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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昌英对唯美主义的译介和选择性接受

2016-03-16王仲平

王仲平

(湖南女子学院 文传系,湖南 长沙 410004)



袁昌英对唯美主义的译介和选择性接受

王仲平

(湖南女子学院 文传系,湖南 长沙 410004)

袁昌英是我国最早接受唯美主义影响的学者之一。通过编写出版专著和教材、大学课堂教学、开展文学批评、指导学生文艺社团等形式,袁昌英对唯美主义进行了长期的译介活动。袁昌英作品在诗意和艺术美、刹那间的审美表达、大力张扬人物个性等方面,受到唯美主义的较大影响。袁昌英对唯美主义的接受是选择性的,注重内容和形式的综合考察,抛弃了颓废主义的内容,将唯美主义与当时的美育运动结合起来,体现了科学理性的学术品格。

袁昌英; 唯美主义;译介;影响

唯美主义是近代欧洲具有深远影响的文艺思潮之一,英国是唯美主义的发源地,法国是唯美主义的重要基地。大约从上世纪初开始,唯美主义在我国也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影响。袁昌英先后在英国、法国研读外国文学多年,1916年至1921年在英国爱丁堡大学,1926年至1928年在法国巴黎大学,是我国最早接受唯美主义影响的学者之一。有研究者认为:“我国一些作家如欧阳予倩、郁达夫、徐志摩、田汉、白薇、杨骚、陈楚淮、王统照、袁昌英等,在他们的作品中都表现出程度不同、方向不一的王尔德的影响。”*赵澧、徐京安:《唯美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3页。这种观点仅仅是就王尔德在我国的被传播和接受来说的。事实上,袁昌英是我国对唯美主义较早且持续的译介者、理性而清醒的接受者和批评者,她译介的西方唯美主义作家除了王尔德以外,还有戈蒂耶、波德莱尔、夏多布里昂等。

袁昌英对唯美主义的译介活动具有两个明显特点。一是长期持续不断。袁昌英先后出版《法兰西文学》(1923年1月)、《法兰西文学史》(1929年10月)、《法国文学》(1944年8月)、《行年四十》(1945年4月),这些著作都有关于唯美主义的内容,时间跨度超过20年。民国时期,袁昌英始终将唯美主义作为其推介的主要文学思潮之一,不断学习借鉴,结合文学发展形势,逐渐丰富和完善了关于唯美主义的认识。二是传播方式特别。袁昌英当时担任戏剧课教学,采用学校图书馆的《Continental Dramas》作为课本,里面就有王尔德的《莎乐美》等。《法兰西文学》《法国文学》先后重版多次,袁昌英在教学中也经常使用,传播对象层次较高。《关于〈莎乐美〉》就是为大学生社团办刊物、排演《莎乐美》而写的。据著名翻译家章振邦回忆:“袁老师也介绍唯美主义、颓废主义,但那是以批判态度,为我们扩大视野,提高识别判断能力。”*杨静远:《飞回的孔雀——袁昌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17页。章振邦的回忆包含两个部分,前一部分说袁昌英当时介绍了唯美主义、颓废主义,这应该是一个事实;后一部分应该是将上世纪90年代我国学界对于西方思潮的一般认识和个人理解结合起来了,实际上袁昌英对于唯美主义并非只是简单的批评。

