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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帚词集》:现代学人心灵文献的历史书写

2016-03-16许菊芳

武陵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永济词作刘先生

许菊芳

(中原文化艺术学院 影视艺术系 河南 郑州 450000)

《诵帚词集》:现代学人心灵文献的历史书写

许菊芳

(中原文化艺术学院 影视艺术系 河南 郑州 450000)

中华书局2010年出版的《诵帚词集》,收录了刘永济先生400余首词作。这部词集不仅是研究刘先生词创作的重要依据,其在20世纪词坛上也有着重要意义。本着“以词纪史”的宗旨,刘先生不仅用词作真实记录了一代学人忧患深重的家国情怀,而且还将其一己之身世遭际中患难与共的夫妻至情、自我对人生志业追求的执着和坚守作了最本真的刻绘。正是对这些人间真情至感的书写,真实而完整地记录了一代学者型词人饱经沧桑而坚定不移的心路历程。故此,《诵帚词集》是一部经典的心灵文献,是一代学人身处乱世的悲歌,具有文学与文献的双重价值。

刘永济;《诵帚词集》;心灵文献

中华书局2010年出版的《诵帚词集》,不仅收录了刘永济先生1949年编定的《诵帚庵词集两卷》中的计204阙词,而且更在其自选集的基础上增补200余首词作,这为我们整体把握他的词作提供了方便。就学界目前对刘永济先生词学研究的进展看,不少学人已关注到其词作中的“纪史”取向,这尤其表现在对刘先生抗战时期词作的研究中,如刘庆云《音调危苦,气格沉雄——读刘永济先生〈诵帚庵词〉》、李剑亮《抗战时期高校迁徙与教授的词创作——以刘永济〈诵帚词〉为例》、马大勇和赵郁飞《刘永济与抗战词坛》等论文①,便颇多涉及到对其词作“纪史”意义的发明。但笔者在通读《诵帚词集》之后,则倾向性地认为:倘若我们超越狭隘的爱国视点,不仅仅关注刘永济先生抗战前后的词作,还透过其现存的400余首词作,审视刘先生一生的行止去就、志业抱负、家国情怀等,将会发现其词作中“纪史”之“史”,绝非外在的、客观的社会现实,而更多的呈现为主观的、艺术的“心史”书写。关于这一层意蕴的表达,至今尚未引起研究者的充分关注。故此,本文即着重从刘永济先生一生心史流变的视点出发,力求全面、深入地体味其《诵帚词集》所具有的文学与文献的双重价值。

一、人间至情的真挚流露

关于刘永济先生早年的情事,历来未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即使是2010年新刊的《诵帚词集》中,对他1932年刊发于《学衡》第77期上的《新甲词》(计19篇25阙)[1],其编年也多有错漏失实,这无疑也造成了对刘先生这一段行迹、心迹解读的难度。

刘先生诚为至情痴顽之人,如他在论述词人“赋情”理论时,曾有一段颇值得注意的按语:“况君(按:况周颐)诠释‘顽’字,归本于赤子之笑、啼,实则一真字矣。情真之极,转而成痴,痴则非可以理解矣。痴,亦‘顽’字之训释也。天下惟情痴少,故至文亦少。情痴者,不惜牺牲一切以赴之,《柏舟》之诗人、《楚骚》之屈子,其千古情痴乎。有此痴情已难矣,而又能出诸口,形诸文,其难乃更甚。”[2]考刘先生其词其人,亦不失为一“情痴”之人,这不仅表现在词作中“情痴”“痴绝”“痴心”等词语的反复使用,还体现在其早年对前妻的悼亡,后期与妻子黄惠君女士相濡以沫的患难真情上,这些词作无不深具撼动人心的艺术魅力。

先看他对前妻的悼亡之情。据《年谱》:1905年,刘永济先生18岁时,“曾与广东一候补知县之女陈氏结婚,陈氏后因难产弃世。因悲伤,而后鳏居18年”[3]252。这段感情对其打击极为沉重,以至于他鳏居几近20年。从现存的10余首悼亡词作看,情思的难以排遣与时光流逝的沧桑心感往往交融在一起,创造了一种惝恍迷离的意境。如1923年的《临江仙》(十二月十五日夜纪梦)一词:

梦去余情渺渺,醒来清泪潺潺。分明相见十年前。深杯闻好语,红烛照欢颜。岁月浑如尘土,天涯久惯幽单。今宵衾枕十分寒。佩环应未远,城柝又更阑。

此词是《诵帚词集》中较早的悼亡之作,其缘起在题序中已有所交代,因梦而起,所记也是梦中的真实情景,但语浅情深,感人至极。这首词,在结构和内容上都肖似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其中不仅有“分明相见十年前”的梦境回眸,还有“天涯久惯幽单”的自伤幽独。在该词的第二首中,更有梦醒之后,“屐声邻巷雨,灯晕小窗凉”的心理幻觉,但最终也只能是“素弦排雁柱,一一诉衷肠”的凭空无奈之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尤喜用“十年”这一带有沧桑感的词语,来表达一己关于人去室空、物是人非的沧桑心感,如“芳事天遥未可期,十年幽恨等春泥。惊寒迭鼓愁相续,隔雨红楼梦久稀”“十年愁梦匆匆度,万里春光冉冉非”等,均可证实。

除直接的悼亡外,刘永济先生词中借伤春而咏怀的词作也时有出现,其《鹧鸪天》一词,表现得尤为突出:

飞尽林花减尽莺,旧欢重省已堪惊。十年尘瑟休调柱,谁解春风指上声。眉际月,鬓边星,那能同倚远山屏。人间花柳伤春意,未抵婆娑老树情。

此词便是将悼亡之情依附于伤春之意上,借飞花流莺来表现流年飞逝、岁月蹉跎,人生老大、知音难觅的情怀。与常人的伤春相比,中年的伤怀显得更加沉重悲凉,意蕴深厚。

再看他与黄惠君女士的患难真情。刘、黄于1924年中秋在湖南长沙结婚,新婚之时,刘先生便有定情之作《人月圆》(瑶台修就团圞月)。黄惠君女士原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生,其时出任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校长、长沙市女子职业学校校长。婚后不久,黄女士便退居家庭,除其中几次短暂的分离外,半生都相伴刘先生左右,彼此可谓情深而至。这种深情自然也就呈现在刘先生的诸多词作中。如:“我似风流张绪柳,君如温润相如璧。便商量、琐屑到鸡豚,皆欢适。”(《满江红》)将妻子比喻为温润冰洁的和氏璧;“但保东门綦缟愿,岂甘午夜牛衣泣”(《满江红》),用《诗经·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来表达对妻子的情有独钟;而“但能同向梦中游,那管黄鸡催换世”(《玉楼春》)词句,则表现出乱世下不忍离别相思之苦,故产生如能同向梦中游,便可不问世事的痴念。

关于刘氏夫妻二人情分,其1948年所作的《临江仙》词颇具代表性:

二十年来尘影,而今回忆都难。天崩地坼海涛翻。与君俱过却,何遇不心安。我愧山公豪纵,君如陶令贞艰。差池无处寄修椽。蓬蒿三亩宅,难似得江山。

这首词的写作缘起有题序说明:“惠君携两儿归长沙,寄泊无所,书此慰之。”词作回顾了夫妻二人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的20余年,其间经历了“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内战等忧患不定的时局世运。在此期间,为了一家人生计和刘先生的志业前途,惠君女士随从刘先生前后辗转于长沙、沈阳、北京、武昌、乐山等地。如今,她虽回到故园长沙,却依然贫困如洗,寄泊无所,故其有“见余贫困,思自力就业,助我赡家”之念,刘先生因有“君如陶令贞艰”之劝慰。患难夫妻相知相守的真情及时代人生的悲慨,于此词可见一斑。

