变为戏剧辅线,成为海尔曼呈现正义与仁慈伦理两难的利器;《儿》对《威尼斯商人》(TheMerchantofVenice)(以下简称为《威》)中情节人物的拟摹,进一步凸显了该剧呈现的伦理困境。

1 历史改写与同性恋禁忌

海尔曼凭借《儿》剧的商业成功,一举跻身百老汇,时年仅26岁。作为年轻作家的处女作,海尔曼的创作深受美国硬汉派侦探小说家达希尔·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的启发。哈米特与海尔曼维系了30余年的伴侣关系,在戏剧创作中对海尔曼影响深远。《儿》取材于苏格兰著名律师和庭审研究专家威廉·拉夫黑德(William Roughead)1930年出版的《坏伙伴》(BadCompanion)一书*威廉·拉夫黑德(1870—1952)是苏格兰著名律师和刑事学专家,其整理撰写的数十部庭审案件卷宗极具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据称拉夫黑德有藏书的癖好,他购买了当年女教师诉同性恋诽谤罪案件中原告(Miss Woods and Pirie)代理律师的法庭纪要以及庭审中对1811年该诉讼案的记载,从而完成了该书的撰写。中对1811年一桩诉讼案的记载。女子寄宿学校创建人玛丽安·伍兹(Marianne Woods)和简·皮尔(Jane Pirie)于1802年相识,经历了7年的友谊,最终在1809年携手创办了一间女子寄宿学校。而在1810年11月,当学校运作逐步趋于稳定之时,在校学生两天内纷纷退学,而率先退学的就是当地名流贵妇海伦·戈登(Dame Helen Cumming-Gordon)的两个孙女,简·卡明(Jane Cumming)和玛格丽特·邓巴(Margaret Dunbar)。事件的缘由随即浮出水面。退学学生的家长纷纷接到戈登夫人措辞简练但语气严厉的建议信,信中称,“出于某种严肃而不便详述的原因,她建议家长或监护人遵照她的做法,即刻安排孩子们退学”(Faderman,1993:135)。这个“不便详述”的原因正是简向祖母“透露”的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也成为随后诉讼案件的核心。

简是一个16岁的混血少女,其父乔治·卡明(George Cumming)是戈登夫人的长子。乔治1796年与一名印度妇女产下简,1800年在任职于东印度公司期间病逝。1803年,简被送回英国由祖母戈登夫人抚养。尽管简有着印度血统,戈登夫人仍将简送到当时富家子弟就读的爱丁堡女子寄宿学校接受教育,以期将其培养成一名符合家族声望地位的名媛。简向祖母“透露”夜间目睹两位女教师同床共枕,并通过模糊的声响判断两人有爱抚亲吻等行为,以至于戈登夫人“出于人之常情,刻不容缓地将自己的两个孙女从这种污浊之地挽救出来,以免遭受侵袭”(Faderman,1993:pxi)。

随着学生退学,学校被迫关闭。两位女教师以诽谤罪将戈登夫人告至爱丁堡法庭,使法庭陷入伦理两难。“伦理两难由两个道德命题构成,如果选择者对它们各自单独地做出道德判断,每一个选择都是正确的,并且每一种选择都符合普遍道德原则。但是,一旦选择者在二者之间做出一项选择,就会导致另一项违背伦理。”(聂珍钊,2014:262)对于19世纪初的苏格兰法庭,无论是判处女教师行为不检罪,还是判处少女简及其监护人诽谤罪,都势必颠覆当时的社会对女性爱欲的既定模式,违背道德伦常。女教师败诉将迫使法庭直面两位中产阶级知识女性的同性爱恋及性行为;而教师胜诉,则意味着少女简杜撰了骇人听闻的女同性恋细节,这更是社会伦理无法接受的事实。一个16岁的少女如何得以编绘如此细致的女性间亲密行为?这个问题无疑给法庭带来了不安。法庭最终选择将少女简的印度出身和在印度度过的8年儿童时光作为判决的“合理依据”,认定印度非婚母亲的养育和印度文化的浸润是少女简习得这些女性间性行为的源泉。法庭最终裁决,作为一个非婚生的异族女子,少女简不仅遗传了印度母亲的肤色,在印度8年的时光也使她沾染了“蛮族”的性观念,以至于她没有意识到这种在印度“司空见惯”的变态行为,在英国这样一个文明国度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换言之,少女简的东方文化身份在整个案件中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成为法庭最终摆脱伦理困境最便捷的“替罪工具”,使这场诉讼案成为一个异族少女的谎言闹剧,使社会伦理秩序得以维系。

