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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学术史的华彩乐章
——乾嘉三大史家的学术风范

2016-03-16陈其泰

关键词:赵翼

陈其泰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翔宇论坛】

江苏学术史的华彩乐章
——乾嘉三大史家的学术风范

陈其泰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摘要:钱大昕撰《廿二史考异》、王鸣盛撰《十七史商榷》、赵翼撰《廿二史劄记》是清乾嘉时期三部考史名著,不仅在研究历代正史的版本、文字考订、编纂体例等方面是集大成之作,而且涉及各个时代的事件和人物、制度、社会状况、盛衰大势等广阔领域,提出了丰富的研究课题,共同铸造了乾嘉历史考证学的高峰。同样可贵的是,三位学者又都展现出鲜明的学术个性,在专擅的领域、治学的路数、历史的见识上各具特色。三大家活动在同一时期,彼此交谊深厚、互相推重,共同谱写了江苏学术史的华彩乐章。他们的成就和学术风范对于当今学术的发展仍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乾嘉史学;钱大昕;王鸣盛;赵翼;严密考证;议论褒贬;经世致用

江苏一省人杰地灵,历史上产生过众多风流人物。到了清朝,江苏经济文化发达,更是人文荟萃,英才辈出。王鸣盛、钱大昕、赵翼三位杰出史学家,就是乾嘉时期称誉海内的学术领军人物。这一时期,由于特殊的社会环境,出现了考证学极盛的局面。学者们由考经而考史,在诸如文字训诂、音韵、天文历算、舆地、典章制度、经籍注疏、史实考订,以至校勘、辑佚、辨伪、目录等领域,长期进行窄而深的研究,获得了十分丰硕的成果,形成传统学术后期群星灿烂的局面。它说明中国学术文化蓄积深厚,具有强盛的生命力,在不同时期不同历史条件下能够孕育出各具特色的创造成果,因而使整部中国文化史呈现出波澜起伏、高潮迭现的景象。

乾嘉考证史学三位最受推崇的人物王鸣盛、钱大昕、赵翼,正好都是江苏人,他们堪称江苏文化史的骄傲,共同谱写了江苏学术史上的华彩乐章。

一、三老交谊深厚,共铸学术高峰

饶有兴味的是,三大史家不仅从事学术活动在同一时期,而且年龄相仿佛,故里相距不远,甚至同县,彼此交谊很深,又都高年长寿,辛勤探索达几十年,因而学识渊博,著述丰富。王鸣盛(康熙六十一年至嘉庆二年,1722—1797)较为年长,号西庄,清太仓州嘉定县人,享年76岁。乾隆十九年中进士,时年32岁,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42岁以后告归,居苏州,长期从事讲学、著述活动。主要著作有《十七史商榷》100卷,是对《史记》以下13种正史,加上《南史》《北史》《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实际是19部正史进行考订,称“十七史”是沿用宋人习惯称法。还有《尚书后案》50卷,《蛾术编》82卷。

钱大昕(雍正六年至嘉庆九年,1728—1804)号辛楣,又号竹汀居士,享年77岁。他与王鸣盛同是嘉定县人,曾与王鸣盛同在苏州紫阳书院就读,钱大昕又是王鸣盛的妹婿。少年在家乡被称为神童,27岁中进士,在翰林院供职20余年,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广东学政。47岁那年因父丧归家,从此不再入京供职,在太仓、苏州主持书院及著述长达30年。最主要的考史著作是《廿二史考异》100卷,所谓“廿二史”,是指“二十四史”中除《旧五代史》和《明史》以外的22部正史。还有《十驾斋养新录》20卷(以后又有所得,编为《养新余录》3卷),《潜研堂文集》50卷。

赵翼(雍正五年至嘉庆十九年,1727—1814)号瓯北,享年88岁,江苏阳湖(今常州)人。少年时即酷爱古代散文、诗词的钻研、写作。因家境极贫穷,23岁被迫到北京谋生,不久即凭借文才“名动辇下”,被翰林院掌院学士刘统勋请到家中协办文墨之事。次年,赵翼在北京中举。他的文才又被大学士汪由敦所赞赏,遂入馆汪家,并代笔劄,历时八九年。汪家藏书万卷,汪由敦本人兼通经史,这段经历对赵翼的成长意义极大。乾隆十九年,赵翼入选内阁中书舍人,后又任军机处章京。乾隆二十三年中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先后修纂《平定准葛尔方略》等官书。后任广西镇安府知府,前后三年余,在整饬吏治、安边抚民、革除弊病等方面多有善政,深受当地民众爱戴。又调任广州知府,不久即以亲老乞养归,回到江苏主讲书院、研治史学。其代表作为《廿二史劄记》,36卷,乃是其数十年精力所萃,考证自《史记》至《明史》共24部正史(唐史和五代史都包括新旧两部)。另有《陔馀丛考》《檐曝杂记》《皇朝武功纪盛》《瓯北诗抄》《瓯北诗话》等。