袁昌英第一部专著《法兰西文学》,被列为王云岫主编的“百科小丛书”第一辑第12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1月初版,1923年10月再版,1926年8月三版,署名杨袁昌英。基本框架:第一章概论,第二章诗词,第三章戏曲,第四章散文,书末附“重要参考书目”。这是一本不到2万字的简略国别文学史,但对法国主要唯美主义作家如戈蒂耶、夏多布里昂、波特莱尔等,都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该著认为,在法国浪漫主义复兴时期,有成就的“散文家有沙驼不佞安(Chateaubriand),巴罗则克(Balzac),哥迪耶(Theophile Gautier)及永业等”*袁昌英:《法兰西文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第10页。。将法国诗歌分为咏诵英雄之诗、讽刺之诗、学理之诗和抒情之诗,特别突出了以戈蒂耶为首的帕尔纳斯派诗人和波特莱尔的地位:“逮至哥提尔及Parnassiens 之辈出,诗词又改换面目矣。哥提尔乃诗韵之王。然其作品无深远之意义。即其最有名之诗Emauxet camees令人读之,亦易于忘怀。所能记忆者惟片断之音乐或一二美景之颜色而已……此派之后又有一大诗人,即波多烈(Baudelaire)是也。彼以 Les Feures de Mal 之一诗博得诗豪盛名。其外观与Parnassiens派,无甚悬殊。惟其材料则迥异。彼之趣旨在巴黎近代生活及骤然醒悟而大失望之近代心境,一一披露之于诗词之中,近代诗人,具有如此能力者盍亦鲜矣”。*袁昌英:《法兰西文学》,第28页。当时唯美主义还没有完全从浪漫主义中独立出来,袁昌英没有明确提出唯美主义的概念,但是敏锐地把握到了唯美主义作家独特的艺术特点,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1943年上半年,袁昌英受王云五邀请编著《法国文学》,该书1944年8月重庆商务印书馆初版,1945年5月再版,被列为王云五主编的“复兴丛书”之一;1946年3月,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该著体例与《法兰西文学》基本一致,分为概论、诗歌、戏剧、小说四章,但篇幅大大增加,约18万字。通过梳理流派发展脉络,对作家开展比较分析,概括总结唯美主义注重形式和音乐的完美、偏好死亡意象、以丑为美、多有宗教色彩等整体特点,达到了比较全面的认识水平。对重要的唯美主义作家如戈蒂耶、波德莱尔、雷康·多·里尔、本威尔、海勒蒂亚、修利等,都有专门介绍和评述。“哥迪尔原来欲专门艺术,成为画家,后以眼光有缺陷,不能继续。这种事与他的诗词主张关系非常重大。艺术为艺术的唯美主义,当然由此而来。”*袁昌英:《法国文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91页。分析了哥迪尔与唯美主义结缘的外在原因,接着进一步论述了哥迪尔对雷康·多·里尔、本威尔等的影响。在“小说和散文”一章,袁昌英安排了大约4个页码的篇幅,详细介绍夏多布里昂的作品和创作情况,袁昌英综合了哥迪尔和自己的观点,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恢复了峨特式的大教堂——此点当以比喻看;重行开放了久闭着的大自然;发明了现代忧郁病;革新了批评学。”*袁昌英:《法国文学》,第211-214页。简要概括了夏多布里昂与宗教、自然、现代病态心理的关系及其在文学批评上的成就,至今仍为不易之论。