海尔曼将苏格兰案件移植于20世纪的美国新英格兰小镇。尽管从历史案件到舞台剧目,历经了百余年的变迁,但在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道德律法和社会舆论对于女同性恋话题依然讳莫如深。两位女教师玛莎·多比(Martha Dobie)和卡伦·莱特(Karen Wright)携手打拼多年,创办了以两人姓氏共同命名的女子寄宿学校。卡伦与青年医生约瑟夫·卡丁(Joseph Cardin)相爱并立下婚约,而玛莎对两人的订婚表现出不安与烦躁。学校一位家境富足的刁蛮女生玛丽·蒂尔福德(Mary Tilford),由于不堪校规束缚,在女孩间蓄意散布两位教师有同性恋行为,并以此说服祖母艾美尼亚·蒂尔福德(Amelia Tilford)安排她退学,进而导致学校倒闭,引发诉讼官司。面对令人窒息的流言和谩骂,卡伦在约瑟夫的协助下,试图揭穿玛丽的阴谋。然而就在谎言即将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女教师玛莎向卡伦表白了自己羞于启齿却无法克制的爱慕之情,随即饮弹身亡。戏剧以蒂尔福德夫人的愧疚和卡伦的宽容拉上了帷幕。

海尔曼在《儿》剧中承袭了苏格兰寄宿学校事件的主体脉络,同时进行了改写。海尔曼赋予少女玛丽合法的出身和纯正的白人血统,祛除了历史案件中的种族元素,将玛丽性幻想的源头归于寄宿学校秘密传阅的法国女同性恋小说《莫班小姐》(MademoiselledeMaupin,1835)。同时,海尔曼将两位女教师分离处理,加入了女教师卡伦与青年医生约瑟夫·卡丁相爱并立下婚约的情节,将卡伦的同性恋“嫌疑”排除,强化了其异性恋身份;而女教师玛莎最后的自省、自恶和自杀,既确定了玛丽的谎言和卡伦的异性恋身份,也明确了玛莎的同性恋倾向。海尔曼的改写凸显了玛丽以同性恋诽谤报复两位老师的恶意动机,消解了历史案件中悬而未决的重要案情,明确了玛丽所指控的女教师同性恋行为纯属捏造。一系列的改写似乎使《儿》的案情较历史案件更趋于明晰:一个邪恶的富家小姐诬陷两位勤劳打拼的女教师,造成不可逆转的恶果。然而《儿》中很多细节却引发了新的关注和疑虑。当真相大白于天下、蒂尔福德女士负罪忏悔、玛莎饮弹身亡、卡伦获得救赎之际,恶女玛丽的结局却成为一个谜。

与原案件中的印度少女简一样,《儿》中的矛头最终指向少女玛丽。据拉夫黑德记载,自1822年少女简在其祖母的应诉中当庭描述两位女教师“不当行为”之后,就从法庭案宗中完全消失。此后直至20世纪80年代,莉莲·费得曼(Lillian Faderman)用略带调侃的推断为这段历史留白填补了空白:“事发之后,祖母戈登夫人用一笔尚可度日的遗产打发了成年后的简,使她在没有关爱、举目无亲中度过了余生。”(Faderman,1993:291)但读者似乎对这样一种推测并不满意。弗朗西斯·辛格(Frances Singh)通过细致查阅1841年苏格兰人口普查信息,搜集到了宝贵的信息。如她所述,简的命运似乎没有人们预想的那么惨淡,她获得了家族的合法继承权,从而拥有了足够的财力逃脱案件是非之地,与一位名叫威廉·塔洛克(William Tulloch)的牧师结婚并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Singh,2011:80)。《儿》中,蒂尔福德女士在被问及如何处置玛丽时流露了迟疑和忧虑,但她确信自己不会放弃玛丽。这种守护和责任与现实案件的后续发展非常吻合,体现了海尔曼对玛丽的宽恕。作为谎言和悲剧的始作俑者,玛丽的恶性显而易见。然而,海尔曼并没有给予玛丽惩戒,而是试图在这种人性之恶中找到“情有可原”的解释。

