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张爱玲 理解文学批评
——评刘锋杰的张爱玲接受史研究
2016-03-16江守义
江守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想像张爱玲理解文学批评
——评刘锋杰的张爱玲接受史研究
江守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刘锋杰的张爱玲研究不仅探寻了张爱玲艺术世界的魅力,其显著特色还在于通过对其他张爱玲研究者的解读,表达了自己对张爱玲的想像和某些批评术语的理解,进而对文学批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张爱玲;刘锋杰;想像;批评
一
在时下的文学语境中,张爱玲似乎是个永恒的话题。一批又一批的“张迷”,一个又一个的研究者,构成了张爱玲接受史上亮丽的风景。在这片风景中,傅雷、胡兰成、夏至清、唐文标、柯灵、陈思和、孟悦等人从各自的视角出发,对张爱玲作出了自己的理解,这些理解从不同侧面来想像张爱玲,张爱玲在这些理解中的面貌存在巨大的反差,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的进一步思考:张爱玲文学世界的真正意味究竟是什么?傅雷等人的理解是否有问题,如果有,问题是什么?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可以心平气和地审视这一切。正是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刘锋杰先生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张爱玲研究的文章,譬如关于张爱玲作品中的“镜像”描写、拆解“倾城”的神话,等等,都很有见地,但在我看来,最有特色的张爱玲研究,还是他的“想像张爱玲”的系列论文以及在此基础上结集的《想像张爱玲》一书,这些研究构成了他的张爱玲接受史研究,不仅对张爱玲的文学世界和傅雷等人的张爱玲研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而且通过接受史研究表达了自己对文学批评的理解。
研究张爱玲,是由于喜爱张爱玲。喜爱张爱玲,是由于对她的作品有所了解。因而,对张爱玲接受史的“阅读研究”,是以阅读为前提的,不仅阅读傅雷等人的研究文章,更阅读张爱玲自己的作品。刘锋杰的研究表面上是对傅雷等人的文章的阅读和反思,骨子里则是对张爱玲的理解和研究。对张爱玲的理解和研究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对张爱玲艺术世界的理解,二是对张爱玲文学史地位的考量。
对张爱玲艺术世界的理解,首先有一个切入点问题。刘锋杰研究的切入点是一切文学研究应当坚持的切入点——人。这样的切入点本来是很自然的,但由于批评界多年来形成的阶级分析的批评习惯,加上张爱玲的独特经历和政治立场,对张爱玲艺术世界的评价有时候就难免由于过分重视意识形态色彩而忽视其中的人的成分。因此,刘锋杰将自己研究的出发点定位在人上,既体现了对文学特性的认识,也是对过去研究的有意识的反拨。从人出发,他对持道德批评立场的唐文标深表不满,认为唐的研究完全忽视张爱玲作品中的人性成分,根本没有真正理解张爱玲,张爱玲的真价值就在于揭示了人性,“她笔下的人物可能是一级一级走进了没有光的所在,但她所揭示的可能正是这些人物一级一级地走向了人性的真实境地。”[1]234人性是人生来就有的,是具体的,既然是具体的,作家只要写了他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就能很好地表现他所熟悉的人性,这里只存在表现得好不好的问题,而不存在该表现什么不该表现什么的问题,左翼作家可以写轰轰烈烈的革命,张爱玲也可以写平凡的日常生活。只要承认人性描写是文学的核心,就没有理由指责张爱玲题材的平凡,因为她正是通过平凡的题材揭示了深邃的人性。