峨眉剧社大约在1940年成立,是武汉大学业余学生剧团,曾经排演了《塞上风云》《雷雨》《日出》《北京人》等戏剧,在校内外有较大影响。1942年12月1日,峨眉剧社开始排演《莎乐美》,聘请袁昌英、苏雪林、朱君允三位老师为顾问。袁昌英的女儿杨静远,时为武汉大学外文系学生,在日记中记录了当时的详细情形。12月14日:“峨眉剧社要演《莎乐美》和《群鬼》(王尔德和易卜生的剧),出了引人注目的预告。”*杨静远:《让庐日记》,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01页。12月17日:“今晚女生宿舍开座谈会,讨论《莎乐美》和王尔德,请了苏先生、妈妈、朱君允先生讲。开始由陈玉美讲《圣经》里莎乐美的故事,然后丁景云(女主角)讲剧情。然后妈妈讲王尔德研究,像活图书馆一样,她把每个剧本向同学介绍内容,如《少奶奶的扇子》、《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est》(名叫《欧内斯特的重要性》)、《不相干的女人》等,她才开始讲王尔德的生平、教育的影响、环境的影响、唯美派的主张。讲完以后,朱先生也讲了她的意见。相形之下,她讲得显得拉杂、不充实、没有系统。回来后,心里很满意。”*杨静远:《让庐日记》,第101页。1943年1月1日至4日,《莎乐美》在乐山浸礼会连续公演,效果非常好,1月2日杨静远观看后,记了日记:“晚上看话剧《莎乐美》,到浸礼会,我们的座位在第四排中央,最好的位置,看后觉得不错。我很喜欢莎乐美(丁景云饰),跳舞好看极了,灯光、服装、音乐合成很美的情调。在战时看到这种软性的舞蹈当然很不容易,也就不苛求了。”*杨静远:《让庐日记》,第106页。此前,1942年11月27日,袁昌英应峨眉剧社的邀请,写了《关于〈莎乐美〉》一文,指导学生开展排演、欣赏活动。袁昌英回忆了早年在法国阅读《莎乐美》的美好记忆,十分推崇它非常的艺术魅力:“莎乐美——法文之原本的莎乐美——在艺术方面讲起来,是一节完整美妙的音乐,是一块美玉无瑕的玛瑙。”*袁昌英:《关于〈莎乐美〉》,《袁昌英作品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76页。接着,梳理了唯美主义首要理论家培特和王尔德两人在唯美主义方面的师承关系和差异,确认培特的理论为唯美主义的正宗,指出《莎乐美》内容上的缺陷和危害,对青年学生提出了“别为美的形式所诱而误认其内容为健全”的忠告。实际上,早在1921年3月,《少年中国》第2卷第9期开始连载田汉翻译的《莎乐美》,田汉是在日本从英文本翻译过来的,有人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中译本。另外,还有陆思安与裘配岳译本、徐培仁译本、汪宏声译本等。但是,袁昌英特别强调法文原本,可见她以专家眼光判定了中文译本和原文在艺术表达上的高下。围绕《莎乐美》公演这一事件,我们可以看出袁昌英对唯美主义进行了长期的关注和思考,积极恰当地引导青年学生感受、欣赏和传播唯美主义文学,产生了良好的审美教育效果。