玛莎的告白和自杀情节成为《儿》的高潮部分,使这场由谎言引发的悲剧最终成为同性恋的悲剧,更是离经叛道者的悲剧。海尔曼通过未婚夫约瑟夫强化了卡伦的异性恋身份,卡伦对玛莎的死保持冷酷和缄默的态度,进一步阐明了其异性恋身份和对同性恋的憎恶。对两位女教师性取向的分离处理,以及两人命运结局的天壤之别,使同性恋玛莎的死与异性恋卡伦的生形成了极强的艺术张力。这样的结局使《儿》剧在30年代的美国戏剧舞台上触碰女同性恋禁忌的同时却未越雷池半步。《儿》采用隐晦的戏剧手法回避女同性恋细节描写,不仅仅规避了社会禁忌的压力,也更有效地突显了异性恋社会对异己群体的恐惧、排斥与规训。随着女性经济与思想独立性的不断加强,女同性恋由一种道德禁忌逐渐演变成为一种对父权制度产生巨大威胁的社会符号。女同性恋的妖魔化和自恶自残成为父权社会对异己恐慌的集中表现。海尔曼本人也曾被质疑有同性恋倾向*在海尔曼的戏剧和回忆录中均有涉及女性友谊和爱欲的内容,最为突出的形象是回忆录《旧画翻新》(Pentimento)中女性挚友朱莉娅的抗争和惨死的结局。《儿》剧中涉及的女性友谊、爱欲与最终的放逐都与《旧画翻新》形成了强烈的互文。,而她对同性恋玛莎的消声放逐也显现了剧作家本人的决断。海尔曼与凯伦一样,在历经了同性爱恋的洗礼后强化了自身异性恋的社会身份。玛丽·提图斯(Mary Titus)指出,海尔曼“作为闯入由男性主宰的戏剧界的独立女性剧作家,其性别身份无疑挑战了传统父权社会伦理对女性身份的界定。特立独行而雄心勃勃常被视为有悖于女性气质的禀赋,从而势必与同样有悖常理的女同性恋联系在一起”(Titus,1991:20)。被放逐的女同性恋玛莎和被悬置的恶女玛丽成为《儿》中这场闹剧中遭受惩戒的“始作俑者”。《儿》结局中将同性恋情欲的自省者玛莎与同性恋揭秘者玛丽的并置处理启发了对该剧主旨新的思考,两个人物间的关联性浮出水面。

2 伦理困境与《威》隐射

剧评惯于为《儿》冠以“情节剧”的头衔,将该剧视为“善”与“恶”的对峙,一场善良女教师遭受了邪恶女学生恶意中伤,最终导致事业与人生双重毁灭的悲情戏;一场独立女性实现自我的血泪抗争。随即批判的矛头被自然而然指向了悲剧的始作俑者恶女玛丽,而女教师的受害者形象也得到了普遍的怜悯。说到“情节剧”,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称它“将哲学家和劳动者共有的丰富情感和不同动机,借助人物的各种性格,用年轻与年迈、同情与自私、男性与女性、严肃与可笑的强烈对比,以单纯的戏剧动作和真诚的情感形式,通过一系列的娱乐释放出来”(Shaw, 1932:93)。对于“情节剧”的标签,海尔曼本人是极力反驳的,在1965年接受采访时她声称:“《儿》这部戏确实极大程度上关注‘善’与‘恶’,但并非描绘纯粹的‘善人’或‘恶人’。作家笔下不应有所谓的‘善人’与‘恶人’之分,善与恶是每个角色兼具的品性。”(Bryer,1986:25)“情节剧”通常被视为“着意表现善胜恶败。主人公经过种种令人伤感的磨难与迫害,终于苦尽甘来……而作恶多端的坏人,机关算尽,却终归失败并受到应得的惩罚”(武文,1991:62)。由于简单化的人物塑造和二元对立的价值体系,“情节剧”往往被视为难登大雅之堂的二等作品,常用以贬指一种旨在获取轰动性效果的“简单粗暴”的戏剧形式(范浩,2013:74)。由此,我们不难理解海尔曼为何对剧评的标签化评论始终予以抵制,同时《儿》情节剧与否的争论也为我们提供了理解该剧的有益视角。