二、忧患深重的家国情怀

在刘永济先生的诗词创作中,着力最多且成就卓著的是其在抗战期间所写忧患深重的诸多篇什。其中就词而论,写于抗战时期的就有近140首,占其自订《诵帚庵词集》的70%,而其中第一首《倦寻芳》(粉云缟夜)即写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前夕,履霜则知坚冰至,于此可见刘先生有深意存焉。因此,这些词作较早地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如前文所列举的研究论文,但其大多是从“以词纪史”的角度立论的。笔者认为,这些抗战期间的词作,词人已将寓目所见、切身所感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场景,当然也包括个体的乡关之思,内化到一己的心灵世界中,复经过呕心沥血般的创作,呈现为一幅幅动人心魄的心灵历史图景,展示了词人忧思深重的家国情怀。

这也正如作者在自选集《自序》中所言:“人间忧患,纷纭交午,有不得不受,受之而郁结于中,有不得不吐者,辄于词发之。复值日寇人侵,而窃禄者阂茸淫昏,绝无准备。国势危于垒卵,中情激荡,所为渐多。”[4]5这些词作中,词人首先抒发的是异常强烈的忧患意识:“甚无端,数沙虫浩劫,人天凄哽。”(《倦寻芳》)“斜阳恋郭,残宋江山红一角。”(《减兰》)“暗数平生欢游地,竟半化狐町狸瞳。”(《二郎神》)“汉上旌旗,湘中鼓角,岭南烽火。正忠肝义胆,争城陷垒,能余几,清平土?”(《水龙吟》)“残霸江山余落日,故皇台殿噪群鸦,暗惊伊洛化龙沙。”(《浣溪沙》)

这类词作,被刘永济诸友反复提到的是1940年《临江仙》一词:

闻道锦江成渭水,花光红似长安。铜驼空自泣秋烟。绮罗兴废外,歌酒死生间。野哭千家肠已断,虫沙犹望生还。金汤何计觅泥丸?西南容有地,东北更无天。

词旨寄托遥深,典故甚多,为此,词人曾在1949、1959年的自定义稿本中,均有详注。其中,“花光”一句化用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中“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柳色未饶秦地绿,花光不减上林红”两联;“铜驼”一典为人所熟知,旨在兴废之叹;“野哭”句借用杜甫《阁夜》中“野哭千家闻战伐”,而“虫沙”一典源出《抱朴子》,其中记载周穆王南征久而不归,一军皆化,君子为猿鹤,小人为沙虫;“泥丸”一典出自《后汉书·隗嚣传》,中有记载“:嚣将王元说嚣曰:‘请以一泥丸,为大王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此用以言蒋政府无策可阻敌西犯也”[3]355。此词佳处在于隐括前人诗句、典故,化用自然,却又能“古典”与“今情”切合自然,不着痕迹;而又能凸显出词人丰富的情感,其中有对历史回眸中兴废的悲慨,对生民涂炭和浴血奋战将士的同情,对当局偏安一隅不自振作的讥讽,对痛失东北疆土的愤恨与无奈等,可谓言简而意丰。故此,朱光潜先生赞其词作“是犹永嘉之末,闻正始之音也”[3]133。

刘永济先生的词集中,怀乡忧乱之情与羁旅漂泊之慨也随处可见,如《雨霖铃》因“闻湘北寇警感赋”而作,故有“但万里、千里关河,断莽斑斑鬼雄血”的悲叹,更有“吟怀早是凄苦,争忍听、故山哀鴂”的伤怀;而《浣溪沙》(中秋前夕闻湘捷)则有听闻故乡战况捷报的欢喜雀跃:“分付清尊催皓月,安排长笛换惊笳。恨深愁极一欢哗”,这种偶有的欢喜,在其词集中并不多见;《浪淘沙》词写衡阳战役由于援军不至而惨败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残垒跕饥鸦,白骨叉牙。苌弘怨血晕秋花。新鬼烦冤旧鬼哭,无尽虫沙。”随后,刘先生复有一首《步蟾宫》,抒发的亦是“寇氛逼新宁,怀故园兄弟”的忧患之作。

