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灵魂和大地
——评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2016-03-16何光顺
何光顺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 广东 广州 510420)
身体、灵魂和大地
——评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何光顺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 广东 广州 510420)
余秀华诗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可视作一篇当代女性身体欲望的告白书,它巧妙地借助身体和性爱的敏感话题来表达一个灵魂反抗却无法反抗而只能睡去的清醒者的痛苦,它借灵魂在身体中的沉睡来批判一个时代的堕落和诗人在严重时代病症前的无力与孤独。这首诗也是当代女性介入社会宏大叙事的某种理性自觉,其在将私人情感和身体叙事揉合到社会政治叙事的尝试方面,为当代中国诗坛开辟出了一条有益的道路。
余秀华;身体;灵魂;大地
余秀华可谓当代诗歌界的一个传奇,作为湖北钟祥横店村一个患有轻度脑瘫的农家妇女,始终坚持在私人博客上进行诗歌写作,直到被《诗刊》编辑刘年发现,并在2014年9月开始推出她的作品《在打谷场上赶鸡》、《我爱你》等诗歌,迅速引起了诗歌界的关注。她接着出版的两部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月光落在左手上》也迅速得到了传播,并为其赢得了有着重要影响的当代女诗人的声誉。随后,诗刊社为余秀华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了个人诗歌朗诵会,《当代文坛》等重要刊物也相继发表了探讨余秀华现象及其诗歌的学术文章,华中师范大学王泽龙教授也与其博士生一起就余秀华现象做了专题课堂讨论并结集在《学习与探索》刊发。余秀华的被发现和成名,似乎带有着一种偶然性,抑或被认为是炒作,究竟应当怎样看待余秀华现象并如何评价其诗歌写作,这无疑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
或许正如王泽龙教授所追问的:“作为农村妇女的余秀华身份与她诗歌及其表达构成了怎样的关系?她的诗与一般民间诗歌有哪些不一样的东西?她的诗歌中应该说有较为突出的身体意识,我们如何从身体的角度理解她的诗歌?”①王泽龙、杨柳等:《在诗歌里爱着,痛着:余秀华诗歌讨论》,《学习与探索》2015年第6期。叶澜涛认为:“作为一个乡土诗人,乡村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变成了她的诗歌。大量与人的生存境况相互隐喻的环境描写,构成了她诗歌中一个特有的乡土场域。”②王泽龙、杨柳等:《在诗歌里爱着,痛着:余秀华诗歌讨论》。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农民,很少外出,“她感受到的自然是村庄中四季的轮换、风雨雪雷的交替和日月星辰的斗转”③王泽龙、杨柳等:《在诗歌里爱着,痛着:余秀华诗歌讨论》。。倪贝贝认为:“余秀华首先应该是一个乡土诗人,是一个身在乡土、表现乡土、与乡土有着复杂关系的诗人。”④王泽龙、杨柳等:《在诗歌里爱着,痛着:余秀华诗歌讨论》。这都指出了余秀华诗歌写作的在场性、当下性和现实性,那就是将自我真实和独特的生命体验化为属于她的大地之歌,她的灵魂的思索和她的身体的行走,就物化出了属于她的土地,而这就是我展开余秀华诗歌的“身体、灵魂和大地”关系讨论的首要原因。