尤为可贵的是,王鸣盛、钱大昕、赵翼三人都是学识渊博、著作等身的考史巨擘,治学领域相同,考证方法相通或相近,而彼此交谊深厚,互相推重,具有崇高的学者风范。仅举几例,如:钱大昕对王鸣盛的代表作《十七史商榷》评价说:“主于校勘本文,补正讹脱,审事迹之虚实,辨纪传之异同,于舆地职官、典章名物,每致详焉。”[1]卷四八钱大昕又曾写有诗句高度评价王鸣盛的学术造诣:“经传马郑专门学,文溯欧曾客气驯。”赵翼也赞誉王鸣盛考证《尚书》的成就,说“公最精郑学”,在挽诗中又言“儒林果失郑康成”,比喻因王氏去世,经学遭到巨大损失。王鸣盛称誉赵翼的诗作,对于赵氏写于广西边境的诗篇尤为赞赏:“其出塞之作,境奇诗亦奇,皆人闻所未闻,目所未睹。恍挟我之尻轮神马而翱翔于万里之外,快矣哉!”王鸣盛又推崇钱大昕在金石文字上搜求既博且精,运用在考史上成就特出。王氏认为,中古时代学者已开始注重考释金石。“专著为一书者,自欧阳修始,此后著录甚多。论其完备凡六家。自欧阳外,则赵氏明诚,都氏穆,赵氏崡,顾氏炎武,王氏澍,斯为具体而以跋入文集者。……朱彝尊始足并列为七焉。最后余妹婿钱少詹竹汀《潜研堂金石文跋尾》乃尽掩七家,出其上,遂为古今金石学之冠。”又称钱氏最出色者,“以治金石,而考史之精博,遂能超轶前贤”[2]。王氏的看法很有见地,钱大昕给人的最大启发,是运用金石文字证史。从学术发展看,王国维把碑刻文字扩大到甲骨文、金文,以之与历史文献互证,便成为在20世纪享有盛誉的“二重证据法”。

更为典型的事实是,当嘉庆五年(1800)《廿二史劄记》刻成之时,74岁的赵翼带着它专程从家乡常州到苏州,送给比他小一岁、但名气很大的钱大昕征求意见,钱氏为他作序,作了极高评价:

(先生)所撰《瓯北诗集》、《陔馀丛考》,久已传播士林,纸贵都市矣。今春访予吴门,复出近刻《廿二史劄记》三十六卷见示。读之窃叹其记诵之博,义例之精,论议之和平,识见之宏远,洵儒者有体有用之学,可坐而言,可起而行者也。[3]

钱氏推许此书“有体有用”,即发扬了儒学经邦治国之体,具有经世之用。又盛赞赵翼探究中国历史上治乱兴衰的变化,显示出宏远的见识,因而使年老衰病的他,读后精神为之振作。这些话,完全符合赵翼著史的宗旨和书中的内容,绝非虚夸客套,而且,可以视为钱大昕这位在考证学领域具有通识的学者对于赵翼过人的史识,表示了衷心的敬佩。学问越深态度越谦虚,大学者之间如此互相推重,确是乾嘉时期江苏学坛的佳话!

乾隆四十五年(1780)钱大昕撰成《廿二史考异》,继其后,王鸣盛于乾隆五十二年撰成《十七史商榷》,赵翼于嘉庆五年(1800)撰成《廿二史劄记》,这三部名著都有总结性的特点,纵贯中国历史上下两千年,不仅在研究历代正史的版本、文字考订、编纂体例等方面是集大成之作,而且涉及各个时代的事件和人物、典章制度、历史地理、氏族、社会状况、风俗变迁、盛衰大势等广阔领域,提出了丰富的研究课题,大大开阔了人们的视野,共同铸造了乾嘉历史考证学的高峰。而同样可贵的是,三位史学大家又都展现出各自鲜明的学术个性,在专擅的领域、治学的路数、历史的见识上各具特色。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有一段扼要的评论:“清代学者之一般评判,大抵最推重钱,王次之,赵为下。以余所见,钱书固清学之正宗,其校订精核处最有功于原著者;若为现代治史者得常识助兴味计,则不如王、赵。王书对于头绪纷繁之事迹及制度为吾侪绝好的顾问,赵书能教吾侪以抽象的观察史迹之法。”

晚清文人李慈铭曾在他阅读的《十七史商榷》书上写了如下批语:“赵书意主贯串,便于初学记诵;此与钱书,则钩稽抉摘,考辨为多,而议论淹洽,又非钱之专事校订者比矣。”又说,此书“考核精审,议论淹通,多足决千古之疑,著一字之重”。共同铸造了乾嘉考证史学辉煌的三大家,却又在学术史上各自展现出鲜明的学术特色。

二、钱大昕:严密精良的考证方法

钱大昕声誉最著,如段玉裁称誉他“于儒者应有之艺无弗习,无弗精”,是“自古儒林”中一位很难得的“合众艺而精之”的学者。阮元为钱大昕所著《十驾斋养新录》作序,称他的考经考史成就是“无不洞彻原委”。钱氏获得如此盛誉,即因为考证学处于峰巅,士人视考证即学问之全部的原故。钱氏的考证方法堪称精审优良,或以不同版本互校,订正刊本的错误;或用本书的纪传表志互校,发现差异,判别是非;或以其他记载校正本书错误,包括杂史、诗文、碑传、笔记、方志、金石文字,广泛用来参校。他还自觉地要求自己做到“择善而从,非敢固执己见”,此尤深合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论述清代朴学家优良的方法所言:“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4]35“盖无论何人之言,决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既得间,则层层逼拶,直到尽头处;苟终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此种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4]25梁启超的概括和评价,正符合钱大昕广参互证、追根穷源的考证特点。