袁昌英曾以极大的热情对待唯美主义理论,其创作与批评均可发现唯美主义的影响。《孔雀东南飞》与《莎乐美》在历史题材处理、爱情与死亡的主题等方面都存在相似之处。《莎乐美》取材于《圣经》,王尔德依据唯美主义原则进行大幅度的改编,尤其是赋予了莎乐美现代人的自觉与尊严,强化其作为美的化身。袁昌英运用精神分析学说、女性主义和唯美主义对《孔雀东南飞》这一流传千年的历史题材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写,以精神分析学说诠释婆媳矛盾,成为旧瓶装新酒的成功范例。二者都围绕爱情、死亡的主题,折射社会现实,突出表现艺术、诗意和形式美,演绎“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凄美人生。

总体来看,唯美主义对袁昌英创作影响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生活艺术化,对艺术美和诗意的不懈追求。王尔德说过,生活模仿艺术,而非艺术在反映生活。袁昌英从不掩饰对完美主义的崇尚,奉美为宗教:“至于那才、情、貌,均臻极峰的人物,一旦相遇为知已,我必视为人中之圣,理想中之理想,梦寐中之妙境,花卉中之芬芳,晚霞中之金幔,午夜中之星月,萦于心,系于神,顷刻之不能相忘。”*袁昌英:《爱美,行年四十》,上海:商务印书馆,1945年,第41页。这其实就是一种艺术化的为人处事的生活方式。在她的小说和戏剧中,大多是外表与人品俱佳的青春男女、和谐相悦的情感、如诗如画的生活场景。《活诗人》宛如古典小说中才子佳人以诗会友、以诗定终身的现代版,是新时代民主与科学光芒照耀下的诗情、爱情和青春的融会和宣示。《毁灭》在浪漫繁华的异国都市巴黎展开两个中国青年的故事,前半部分可算是一场情景交融、爱情萌芽的温情之梦,满是憧憬、生机勃勃,又让人半醉半醒如梦似幻。《琳梦湖上》是一场美丽而忧伤的小型抒情剧,两位青年留学生缘起异国,情动于瑞士琳梦湖如诗如画的美景之中,高潮汹涌而来却又嘎然而止,最终在如梦如诗的夜色苍茫中别离。《玫君》的男女主角爱情之路一波三折,结局却柳暗花明终成眷属。《饮马长城窟》一百多个页码,实际生活内容不多,引人注目的是大段的对白和抒情,虽然可能不适合舞台演出,但宛如一章宣告民族斗志豪情、辅之儿女真情的诗篇。袁昌英似乎让作品中的人物接受了唯美主义理论,轻物质而崇尚精神,钟情诗意、爱、美和艺术,追求一种艺术化的人生,往往是景物如诗如画、人物美艳如花、邂逅妙不可言,人之性灵升华,爱与美的哲学张扬。“美”、“诗”、“诗意”、“性灵”这一类词语在袁昌英的戏剧和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除了叙事和场景的需要以外,显然和她的审美偏好与习惯有关。还有几个意象群出现在她的戏剧、散文甚至小说之中,如春天意象群、光明意象群、青春意象群等,暖色调的意象常常为营造诗意的艺术境界服务。人物名字中的字眼,如雪、雨、梦、梅、玫等等,都体现出精心选择、寻觅诗意的意图;将刘兰芝改姓兰,同样也是诗意化的处理。武汉大学西迁四川乐山以后,袁昌英游览成都时有过一次遭遇日军飞机轰炸的经历,她在后来的游记中对轰炸的情景进行了唯美化的描述:“十二盏照明弹散挂在天空中,与我机所放的各色信号,混然杂然飘动着,简直是一幕壮丽奇美的战舞,而隐隐在云端里飞机相互搏斗的机枪声,可谓是陪舞的音乐了!”*袁昌英:《成都、灌县、青城山纪游》,《袁昌英作品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71页。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偏远的内陆也遭受日寇空袭,敌强我弱、倍感屈辱,却将惨烈可怕的轰炸场景描写得如歌似画,除了怀有胜利终将属于中国的乐观和爱国之情以外,显然也是因为唯美主义的影响。