着眼于人,刘锋杰对张爱玲的解读颇有新颖之处,这既表现在具体作品的阅读中,也表现在对张爱玲精神的认识上。《倾城之恋》虽然通过战争促成了范柳原和白流苏的婚姻,但范、白在交往过程中的“猫捉老鼠”的游戏是人性的真实流露,在战争面前,他们从游戏转向平凡实在的婚姻,同样也是人性的体现。《倾城之恋》通过具体的故事显示了人性的恒常,其人性展示使它成为“一次有关人的生存如何走出困境的讨论”[1]294。张爱玲的作品表面上有较浓的悲剧色彩,曹七巧用黄金铸就的枷锁锁住了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葛薇龙最终成为她起初所鄙夷的交际花,虞家茵经过复杂的内心斗争后悄然远离自己的恋人……呈现在张爱玲作品中的,是一种苍凉、一种凄清。在这种苍凉和凄清背后,刘锋杰看出了张爱玲的乐观精神:正是由于从悲观的角度看人生,张爱玲看出了人生的不容易,人生既然不容易,人就应该追求现世的安稳,就应该享受人生。这样一来,“在张爱玲的思想中,背景上的人世的永远不能安稳与现实生活中的人世的享受安稳,成为矛盾统一的一对”[1]101。
理解张爱玲,不能只是孤立地看张爱玲,而应该将她放到文学史中加以考量。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是刘锋杰对张爱玲研究的突出贡献。在他看来,“张爱玲代表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次成功的转型”[1]29, 她一方面反拨了以鲁迅为代表的宏大叙事传统,一方面继承了以周作人为代表的个人主义文学精神,在鲁迅的宏大叙事被继承者发展成为以忽视个人价值为特点的革命叙事时,张爱玲的反拨就更有文学史意义。她的反拨,使文坛在盛行革命叙事的同时,出现了非革命的日常生活叙事,其中,既有对左翼文坛的不满和纠正,又有对五四文学的反思。如果没有张爱玲,40年代的文坛,将会是革命文学的一统天下,但有了张爱玲,通俗文学获得了人们的青睐。对文学史而言,张爱玲不仅丰富了文学史,而且改写了文学史。所谓丰富,是说张爱玲为文学史增添了新的内容,所谓改写,是说这些新内容使文学的总体走向发生了变化,或者说,为后来的文学转向奠定了基础。没有张爱玲的文学史在今天看来,是治文学史者的重大失误。回想王瑶和唐弢的文学史,由于缺少了张爱玲,在今天看来,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夏至清的文学史之所以受到好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发掘了张爱玲。如今,陈思和、朱栋霖等人的文学史都给张爱玲以重要篇幅,显示了张爱玲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不可或缺的地位。但张爱玲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究竟如何,一般都语焉不详,刘锋杰通过细致的阅读和纵深的思考,将张爱玲提到了20世纪中国文学转型的高度,对这样的结论,可能有人会不同意,但考虑到张爱玲对鸳鸯蝴蝶派的超越、对中国传统文学笔法的继承、对人们生存状况的当下思考、对通俗文学的贡献尤其是对后来港台和大陆通俗文学的影响,说她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成功转型,并不为过。
二
刘锋杰的研究不仅表达了他对张爱玲思想和张爱玲接受状况的认识,而且从张爱玲这一个案出发,对文学批评的某些问题发表了看法,这使得他的研究不是简单地就张爱玲论张爱玲,而是将张爱玲的某些思想放到当前文学批评的前沿话题中加以考察,一方面显示了张爱玲的厚度,另一方面也使作者的分析更有深度。主要有两个文学批评的前沿话题,一个是关于颓废的讨论,另一个是文学的现代性问题。