例如,《汉书·地理志》是我国最早的关于古代行政区划和地理沿革的文献,具有极高的价值。但其中也有误载或难以理解的地方。钱氏运用纪传表志互校,辨正了几个重要问题,直破千百年之谬。汉武帝新开河西四郡(武威、酒泉、张掖、敦煌)的确切年代,是西汉历史上关系不小的问题。《汉书·地理志》记载云:“武威郡故匈奴休屠王故地,武帝太初四年开”;“张掖郡故匈奴昆邪王地,武帝太初元年开”;“酒泉郡武帝太初元年开”;“敦煌郡武帝后元年,分酒泉置”。而据《武帝纪》所载,四郡设置时间均与《志》不同。《纪》《志》之所载,必有一是一非。钱氏根据周密的考证解决了这一问题。武威、张掖两郡,《志》中明言故匈奴王地。钱氏引证《武帝纪》所载:元狩二年,“秋,匈奴昆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合四万余人来降,置五属国以处之。以其地为武威、酒泉郡”。据此,《纪》已明言此二郡设郡时间为元狩二年,因昆邪王来降,以某地置此二郡,此于事于理均相符合,无可怀疑。钱氏再引证《武帝纪》元鼎六年载:“又遣浮沮将军公孙贺出九原,匈河将军赵破奴出令居,皆二千余里,不见虏而还。乃分武威、酒泉郡置张掖、敦煌郡,徙民以实之。”据此,钱氏进一步考证张掖、敦煌二郡设置时间应为元鼎六年。并认为:“敦煌为酒泉所分,则张掖必武威所分矣。四郡之地,虽皆武帝所开,然先有武威、酒泉,而后有张掖、敦煌。以内外之词言之,武威、酒泉,当云‘元狩二年开’;张掖、敦煌,当云‘元鼎六年分某郡置’,不必云‘开’也。昆邪来降在元狩间,而《志》以为太初,张掖乃武威所分,而《志》以张掖属元年,武威属四年,皆误。”[5]汉书考异二河西四郡设置时间及先后关系长期存在的疑问至此冰释。*钱大昕对河西四郡设置时间的考证,一向为历史地理研究者所推重。另外,20世纪初叶以来,在中国西北地区的敦煌、居延等地出土了大批汉代简牍,劳榦、陈梦家等学者利用汉简作考释、研究,对河西四郡的设置年代提出了新看法,也值得注意。劳榦据居延汉简编号313.12A(《居延汉简释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196—197页)简文列举了河西其他三郡,唯独没有武威郡等史料,推测武威郡设置年代介于元凤三年十月与地节三年五月的十年间。陈梦家则据居延地节二年六月简,考证后来作为武威郡治的姑臧当时尚属张掖管辖,推定武威置郡至少在地节二年之后(见陈梦家:《河西四郡的设置年代》,《汉简缀述》中华书局1980年版)。说明钱大昕根据对文献的严密考证,对河西四郡设置年代已取得值得重视的成果,而随着新的考古文物的不断发现,对此问题尚需作进一步考辨和论定。

又如,《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建武十三年,“省并西京十三国:广平属钜鹿,真定属常山,河间属信都,城阳属琅邪,泗水属广陵,淄川属高密,胶东属北海,六安属庐江,广阳属上谷”。此即为东汉初根据西汉末年“郡大国小”的情况,而对封域甚小的王国进行“省并”即撤销,将其属县归入邻近的郡国。但这段记载所列举的只有九国,与“十三”之数不符。李贤注《后汉书》,于此即注云:“据此惟有九国,云‘十三’,误也。”至于错在哪里,李贤指不出来。千年之后,至钱大昕才考辨出致错的原因,他指出应改成:“省并西京十(三)国:广平属钜鹿,真定属常山,河间属信都,城阳属琅邪,泗水属广陵,淄川(属)、高密、胶东属北海,六安属庐江,广阳属上谷。”去掉“三”“属”,即豁然贯通。钱氏以本纪与《续汉书·郡国志》互证,据《郡国志》,北海国下云,建武十三年省淄川、高密、胶东三国,以其县属*按,其时以高密四县封邓禹,胶东六县封贾复,故不立三国而并属北海。。据此证明高密与淄川同在省并之内,非以淄川属高密也。《郡国志》另一处又称,世祖省并郡国十。现将高密计入省并之列,正合十国之数。可知是在唐初之前传抄过程中,将十国误衍“三”字,“淄川”下又误衍“属”字[5]卷十“后汉书一”。钱氏成功地运用广参互证、缜密分析、追根求源的考证方法,勘破千年之误,使问题真相大白。又如,汉初大封诸侯王,但是诸侯王国之国都《汉书·地理志》中仅记载了寥寥几处,余者阙如,读史者也感到茫然。钱氏则据《史记》有关的纪、志、表、传各篇,以及《水经注》《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等相互参证,考得楚王韩信都下邳,梁王彭越都定陶,济南王都东平陵,济川王都济阳等34个诸侯王国国都所在地[6]。又如,《三国志·诸葛亮传》载“亮与徐庶并从”。裴松之对此注云:“《魏略》曰,庶先名福,本单家子。”有的人将“单家”错误地理解为姓单(音善),而全不明白这是反映当时门阀观念已经形成的史料。钱氏连举了裴《注》其他四处称“单家”,及《后汉书·赵壹传》所称“单门”,证明“凡云单家者,犹言寒门,非郡之著姓耳。……流俗读单为善,疑其本姓单,后改为徐,妄之甚矣”[7]。

