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金锁记》
——且从傅雷与吴小如的分歧说起
2016-03-16程小强
程小强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陕西 宝鸡 721013)
重读《金锁记》
——且从傅雷与吴小如的分歧说起
程小强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陕西 宝鸡 721013)
在张爱玲的研究史上,傅雷的时评《论张爱玲的小说》基于新文学的立场,吴小如的定评《读张爱玲的〈传奇〉》基于中国古典文学思想传统,二文的结论差别较大。《金锁记》是张爱玲将其自幼时及至青春以来几乎所有的负面体验高度集中的结果,透射出浓重的古典虚无气和颓废气,传达着绝望的人生感怀,且并未对这些虚无、绝望和颓废有所“超克”。实质上,《金锁记》基于金钱和情欲主题对“人的发现”并不属于中国现代“人的文学”范畴,反而和中国古典虚无主义文学思想高度一致,相应面相上的批判力多源于后来者的“发明”。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金锁记》实为张爱玲创作史上的偶然,是张爱玲意料之外,又是中国现代文学情理之中的收获。
《金锁记》;傅雷;吴小如;文学格调;虚无主义
一、傅雷和吴小如自有分歧在
1943年,张爱玲登上沦陷时期的上海文坛,稍后的1944年,傅雷(迅雨)的名文《论张爱玲的小说》刊发。该文开篇就讨论张爱玲的文学史定位问题。他认为“五四”以来,消耗了作家无数笔墨的,是关于主义的论战,而文学本身的问题没有得到关注:“哪一种主义也好,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速而犀利的观察,熟练的文字技能,活泼丰富的想象,决不能产生一件像样的作品。”*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子通、亦清主编:《张爱玲评说六十年》,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第56页。以下相同不再另注。傅雷说,“五四”以来作家们迷恋“斗争主题”,斗争范围却过于狭窄,只关注外在的敌人,忽略了内在的对象;斗争的表现不够深入,没有深入到人性的深层。张爱玲的创作,则是对这一缺憾的超越,《金锁记》被誉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但同时,傅雷对张爱玲的创作提出了严正的批评。针对张爱玲的名作《倾城之恋》,傅雷指出:“因为是传奇(正如作者所说),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炼到近乎病态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病态文明培植了他们(引者按:指白流苏和范柳原)的轻佻,残酷的毁灭使他们感到虚无,幻灭。同样没有深刻的反应。”在傅雷看来,张爱玲的小说深陷趣味主义泥潭而无法自拔,根本原因在于妥协的人生观:“明知挣扎无益,便不再挣扎了。执着也是徒然,便舍弃了。这是道地的东方精神。明哲与解脱;可同时是卑怯,懦弱,懒惰,虚无。反映到艺术品上,便是没有波澜的寂寂的死气,不一定有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来点缀。”从文学传统来看,中国古典文学思想资源成就的同时也限制了张爱玲的高度:
文学遗产记忆过于清楚,是作者另一危机。把旧小说的文体运用到创作上来,虽在适当的限度内不无情趣,究竟近于玩火,一不留神,艺术会给它烧毁的。旧文体的不能直接搬过来,正如不能把西洋的文法和修辞直接搬用一样。何况俗套滥调,在任何文字里都是毒素!希望作者从此和它们隔离起来。她自有她净化的文体。《金锁记》的作者没有理由往后退。
傅雷的评判能基于中外文学开阔的视野和深厚的文学素养。稍加总结,傅雷对张爱玲的否定主要基于四点:一是张爱玲的文学整体上呈现出格调不高的趣味主义特征,是“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二是张爱玲的文学过度执迷于弱者现世求安稳的妥协人生,尤其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求存心态,其对逆来顺受的人生宣叙突破基本人性底线;三是仅仅一年,张爱玲的创作资源已呈枯竭之势,这源于创作者太拘泥于自身的生命经验,未能从“众生身上去体验人生”;四是张爱玲过度依赖中国古典文学遗产,包括在技巧、修辞和精神旨趣上呈现出浓重的古典化倾向。傅雷的批评是我们必须认真面对的文学遗产,但考以张爱玲的研究现状,多年来对张爱玲的否定性评价大都未能超出傅雷的视界,反而在当前文学性与思想史、审美性、自由主义、超越性、去意识形态化等文学评价标准大行其道的背景下,在上海“怀旧”热与“民国风”的时代风尚中,海内外学者对傅雷当年的批评多有微词。当然,傅雷的批评在当时就引起了张爱玲和胡兰成的不满,胡兰成稍后即为文辩驳:
到得近几年来,一派兵荒马乱,日子是更难过了,但时代的阴暗也正在渐渐祛除,兵荒马乱是终有一天要过去的,而传统的吓人的生活方式也到底被打碎了,不能再恢复。这之际,人们有着过了危险期的病后那种平静的喜悦,虽然还是软绵绵的没有气力,却想要重新看看自己,看看周围。而张爱玲正是代表这时代的新生的。*胡兰成:《论张爱玲》,陈子善:《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30页。此类文章还有胡兰成的《张爱玲与左派》,张爱玲全面阐述自身文学观的《自己的文章》等。
胡兰成的看法迎合了沦陷时期部分小市民和小人物们的生存理想,在这些小人物们看来,不管谁主宰天下,眼前的生活才是最切要的。张爱玲基于“世乱”经验而专注于小人物们在非常时期里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力的宣叙大有市场。后来对傅雷的批评者基本未能超出张爱玲和胡兰成的视界,但有一个人可谓例外。当时还是文学青年的吴小如分别于1945年和1947年写过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和小说集《传奇》的评论,吴小如并不从具体文本着眼而就事论事。1945年,吴小如的时评以中国文学传统的宏阔视野和时代中国背景为出发点:“张爱玲女士在荒凉的沦陷区文坛上竟炫赫了一时,过誉的人且将她写的几本书标榜为‘划时代的’(这当然是胡说)。”在吴小如看来,张爱玲最缺文学功底即“火候”:“作家无分男女,‘火候’是瞒不了人的。冰心的文章,乍看上去颇有浅稚之感;但仔细玩味,其稳健洗练处却比《流言》的一触即发来的浑茂,不信你自去体味。张爱玲好谈京戏,果然,她的作品毋宁说很像马派老生的圆熟。在马连良为圆熟,而张爱玲却有时近于油滑。”*吴小如:《读张爱玲的〈流言〉》,《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19页。大红大紫于沦陷时期上海文坛的张爱玲,即使在傅雷也为其《金锁记》的艺术表现和主题选择所折服之际,吴小如的定评却全面否定了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张爱玲辅采摛文的当儿,充满了富丽雍容的丰缛”、“虚名,躁进,葬送了她的才华,浪费了她的心力!像一幅幻化在脑海里的冥想构图,一刹那便俶尔而逝,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几年来辛勤的代价,换到的只是东坡所咏的‘春梦’。”境界太小、格调不高、思量欠厚重是张爱玲小说无法克服的症结。可以说,吴小如提前对张爱玲的小说叙事以盖棺论定:
照理,她生活在大时代的转变中,应该有深厚的见解,‘苍凉’的识度(‘苍凉’二字是张爱玲的口头禅)。然而她却受到环境的桎梏,使她陷入颓靡的情热中,染上了过于柔腻俗艳的色彩,呈现出一种病态美的姿颜。她凭吊旧时代、旧社会、旧家庭、旧式的男女,诚然亲切、真挚、缠绵到一往情深;可是她自身的气质丰采,却始终不能自拔于《红楼梦》型窠臼之外。……她戴了一顶没落的王冠,却又罩上了一件长袖善舞的欧式亵服!她具有“南朝人物”的风格,文章也算得上“晚唐诗”,就是太缺乏“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气魄与骨力!许多不能在女作家笔下要求的东西,都应从张爱玲作品中找到;然而终于没有找到,这就是我所认为的遗憾。*吴小如:《读张爱玲的〈传奇〉》,《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第207页。
南朝人物、晚唐诗、《红楼梦》型窠臼、颓靡的热情及病态美的姿颜,张爱玲实实在在真传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虚无—颓废气。如果把张爱玲的创作看作一个病人,傅雷尚在“把脉救治”,而吴小如就已在盖棺论定了。傅雷据以“把脉救治”当以新文学的视野及眼光,吴小如则将张爱玲置于中国古典虚无—颓废主义文学的精神谱系中来。后来的研究实践证明,博学通翰的傅雷在具体文本解读上确然出色,而吴小如更具大文学传统的眼光,也无疑更能触及本相。数十年后,学者王德威以中国现代民族国家重建的进程及中国近代以来文学现代性的演变为出发点,重提张爱玲文学叙事的虚无主义特征:“张是写实主义的高手,生活中的点滴细节,手到擒来,无不能化腐朽为神奇。但这种对物质世界的依偎爱恋,其实建筑在相当虚无的生命反思上。”*王德威:《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41页。学者张均也指出:
无疑,张爱玲作品中时常出现的停顿、寂静与荒凉,是发生在中国文化的虚无主义语境之内。从西方启蒙主义的眼光看,它是消极的,缺乏认同生产力量,所以在民族危亡的年代,或在矢志文化改造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那里,张爱玲都难以得到好评。然而到了一个人们不再关心周边世界的年代,或在那些愿意倾听自我内心的“轻性知识分子”(《诗与胡说》)那里,张爱玲才会被作为“异数”重新发现。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们不得不承认,当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等一批时代巨子们竞相追慕西方以构建现代意义系统时,却只有张爱玲等寥寥几位文人在边缘处悄然接续《红楼梦》等古典“文统”,甚至光大了旧小说的叙事传统。*张均:《张爱玲十五讲》,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第363-364页。
吴小如对张爱玲的盖棺论定,在王德威、解志熙、张均等学人的文学研究中毕竟得到了回应。傅雷与吴小如虽均属于印象式批评,但分歧清晰可见,傅雷的肯定之处,吴小如并不认可,傅雷的否定之处,在吴小如看来并未切中要害。吴小如接续并深化了傅雷的格调论,并将其看作张爱玲文学局限的根本所在。近年来,对张爱玲研究之反思多有所发,这些反思都一再印证着吴小如中肯而超前的判断。而傅雷单独肯定《金锁记》和吴小如全面否定张爱玲的创作,《金锁记》必成焦点。这就有必要对《金锁记》作出合情合理的再解读。
二、《金锁记》的叙事分析
自傅雷1944年的批评开始,海内外的学术界对《金锁记》从不同的角度作出过透彻精辟的分析。这些评论几乎无一例外地正面切入,给予高度评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或许只有鲁迅的《呐喊》《彷徨》等不多几部著作有此殊荣。但张爱玲自非完人,《金锁记》也并非密不透风,更无金刚不坏之身。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就有必要赘述《金锁记》叙事的特别之处。
从《金锁记》的叙事主题来看,金钱与情欲得到了充分的呈现。金钱成为小说的主线,曹七巧的一生就是一部金钱争夺史,她嫁给姜公馆的二爷,面对姜季泽的挑逗,为保全金钱而放弃欲望;在与儿子长白和女儿长安的斗争中,金钱是基本出发点;在与娘家人的交往中,金钱替代了亲情人伦。在张爱玲看来,为人母者、为人妇者可以为了金钱而轻易地越过人性的基本底线。以情欲而言,七巧从一个“健康”的底层女性变为一朵“恶之花”,根本动因在于变态的情欲。嫁入姜公馆,当正常的情欲不得满足之际,七巧将目光投在这个大宅里还有几分人样的姜季泽,在明白了姜季泽只为钱财而来,七巧果断放弃情欲;在与儿媳芝寿(按:此名隐喻意义明显,如芝麻一点寿)的争夺战中,七巧失却母子人伦,于七巧而言,长白不单是儿子,而是她生命中惟一的男人了,其心性变态至无以复加;在女儿长安的婚姻大事上,曹七巧的变态达到巅峰。《金锁记》在金钱和情欲两大主题的相互交错中推进叙事进程,而隐于其内的正是张爱玲对扭曲、异化和变形了的人生的精微观察与识解。张爱玲的观察基于封建时代高门巨族在近现代以来走向末途的真实境遇。作为特殊时代里的特别群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是少数对这个群体作出如此清晰有力的叙写者之一。因此,与中国新文学流行的革命、启蒙、自由、摩登甚或“颓加荡”等城市现代性标志不同,张爱玲的摩登上海也是封建时代巨家大族最后的苟延残喘场,是“没有光的所在”。
《金锁记》对人性(变态心性)的深刻阐发、节略法、心理分析、新旧交错揉合的风格、意象的繁复和丰富以及道德批判力等大都为研究者所认可。从张爱玲文学叙事的传统来看,受中国古典虚无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尤其吸收了《红楼梦》《金瓶梅》等主情—颓废主义文学的营养,《金锁记》整体上走向对虚无、绝望、颓废的生命感怀及人生苍凉本质的再现。曹七巧左冲右突的一生印证了生命本身巨大的虚无,她也未能对这些虚无、绝望、颓废的生命体验作出“超克”的努力。而曹七巧的自主或抗争意识、小说的批判性等衍生主题大都是后来者的发明或正面阐释的结果,这种建立在中国新文学有关“人的文学”或“人性论”基点上的发明,是将新/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话语生搬硬套于张爱玲的古典虚无—颓废主义文学叙事上的结果。包括《金锁记》在内,张爱玲的文学叙事和近现代以来民族、国家及时代的诉求无关,改《金锁记》为《怨女》再次丰富了封建末代巨家大族日常生活的质感,强化着张爱玲有关虚无、颓废与绝望的人生感怀。在吴小如看来,所谓心理分析、节略法、西洋小说的影响、结构的独特等等仅仅是张爱玲对西方近代以来文学艺术的皮相学习和模仿,真正刻在张爱玲骨子里的是中国古典的虚无与颓废气。所以,吴小如道:“可是她自身的气质丰采,却始终不能自拔于《红楼梦》型窠臼之外。……她戴了一顶没落的王冠,却又罩上了一件长袖善舞的欧式亵服!”此论切中肯綮。这样的古典虚无—颓废气不仅源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更源于张爱玲的成长经历及体验。