值得注意的是,刘永济先生这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与批判精神,与其家学渊源有关。据程千帆先生《刘永济传略》[5],刘先生出生于仕宦家庭,自幼跟随祖父、父亲宦游读书,因此,他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影响,养成了关注时政、讲求民族气节、洁身自好、真诚正直的品格。故而在民族危难的时刻,其常以杜甫的人格精神相砥砺,在诗词创作中表现出对时事政治的密切关注以及忧生念乱的悲悯情怀,上文所提《临江仙》(闻道锦江成渭水)词即是一显证,而抗战期间寓居乐山时所作的记怀念乱词则更不胜枚举。

从另一方面看,生于湖湘之地的刘永济先生,也深受屈原人格精神的感召。据《年谱》:早在长沙明德中学任教时,刘永济便与吴芳吉等为纪念屈原,并为明德建校20周年庆,倡导修建了“楚辞亭”,并“采楚辞中所有草木,环植四岸”。1923年,他还填写了《鹧鸪天·题自写〈离骚经〉后》二首、《木兰花慢·楚辞亭》等词,而楚骚中的香草美人也是他反复运用的意象。另据刘永济的学生金绍先回忆,刘先生在武汉大学讲屈赋时,总是以一种富于诗人气质的激情,一再赞颂屈原人格之伟大崇高,赞颂他那种“虽九死其犹未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生命殉于宗邦的圣洁情操[6]。因此,将屈原的人格精神融化到自身的生命体验中,便自然也会在词作中表现出忧患深重的家国情怀。

三、人生志业的追求与坚守

志业不同于职业,它乃是一种不计利害、不避得失,超出世俗识见并愿为之奔走奋斗一生的自主性事业。关于刘永济先生的志业追求,可从其早年行迹中探寻。据《年谱》,从1907年开始,他先后在长沙私立明德学校、上海吴淞复旦公学、天津高等工业学校、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等处学习。他在1952 年6月《自我检讨报告》中曾说:“我初入复旦,是想学严又陵先生作一个介绍中西学术的学者,但是我学英文很随便,所以英文始终没学好,后来更放弃了。”[3]253可见刘永济先生的早年,是有着学贯中西的理想与抱负的。因此,他才在1913年奔赴长沙投考留学。他复言:“民初我在长沙考留学,一心想学森林学,我的想法是这门学问接近自然,对我的爱好文学可以联系起来,后来不获录取,又放弃了。”[3]258可见其志业追求仍归根于文学,但因留学考试未果,此后的1912—1917年,他在上海自学,并从清末词坛大家朱祖谋、况周颐二先生请益词创作,直到1917年7月应聘长沙明德学校教职。此后50年中,他辗转于全国各学校间,教书育人,著书立说。同时,也不乏对国家前途命运乃至国际形势的关注与忧虑,并借传统诗词予以表达。但总其一生行迹来看,其志业追求明确地指向传统士人以著书立说来实现“立言”的名山事业。

但“立言”的人生理想,在不同的阶段又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在相对稳定的时代环境下,作为大学教授的刘永济自是以教书育人、著书立说来实现其人生理想。抗战时期,由于四处流离转徙,从事学术研究、著书立说的各种条件都受到限制,故而以词“立言”,成为他抒发人生苦闷、以言立世的重要方式。正如其自道:“不解题桥献赋,不能跃马横戈。九秋风露得来多,只共蛩螀吟和。”(《西江月》)其虽不免为自我解嘲,但也从侧面看出他的心迹。

刘永济先生对词的创作,可谓用心良苦,用力至勤。关于其作词的缘起与经过,其自选集的序言中有详细说明[4]3-5。他少时学习作词,是受其姑丈龙松琴先生的指点,并根据古人词作模仿创作。1912年,他同四兄刘永滇由海南琼崖到上海,时清末词坛大家朱祖谋、况周颐二先生皆寓居上海,他得以向二先生请益词作,并获蕙风先生赞语:“能道沉思一语,可以作词矣。词正当如此作。”后在彊村先生主持的沤社中试作一首,彊村赞其“此能用方笔者”。前辈的奖掖鼓励了先生创作的决心,从此开启了他笔耕不辍的一生。尤其是抗战开始后流寓大江南北期间,刘先生所作尤多,以至有吟多伤神、病余日课小词的情形。为此,朋友和家人多次予以劝解,但仍无法打消其日课小词的念头。关于此,可以其词作题序相印证。其1940年所作《西江月》题序有云:“病余日课小词,惠君嘲我如蚕吐丝,赋此为解。”1940年所作《江城子》题序又云:“豢龙戒余吟多损神,劝写《金刚经》以结胜缘,词以报之。”并有词句云:“斑斓囊句费冥搜。恣儿呕,无母忧。只有吟边,眉萼为添愁。”为作词,其可谓呕心沥血,所感为愁,因吟更添愁,可见其中之甘苦,正所谓“乱中着句情弥苦,老去填词韵最幽”(《鹧鸪天》)。