推求义例以决疑难,是乾嘉考证学成熟的标志之一。乾嘉卓越学者重义例是共同的,戴震区分《水经注》经与注混淆问题,即是著名例子。钱氏有“读书当求义例所在”的名言[8]。他考史自觉地运用义例法,即通过大量个别事例之分析、归纳,得出研究对象之规则;然后以掌握之义例,推而求之,解释史实,考订错误。换言之,义例法即是钱氏对于分析、归纳之逻辑方法的自觉运用,这也表明钱氏考史方法与近代科学方法相符合,故为近代学者所继承和发展。

钱氏精通西汉历史地理的考证,即赖于运用“义例法”。他分析、归纳《地理志》,得出三项义例:(一)“《志》所载郡国,以元始二年户口为断”。由此,说明《志》所载西汉行政区划、建制是前后变动的,并非固定不变。凡武、昭以前所封侯国,而至西汉末国已除者,《志》均不载。(二)钱氏又拿《志》与《王子侯表》《外戚恩泽侯表》相对照,成帝绥和以后所封(按,共14侯国),《志》均未载,这证明“《志》中所书侯国,盖终于成帝元延之末”。即,一篇《志》内,不同时期的行政区划状况并存。故不能认为《志》所反映是整齐划一的。(三)《汉书》武帝以前人物的传,所涉及的地点和区域建制,均据武帝以前之郡县。故同一《汉书》中,《志》与各传所载地名、行政区划并非完全一致,各反映了不同时期的地理、政区状况,必须具体而论,不能固执一端而认为此是彼非。钱氏为此写了《侯国考》[5]卷九“侯国考”,表明他以动态观点研究《汉志》,善于总结其“义例”,故对近代治历史地理者有深刻的启发。

钱氏又重视总结古籍避讳的义例,被陈垣称誉为“以避讳解释疑难”而最突出者。陈垣因受其影响而著成《史讳举例》《校勘学释例》两书,在前书序言末行,陈垣特意写上:“1928年2月16日,钱竹汀先生诞生二百周年纪念日,新会陈垣。”表达对钱氏考证学成就的崇高敬意和继承钱氏学术的明确态度。

钱氏运用避讳义例,解决了有关古籍版本或内容的诸多疑难问题。一类是因明避讳之义例,断定版本年代。《潜研堂文集》卷三四《答卢学士(文弨)书》,辨正卢氏所校《太玄经》认为是北宋刻本之不当。主要理由是,此书署衔:“充两浙东路提举茶盐司干办公事张寔核勘。”钱氏考定,宋高宗建炎年间,避高宗赵构名讳,始改勾当公事为干办公事。据此署衔,即是南宋刻,非北宋刻。

钱氏还从总结裴松之注的义例,辨正《三国志》流行版本中将《杨戏传》末注文与正文混淆之误。因杨戏撰有《季汉辅臣赞》,所赞颂人物,大多在《三国志》中有传,故陈寿摘载赞文以相补充。有赞辞而无事迹者,陈寿简单补记了事迹。裴松之为《杨戏传》作注,又引了《益都耆旧杂记》载王嗣等三人事迹作补充。乾隆年间流行的版本,则误以这段注文作为正文。钱氏考史,总结出裴松之注往往连带附录相关材料以传异闻之义例,指出此是裴松之引《益都耆旧杂记》注李孙德、李伟南,连及将陈寿原文中所未载之王嗣等三人事迹,也引而作注。运用义例法之成功,使钱氏发前人未发之覆,纠正了《三国志》版本中一个不应有的失误。

三、王鸣盛:考核精审,议论淹通

王鸣盛的学术特点,被李慈铭评价为“考订精审,议论淹通”,这是很恰当的。但以往有的学者曾对王氏加以讥议,原因是他在个别处考证不够准确,但此乃小疵,不能掩其大醇。研究王鸣盛史学,只是论及他在校正文字和考订史实方面的成就远远不够,需要更深入地开掘更有价值的内容,即他探究历史问题的通识和他独到的议论,珍视他所提出的课题对后人的有益启发。《十七史商榷》中最有光彩的地方,在于王氏对一系列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评论,从论楚汉相争策略的得失、司马谈父子学术思想的异同、汉代的刺史制度、口赋和常平仓,直至晋唐间若干重要的政治史问题、陈寿和范晔等重要史家的思想倾向,以及总结著史的直笔要求和史料运用,等等。由于以往的研究停留在表层认识的缺点,以致在涉及王氏这些议论时,轻易地用“自相矛盾”或“体例不纯”的话遮盖过去,不加深入研究,实则这些地方正是将研究工作向前推进的突破口。作为一个朴学家,他自觉地寻求历史记载的真实正确和明晰可信,这就是理性精神的表现。在当时,要做到这一点殊非易事。他具有与陈规旧见斗争的勇气。由于千百年来唯心思想的流行和科学水平的限制,史书中大量存在主观臆断和曲笔伪托,因世代相仍而成为人们顽固的偏见,王氏却具有破除传统旧见的勇气,去探求历史的真相。他没有像同时代的另一些学者那样走向烦琐主义,而能注重思想性,探求和阐发有意义的历史问题。王氏的成就不唯完全可以同钱大昕、赵翼相并提,而且就其兼具专深的功力和宝贵的识断而言,他在整个乾嘉一代学者中也应居于突出人物之列。