《儿》剧由女子寄宿学校的午后阅读室一幕开场,饱含玄机。女教师玛莎的姨妈莫塔女士(Ms. Mortar)在阅读室里闭目养神,女生佩吉(Peggy)毫无感情地大声诵读着《威》中的片段,其他女孩们则安安静静地做着针线手工,一切平常无奇。瞬间吸引观众眼球的便是女学生伊芙琳(Evelyn)用剪刀兴奋而笨拙地强行为另一个女孩罗瑟琳(Rosalie)修剪头发。这种孩童间貌似无伤大雅的欺凌行为为全剧埋下了伏笔,一种潜藏的人性之“恶”在这间女子寄宿学校里悄然蔓延。此时,舞台上回荡着《威》中鲍西娅(Portia)关于“怜悯”与“仁慈”的对白。一边是学生毫无感情的诵读和无情的欺凌调笑,一边是莫塔女士声嘶力竭地示范鲍西娅的对白。孩子们之间肆无忌惮的欺凌嘲笑与不断被重复的台词“怜悯”“仁慈”形成了极大了戏剧反差和舞台张力。

《威》从表层叙事看无疑是一部邪恶势力试图向正义者进行残害却最终自食其果的喜剧作品。犹太放贷者夏洛克(Shylock)的贪婪残忍与基督徒安东尼奥(Antonio)的无私仁慈形成了鲜明的善恶对比。“割肉契约”引发了激烈的矛盾冲突,最终使基督教徒以正义者的身份获得了圆满的结局。然而,喜剧《威》中却饱含了悲剧的气氛,夏洛克遭受的种族迫害和安东尼奥被扼杀的同性爱欲,使《威》成为16世纪欧洲人文主义代表之作。菲利普·阿马托(Philip M. Armato)认为《儿》摹制了《威》中受害者与加害者互换的情节格局,这一发现为理解《儿》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威》中安东尼奥和夏洛克的矛盾交织着宗教信仰和经济利益两条线索。在反犹主义者看来,富有的犹太人就是国家的吸血鬼。从5世纪末开始,犹太人被禁止拥有土地。犹太人在各个生产领域不断遭受排挤,似乎“犹太人不是因为放高利贷而遭受人们的憎恨,实则是因为遭受憎恨才走上放高利贷的路”(Prager, 1983:74)。夏洛克的无情贪婪和疯狂敛财,与他所遭受的盲目而无目的的反犹主义仇恨形成了互为因果的犹太商人命运的两个支点。梁实秋曾从基督教对犹太民族的压迫入手,为孤独平凡而有血有肉的夏洛克辩护。这种对夏洛克的同情成为一股《威》剧研究的中坚力量。当复仇机会来临之时,夏洛克如猛兽般凶狠。由夏洛克带来的喜剧效果和悲剧结局,使我们确信莎士比亚没有把他描绘成一个恶魔,而是把他勾勒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贪婪而真实的人。

《儿》中两位女教师对待女学生玛丽的态度一直是被评论者忽略的细节。无论对于女学生还是一同创业的莫塔女士,两位女教师都是严苛而挑剔的。开场的冲突源于玛丽厌学逃课却谎称为莫塔女士采摘野花而耽误了课程,卡伦毫不留情地拆穿了玛丽的谎言并当即予以重罚。海尔曼不遗余力地详尽描述了凯伦对玛丽的惩戒手段。卡伦不仅取消了玛丽两周的自由活动,还禁止她参与学校举行的骑马、曲棍球和赛艇等活动;不仅限制她的活动范围,还处罚她与自己的“仇敌”同屋。这一切在一个成年人看来也许是承受范围内的惩戒,但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却无疑被视作是一种“迫害”,一种必须偿还的“暴行”。由此,一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复仇瞬间酝酿。同在第一幕中,玛莎对姨妈莫塔女士的驱赶,进一步渲染了女子寄宿学校里令人窒息的严厉惩戒之风,也为紧随其后的复仇埋下了伏笔。