(二)钟情于刹那间的美。早在1928年,袁昌英发表《跳舞的哲理观》一文,针对时人视跳舞为淫乱媒介的偏见,坚决为“跳舞为一种真善美艺术”辩护,引述了法国大诗人保罗·滑拉利关于跳舞与性灵的论述:“世间有一样动物可以在火焰里生活。一个跳舞的人,如果真正跨入了跳舞的神秘国境,那他或她的生存可能说是与这种动物无异,不过包围着营养着他或她的火焰,是一种音乐与动作合成的纯情罢了。但是火焰是什么?纯情是什么?就是天地间所有最狂妄、最喜乐、最伟大的即时(le moment meme)。就是身体精神忘却一切,欣然翱翔于地于天之间的一瞬。在这一瞬之中,一切笨重的都升入了灵敏轻巧的境界,都闯入了火焰与光明之中。”*袁昌英:《跳舞的哲理观》, 《山居散墨》,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72页。在袁昌英看来,纵然美好的生命也免不了痛苦、烦闷、无聊的侵犯,在牢不可破的桎梏中要找到逃遁的路,那就是包括跳舞、文学等在内的艺术所创造的审美的一瞬间。纪念徐志摩坠机身亡的小说《毁灭》,以朝阳般美好的爱情开端,智与娥都是学有所成的青年知识者,在巴黎郊外的西温林中因景生情、情景互动,两情相悦,一瞬间物我两忘、如痴如醉。迩后,智作为钢铁厂的工程师,为排除故障亲自攀爬高耸到半空的天桥,在恋人的注目中不慎掉入钢水熔炉,一瞬间未完成的事业和刚刚萌芽的爱情一同灰飞烟灭。这个死亡的故事饱含深切的悲哀与惋惜,但在悲哀与惋惜之外,恋人和朋友看到一瞬间的生命之光。正如小说开头的小诗:夜色沉沉,宇内凄清;沙的一闪,一颗流星;黑树巅,北斗边;火样明,剑样锋;只是半秒钟——光荣,光荣不朽的半秒钟!要是你不这样一明,宇宙更不知何等消沉。这“光荣不朽的半秒钟”散发出由工业救国的时代理想、敬业和科学精神、青春的希望与勇气、新观念的爱情等融会交织的光芒,照亮了凄清的宇宙夜空和心灵的天空,个体的价值获得了超越肉体与时空的存在。徐志摩的殉难仿佛一次诗意的飞翔,在烈火与撞击的一瞬间,灵魂脱离肉体乘风飞升。袁昌英对此进行了更加诗意化的处理:从高耸的天桥上以飞翔的姿态冲向钢水熔炉,没有飞机坠地难免的血污和惨状,铁水奔流的熔炉如同色彩鲜艳的炼狱,一瞬间的涅槃毫无人间尘浊的痕迹。《究竟谁是扫帚星》中的钦明,留学美国归来却遭遇未婚妻毁废婚约而痛苦不堪,却因临别时的一吻而决意成全对方。《琳梦湖上》的秦与玫,黄昏泛舟湖上,暮色苍茫中两个妙龄男女参禅般的对话,有飘零去国之感,有宇宙与人生之思,临别之时忽有顿悟,尽显诗意与人性之美。抗战戏剧《饮马长城窟》的第四幕,事业有成的银行经理黄文清对曾经的大学女同学李洁如表白心迹,情到深处无法自已,李洁如也感激其高尚深厚的爱情,有如烈火燃烧之势。但是一瞬间形势急转,两人发乎性情而止于礼仪,牺牲个人私情而成全民族抗敌大业,最终促成李洁如奔赴抗日前线。李洁如的丈夫袁梦华带领全团官兵在长城边浴血抗日,经常体验到公而忘私、彻悟生死的刹那间:“在一刹那之中,你的精神生活是那么纯净,那么美满,那么快畅,那么宁静,你简直忘记生命本身,忘记你自己,时间不存在,空间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连自己的灵魂也不存在似的。这种一刹那纯净的生,岂不与死是同一境界?”*袁昌英:《饮马长城窟》,上海:正中书局,1947年,第29页。这种具有毁灭性质或者升华性质的刹那间在袁昌英的文中经常出现,往往也是人物生命体验的顶点和精神升华的焦点,由此突破先前的困惑、平庸甚至丑恶而豁然开朗。唯美主义的首要理论家培特说:“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充实刹那间的美感享受。”*赵澧、徐京安:《唯美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9页。袁昌英将生命比作“流星”、“喷水幻花”等一类瞬间美妙存在的意象,就是要表现培特所说的生命的“强烈的、宝石般的火焰”。袁昌英曾在散文《生死》中引用一句西洋名言:与其昏沉沉无聊地过一世,莫若在光荣中轰轰烈烈一时,看重的也是生命的瞬间光芒和质量。在富有美感的刹那间,袁昌英实现了以艺术美对现实平庸甚至丑恶的超越,从而找到指向具有终极价值的彼岸的道路。