三、渊源自有出
对照张爱玲的成长经历,会发现《金锁记》及张爱玲的同类创作所提供的家庭生活场景大都是其以自身的成长体验为底本,如《金锁记》的故事原型即为李鸿章的三子。张爱玲目睹了作为封建高门巨族的张氏家族在民国时代的烟消云散过程,《金锁记》等作在物质细节的叙描上就在在复制了张氏家族的实景。张爱玲对人生与人性的根本认知当来自于其成长体验,《金锁记》即如此制。
以金钱而言,从1940年代的散文到1960年代的自传体小说,张爱玲坦言其自幼时以来因金钱而遭遇的人生重耻:
……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后来我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住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张爱玲:《童言无忌》,《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01-102页。
全是为了钱的原故。她父亲与后母的这顿脾气究竟并不是莫名其妙。跟他们要一笔不小的支出,等于减了他们十年的阳寿。*张爱玲:《雷峰塔》,赵丕慧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80页。
“琵琶本身也对于她花母亲的钱到英国念书一事心中不安,可是从别人口中听到是在浪费母亲的钱,那种感受又两样”、“琵琶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看出母亲是同她爱的男人分离,泥足在这里,债主被迫与两个负债人的同住。不是发琵琶的脾气,便是向琵琶数落珊瑚的不是”。后来,琵琶的历史科目教授给了琵琶800块钱,母亲漫不经心地将之输掉并窥探琵琶的身体,以印证这笔钱是琵琶和历史教授身体交易所获的臆想。琵琶和母亲之间的情感链子终于断了:
链子断了,琵琶寻思着。撑持了数千年,迟早有断裂的一天。孝道拉扯住的一代又一代,总会在某一代斩断。那种单方面的爱,每一代都对父母怀着一份宗教似的热情,却低估了自身的缺点对下一代的影响。*张爱玲:《易经》,赵丕慧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21-122页。
张爱玲的惨痛经历奠定了《金锁记》在塑造人物形象和表现人性上的深度。如自1940年代张氏操刀文学起,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以及由此引起的变态人生—人性样式在在为其所敏感。《金锁记》所呈现的人与人之间建立在高度发育的金钱利益关系模式下的价值导向,就源于张爱玲将自己对金钱主宰下的人生与人性的体验推演为那个时代具有普遍性的人际交往行为模式。对建立在人性变态和荒诞基础上的情欲力量,以及情欲与金钱的内在互动的认知,通过对张爱玲晚期自叙传文学对读而不难发现,这些均源于张爱玲生活环境与个人经历,如父母和叔伯的变态、荒诞,甚或有失伦常的爱欲都在在进入其文学叙事中。张爱玲对情欲的叙写,正是将这些丰富而驳杂的个人体验有选择性地集中于姜公馆和曹七巧的文学形象中。因此,《金锁记》对金钱关系和变态情欲的叙写并未越出创作者的生命体验和成长经历范畴。
至于《金锁记》对父母变态及延伸、苍凉的人生体验、自私的人生本相、虚无的人类本质、苟全的生存情状、荒诞的生命形式、新旧转折时代人们透骨的恶俗、缺乏安全感的负面情绪等等,也均源于张爱玲的自身体验。除吴小如等个别论者外,自1940年代沦陷时期至今,论者对张爱玲《金锁记》的肯定几乎众口一词,且高度一致地认为该作是中国现代文学最优秀的篇章之一,但唐弢别有洞见:“由于作家写的是人生道上她所熟悉的那段有限的生活,她将全部社会经历、生活感受、艺术修养集中在一点上,成功地写出了她的《金锁记》。……《金锁记》成了她的代表作,既是最初的作品,也是最佳的作品。起点即是顶点。”*唐弢:《四十年代中期的上海文学》,刘纳编选:《唐弢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251页。《金锁记》是张爱玲将自身所有的负面体验高度集于一点上的精品。张爱玲在1940年代沦陷时期的创作几乎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般地使用自己本来有限的创作资源,表现在《金锁记》中尤为如此。这正是《金锁记》的创作奥秘。当这些有限的资源被重复使用时,张爱玲的创作困境很快凸显。即使在1944年,《倾城之恋》格调不高、趣味主义明显,《连环套》更是低俗不堪。这或可归于境界与格调问题,但终究还是创作资源问题。
四、如何重评