《儿》剧的第一幕中,老师与学生之间、雇主与雇员之间形成了强与弱的对峙。遭受不公待遇的受害者瞬间成为睚眦必报的复仇者,使居高临下的施害者遭受到致命的还击。复仇者穷凶极恶,给予施害者的报复往往变本加厉,令人猝不及防,因为那是一种长期屈辱积淀的仇恨爆发。夏洛克胁迫安东尼奥签下的“一磅肉”契约和玛丽对女教师的同性恋指控都是这种受辱者的致命还击。玛丽的指控让卡伦和玛莎也尝到了遭受唾弃和屈辱的滋味。故事在受害者和施害者角色互换中向前推进。《儿》第一幕和第二幕的冲突相互映射,加害者成为复仇的受害者,海尔曼的创作意图可见一斑。当遭受不公时,受害者都发出了相同的疾呼:“她到底想对我们怎样?大家都对我们做了些什么?我们可不是纸偶人,任人揉捏,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不经意地毁掉的可是我们的人生啊”(Hellman,1960:53)。在这所充满苛责和惩戒的女子寄宿学校,复仇与灾难在所难免。

这种被称作“受害者/加害者综合征的人际关系模态再现了安东尼奥和夏洛克的人物关系”(Armato,1973:444)。16世纪欧洲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兴起和海外贸易的繁荣,使安东尼奥不仅在资本博弈上取得绝对优势,更在道德伦理上占据了上风。代表基督教势力和新兴商业资本的安东尼奥对犹太高利贷放贷人夏洛克嗤之以鼻,并通过不取利钱的方式挤压夏洛克的放贷生意。宗教上的边缘化和商场上的久居下风使夏洛克积怨已久,因此精心策划了“一磅肉”陷阱迫使两人的博弈格局峰回路转。夏洛克将犹太人的“恶”演绎到极致,而这种“恶”并非利益驱使,而是仇恨所致,而同时这种行为也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伦理体现。“一磅肉”的博弈实际上是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律法面临的正义与仁慈的伦理两难。“一磅肉”合约折射出威尼斯律法的伦理悖论,法与理背道而驰,正义与仁慈陷入伦理困境。放高利贷的行为合法却遭到主流社会唾弃,“一磅肉”被贴上价码进入契约合乎律法,却无疑默许了潜在的谋杀行为,有悖道德。种种对于犹太人荒诞的道德想象使犹太人的“残忍贪婪”成为威尼斯律法悖论的遮羞布。而犹太放贷人夏洛克“顺理成章地成为威尼斯恶法的替罪羊,掩盖了威尼斯的法律危机”(冯伟,2013:127)。正因如此,夏洛克在剧终博得了观众的怜悯,而威尼斯基督徒的大获全胜却并未获得一致喝彩。在《儿》剧中,女教师卡伦与女学生玛丽正面对峙,卡伦恪守校规严惩玛丽,作为学校运营者和教育者,恪尽职守,似乎无可厚非。但从海尔曼的细微描述中,我们不难发现玛丽的错误与卡伦的惩戒是严重失衡的。作为一个孩童和学生,玛丽在遭受过度惩戒时产生了被迫害的屈辱和仇恨,复仇势在必行。玛丽的倔强粗暴和致命谎言再现了夏洛克式的残暴无情与复仇阴谋。这种复仇具有典型的弱者抗法的特性,在遭受冤屈万般无奈之际,终以自身毁灭来实施报复。试想倘若安东尼奥最终付出了“一磅肉”赔偿,作为犹太异族的夏洛克必会遭到威尼斯主流社会更残暴的排挤;少女玛丽最终通过同性恋指控实施了报复,而被同性恋“污秽”沾染的少女,其结局也一定不是美满的。然而海尔曼却在《儿》剧结尾宽恕了玛丽的恶行,用女教师玛莎的自恶自残为悲剧画上了句号。

细致对比发现,除了受害者与加害者互换的情节格局外,《儿》还戏仿了《威》的人物关系结构。安东尼奥对巴萨尼奥(Bassanio)的“忠诚”常被视为神圣友谊的典范,足以让安东尼奥获得道德高尚的标签。然而这种“忠诚”已经远远超出了文艺复兴时期男性友谊的限度,潜藏着一种“同性爱欲”的成分。这种猜测从安东尼奥神秘的忧郁和近乎疯狂的忠诚中足以得到印证。安东尼奥和夏洛克的矛盾是明显的,然而两人却在“精神层面血肉相连,同属于基督教世界的异端,两者互为精神层面上孤独的孪生兄弟”(徐振,2014:123)。《儿》中卡伦与约瑟夫立下婚约,使玛莎陷入一种神秘的忧郁和烦躁之中,连她自己都无以名状。玛丽的同性恋指控将玛莎潜藏的同性爱欲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玛莎对卡伦的情欲表白成为一种精神边缘化的自我放逐。在同性恋指控双方的戏剧表层冲突之下,另一场隐蔽的较量也在同时进行,这就是玛莎与约瑟夫的竞争,恰如《威》中安东尼奥和鲍西娅的竞争。安东尼奥最终在鲍西娅的“巧舌如簧”之下战胜了夏洛克,然而这对于他本人并非一个圆满的结局,因为他仅仅保全了性命,却被永远剥夺了爱欲的权利。玛莎则在与约瑟夫的斗争中完全败下阵来,最终以生命的代价退出了这场角逐。