“颓废”一般被认为是消极的,是一种落后的腐朽的东西,是“一个坏字眼”[2]48,是一般文学史中的“反面教材”,在特定的时代里可以成为“不道德的坏名词”[2]53。但在马泰·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颓废”和现代主义、先锋派、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并列为现代性的表现形态,颓废获得了新的界定:它“不是一种结构而是一种方向或趋势”[3]166,文学的颓废更多的是一种艺术趣味和学理选择,颓废并不必然意味着落后和衰颓,“颓废时期会有利于艺术的发展,而且更一般地说,会最终导致对于生活本身的一种审美理解。”[3]183这种颓废观被李欧梵用来解释张爱玲,认为张爱玲和鸳鸯蝴蝶派的区别在于她用自己的颓废艺术,“真正从一个现代的立场、但又从古典诗词戏曲中找到灵感并进而反抗五四以来的历史洪流”[2]75,“张爱玲在她的小说中是把艺术人生和历史对立的”[2]76。应该说,李欧梵的出发点没有错,但他在具体论述过程中,将颓败、颓唐与颓废相混淆,甚至将张爱玲的“荒凉”也纳入颓废之中,这引起了刘锋杰的思考。在他看来,荒凉与颓废有着本质的不同:荒凉是一种醒的状态,颓废是一种醉的状态;荒凉认为人生虽然是虚的,但又必须与世俗生活相共存,颓废认为人生既然是醉的,就应该在醉中反道德反世俗;荒凉者注视着外在的生活意义,外在生活虽然荒凉,还有些温暖,颓废者注视着自己的内在生活,自身之外的世界没有什么温暖冷酷可言;荒凉由于关涉外在,可以有救赎,颓废由于只关涉自身,没有救赎可言[1]476-477。显然,李欧梵将荒凉纳入颓废之中是忽视了二者之间的诸多区别,没有真正认识到张爱玲与颓废之间存在根本的差异。刘锋杰此处关于颓废讨论的文字并不多,但它隐含的意义是巨大的,不仅因为颓废和张爱玲的精神有根本的抵触,而且由于它是现代性的一种表现形态,在当代中国文坛上有诸多反映。对颓废和荒凉的辨析既有助于我们理解张爱玲,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代文坛上的颓废表现,从而更好地把握文学批评的尺度。张爱玲是“荒凉”的,但仍然关注着平凡的生活,喜爱世俗的世界,没有愤世嫉俗;张爱玲用她的艺术反抗五四,但仅仅是反抗五四的宏大叙事传统,从根底上和五四仍有内在的联系;张爱玲小说中的艺术人生既有和历史相对立的一面,也有和历史相传承的一面;张爱玲被当代的许多读者喜爱,但未必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她。和“荒凉”不同的颓废,在今天也应该获得自己的表现领域,因为它不再是落后腐朽的代名词,它只是一种文学趣味,在实际生活中,也只是代表了一种认识态度,对这种趣味和态度,我们更多的应该是给予理解而不是压制。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当前中国文学中的颓废倾向与其说是文学的颓废,不如说反映了当前现实社会中存在的颓废思潮,这种颓废思潮,在当前商品经济时代,由于人们精神家园的荒芜而变得很好理解。理性地认识文学中的颓废倾向,有利于我们全面、公正地理解文学状况,有利于我们清醒地认识现实生活。颓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固有的颓废观念。这种观念的更新可以促进我们的文学批评,那就是对文学批评中的一些概念进行重新审视,挖掘概念的潜在含义,拓展概念的原有内涵,使批评在原有的基础上有所提高。
如果说颓废只是一个概念的辨析,是一个小问题,那么,现代性就是一个关乎文学品格的定位问题,是一个大问题。如果说颓废是文学现代性的一种表现的话,现代性显然还有其他表现,比颓废要复杂得多。刘锋杰对颓废的讨论正是将颓废当作现代性的一种表现形态来对待的,得出的结论是:张爱玲的现代性不是颓废,而是荒凉。提到张爱玲的现代性,既是一个关乎张爱玲的问题,更是一个关乎现代性的问题。到底什么是现代性,众说纷纭,但一般有两个基本的标准,一个是时间标准,一个是经济标准,就时间标准而言,现代性被认为是文艺复兴以来的历史时期,英国社会学家鲍曼指出:“我把‘现代性’视为一个历史时期,它始于西欧十七世纪一系列深刻的社会结构和思想转变,后来达到了成熟。”[4]就经济标准而言,现代性要求社会的经济文化等方面都要达到一定的水平,这显然又是以西方为中心。基于这两个标准,谈现代性,一般都离不开西方,同样,谈文学的现代性,一般也离不开西方现代性的价值标准。