创作的过程如此艰辛,且如此伤神,但词人却不能也不愿停笔,对其中缘由,他说:“人间忧患,纷纭交午,有不得不受,受之而郁结于中,有不得不吐者,辄于词发之。”但更重要的内在动机却是词人所不曾直言的:那即是如刘氏所认定的刘勰《文心雕龙》一般,属诸子之学,是要以学立世的。因此,当人生理想无法实现,受到外界重重障碍的时候,词人便表现出如许的愁苦:“壮士愁看虎迹,骚人苦怨兰丛。思量何事损欢悰,门外高低丘陇”,“销忧难觅仲宣楼”。

刘永济先生不仅执着地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而且有着笃定的坚守。这种坚守,早在执教明德中学时期就已显现出来,据吴芳吉说:“诵帚教于长沙,时北大方骛革新,举世趋之,诵帚若无睹也。数年,东南倡言笃旧,举世又复趋之,诵帚若无闻也。人问其故,曰:吾惟统计兼筹,凡吾诸生所应有于文学者,若干知识,若干能力,若干训练,而尽与之。其欲专于文也,即此而有门径;其不专于文也,即此可奠基础。若新若旧,非所言于青年辈也。故诵帚之门,常年如春风皎日,潮流不能荡,风气不能移也。凡从诵帚游者,皆自得无烦闷。”[7]在民初学术新旧交替的背景下,大多学子不趋新,便守旧,由于风气熏染,一些学子甚至在新与旧间游移不定,但刘永济却能狷介自守,而不趋附时流。他的学术研究,无论是对于屈原楚骚的研究,对刘勰《文心雕龙》的研究,还是对词的研究,都是和他的生命体验、人生坚守、以言立世的人生理想联系在一起的,故学术、创作与其人生信念融为一体,而这些一并在他的词作中呈现出来。

四、“戒吟”背后的独立精神

除坚定的学术信念外,刘永济先生的人格精神还体现在建国后诗词的“戒吟”中。作为一位纯粹的学者、文人,刘先生始终保持着超越政治的立场,终身不失处士之身。抗战寓居乐山时,曾有人屡次试图拉拢他加入国民党,被他婉转谢绝。新中国建立前夕,对于新政权,他因疏离而同大多数旧知识分子一样,表现出心灵的焦虑与畏惧,这在他1949年前后的词作中历历可见。其中,他在1949年就有词作22首,是建国前后填词最多的一年,不少作品逗露出词人在“天翻地覆,一切都变”时局下的忧虑之情。如其《阮郎归》一词:

无名秋病已三年,欢如团扇捐。霜华摇落尚芳妍,何人知可怜。行棘楚,坐针毡,人生良自难。几时芦荻小江边,和云和月眠。相比可谓具有同一向度。为此,词人再次生出归隐“芦荻小江”的念头,但如今山河易色,却更有“归向何边”之愁,正如其同年词作《玉楼春》中的词句:“当年犹作归飞计,今日应无栖息地”,而关于这种忧虑的缘由,《朝中措》一词略有透露:

该词所表达的如坐针毡的心态,与抗战期间的愁苦

十年辛苦阅兴亡,陈迹渐微茫。剩有萦帘香篆,回环画取愁肠。文难乞巧,书难乞米,旧业秕糠。漫诩曹瞒老学,何殊愍度过江。

或许正因为“文难乞巧,书难乞米,旧业秕糠”,而词人也不惯于为稻粱谋而违背本心,故而,这时的刘永济,便坚守了儒家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信念,决心“戒吟”。一“戒”字,逗露出其中诸多的痴迷与不忍,再结合其抗战期间的苦吟、病吟,更彰显出此举的无奈。但无论如何,词人还是坚决地力行了。这在1950年写给凌宴池的回信中有明确交代:“宴池屡寄诗存问,余方戒吟,未有答也。比复来索拙作,且惠佳篇,为破戒作两阙,酬其美意”[3]115。此后,除朋友强邀或时势需要外,刘永济极少填词,建国后所存作品仅30首,这些词作中能见出其真实性情的作品更少了。

其痛心“戒吟”,不无传统文人在易代之际全身远祸的忧虑。这在当时刘氏与周围朋友的书信往来中可见一斑。吴宓《依韵寿君超兄五十九,并呈弘度兄及诸词友》提到:“苦乐从心休问世,是非缄口畏招魔。”[8]凌宴池《简弘度并怀雨僧》:“弘度羡渔父,料复梦武陵。诗来飞芍药,菱藕倏又登。援琴弹复止,古调怕人憎。”[3]515刘永济也曾自道:“乍近芳丛疑更怯,细思前梦是还非。”不仅如此,在1952年经过艰难的自我检讨后,由于心情豁然开朗,词人情不自禁填写一首《临江仙》词时,还流露出不少疑虑:“久不填词。近闻人言:此事当废。我不谓然。因自我检讨(思想改造)后,有所感触,写成此调,似当无碍。”[3]518

除避祸的原因外,刘永济不愿随俗流转,期望有所坚守应是其“戒吟”更重要的原因。这在其《答宴池》诗中有所透露:“穷愁久负此湖山,凉梦重温一解颜。性懒自空文字障,情痴难破死生关。明知世等奔流瀑,安得身如旋转环。”在其写给凌宴池的两首《浣溪沙》词中也有说明:“敢道蛾眉不入时,难随笛鼓弄腰肢。”在1951年6月13日写给吴宓的信中刘永济还引用黄庭坚“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来称赞吴宓的境界,却说“弟尚不能到此境界”[3]514。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随着政治环境的日益恶劣,刘先生更坚定了自我的人生坚守,故与朋友的书信往来中,偶有“任是严霜和骤雨,馨香终不污”(《谒金门》)的心声之语,便不足为奇了。

总的来说,在词作中,刘永济先生本着“词为心史”的向度,有意将时代风云变幻以及一己的身世遭遇纳入到词的创作中,增加其词作的现实感。为此,词人不仅刻画了一代学人在迁徙流离中忧患深重的家国情怀,而且抒发了其个人遭际中患难与共的夫妻至情,以及自我对人生志业追求的执着与坚守。正是对这些人间真情至感的书写,真实而完整地记录了一代学者型词人饱经沧桑而坚定不移的心路历程。

注释:

①刘庆云《音调危苦,气格沉雄——读刘永济先生〈诵帚庵词〉》,载《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第1期;李剑亮《抗战时期高校迁徙与教授的词创作——以刘永济〈诵帚词〉为例》,载《新文学评论》2012年第3期;马大勇、赵郁飞《刘永济与抗战词坛》,载《词学》第三十三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1]刘永济.新甲词[J].学衡,1932(77):138-143.

[2]刘永济.词论·宋词声律探源大纲[M].北京:中华书局,2010:74.

[3]刘永济.诵帚词集·云巢诗存:附年谱、传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0.

[4]刘永济.刘永济词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5]程千帆.刘永济传略[J].晋阳学刊,1982(2):34-42.

[6]金绍先.九死未悔爱国心——记先师刘永济[J].文史杂志,1991(6):6-7.

[7]吴芳吉.三论吾人眼中之新旧文学观[J].湘君,1924(3):24.

[8]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诗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452.

(责任编辑:田皓)

I206.6

A

1674-9014(2016)04-0093-05

2016-04-17

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民国以来学人书法研究”(2015BYS019)。

许菊芳,女,湖北大冶人,中原文化艺术学院影视艺术系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及民国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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