王氏考辨制度的特点是,他往往能选择在历史上关系甚大而被人忽略的问题,从分散的材料中钩稽贯串,加以分析,揭示出这一制度的沿革和影响。他第一个重视研究汉代十三部刺史职掌的问题。西汉文帝已觉察控制藩国问题不容忽视,至景帝时吴楚七国乱后局面更加严重,故武帝元封以后即常置十三部刺史。有关刺史的职掌,《汉书·百官公卿表》称:“掌奉诏条察州”,颜师古注引《汉官仪》云部刺史按六条察问,仅一条察强宗豪右,其余五条察二千石。王鸣盛把《汉书》《后汉书》《续汉志》有关篇章的记载联系起来,论证部刺史有一项重要的职掌,是“督察藩国”。他指出:吴楚乱后,朝廷对藩国“防禁益严,部刺史总率一州,故以此为务”。举出《汉书》之《高五王传》载青州刺史奏菑川王刘终古罪;《文三王传》载冀州刺史林劾奏代王刘年罪;《武五子传》载青州刺史隽不疑获知齐孝王孙刘泽等谋反,收捕泽以闻。这些都是刺史督察藩国的明证。他进而论述刺史一级官职具有“权甚重而秩甚轻”的特点,“盖所统辖者一州,其中郡国甚多,守、相二千石皆其属官,得举劾,而秩仅六百石。治状卓异,始得攫守、相”*王鸣盛有关部刺史的考辨,见于《十七史商榷》卷14“十三部”“刺史察藩国”“刺史权重秩卑”“刺史隶御史中丞”各条。。因而对汉代刺史制度及朝廷与藩国之间斗争的复杂性作出新解。关于西汉的常平仓,他指出:这一制度本来于民于官有利,但实行中“猾吏贪胥上下其手”,结果造成弊端。进而认为:“自古积粟之法莫善于在民,莫不善于在官。”[9]卷13“常平仓”条写出了他对减轻民众负担的关心。

王鸣盛这种注重政治制度大事和关心民生的史识,在他论述魏晋以降历史问题中有明显的发展。九品中正制是曹魏以后长期实行的选举制度,但对其渊源和实行情况史载不详。王鸣盛钩稽多方面的材料,探讨这一制度的渊源和实质。他上溯东汉末,当时荐举人才为清议所左右,“名士互相品题,遂成风气,于朝廷用人,率多用之”[9]卷40“州郡中正”。王鸣盛着重指出:所谓举荐论品行不过是表面文章,其实质则是,“中正所重门第,自魏晋至六朝皆然”[9]卷40“州郡中正”。可谓一语道破。州郡中正官皆由著姓士族担任,他们握有重任,品藻人物实以门第为标准,重高门而卑寒士。历东晋、南朝,“中正之设,专以门第定人才高下矣”[9]卷40“州郡中正”。王氏所引《文选》中所载沈约的言论就是突出例证,他竟以中正官名义,上疏奏劾一个不严格遵守门第界限的官员是“蔑祖辱宗”*参见《文选》卷40《沈约奏弹王源一首》。沈约当时身份是“给事黄门侍郎兼御史中正、吴兴邑中正”。王源本门第甚高,是晋右仆射王雅之曾孙,嫁女于吴郡满璋之子鸾,而满璋姓族,土庶莫辨,故被中正官沈约奏劾。。

王鸣盛对晚唐政治史的研究尤有建树。他分析唐代宦官掌握兵权是酿成祸乱的根源,对于历来备遭唾骂的革新派人物王叔文,大力加以褒扬,表现出非凡的胆识。王叔文是顺宗朝与宦官势力作斗争的正直朝臣,他领导进行了一场改革。这样一个革新派,却遭到历代封建保守人物的嫉恨,骂他“以邪名古今”“千古之败类”!《资治通鉴》笔下的王叔文,也被加上诸多恶名:“奸诈”“朋党专恣”“弄权纳贿”“欲夺兵权以自固”[10]。王鸣盛以充分的史实、深刻的分析,肯定了王叔文的进步作用。第一,褒扬王叔文的革新措施具有“改革积弊,加惠穷民”的意义。认为:“(叔文)用心则忠,世恶之太甚,而不加详察。《旧书》亦徇众论,然《顺宗本纪》所书,一时善政甚多。考顺宗在东宫,叔文被知遇,及即位,遂得柄用。然则叔文之柄用仅五、六月耳,所书善政皆在此五、六月中。”并且一一列举王叔文的革新措施:二月,贬京兆尹李实为通州长史;同月,诸道除正敕率税外,诸色杂税并宜禁断,除上供外,不得别有进奉;又罢五坊宫市。三月,出宫女三百人于安国寺,又出掖廷教坊女乐六百人于九仙门,召其亲族归之。五月,以右金吾卫大将军范希朝为神策统军,充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兵马节度使。六月,诏令凡贞元二十一年十月以前百姓所欠诸色课利租赋钱帛,共五十二万六千八百四十一贯、石、匹、束,并除免。七月,赠故忠州别驾陆贽为兵部尚书,赠故道州刺史阳城为左散骑常侍。总起来,王氏对王叔文“永贞新政”作了很高的评价:“黜聚敛之小人,褒忠贤于已往,改革积弊,加惠穷民,自天宝以至贞元少有及此者!”[9]卷74“顺宗纪所书善政”条第二王氏针对司马光错误指责王叔文“欲夺兵权以自固”,论述王叔文此举是为挽救唐后期的危难局势。他强调宦官掌握兵权是造成唐后期政治混乱的关键问题,认为:由于德宗委任宦官掌握左右神策、天威等军,又置护军中尉、中卫军分提禁兵,是以“威柄下迁、政在宦人,举手伸缩,便有轻重。且慓士奇材则养以为子,巨镇强藩则争出我门”。祸乱由此而生。因此王叔文谋夺宦官兵权绝不是企图稳固私位,而是忠于唐室、忠于国家的行动。并且称赞王叔文所任用的“八司马”也皆一时之选:“无论刘禹锡、柳宗元,才绝等伦。即韩晔亦有俊才;陈谏警敏,一阅簿籍,终身不忘;凌隼有文学;韩泰有筹画,能决大事;程异居乡称孝,精吏治,厉己竭节,矫革积弊,没无留赀。”还举出柳宗元是受王叔文牵连而废黜的,但他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却称道王叔文的才能品格,自谓“与负罪者(指王叔文)亲善,奇其能,谓可共立仁义、裨教化”,又为王叔文之母刘夫人作墓志铭,称赞叔文“坚明直亮,有文武之用”。王鸣盛认为,柳宗元的评论“特为具服”,“道其实耳”![9]卷89“王叔文谋夺内官兵柄”条