与直至戏剧结尾都再未出场的玛丽一样,玛莎也是一个离经叛道者。玛丽恶意的中伤唤醒了玛莎的自我意识,而玛莎为自己的同性情欲感到羞愧和恐惧,卡伦冷静而残酷的回应更加剧了玛莎自我否定。玛莎的自杀成为异性恋主流社会对同性恋边缘群体的暴力“消声”,由此也形成了异性恋制度下同性恋群体的自我鄙弃。一声石破天惊的枪声结束了玛莎的生命,清除了同性恋带来的困扰,使恐慌的异性恋社会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和平静。海尔曼不仅通过未婚夫约瑟夫强化了卡伦的异性恋身份,也通过卡伦对玛莎的死所保持的冷酷和缄默,进一步阐明了卡伦对同性恋的憎恶与排斥。玛莎的死成为孤独的离经叛道者悲壮的自我放逐和牺牲。《儿》剧剧末,卡伦和蒂尔福德女士达成了和解。卡伦无不同情地说道:“玛丽带给我的噩梦终将过去,而带给你的伤害却永无止境。她伤害了我们俩,但相比之下,对你的伤害恐怕更深。”(Hellman, 1960:77)这句话意味深长。卡伦将自己与蒂尔福德女士并置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却将身亡的玛莎排除在外。卡伦无疑对这场纷争做出了宣判,玛莎和玛丽无疑成为这场悲剧的施害者和理应遭到惩戒的离经叛道者。玛莎和玛丽的镜像关系映射了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的边缘化境遇。卡伦的异性恋获得了圆满的解救,正如巴萨尼奥和鲍西娅的异性恋婚姻最终获得了圆满一般。

3 结语

海尔曼从这段百余年前尘封的案件中找寻到创作灵感,采用隐晦的戏剧手法回避女同性恋细节描写,演绎了仁慈与正义的伦理两难,使《儿》“取宠”而不“哗众”。通过仿效《威》的人物模态,《儿》进一步凸显了仁慈与正义的伦理困境。1968年彼得·布鲁克斯(Peter Brooks)的《情节剧的想象世界》(TheMelodramaticImagination)出版,开启了重新审视情节剧叙事模式和艺术价值的新时代。海尔曼在《儿》中对情节剧二元对立绝对性的柔和调整,有效地把观众的同情心一分为二,避免了传统情节剧一边倒的价值判断,大大提升了《儿》的复杂性和可读性。诚如海尔曼所说,《儿》剧并非仅仅是一部女同性恋题材的情节剧,而是一部充满正义与仁慈伦理困境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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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冯 革

Rewriting of History and Parody ofTheMerchantofVenicein Lillian Hellman’sTheChildren’sHour

ZHANGXin

Lillian Hellman gained both fame and wealth with her masterpiece and debut,TheChildren’sHour, but the play is fated without any drama awards. Critics attribute the play’s rise and fall to its melodramatic features and its bold involvement with the taboo of lesbianism, both of which trigger renunciation of Hellman herself. This paper examinesTheChildren’sHourfrom its rewriting of the historical lawsuit in Scotland and its parody withTheMerchantofVenice, to discuss how the taboo of lesbianism and the melodramatic relationship of characters in the play help to promote the tragedy of the ethical dilemma, of justice and revenge.

Lillian Hellman;TheChildren’sHour;historical rewriting;TheMerchantofVenice;parody

I712.073

A

1674-6414(2016)05-0019-06

2016-04-19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莉莲·海尔曼原创剧中女性身份的规训与建构”(GD12YWW02)阶段性研究成果

张欣,女,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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