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代专题文学史与思想史研究的交融
——评范卫东新著《抗战时期中国散文的自由精神研究》
2016-03-16王力
王 力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徐州 221116)
断代专题文学史与思想史研究的交融
——评范卫东新著《抗战时期中国散文的自由精神研究》
王力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徐州 221116)
“新文学的散文可以说是始于文学革命。”当周作人给出这一判断时,他的着眼点显然在于“文学革命”带来的文学史意义。伴随着新文学的散文发展进程的,有一个重要的思潮始终波澜起伏,那就是借自西方的自由观念。在政治理想言说的层面上,“自由”化身为对民主政治和个人权利等多种内涵的探究;在审美表达的层面上,“自由”体现为对传统散文观念的突破,报告文学和杂文渐次繁荣。从一个多世纪的文学发展历史视野中考察散文书写,已有俞元桂《中国现代散文史》这样的著作;从现代散文批评的角度总结散文观念和文体实验的著作,也有范培松《中国散文批评史》这样的精心之作。而从断代专题文学史角度研究现代散文的,尚不多见,范卫东新著《抗战时期中国散文的自由精神研究》(以下简称《散文自由精神》)便有了特殊的意义。
之所以强调从断代专题文学史角度研究现代散文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原因在于两点:首先,散文书写更多反映作家心灵深处的诉求,而且更多直接倾诉,典型时代的散文书写因此具备典型创作主体精神样本的意义。其次,从近代以来,中国文明的进程屡屡被整体变革或民族战争突然打断,由此形成不同的断代特征,从一个世纪的宏阔视野固然有利于把握文学史的总体流脉,却也容易忽略特定时代语境中的细腻深刻体验与思考。历史书写可以简约,文学史反思不能脱离具体语境和具体命题,尤其不应该脱离具体文学领域的审美嬗变。抗战时期作为民族利益冲突的极端阶段,驱迫大批作家千里流徙,又激发了他们在流徙漂泊中对于中外文化交融的深沉思索。无论就迁徙漂泊人数之多、路途之遥,还是就这种艰难境遇下散文创作的异常繁荣,都不能不承认,抗战时期中国散文有着特殊的研究价值。《散文自由精神》始终扣住战争背景下散文言说的具体形态,以“自由精神诉求”为核心,体现出断代专题文学史与思想史交融互照的学术努力。对于自由精神的言说和探究,本就贯穿着现代散文的发生与发展史,在民族战争背景中自然折射出更加丰富的内涵。
断代文学史研究往往面临一个基本的史学方法困惑,那就是以什么标准去“断”,之所以有那么多著作以“20世纪”或者“现代”或者“新”等词语界定文学史著述,除了一般意义上的“现代文学”有着不容否认的西方文化思想背景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深层原因,那就是研究者都感到“民国”或者“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两个词汇难以完全概括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文学现象。所以出现了命名上的困难,即使近年不断辨析“民国文学”的内涵,仍不足以形成共识。“抗战时期”作为断代标志,不存在这方面的难题,因为这个历史阶段的起始都有明确无误的时间节点,更因为这个阶段的散文书写与战争共振的频率最强,也为探究这一时期散文书写的“自由精神”提供了扎实的逻辑起点,为从中国语境中反观自由精神概念的复杂层次提供了必要的前提。
在这样的逻辑框架中,作者展开的第一章必然是在民族生存(群体生存)的层面上展开思考。这就意味着不仅要辨析“自由”概念的本源,还要把西方重视个体自由的精神传统与中国抗战时期首先要追求群体生存的现实处境结合起来。这方面表现最为突出的,便是报告文学,因为其追求真实的文体特色与抗战初期各种激动人心的事件与人物相得益彰,素材充足而时代需求量大,写作主体、媒介功能和接受主体形成了融洽的合力。《散文自由精神》不仅注重正面报道,就像对萧乾的潮汕地区报道分析的那样,也注重揭露抗战转入相持阶段后的社会弊病,对于曹白《这里也有呼吸》的解读就非常到位。这种研究思路,体现了断代文学史研究的动态思维,在文类梳理的同时兼顾提炼阶段性特征。另外如对萧红、张爱玲等女性散文书写的综合考察也值得注意。20世纪30年代女性散文相对沉寂,“十七年”期间女性作者的性别意识普遍消失,因此抗战时期女性散文书写中流露出的性别意识和现代意识就成为观照现代作家心灵变迁的重要窗口。《散文自由精神》得出的某些判断颇富启发性,比如认为张爱玲和萧红这两个“无家”的现代女性对“家”的理解存在共鸣:“不仅是安栖的空间居所,也是随处可感的一种氛围,一些细节,也是看取周遭的一种眼光。”(105页)这不仅是从女性写作角度作出的阐释,也为人们思考不同左翼作家明显存在的创作心理差异提供了新的思路,而这种创作心理差异一旦上升到左翼作家精神变迁与蜕变的思想史高度,就打开了更大的学术空间。