王鸣盛敢于肯定革新派的历史作用,在当时是很进步的思想。他一扫千年来各种守旧人物加在革新派领袖身上的诬枉不实之词,赞扬了正直人物对邪恶势力的斗争。其视野达到唐代后期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显示出具有开阔的眼光。可以说,王鸣盛的有关论述是18世纪晚唐政治史研究的一个突破。对比17世纪中叶王夫之对王叔文的评论,二者有相通之处。王夫之也肯定王叔文“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但又贬责他的动机和品德:“器小而易盈,气浮而不守”,“胶漆以固其类,亢傲以待异己,得志自矜”*王夫之《读通鉴论》卷25“顺宗”。又,王夫之的著作是在道咸年间才由邓显鹤搜集刊印的。。这又跟保守派观点部分妥协。王鸣盛则说:“叔文行政,上利于国,下利于民,独不利于弄权之阉宦,跋扈之强藩。”[9]卷74“顺宗纪所书善政”条他支持历史上革新派的态度何等鲜明!在这个问题上,王鸣盛的见解超过王夫之。况且王夫之《读通鉴论》当时并未流传,王鸣盛所论更具有力辟众议的勇气。王鸣盛以是否改善政治为标准,明确表示自己的爱憎褒贬,丝毫不含糊其词。熟悉唐史的李慈铭对“顺宗纪所书善政”条表示激赏,说:“此论千古巨眼。”[11]195他赞成王氏对王叔文、李训夺取宦官兵权的评论,因为:“中人久统两军,将校皆已帖伏,惟知有中尉,不知有天子……尔时宦将已中外蟠结,牢不可破。”[11]201-202

应该着重指出,王氏论史以改善政治为标准,而他尤其关心国计民生,关心减轻民众的重负。他对王叔文当政后立即罢宫市之事论列甚详,即因为宫市“乃宦官所为害民之事”[9]卷74“顺宗纪所书善政”条。这一思想,更突出地贯穿在他对《宋书》和《南史》有关记载的比较之中,明确地把史书能否反映民生疾苦,作为衡量史识高下的重要原则。王氏赞扬沈约《宋书》中同情农民负担沉重、受商贾剥削之苦的议论,誉之为“卓然至论”,批评李延寿撰《南史》,往往删掉有关“民生疾苦、国计利害”的内容和议论,是缺乏史识,斥之为“无学浅陋儒”,褒贬十分鲜明!《宋书》有良吏传,载孔传恭、孔灵符、羊玄保、羊希、沈昙庆等人事迹,立传的宗旨,是取其“治民有惠政者”。如《孔灵符传》,载有关山阳湖田议,13人的议论全载;《羊玄保传》载吏民亡叛罪同伍议,《羊希传》载占田泽以盗论议。王鸣盛称赞这些篇章“皆因其有关于小民生着之计,载之极详”。又特意引述沈约一段议论。沈约同情农民负担之苦,认真探求赈救灾荒的办法,又以元嘉、大明年间的灾情和措施相比较,“见仓储之为急,而欲行常平,常平行,则商贾不得操其奇赢,而无粜贱籴贵之患”。王氏对这番议论极表赞赏。同时批评《南史》对上述记载和议论的处理极为不当:“既迁移其篇次,而于湖田议竟尽削去。羊玄保、羊希二议亦仅存十一。其论赞每袭取旧文,而于此篇之卓然者反弃不用。《南史》意在删削见长,乃所删者,往往皆有关民生疾苦、国计利害。偶有增添,多谐谑猥琐,或鬼佛诞蔓。李延寿胸中本不知有经国养民远图,故去取如此。”[9]卷60“宋书有关民事语多为南史删去”条乾隆年间号称天下升平,考证学风方炽于世;在此情况下,王鸣盛却能借论史来表达自己“经国养民”的志趣,足见其思想之深刻、见识之宏远。从上述讲汉代常平仓制度,以至论南北朝和唐代史事,都共同体现出这种宝贵志识。