然而,我们的评论不能将灵魂抽空或将身体虚化,这里我们说的灵魂是有欲望的,我们说的身体是有残疾和劳作的,是有限的并痛着的。这就是我所认为的,诗歌就是诗人在大地的劳作中浇灌出的生命的花朵,是肉身存在的感官化体验在灵魂的意识流动之镜中倒映和折射出的影像和构图。诗就是人的本质生存方式之一,诗歌附著于大地而指向穹苍,并依此获得来自穹苍的神性光芒的照耀。在当代中国,在商业化和物欲化笼罩的时代氛围中,要获得某种指向穹苍的神性写作是艰难的。下半身写作、身体写作和性别写作,却是极吸引眼球的,余秀华的诗歌是否有这种将灵魂完全拉入身体和大地的物质化维度,而失去了其仰望穹苍的神性和超越,这也是颇引人争议的,特别是当她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发表后,余秀华及其推赞者就被很多人视作标题党和炒作党,被认为其艺术上是粗糙的和思想上是贫乏的。对于该问题,我们却必得进入具体文本中去展开辨析这样一个争论的是非。
为方便批评,我们先录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全诗如下: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在黄灿然看来,余秀华诗歌的爆红,只是暂时的,“她眼下红了,这是太过眼前的事了。等读者的兴趣转移了,就不会那么火了”,黄灿然以“时代氛围”和“民族氛围”的距离来说明这个问题,“民族氛围,或说是民族精神,不管时尚也罢,落伍也罢,它就在那儿,你躲不开的”*傅小平:《黄灿然:真正的好诗人,第一件事就是放弃很多东西》,《文学报》2015年3月12日。。黄灿然所不满意的当前的时代氛围大约就是一种物欲化和商业化的对于人性与灵魂的污染,他所说的民族氛围大约是一种可以贯穿于民族始终的某种精神的信仰。对于黄灿然的关于民族和时代的这个坚持,我个人是认同的,但黄灿然对于时代氛围和民族精神的张力关系如何在一首诗篇中得到把握,还缺乏具体分析。余秀华的诗作中是否缺乏这种民族氛围和时代氛围,这都是需要具体论述的。
当然,还有学者指出余秀华这首诗作涉嫌抄袭,如王西平认为余秀华的这首诗很可能是抄袭诗人普珉在更早前创作过一首《我穿过一座城市去睡你》的诗歌,“如果称其抄袭过于严重的话,那至少也算模仿,很不成熟”*《80后诗人谈农民女诗人余秀华:作品涉嫌抄袭》,《中国新闻网》2015年1月26日,http://www.chinanews.com/cul/2015/01-26/7005912.shtml.。我比较阅读了普珉和余秀华的诗,公正地说,余秀华应当是受到了普珉的影响,在题材上也有某些相似,即都是以身体、欲望和性为题材来展开书写,但在主题的指向和表达重心方面却有所不同。普珉的诗作是典型的当代城市生命影像的书写,表达的是如何在城市生活所带来的身体和心灵焦虑中通过欲望转移来释放一种紧张感与孤独感,余秀华的诗作却不限于城市,而更多地着眼于身体欲望和灵魂苏醒中所带来的撕裂,更着眼于某种希望书写而又难于深化的政治主题。从这个角度说,余秀华这篇《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却是至少有着时代氛围的,有肉欲和政治纠缠中的挣扎的。
其他批评则还有涉及语言和欲望的。如诗人大藏认为:“这首诗有一定的创新之处,不管其词句是否有抄袭之嫌。但其中流露出来的赤裸裸的情欲、以自我的迷狂呓语和暴力美学来代替对整个后政治语境下的时代进行发言,对现在本来堪忧的汉语诗歌写作秩序将带来不可预知的破坏性。”认为这首诗“最严重的就是破坏了原有诗美的语言,后继者将怎么写诗,怀抱什么样的情怀,用什么样的语言?”*此系笔者和诗人大藏在谈论此诗时大藏所作的批评,大藏的批评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当代批评家对于诗歌的身体化和肉欲化写作的担忧。大藏对以对余秀华为代表的当代诗人的情欲写作、自我中心化和对暴力美学的推崇都表达出了深深的忧虑,提出了对于汉语诗歌写作的内在秩序的坚持,对于诗美语言的某种执着,大藏所说的破坏性是否确切,我们也有待从诗歌文本的具体分析中来予以讨论。