这一切,刘锋杰都承认有其合理之处,但他从中国文学的实际出发,认为现代性问题与其说是一个时间或经济问题,不如说是一个人类思想价值的问题:“现代性不是时间性质在价值观上的一种直接反映,它是人类思想价值的一种基本类型,不是存在于人类精神活动的某一时段,而是存在于人类精神活动的所有时段中,它仅仅是在人类活动的某些特定时段中表现得尤其突出而已。”[1]418-419这样一来,他事实上既颠覆了现代性和“现代”之间的必然联系,又颠覆了现代性和经济水平之间的必然联系,对现代性的讨论来说,这是一个大胆而全新的视角。从这样的视角出发,现代性就成了在任何时代、任何经济水平下都可能存在的一种精神品格、一种思想价值倾向,这种精神品格或思想价值倾向由于比前代具有某种历史的进步意义,从而获得现代性。所以,刘锋杰认为,屈原“离骚”式的抒情,相对于前代而言,是一种现代性,明末公安三袁的张扬性灵,相对于宋明理学对人的束缚而言,也是一种现代性[1]419。同样,张爱玲的创作,就其反叛左翼文学所要求的革命文学的一统天下而言,就其所继承的张扬个性的五四精神而言,她创造了“一种新型的现代性的文学形态”;就其对日常生活的津津乐道的描写来看,她实在是和鲁迅那种启蒙的现代性大异其趣,表现的是一种“日常的现代性”[1]430-433。从人类思想价值层面来讨论现代性,可能会引起争议,但只要我们挣脱固有的现代性观念的束缚,就应该能领略到它的价值。试想,今天我们所说的“现代性”在未来可能会被抛弃,被认为是非“现代”的,但我们今天仍毫不犹豫地称之为“现代性”,推理可知,过去存在的某些在今天看来是非“现代”的东西,想来在当时可能是具有“现代性”的。现代性不能仅仅站在今天的高度来苛求,而应该有一种历史感。真正的历史感不是只有今天,而应该设身处地地想像过去。想像是理解的一种途径,想像鲁迅是如此,想像沈从文是如此,同样,想像张爱玲、想像现代性也是如此。就此看来,刘锋杰对现代性的重新界定和理解,有助于我们对“现代性”这一当前很热门的批评话语进行多维度的考察,为我们开启了通向“现代性”大门的另一把钥匙。
三
刘锋杰的张爱玲研究建立在前人与时贤研究的基础上,已经作古的傅雷和时下活跃在批评界的陈思和、孟悦,都从事过张爱玲批评。对他们的成果,刘锋杰一方面抱着同情和理解的态度,肯定他们的成绩,另一方面又从当今的历史高度出发,认为他们的研究有值得深化、拓展的地方。他自己的工作就是在理解张爱玲的基础上对他们的研究进行反思,进而反思文学批评的态度和方法。
从文学应当表现人性这一切入点出发,刘锋杰除了对夏至清、胡兰成多有赞扬外,对傅雷等人的研究表示了或多或少的不满。傅雷的《论张爱玲的小说》是“创作个性与文学转型的误读”;柯灵的研究表现出“意识形态的迷雾”;陈思和的“民间概念也是遮蔽”;唐文标的道德批评不能真正进入张爱玲的艺术世界;孟悦关于张爱玲的现代性研究只是提出了问题而没有说清问题,更没有解决问题。之所以出现这些情况,有时候由于批评者的态度有问题,有时候由于批评者的标准有问题。
傅雷多年来沉浸在西欧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世界中,形成了“一种英雄主义的人生观与艺术观”[1]9,他追求高雅,重视英雄,讲究斗争。他带着这种观念走进张爱玲的艺术世界时,他既为张爱玲表现日常生活的才能所震惊,更对张爱玲只表现日常生活感到极大的不满。就批评而言,他已经是先入为主了,用自己既成的观念来要求作家的创作,当作家的创作与自己的观念一致时就表示赞扬,当作家的创作与自己的观念不一致时就表示不满,这是典型的“削足适履”,它所带来的批评态度必然是粗暴的。柯灵在批评中担心张爱玲被敌伪利用,既显朋友之情,又现民族大义,但并没有对张爱玲的艺术成就进行真正的褒贬。这样的张爱玲批评,是“外缘利用论”的结果,它不是从作品本身出发来考察其艺术价值高低,而是从作品的外缘效果来考察其文化价值的大小。如果说傅雷是有意带着自己的艺术观念进入张爱玲的艺术世界,是一种粗暴的批评的话,柯灵则是在无意中逃离了张爱玲的艺术世界,是一种阻隔的批评。粗暴或阻隔,都源于批评家不愿意真正走进所要批评的艺术世界,都是批评家某种主观态度的流露,都反映了批评家和作家在情感上的隔阂。