(三)个性的大力张扬。《莎乐美》具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切合那个时代青年知识者追求个性解放、张扬自我的内在需求,因而很容易产生影响。袁昌英的小说、戏剧基本都是以青年知识女性为主角,不少还是正在国外留学或者学成归来的新女性,经历了人道主义、女权主义、民主与科学的洗礼,有知识、有思想、有个性,完全不同于传统女性。《活诗人》中的李雪梅,出生富裕之家,从小接受新式教育,阅读莎士比亚的原文著作,喜欢新诗创作;满怀诗与爱的憧憬,在风花雪月的梦中飞翔;充满性别自信,与男同学交往大方自然。张姓女教授来访带来李雪梅获得海城大学诗文比赛第一名的消息,让同样爱好文艺并颇为自得的男同学们羡慕不已。当得知母亲有“亲上加亲”、“表兄妹成亲”的意图,李雪梅虽然不愿意但并不简单拒绝,而是想办法说服母亲改变主意,邀请女教授张先生来评判,使用“赛诗选婿”来决定爱情与未来。正当陈若海、王君雨、叶仙士三人努力作诗以赢取美人欢心时,突然出现大黄狗追杀小白猫的插曲,其中两人忙于作诗而纹丝不动,惟有王君雨停笔拯救小白猫。最后,张教授宣布王君雨胜出,李雪梅的价值标准通过张教授之口宣布:诗人必有诗人的人格,诗人必有诗人的情感。没有真挚的情感与高尚完美的人格,任他的诗写得如何天花乱坠,也不能成为真正的诗人,活生生的诗人!*袁昌英:《活诗人》,《袁昌英作品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0页。在传统小说、戏剧作品中,如《平山冷燕》,“赛诗择婿”往往是文学才华战胜财富、门第,是平民草根或破落户子弟的才貌双全,是暴发户子弟不学无术和丑态百出。而在这里,三名优秀青年都公开发表了诗作并有诗人之称,李雪梅的表哥陈若海论诗也不乏深刻见解。所以,诗作水平已经不是评判的惟一标尺,而是人性美被摆到更加重要的位置,智商之外更加注重情商的考量,李雪梅的选婿理念达到了新时代的高度。《活诗人》一开幕,女主角李雪梅对花自语:“蔷薇!蔷薇!你们真是清美!我恨不得捉住你们的微笑,我真想描出你们的逸态!呵!是呀!你们原来代表爱情诗意。你们不比那牡丹芍药,只代表富贵功名。我爱的是爱情诗意,恨的是富贵功名。我爱你们,我慕你们。万花之中只有你们配作我客前的宠花!”*袁昌英:《活诗人》,《袁昌英作品选》,第48页。听了这一段声情并茂的自言自语,一个鄙视富贵功名、珍惜爱情诗意的青年女子形象跃然纸上。李雪梅能阅读莎士比亚的英文诗集,能欣赏西方经典音乐,谈诗论艺不乏创见,爱情执着而观念新进,融新知与传统为一身,显然是袁昌英融合了自身经历与审美期待而创造的冰清玉洁的知性女性形象。《结婚前的一吻》借鉴了李渔《风筝误》的故事模式,青年才俊鲍君信爱上了寄居李家的孤女黎爱珍,却因姓名谐音而将其误为李家小姐李雅贞,举行结婚仪式前大为尴尬。但与传统戏剧、小说不同的是,貌似配角并处于不利位置的李家小姐李雅贞的个性更加鲜明,更加引人注目。李雅贞出生于乡绅富家,虽然不如黎爱珍才貌双全,但为人极其纯朴诚厚,对远亲孤女爱珍尤为友善亲和。面对被羞辱与尴尬的场面,李雅贞大度地退出以成全他人,并且高傲地表白:“他不爱我,我不同他结婚!”李雅贞没有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者寻死觅活来强求爱情,反而给夺爱之人赠送一笔财富,表现了新女性的独立人格与自知之明,让原来对女性有成见的王炼之大为惊叹。事实上,除了品德与心智外,李雅贞也有过人之处,如书法超出凡俗的娟秀美观,她完全有自信自立自爱的理由。《玫君》中的同名女主角个性鲜明、迥异流俗,为了在事业和学问上下功夫,选择了独身主义,主张柏拉图式的友爱、金坚玉白交情,关键之时能够挣脱情感羁绊,隐居乡间以专注学问。选择独身主义、相信超越婚姻的男女情感、对男友决然不辞而别,都是高出时代流俗的行动与个性。《我也只好伴你消灭……》中的秋子,抛弃未婚夫、夺人所爱,最后成为自私冷酷而盛气凌人的官太太,但张扬自我、尊重自我的新女性的个性鲜明。与张扬个性的要求相适应,袁昌英作品中经常安排大段的抒情或者人物自白或对白。《孔雀东南飞》中的兰芝和仲卿在自尽之前情绪兴奋狂迷,半是对白半是自白:“我领你到满是桃花的国里去!我领你到满是杏花的村里去!……我愿跟你到千层白雪的山顶去,吸受冰风,冻死在你怀里!我愿跟你到万丈的渊底去,吞饮凄泉,凝死在你怀里!我愿托你沉醉于金光灿烂的晚霞中!我愿捧你轻浮于温软浅漾的午潮上!那里……那里过着我们的永生!我愿和你吻死在白焰炙骨的太阳光里!我愿和你净化在血样红的火山口里!”桃花之国、千层白雪的山顶、血样红的火山口、万丈深渊,都是人间绝无的幻美之境,是供绝望的殉情者栖息爱、美、艺术的世外桃源,爱与美驱除了死亡的可怕与恐惧,一段凄迷幻美的至情的表白文字赋予了焦仲卿、兰芝“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鲜明个性。