从张爱玲的创作脉络来看,其个体经验有两次最重要的集中:一为张爱玲聚集了其一生的生命体验和个人经验,创作自传体悲剧小说《小团圆》,《小团圆》具有张爱玲一生人生人性认知——文学美学观的总结意义。另一即为《金锁记》,《金锁记》是张爱玲启用了其自幼时及至青春以来几乎所有的成长经验和生命体验之所获。在《金锁记》中,张爱玲所集中的负面体验,是一个老中国的封建旧家族在近现代之际的衰亡落在个体身上的结果,个体经验的高度介入使该作具备了那个时代别无所超的逼真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有出身于封建旧家族的作家如巴金和路翎,他们也在叙写着封建旧家族的没落和非人性一面,但在他们笔下,封建旧家族的没落和黑暗只是时代青年冲破牢笼、奔向光明的现代中国的充分理由。巴金和路翎等作家将封建大家族的情与事与现代时期民族、国家、革命、启蒙事功对立起来。所以,自鲁迅伊始,大多数新文学作家对旧家族和旧制度的描绘,都是在新与旧、文明与愚昧、开放与保守、现代与前现代等历史话语之中作出必然选择,但张爱玲不服膺于此。
在张爱玲看来,中华民国无论从政治、军事或是文化,甚至国民心理,都表现出无可救药的特征。张爱玲通过对孔子、老子和《易经》思想的分析,认为中华民族缺乏变通和顺应时代的力量,所以从根本上缺乏能将中国古代的爱国心演化为近现代以来民族国家重建需要的爱国主义的可能,加之张爱玲基于对妥协主义乱世生存观的高度认可、对物质主义个人志趣的一再执迷、对虚无主义家国人生的过度倾心,其对中华民国表现出了深沉的绝望。所以,《金锁记》仅是张爱玲传达对中华民国深沉绝望感的有机组成。在后来的文学史评价中,这点被完全忽视了。
夏志清认为:“张爱玲正视心理的事实,而且她在情感上把握住了中国历史上那一个时代。她对于那时代的人情风俗的正确的了解,不单是自然主义客观描写的成功:她于认识之外,更有强烈的情感——她感觉到那时代的可爱与可怕。张爱玲喜欢描写旧时上流阶级的没落,她的情感一方面是因害怕而惊退,一方面是多少有点留恋——这种情感表达得最强烈的是在《金锁记》里。”*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香港友联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年,第349页。在夏志清看来,作为悲剧的《金锁记》是张爱玲对现代中国社会的精准把握,是张爱玲经对中国现代国民和历史的认真考察后所得,夏志清无疑强调《金锁记》的历史感和时代性特征。但同样,刘再复借用王国维评价《红楼梦》的话语模式,认为张爱玲继承的是《红楼梦》的“哲学、宇宙、文学”,而非夏志清所言的“政治、国民、历史”*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梁秉钧、许子东:《再读张爱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此言确然不虚。但从张爱玲的文学创作实际来看,其基本放弃了“政治、国民、历史”的人与文的底线,而深切执迷于“哲学、宇宙、文学”的思考视野,这反而限制了对“哲学、宇宙、文学”的写作维度的开掘深度。延续着傅雷和夏志清对《金锁记》的评价思路,在后来者的评价中,学界一致肯定以《金锁记》为代表的张爱玲的文学成就在于心理刻画和意象使用。在当前的文学史叙事中,《金锁记》几乎无一例外地作为中国新文学的经典,作为“人的文学”在1940年代的重要收获被无限诠释,如,“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张爱玲真正了解女性在现代社会的生存处境”、“当七巧不动声色地向30岁女儿最佳的求婚者暗示女儿有鸦片瘾时,真正展示了中国妇女破碎人格中最为惨烈的图景!”*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15页。也有论者指出:“借助精神分析学的观点,《金锁记》鞭辟入里地揭示了女主人公曹七巧被虐—自虐—虐子的心理蜕变过程,在人物心性病态和变态的分析上可谓发人之所未发,达到了罕见的程度。”*解志熙:《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52页。上述看法各说有理,也都部分地揭示了张爱玲的文学叙事及《金锁记》的特出之处,但都在无形之中回避了一个更为质实的问题,就是张爱玲文学叙事的格调与精神谱系问题。重申1947年吴小如关于张爱玲的格调论与古典虚无—颓废主义文学谱系论,反思当下研究实在大有必要。