在这里,我也得承认,对于黄灿然和大藏等诗人和诗评家的担心,我也是有同感的,但我的真正的忧虑不在欲望、自我中心化和暴力,也不在诗美语言的破坏,而在于对我所一贯坚持的灵魂、神性和精神缺失的忧虑。身体写作或曰下半身写作,已成为这个时代诗坛或文坛的一种时髦,成为不少诗人必得涉足的主题。在我个人看来,诗人确然离不开以身体的爱去实践灵魂的旅行,然而,灵魂却不可以因为身体而被虚悬或僭夺,不可以因为身体的放纵而吞噬属灵的信仰。在感性的身体欲望、现世的工具理性和信仰的属灵诗性方面,我们需要某种平衡。这种平衡构成了女诗人余秀华的性别化写作与个性化写作的内在张力,它“鲜明地抒发了女性自我爱欲的痛苦,却不局限于对女性自我欲望的书写,诗人将对自然、环境、人性的关切熔铸于自身的生存体验和生命经验之中”*唐晴川、汤雪莹:《底层经验的诗性表达》,《当代文坛》2015年第6期。,这也正如埃莱娜·西苏指出的:“她的肉体在讲真话,她在表白自己的内心。事实上,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了;她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95页。
现在我们就试着来分析下余秀华的这首诗作是否达到了“身体”和“灵魂”的内在平衡?是否通身体将自己的想法做出了物化的表达?是否具有了诗歌写作应该领属的“时代氛围”和“民族氛围”?首先从诗歌题目来看,“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无疑是一个极具张力和新意的题目,“大半个中国”,极为辽阔的物质性和地域性的空间存在,“穿过”,既是一种实写,代表着一种从此地到彼地的游历或旅程,但同时意味着一种精神对于物质、空间和地域的突破。我们知道,天文学上有“穿越时空”的说法,时空是对身体的限制,“穿过大半个中国”就是对时空的身体性限制的突破。但这首诗的题目用“穿过”而非“穿越”,并结着以“去睡你”收起,就意味着诗人既不是要写对于“大半个中国”的纯外在化的旅行,当然也不是要作纯精神的超越,而可能是要从肉身出发,达到精神,而又要让精神回到肉体,“睡你”,昭告天下,我不是为了崇高的精神目的去会你,我去,就是要让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身体到达了你,就是我到达了你。这种昭告就正如王泽龙所说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原文如此),就是一种女性情感欲望的穿越”,“诗歌中是女人穿越一切去睡你(男人),女性成了自我解放与身体救赎的主体,这样一种本色的情感体验与表达,构成了一种对我们常见的女性诗歌图像的挑战。”*王泽龙、杨柳等:《在诗歌里爱着,痛着:余秀华诗歌讨论》。
故而,从这个题目本身来说,就构成了一个宣言,就形成了一道昭告,就构成了当代女性的性别写作和平等意识的自觉,这种写作让我想起了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翟永明的《女人》、唐亚平的《黑色沙漠》等作品,它们以具有鲜明标识的女性身体的独立自主和欲望自主,展开了现代文学“性别写作”的宏大序幕。女性的身体不再是害羞的,不再是屈从于男性的,女性为自己的身体做主,并支配自己的欲望。这种强烈的宣示贯穿在该诗的主题中,这也让人感觉这应该是一首气势磅礴的诗,是具有惊人容量和呼应时代氛围的女性之诗,应该是有着丰富的想像力和最震撼人心的穿透力的重要诗篇。但是,从所引用的全诗来看,这首诗虽然有着一种奇巧的构思,但在如此短的篇幅和匆忙的结束中,却感觉未能将其有效展开,不免让人觉得可惜,可惜了这么一个极具张力的有意味的题目。这题目从性的欲望上说是赤裸的,从艺术构思上说又确实新奇的。比如,诗人在前三句写了肉体欲望的碰撞: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这是承接“去睡你”这个肉欲化的主题,但在第三句里对这种肉欲化进行了一种反思,那就是“肉体碰撞的力”所“催开的花朵”展现的不过是“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造成了一种“误以为生命重新被打开”的幻觉,因而“睡你”和“被你睡”并不见得就具有某种精神征服的自豪,不要认为男人或女人的任何一方就具有了从身体和精神上压倒对方的优势,这打破了男人对于女人的性别话语和男权话语的偏见。这里的构思是奇巧而别致的,这正如学者所指出的:“诗人所有的怀疑和追求就在‘花朵’、‘虚拟’、‘春天’、‘误以为’、‘重新打开’等相互补充、相互背离的话语中游弋,诗句内部、诗句与诗句之间的相互延宕、递进、扭结的情绪,建构起充满悖论的诗意空间,最大程度地还原了诗歌主体的生存体验。”*唐晴川、汤雪莹:《底层经验的诗性表达》。这最开篇的写作是具有振聋发聩的效果的,某种程度上说揭开了当代女性性别写作的新篇章。