就“抗战时期”而言,散文凝结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蜕变轨迹;就生活在不同空间中的散文作家而言,散文各自呈现了他们的心灵。学者散文有其放松心灵羁绊的方式,解放区杂文作者放言谠论后的转变也有其历史合理性,甚至沦陷区忆旧小品隐晦闲适的文风背后也有着对于自由精神的强烈渴望。《散文自由精神》在剖析了抗战时期散文言说民族独立自由精神追求的层面之后,深入到不同空间中作家言说自由的不同方式,及其对于自由精神的不同理解。这在文体研究上是必要的深化,就文学史研究来说,是必需的逻辑深入。对于周作人抗战期间散文书写的分析,不仅充分考虑到沦陷区的环境特点,还从自由精神言说的角度细致梳理了周作人的精神立场,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也提供了深化研究这个特殊作家的新思路。“周作人虽然以雍容恬淡的行文,实际上他不具备‘智性’的品格,而对‘彻底的个人主义’的坚守使他的思维呈现出更加明显的经验理性色彩。周作人恰又没有进入真正的哲学思维状态,他只是在大量感性材料的基础上不断强化着自己的‘经验’,而他的经验又是与现实政治距离甚远的,所以在‘文化’的层面上看待周作人及其散文创作,可以体会到许多焕发着自由精神的言说,而一旦置诸‘抗战时期’这一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他的偏狭或者短视就无可避免地显示了出来。”(149页)相对于近年在周作人研究方面的观念冲撞,上述分析也许更合理。
将文学史研究与思想史研究混融,以求得理论含量的提升,是近30年来文学史书写的基本策略,也是不断激发“重写文学史”冲动的源头。不过,断代专题文学研究容易使对象彰显出足够的细节特征,却也容易割裂其与现代思想史的整体关联,这就见出《散文自由精神》的慎重,不仅注重追溯不同散文类型的发生史,还同时追溯其与自由精神言说的思想史渊源。在为民族独立而呼喊的抗战时期,散文还有另外一个概念,那就是为个人灵魂寻找一个泊所。对安于书斋生活的学者而言,默默工作就是对知识分子身份的担当;对于激情如火的左翼作者来说,不遗余力地抨击现实弊政是他们的使命。《散文自由精神》借助抗战语境辨析了“文化人”和“知识分子”的身份内涵差异,通过解读沈从文、曹聚仁、田仲济等作家的作品,作者发现了他们的共同所在,“享受灵魂飞扬的同时必须审视知识分子自身的缺陷”(178页)。灵魂飞扬彰显的是散文文体之美和创作主体的灵魂自由不羁,审视缺陷体现的是创作主体对于“自由”的深度透视,透视是对自我生命内涵的深刻觉悟。在对冰心、苏雪林、袁昌英等女性散文的研读中也都体现出这种辩证的特点。从不同章节的互相照应来看,这部《散文自由精神》清晰地勾勒了抗战时期女性散文书写形态与精神内涵的变迁轨迹。仅就这一点来说,就是许多研究现代散文的成果所忽略的,无论就性别解放还是就努力参与文明进程的角度来说,女性书写都是建构思想史和文学史的基本资源。
断代文学研究是为了更近距离地逼近研究对象,既是一种有效的学术训练,又是发现问题的前奏。历史本身从不停顿,所以,在断代研究视野中彰显的东西,既揭示了某种越来越深厚的传统,也预示了某种可能的挫折。对于储安平《英国采风录》思考中英两国政治文化差异的行为,作者不是基于政治自由主义思想的立场思考,而是基于文学自由精神的立场去分析,“从文学史的视角研究储安平的《英国采风录》,可以发现储安平对本土文化建设的严肃思考,以及这种思考既有英国随笔风范又有现代中国政论色彩的特点”。储安平后来因为《观察》杂志而跌入政治漩涡,人们忽略了他这本《英国采风录》的文学价值。当本书作者将其人其文与萧乾形成比照时,不仅体现了史料运用的新思路,也反映出文学史思维的更新意识,即思想史的资料纳入文学史研究之后,彰显了文学史研究兼重审美表达与思想探索的双重追求。
如果说这本著作还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在对于研究对象的层次划分归类处理方面,仍然没有完全脱出惯有的文学史研究格局。抗战使得大学和各种机构内迁,绝大多数作家随之内迁,原有的居住形态和文化人群落在内迁之后重新组合,无论是京派作家群还是左翼作家群或者原有的文学社团,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事组合。随着延安作为一个政治象征在北方崛起,这个空间对于重庆的文化辐射在抗战后期开始彰显,以何其芳到重庆宣讲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典型标志。期间,作家们在香港、桂林、昆明这几个城市间的辗转迁徙,不仅预示了20世纪50年代之后文学力量的分化组合趋势,也以非常复杂的形态留痕于抗战时期散文之中。如能在这方面深入开掘,必然会将抗战时期散文研究乃至20世纪40年代文学整体研究都推举到一个新的高度。
责任编辑:张超
作者简介:王力(1968-),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G2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8444(2016)03-0414-03
收稿日期:2016-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