陈思和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傅雷和柯灵的局限,他既走进张爱玲的艺术世界,又承认其世俗性和个人性,并将张爱玲提到现代性的高度加以认识。他从张爱玲对现代都市民间文学的贡献出发来从事张爱玲批评,使张爱玲批评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但他胶着于“民间”这一概念,使他的张爱玲批评出现了某些失误或不足。在他看来,“张爱玲使散失在都市里的民间文化碎片重新凝聚起来”[5]207,她“对现代都市文学的贡献是……再现出都市民间文化精神”[5]206。这里出现了一个“都市民间”的概念,在“民间”的前面加上“都市”,是否还是真正的“民间”?是否还能和“民间”取得同样高的地位?不能。因为在陈思和眼中,张爱玲的小说是“新文学传统与现代都市通俗文学……的真正融合”[5]201,而现代“都市通俗小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间文学”[5]194,张爱玲很多时候“只是从消极的立场上渲染了小市民社会中自私庸俗的人生态度”[5]216。与陈思和一贯对“民间”的赞扬不同,这里的“都市民间”和张爱玲遭到了责难。对于陈思和的责难,刘锋杰认为是陈的标准出了问题:一方面“在美化乡村民间的同时,贬抑着都市民间”[1]372,虽然对“民间”进行区分是必要的,但在两种“民间”之间厚此薄彼的理由却并不充分;另一方面陈虽然在讨论“民间”,但没有真正融入民间,而是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来介入,多少有一种知识精英的优越感和疏远感,这使得陈的批评中容易潜藏一种暴力性的推论:“精英高于通俗,批判高于体认,知识分子高于都市大众”[1]381。正是由于对张爱玲的都市民间文学批评标准把握的失当,才使陈思和将张爱玲的民间与赵树理的民间相提并论,将张爱玲作品中的“乱世”感和具体的时代联系起来,并认为张爱玲的作品迎合了当时文化政策和市民心理的需要;而没有真正体认张爱玲的艺术成就,没有看出张爱玲真正坚守的民间立场,没有看出张爱玲小说中超时代的一面,没有坚持用人性的尺度来衡量张爱玲的艺术成就。
那么,如何从事张爱玲批评呢?刘锋杰认为首要的条件是要真正走进张爱玲的艺术世界,在人性上、感情上和张爱玲进行沟通。要做到这一点,就要直接面对作品,进行印象主义的批评,而不能观念先行。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上,李健吾可谓印象主义批评的代表,在他看来,“当着杰作面前,一个批评者与其说是指导的,裁判的,倒不如说是鉴赏的”[6]29。既然是鉴赏,批评家就不应该从自己的观念出发来要求作品,而应该首先接受作品的存在,接受作家的个性特点。以此为依据,刘锋杰对傅雷的批评表示不满,因为他用自己的美学观点来要求张爱玲的创作,理直气壮地背离了张爱玲;同时,高度赞扬了夏至清的批评,因为他对张爱玲有一种“同情与理解”,步履矫健地走近了张爱玲[1]144。要做到“同情与理解”,要进行印象主义批评,批评家首先在感情上要和作家息息相通,胡兰成的批评之所以有创获,关键的原因就在于他能在感情上和张爱玲沟通,所以才能用“青春”来解读张爱玲,而不是像很多人那样用“苍凉”来解读她。为了强调感情在批评中的重要性,刘锋杰甚至认为:“批评家与对象之间的关系,本来应当像热恋中的一对情人”[1]P344,因为情人之间才能真正心有灵犀,才能真正从情感上沟通,才能进行公正的“感情的批评”。批评离开感情,难以体贴入微,难以发现作品的真正奥秘,难以保证批评的公正,正如李长之所说:“不用感情,一定不能客观。因为不用感情,就不能见得亲切。在我爱一个人时,我知道他的长处,在我恨一个人时,我知道他的短处,我所漠不相关的人,必也是我所茫无所知的人。”[7]390有了情感的沟通,批评家还需要想像,傅雷、夏至清等人的张爱玲批评都有他们想像的成分,同样,刘锋杰的张爱玲研究也有“想像”的成分。在印象主义批评中,想像不能凭空乱想,而应该以作品为依据。傅雷从自己的观念出发,将张爱玲想像成一个有才华的但不合时代要求的作家,夏至清从张爱玲的作品出发,将张爱玲想像成一个有自己独特艺术个性的、深刻揭示了人性的作家。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但批评毕竟是一种理性的工作,仅仅从情感上和张爱玲沟通,只是张爱玲批评的第一步,从情感入手走进张爱玲的艺术世界以后,理性的分析必不可少。批评家正是依靠理性的分析才能将自己的感情体悟传达出来,才能将自己对张爱玲的理解“想像”出来,才能将张爱玲置于文学史中加以考察。理性分析在刘锋杰的张爱玲研究中主要有以下表现,这些表现也可视作刘锋杰对文学批评的理解。