四、赵翼:提挈一代大事,探究治乱兴衰之故

赵翼《廿二史劄记》同属考证派著作,而书中对“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极为关注,故又具有史论色彩。赵氏运用归纳比较的研究方法,善于从分散的材料中发现其联系,钩稽贯串,归类排比,进行分析评论,往往能提出比较重大的问题,反映出一个时期历史的特点。钱大昕为他作序,高度评价赵氏著作见识宏远,是儒者有体有用之学,可坐而言,可起而行者也。近代以来,对这部有特色、有见识、于读史研史很有帮助的著作,称誉者又何止梁启超一人,著名史学家陈垣也曾表达对赵书的十分推重。书中精彩的条目,可“为现代治史者得常识助兴味”者甚多,随便列举,即有“汉初布衣将相之局”“党禁之起”“九品中正”“贞观中直谏者不止魏徵”“六朝清谈之习”“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唐节度使之祸”“明言路习气先后不同”“明代宦官先后权势”等,有的条目确能表达他“经世致用”的著史目的。

赵翼在史识上比同时代人明显高出一筹,成功地运用联系和变易发展的观点来研究历史,此乃得力于他有朴素进化的哲学观指导。处在当时崇尚考据、不喜议论的时代,赵翼的朴素进化观点不是在史著中直接论述,而是在诗句中以形象的手法表达。他有两首有名的诗作:

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

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

李杜文章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12]

这两首脍炙人口的诗作,本是针对当时文坛上的复古倾向而发,但它们却以清新生动、浅显易懂的诗句揭示出一种哲理,一种变革的历史观点:新陈代谢是社会发展变化的普遍规律,人类总是后代胜前代,不断地追求变革、创新,古人的东西再好,如果泥古不变,也必然要陷于陈腐,被前进的时代所淘汰。赵翼生在考据盛行、“唯古为贵”的乾嘉时代,这些诗作所表达的提倡变革创新的观点,无疑是理论思维的一次激动人心的闪光!

赵翼充满着探求新知的热情,善于从所接触的事物获得哲理的启示,因而他的认识领域保持着源头活水。他有诗句记述每游一次西湖都能获得新的观察之体验:“独兹西子湖,我来亦已屡,一到一回新,不厌三四五,始识无尽藏,今览非昔睹。”

赵翼所概括的本人著述宗旨值得我们仔细体味:“至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13]赵翼由此揭示出:他研史的重要目的,是探讨历史时势的变化,并且要究明治乱兴衰的内在原因,这种治学志识,在乾嘉朴学时代实为凤毛麟角,难能可贵。尤应注意者,赵翼自认他是顾炎武经世学风的继承者。

《劄记》的史论特色,首先表现在赵翼注重探究历史的“势”和“变”,他总结了这样的警句:“读史者于此,可以观世变也。”[14]卷20“唐前后米价贵贱之数”条从西汉初政治局面的特点,东汉的党锢,魏晋南北朝实行九品中正制,南北朝时期的门阀制度,一直到明代政治腐败和民众沉重负担等多方面重要问题,都在他探讨和分析的范围之内。他论述汉初布衣将相局面的变化,就是“善于捉住一时代有特别意义之问题”的典型。他首先归纳概括出,汉初政治局面出现了由世侯世卿贵族到“布衣将相”的重大变化。汉初众多文武大臣都出身低下,萧何、曹参等曾任下级属吏,其余陈平、王陵、陆贾、郦商、郦食其、夏侯婴等都是来自乡里的平民。樊哙、周勃、灌婴更加贫贱,分别以屠狗、织薄、贩缯为业,娄敬则是輓车的戍卒。“一时人才皆出其中,致身将相,前此所未有也。”紧接着,赵翼分析这个变化经历了渐变,始于战国,定于汉初。故称“盖秦、汉间为天地一大变局”[14]卷2“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条。