即如前述,吴小如对张爱玲的批评和否定之处主要在于张爱玲的文学格调不高,学者张均认为:“虚无主义的哲学底子与物质主义的欢悦细节,因此在此错配有致,成为张爱玲讲故事的基本格局”、“张爱玲对民族、国家从无兴致,那仅是不可预测的乱世。在乱世岁月,她于文字中寻求的,自然不是教育或启发什么人,而是捕捉自己的‘今朝之欢’。不过,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充斥着汽车、电影和西式面包香气的大都市里,她的欣赏对象就不再是陶渊明或王维时代的‘自然’了,而是那些世俗里弄的场景。甚至也不限于自然物,而是那些或卑微或高贵人物一生中的闪亮瞬间。”*张均:《张爱玲十五讲》,第125页。王德威认为张爱玲“看多了政权交替、瞬息京华的现象,张宁可依偎在庸俗的安稳的生活里。她却总是知道,末世的威胁,无所不在。她的颓废琐碎,成了最后与历史抗颉的‘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一种无可如何的姿态”*王德威:《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第64页。。从《金锁记》的叙事看,张爱玲通过曹七巧的生命历程力图传达一种生之苍凉的命运意识,是其在对虚无主义人生—文学构建过程中最成功的制作,而由于集中了创作者几乎所有的负面体验,所以在对变动时代的旧力量力透纸背的反应上,可说独步文坛,这或也出乎张爱玲的意料。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最经典制作之一,《金锁记》就此凸显了张爱玲创作史上的偶然,是张爱玲意料之外,又是中国现代文学情理之中的重大收获。只是这一重大收获破天荒地竟然是由后来者的误读和“发明”来确立。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Golden Lock Reinterpreted——On the Disagreement between Fu Lei and Wu Xiaoru
CHENG Xiao-qi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Communication, Baoj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 Baoji 721013, China)
In the history of studies on Eileen Chang, Fu Lei’sOnEileenChang’sNovelsbased on the position of new literature and Wu Xiaoru’sAnInterpretationofEileenChang’sLegendmodeled on the tradi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ry ideology are rather mutually diverse in terms of their conclusion. As a highly concentrated result of almost all her negative experiences from childhood to adolescence, Eileen Chang’sTheGoldenLockdenotes a strong sense of classical nihilism and decadence, conveys desperate recollections of life and fails to “surmount and overcome” the foregoing nihilism, despair and decadence. In essence, the “discovery of man” based on the theme of money and lust inTheGoldenLockis beyond the category of modern Chinese “human literature” but consistent with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ry ideology of nihilism, for the corresponding explicit critical ability is mainly a later “invention”. As a classic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TheGoldenLockis actually something accidental in the history of Eileen Chang’s literary creation, which is something unexpected to Eileen Chang but a gain understandable for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TheGoldenLock; Fu Lei;Wu Xiaoru;literary style;nihilism
2016-04-20
程小强(1982-),男,甘肃镇原人,文学博士,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6)-07-003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