其一,强调理性的重要性。刘锋杰很重视情感体验在批评中的重要性,但并没有否定理性是批评之必需。它一方面从正面阐释“对对象的深入的理性分析是必要的”,因为理性可“补热情之不足,从而使得评价析理若衡”[1]344;一方面从反面说明理性缺失对批评的危害,潘柳黛从自己的情绪出发,对胡兰成的张爱玲研究全盘否定,出于否定胡兰成的必要,便突出张爱玲的怪癖、“噱头主义”与自我表现,这就不仅没有理解胡兰成,也没有理解张爱玲。所以,批评一个作家,必需的感情是体验作家在作品中表现的情感,而不是批评者个人的主观情感,批评者的主观情感应让位于理性的分析。从理性出发,刘锋杰不仅对张爱玲的艺术世界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对诸多的张爱玲研究也能公允,他虽然对傅雷的批评感到不满,但仍然通达地指出傅雷的工作富有开创性,是“一种充满活力的误读”[1]145。
其二,比较法的运用。张爱玲创造了独特的艺术世界,要认识这一艺术世界的独特性,就需要比较,否则无以见其独特。为此,刘锋杰始终将张爱玲放在文学史的坐标上来加以观照,将她和中外诸多作家进行比较。例如,在谈到现代性时,将张爱玲和鲁迅、毛姆、卡夫卡相比较,认为鲁迅代表着启蒙的现代性,张爱玲代表着日常的现代性,鲁迅代表的是个人理想主义,张爱玲代表的是个人生活主义[1]432-434;毛姆作品中的故事性大于人性,张爱玲作品中的故事性与人性交织在一起,和毛姆相比,张爱玲“更加深入地揭示了人类生存的困境”[1]445-446;如果说卡夫卡对人处境的追问将人“引向对于我的肯定”,张爱玲则将人“引向对于我的否定”,如果说卡夫卡是“思想上的虚无”,张爱玲则是“本质上的虚无”,如果说卡夫卡创造的是“存在的现代性”,张爱玲创造的则是“日常的现代性”[1] 454-456。为了透彻了解张爱玲的艺术成就,了解张爱玲批评者的得失所在,刘锋杰还将有些批评者和张爱玲这一批评对象进行比较。在谈到柯灵的批评时,就比较了张爱玲与柯灵不同的创作观:张爱玲“只服从生命的启示,这种启示用冲动的方式展现与完成”,柯灵“只服从社会的需要,这种需要是以作家的绝对服从为特色,至于这种需要是否与作家的创作个性相融洽,他并不过问。”[1]290由于创作观的差异,柯灵无法真正走进张爱玲,他的张爱玲批评笼罩着浓厚的意识形态迷雾。在诸多张爱玲研究者中,难免有些人有类似之处,但类似不是等同,因此,从张爱玲接受史的角度出发,就需要用比较的方法进行辨析。就批评的总体倾向而言,唐文标和傅雷的批评有一脉相承之处,但在刘锋杰看来,这种传承并非相知,唐文标和傅雷在诸多方面都有差异:他们起点不同;傅雷肯定了张爱玲的技巧,唐文标忽视张爱玲的艺术成就;傅雷和张爱玲在风格、情趣上相隔,唐文标在道德理念上和张爱玲相隔[1]214-216。
其三,文本的细读。扎实的作家批评不能只是空泛的议论,还应该有切实的文本分析。对此,刘锋杰可谓深入骨髓。他对文本的细读既体现在对张爱玲作品的理解上,更体现在分析其他批评家的张爱玲研究中。张爱玲的作品需要“细读”才能体味,才能见其高妙之处。对《金锁记》,刘锋杰注意到它的三个细节,一个是未出嫁前的七巧和别人打情骂俏所展示的原始情欲,一个是七巧面对季泽时产生的瞬间幸福感,一个是小说结尾对七巧瘦骨伶仃的胳膊的描写,体味这三个细节,刘锋杰得出结论:“《金锁记》的描写不是将读者的视线引向杀人,引向堕落,而是引向深层的思考,引向人之所以如此的追问,引向了对于人性的探寻和维护”[1]242-243。对傅雷等人的张爱玲研究,刘锋杰更是潜心细读,他的张爱玲研究,很多就是细读张爱玲接受史的结果。一般人看傅雷、柯灵、陈思和等人的文章,往往会一带而过,不做太多的思考,毕竟在他们的批评中,有理论做支撑,有情感做底蕴,再加上文字的优美,说理的清晰,明显的破绽不会太多。