《劄记》卷十九“贞观中直谏不止魏徵”条,层层深入地论述唐太宗纳谏作风与极其重视吸取隋亡教训的关系,总结封建统治“多难兴邦”的规律,此篇尤为乾嘉时代的大议论。赵翼首先肯定贞观直谏之臣首推魏徵,表达对贞观君臣间开明的政治风气的由衷向往:“太宗尝谓徵曰:‘卿前后谏二百余事,非至诚何能若是。’又谓朝臣曰:‘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我但觉其妩媚耳。’徵以疾辞位,帝曰:‘金必锻炼而成器,朕方自比于金,以卿为良匠,岂可去乎。’”称赞贞观君臣可说是实现了古人对开明政治的理想。赵翼接着推进一层,指出其时直谏者不止魏徵,遍举新旧唐书中各传,说明其时薛收、孙伏伽、温彦博、虞世南、马周、王珪、姚思廉、高季辅、戴胄、张玄素、褚遂良、李乾祐、柳范、刘洎等,都曾对唐太宗直谏面争。其中,虞世南谏田猎,谏山陵之制不宜过厚,谏宫体诗不宜作,谏无以功高自矜、无以太平自怠,都针对比较重要的问题,不留情面地提出谏阻意见,太宗嘉许说:“群臣皆如世南,天下何忧不理。”太宗还在宴请虞世南诸位大臣的酒宴上,称赞这些诤谏大臣敢于“批逆鳞”,赵翼由此引出论断:“诸臣敢谏,实由帝王之能受谏也。”中肯地分析了在专制主义体制之下,官员是否敢于建言,开明政治局面能否出现,掌握最高权力的君主实处于矛盾的主要方面。这是论述的第三层。第四层,赵翼再深入一步提出,唐太宗是平定天下、智力过人的君主,按常理应该自视甚高、惯于随意驱使臣下,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乃虚怀翕受,惟恐人之不言,非徒博纳谏之名,实能施之政事,其故安在哉?”赵翼回答说,根本原因是“亲见炀帝之刚愎猜忌,予智自雄,以致人情瓦解而不知,盗贼蜂起而莫告,国亡身弑,为世大僇……此太宗所亲见也。惟见之切故惧之深,正张廷珪所云,多难兴邦,殷忧启圣。”赵翼所总结的这一客观规律是极其重要而深刻的。唐的兴起正是建立在吸收隋亡教训基础之上,魏徵等贤臣告诫唐太宗:隋炀帝恃其富强,不虑后果,驱天下以纵己欲,导致身死国亡,“陛下应以隋为鉴”。赵翼真正做到能从历史动因总结唐初开明政治局面形成的时代条件:“此当时君臣动色相戒,皆由殷鉴不远,警于目而惕于心,故臣以进言为忠,君以听言为急。”读者随着赵翼层层深入的分析,由魏徵直谏而认识群臣诤谏形成风气;又进而认识关键在帝王能受谏:又进而认识由于特殊的时代条件才产生这一局面。不仅获得关于隋末唐初政治人物的大量感性认识,更在哲理上受到深刻的启示。论述至此,本已相当完满。但赵翼犀利的议论却一发不可收,至文末又向前逼进。由于条件变化了,唐太宗纳谏的态度也起了变化。“其后勋业日隆,治平日久,即太宗已不能无稍厌。”故魏徵作了言简意赅的描述,贞观之初是导人以言,态度主动恳切,三年后见谏者悦而从之,主动性已有不同,近一二年则勉强受谏,心中却有老大不愉快。“是可知贞观中年,功成志满,已不复能好臣其所受教。”有功而产生志满,志满而听不进别人的话,曾以开明形象出现的唐太宗也逃脱不了这一规律。最后,赵翼笔锋一转,更尖锐地提出具有现实意义的论点:艰苦创业的人物尚且如此,那么对于生活在太平逸乐环境的君主来说,受谏就更困难了。“惧生于有所惩,怠生于无所儆,人主大抵皆然。若后世蒙业之君,运当清泰,外无覆车之戒,而内有转圜之美,岂不比太宗更难哉!”赵翼的这些话,实际上暗示着统治者骄傲疏怠,即孕育着行将到来的危险。这里生当太平时日的“人主”当然也包括在逸豫环境中做皇帝的“十全老人”乾隆,细心的读者于此不难体会赵翼“经世”的微旨。

五、三大家卓越成就对后人的启示

探讨江苏学术史上钱、王、赵三位杰出史家既共同铸造学术高峰,又各自展现其鲜明学术特色的成就与风范,对于我们今天治学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其一,通过剖析乾嘉三大家共同铸造学术辉煌、又各具鲜明学术个性,再一次证明中国学术史是一座巨大的宝库,每一时代都会形成具有独特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的学术文化高峰,蕴含着我们民族深邃的智慧,体现出先辈的伟大创造力。江苏省的文人学者又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这是一笔极其珍贵的思想遗产,值得我们深入发掘和总结,作为当今创造新文化的巨大动力。

其二,学术研究要有扎实的功底,要有坚韧的毅力,摈弃虚荣心和浮躁习气,要有不辞劳苦攻坚克难的精神。王鸣盛曾真切形象地讲自己探索的甘苦:“暗砌蛩吟,晓窗鸡唱,细书饮格,夹注跳行,每当目轮火爆,肩山石压,犹且吮残墨而凝神,搦秃管而忘倦。时复默坐而玩之,缓步而绎之,仰眠床上而寻其曲折,忽然有得,跃起书之,鸟入云、鱼纵渊,不足喻其疾也。顾视案上,有藜羹一杯,粝饭一盂,于是乎引饭进羹,登春台飨太牢,不足喻其适也。”[9]序他的真知灼见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艰苦劳动获得的,他表达的是正直学者在学术领域中追求真理的执着感情。从事学术研究,就必须具有这种发愤忘倦、锲而不舍的精神。

其三,学术的生命在于创新。我们要自觉地树立继承传统再谱华章的强烈使命感。一代有一代的新学术,一代有一代的新创造。以三大家为代表的乾嘉考证学者,就是在继承清初顾炎武开创的传统的基础上又进行大胆创新,才开拓了新局面,铸造了新的学术高峰。当前我们正处于社会主义文化学术发展的黄金期,我们要奋发开拓创新的精神,作出无愧于时代的贡献,并且让中华学术走向世界。

参考文献:

[1]钱大昕.西沚先生墓志铭[M]//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四八.道光二十年潜研堂全集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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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李慈铭.越缦堂读书简端记[M].王利器,纂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

[12]赵翼.瓯北诗抄:绝句二《论诗》[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13]赵翼.廿二史劄记小引[M]//赵翼.廿二史劄记校证.王树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4.

[14]赵翼.廿二史劄记校证[M].王树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4.

责任编辑:仇海燕

作者简介:陈其泰(1939-),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8444(2016)03-0281-09

收稿日期:2016-01-13

编者按:“翔宇论坛”为本刊特别栏目,始办于2015年第1期,主要发表国内外哲学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著名学者的学术成果,优先刊用在淮阴师范学院举办讲座的名家学术报告。一年多来,本栏目已刊发文章6篇,形成了一定的学术影响。本期推出的是我国著名历史学家陈其泰先生的学术专论《江苏学术史的华彩乐章——乾嘉三大史家的学术风范》。本文原为作者2015年12月在淮阴师范学院召开的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界第九届学术大会文史专场所作的主旨报告,受到与会专家热烈欢迎和高度赞扬。应编辑请求,作者特将该报告精心整理成文,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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