当然,由于强调爱、美、诗意、性灵以及生活艺术化等观念,袁昌英的作品和社会现实保持了一定距离,部分人物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一些场景和情节过于理想化,出现了如《饮马长城窟》等不大适宜演出的案头剧,这又是唯美主义的另一方面影响了。

在新文学运动进程中,对西方思潮的引进往往具有反对文以载道的旧文学传统的明显意图,唯美主义也被作为具有乌托邦效应的外来思想之一,具有明显革命性和实用性目的。甚至,向培良、邵洵美、叶灵凤等人接受的唯美主义,大力张扬肉欲和官能快感,走向涉嫌色情的误区。而袁昌英对唯美主义的接受,基于对文学形式和内容的综合考察,突出了文学的审美教育功用,表现出科学理性的学术品格。

强调形式和内容的综合考察。《关于〈莎乐美〉》是袁昌英对二十多年以来接触唯美主义感受的集中总结,她回顾了自己早年留学阅读原版《莎乐美》以来的审美感受历程,确认其是唯美主义在戏剧上的代表作,如同王尔德的《多莲格列的画像》是唯美主义小说的代表作、波得莱(Baudelair)的《恶之花》是唯美主义诗歌的代表作。接下来,袁昌英对《莎乐美》的形式美与内容缺陷进行了一分为二的分析。“莎乐美——法文之原本的莎乐美——在艺术方面讲起来,是一节完整美妙的音乐,是一块美玉无瑕的玛瑙。它的音节的凄婉,结构的整洁,意象的奇幻,词句的凄丽,都使我想起那一片巴黎月夜的箫声,又使我想起那只乳白色的玛瑙小花瓶,独幕剧的工整殆未有过之者也。”*袁昌英:《关于〈莎乐美〉》,《袁昌英作品选》,第276页。在音节、结构、意象、词句等方面,《莎乐美》达到了唯美主义经典的高度,能够给人以优美的审美体验。但是,“《莎乐美》的内容是颓废主义的结晶,是病态性欲的描写,全剧的空气是污浊的,不健康的,男主角都害着极其反常的性病。如果不是形式之美将内容伪装起来、掩饰起来,使这污秽不堪的内容,放在远远的梦幻的虚浮的意境里,则《莎乐美》只是无数废纸堆里的几页废文而已。”*袁昌英:《关于〈莎乐美〉》,《袁昌英作品选》,第276页。袁昌英十分看重艺术的社会作用,认为“文学亦未尝不可以创造时代”,“至于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以及其他巨大社会的变动,多少受了文学的影响而来的,也是路人皆知的事实”,“真正伟大的作品,对于人心的改造,是有不可讳言的效力”;*袁昌英:《文学的使命》,《山居散墨》,第53页。主张文学作品要在读者的心上产生健全美满的印象,在社会上间接产生好的影响;明确反对颓废派文学:读了许多颓废派的作品之后,感觉如同做了一场恶梦,梦见一群绿头苍蝇在自己身上乱轰,把四肢、五官、皮肤、筋肉都轰得发麻发肿。关于文学作品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袁昌英的观点很有创见,她认为内容与形式是水之于鱼、躯体之于精神一样片刻不能分割的关系。一方面,文学作品如果形式上有缺点,那么内容纵好也枉然,正如她所明显反感的当时盛行的“革命+恋爱”公式化的普罗文学。另一方面,虽然形式上完美,但忽视社会内容,也是对文学社会使命的放弃,正如她对象征主义的批评态度:“象征派的文学,将一切意义与巧妙都集中在字句、音调与意象上面,而对于内含,宛然漠不相关;就是对于传达内含最有效力的结构,也不加以注意。这种不传意义,专以音节与暗示为重的文字,自然有它的美处,然而对于文学的使命:表现人生一点未免忽略了。”*袁昌英:《文学的使命》,《山居散墨》,第53页。袁昌英将艺术形式之美和内容之缺陷一分为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既不盲目顺从也不盲目反对,是对《莎乐美》以及唯美主义的科学态度。