但刘锋杰硬是在字里行间看出了他们或者有观念先行倾向,或者理论的逻辑性不够,或者术语的使用不够严谨,等等,这些在书中比比皆是,不再赘述。此处只指出一个特别的例子,以见出刘锋杰“细读”功夫之一斑。柯灵的《遥寄张爱玲》作于1984年,1988年又以《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她》为题删改成文,刘锋杰仔细地比较了原文和删改稿,发现删改稿加上了“左翼阵营里也不乏张爱玲的读者”等字句,说明了他对张爱玲认识的深化,但删去了那段张爱玲如果不走,“文革”中可能会遭殃的文字,则表明柯灵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情结。从同一批评文章的不同版本的差异入手,以见出批评者意图的变化,这正是细读的魅力。
总之,刘锋杰的张爱玲接受史研究,不仅研究张爱玲的接受史,还由张爱玲的接受史引发了对文学批评的思考,针对过去研究的不足,提出了自己对某些批评观点的理解,进而对文学批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个针对作家的个案批评,达到如此境界,值得骄傲,值得自豪。无疑,张爱玲研究,在此达到了一个新高。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张爱玲接受史上,这一研究成果将是无法回避的话题。
[1]刘锋杰.想像张爱玲——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2]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3]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4]张法.现代性与全球文化四个方面[J].文艺研究,1999,(5).
[5]陈思和.犬耕集[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
[6]李健吾.李健吾批评文集[M].珠海出版社,1998.
[7]李长之.李长之批评文集[M].珠海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何旺生)
Visualizing ZHANG Ailing: Understanding Literary Criticism——A Comment on Reception History of ZHANG Ailing by LIU Fengjie
JIANG Shouyi
(SchoolofHumanities,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241000,China)
LIU Fengjie’s research on ZHANG Ailing not only explored the artistic charm of ZHANG’s world, but also expressed his visualization of ZHANG and his understanding of some terms of literary criticism with his distinctive interpretation of the ZHANG studies by other researchers, furthermore, proposing his requests for literary criticism.
ZHANG Ailing; LIU Fengjie; visualization; criticism
2016-04-27
江守义(1972-),男,安徽庐江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
I206.6
A
1674-2273(2016)04-007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