唯美主义与美育的结合点。袁昌英多次在《太平洋杂志》就教育问题、妇女解放问题等发表文章,对于近代以来的美育运动也十分关注,更可贵的是看到了唯美主义与美育的结合点——她是提出将唯美主义运用于美育的第一人。“培特的唯美主义,在内容方面是完全富于精神的欣赏,高尚意识的培植与愉快,而不容一丝一毫下流的肉感的享乐混在其中。这种唯美主义的训练,对于我们人格的修养,精神的健全,智慧的提高都只是有益无损。以前大儒蔡孑民先生以及近来朱光潜先生所孜孜称道的美感教育也就是这唯美主义的真谛。”*袁昌英:《关于〈莎乐美〉》,《袁昌英作品选》,第276页。袁昌英主张通过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良好的教育氛围,开展对青年学生、妇女乃至全体国民的审美教育,从而达到培养国民健康心智、高尚情感的目标。1928年春,袁昌英游览了民国政府新都南京,对新文化的重要部分——男女金陵大学和江苏大学的办学条件、建筑和学术成就给予了十分全面而深入的关注。“女子金陵大学的中西合璧式的构造,立在绿叶和浓荫的花园茂林中真是巍然一座宫殿,俨然一所世外桃源的仙居,它的外貌的形式美;是它那红、黑、灰各种颜色的配合的得法;是它那支干的匀称,位置的合宜;是它那中国曲线建筑的飘逸潇洒的气质战胜了西洋直线的笨重气概。”*袁昌英:《游新都后的感想》,《袁昌英作品选》,第232页。而男金陵大学的建筑,如同“一个着西服的西洋男子,头上却戴上一顶中国式的青缎瓜皮小帽”*袁昌英:《游新都后的感想》,《袁昌英作品选》,第232页。,只让人觉得滑稽可笑。江苏大学“形势虽然浩大,地盘虽然宽阔,屋宇虽然繁多,然而却讲不上建筑上综合的调和美”*袁昌英:《游新都后的感想》,《袁昌英作品选》,第232页。。袁昌英将校园建筑作为包括美育在内的大学教育的重要载体和内容,对三所大学建筑发挥美育功能的情况进行了评述,认为女子金陵大学比男金陵大学和江苏大学更加恰当地体现了西洋民族精神和中国民族精神的中西合璧,营造了“一种惟美的、静肃的、逸致的”的审美教育氛围。在《中国妇女参政运动之前途》一文,袁昌英认为,间接的可持续的推动妇女参政的方法是从促进妇女的智育、德育、体育、美育入手,其中关于美育论述得十分充分。“美育二字,于吾国教育思想史中,虽为一新名词,然在欧美思想界中久已成一系统。”*袁昌英:《中国妇女参政运动之前途》,《妇女杂志》1923年第1期,第23页。接着,概括和引述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普罗提那士关于美学以及艺术起源、功能等观点。“人之完全自由只可得之精神上之生活。是故政治生活之外,有更为自由之美术,宗教及哲学的生活存焉。美术之中,心可不为形役。所欲表示之观念、美术家竟可表示之,毫无所用其踌躇,亦无须他种势力之干与也。”*袁昌英:《中国妇女参政运动之前途》,第25页。文学、宗教作用于人之心灵与政治、历史不同,文学艺术可以自由地表达自我,获得精神上的超脱,实际上是对于文学艺术审美教育作用的充分肯定。再接着下来,袁昌英指出现代社会的现实情形:科学兴盛、工业发达,而天灾人祸、疾病死亡不断,人之欲望日多,而生活日艰,幸福者不过千百分之十。对于由此产生的困惑,宗教或许可以给予相当多的解决,但由于近代以来宗教裁判所的恶劣影响,让宗教的作用大打折扣。因此,“救济之道,厥惟美术。美术所论,非满足人欲之物件,乃宇宙中各种永存而遍及之意者。美术家用纯洁的眼光描写之以供世人之赏玩。赏玩之下,可使吾人精神获片刻之自由。”*袁昌英:《中国妇女参政运动之前途》,第31页。“欲改良社会,必先改造环境。环境之改造,非借美术之援助不为功。近日教育家之提倡美育,盖亦有鉴于斯耳。”*袁昌英:《中国妇女参政运动之前途》,第45页。这里的美术应该为广义的创造美的艺术活动,创造提供审美即“赏玩”对象,产生审美愉悦,进而激发善行、改善社会环境,美术家、美术作品以及美术活动都是这一美育程序的参与者,可以大大推动中国妇女参政运动和社会进步。一百年前,袁昌英设计的这个方案,立足中国妇女教育和妇女社会地位的现实,融合了她关于美育、唯美主义等的理解和思考,具有较强的实践意义。

(责任编辑:毕光明)

Yuan Changying’s Translation and Selective Acceptance of Aestheticism

WANG Zhong-ping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Hunan Women’s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04, China)

Yuan Changying is one of the earliest literary scholars to accept the influence of aestheticism in China.From 1920s to 1940s,Yuan continuously introduced and translated theories and literature on aestheticism by writing monographs and textbooks, giving lectures at colleges, conducting literary criticism and guiding students’ art society, etc. Aestheticism has exerted an important influence on Yuan’s works in terms of their poetic flavor, artistic beauty, aesthetic expression of the moment, and the vigorous demonstration of character personality, etc. Moreover, Yuan’s acceptance of aestheticism was selective, for she emphasized a comprehensive inspection of the content and the form, abandoned the decadent impact of aestheticism and integrated aestheticism with the then aesthetic movement, thus displaying the academic quality of scientific rationality.

Yuan Changying; aestheticism; introduction and translation; influence

2016-03-17

王仲平(1983-),女,湖南洞口人,湖南女子学院文传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6)-07-00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