当然,女诗人言说的重心,并不是要借助女性的身体来反抗男性的话语权力,而是希望进入一种超乎性别差异言说之上的普遍性的人的苦难写作,于是,诗人从第四句开始进入了“穿越大半个中国”的灵魂穿越肉身的灼痛感受: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这种苦难写作,实际是当代女性政治写作的自觉,又是超越于性别写作而体现出女性充分介入社会政治生活的“时代氛围”。诗人的灵魂并没有死去,诗人并不想以肉身的狂欢来让精神进入沉睡,我得说,一个女诗人关注宏大主题,这无疑是值得惊叹的,然而,既然是诗人,我们当消泯性别带给诗歌的困扰,而进入诗之普遍本质的维度来要求诗人。诗歌不能不写世俗的欢乐和痛苦,但又不能仅仅写世俗的欢乐和痛苦。诗歌不仅是大地上的欲望爬行,而且必得具有来自灵魂和神性的照耀并怀着对世间苦难的悲悯和同情,没有这种悲悯和同情,就不会有伟大的诗篇。显然,从这个角度来说,余秀华作为一个脑瘫患者和最真实的农村妇女,她却不苟且于世俗,而关注世界的苦难和个体生命的命运,这无疑是让人感动的。因此,诗人唐小米说:“她的诗歌有独特的对生命和生活的体验,能打动我。”*曾园:《当我们谈论余秀华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南都周刊》2015年第3期。听余秀华进行诗歌朗诵时,诗人严彬说起现场的情景:“有人还流了泪。”*曾园:《当我们谈论余秀华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我想这都是真实的。余秀华在她的写作中融进了她的生命特质和现实感悟,特别是那种真正经受苦难者对于中国现实苦难和政治问题的思考,尤其令人注意,而这在某种程度上说又具有了我们正在经历了“民族氛围”和“具体国情”。《诗刊》副主编李少君说起自己可以理解余秀华诗歌为何能够“打动人”,但“没料到这么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曾园:《当我们谈论余秀华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或许就因为这样一个底层农村残疾妇女能以自己的性别写作、政治写作,带我们进入到一种感同身受的时代氛围和民族氛围的真实语境中。
显然,女诗人在自我生命体验的强烈感动中试图去写一首伟大的诗篇,她尝试着要进入一种超越的维度。因此,如果说诗歌的前三句还只是在世俗的欢乐中试着去遗忘,那么从“大半个中国”开始的三句,就让诗人领悟到,世间的痛苦难以让诗人好好地去睡。或许,只有从某种精神的高度来观照世间的苦难,才不至于让我们的灵魂被肉体的沉睡带入深渊。女诗人在这里转向了诉说现实的苦难和个体的苦难,这也是贯穿“大半个中国”的苦难,“火山在喷,河流在枯”,有自然的灾害,也有人为的生态灾难。当然,诗人的批判指向是明确的,那就是指向对于人类之罪恶的谴责,“政治犯”、“流民”、“枪口”,被杀害的“麋鹿”和“丹顶鹤”。但是,我们同时也得指出,这几句关于苦难的写作固然展现了一种可贵的悲悯和同情,然而在语言和修辞的表达上却是无力的,在稍显生硬的植入中,诗人只是告诉我们有这样一种苦难和灾难,只是进行了一种现象的罗列,而缺乏了层次化的苦难变幻和涌现。在难以沉入苦难中,诗人匆忙结束了苦难的书写,并重新回到了个体自我的世界: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这里的表达有一种痛快淋漓感,当诗人在写个体时,她有一种舒畅和自由,有一种笔触和文辞的得心应手,个体的幸福,是小我的幸福,是不易获得的,是在穿过枪林弹雨之后实现的,是需要把无数个黑夜摁下去,摁到黎明里去稀释,无数个分裂的我要融进一个幸福的我,在睡的狂欢中,要洗尽世俗的痛苦所带来的精神的痛苦,作为弱女子的诗人不想为宏大的精神主题而烧残此生,她有去追求现世幸福的权利和自由,这是一种呐喊中奔向自由的热望。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在这里,我们应当注意到,诗人非常狡猾,她的肉欲化的写作不过是虚晃一枪,她实际要表达的是一个时代的麻木和堕落,而这就不完全是“赤裸裸的情欲”、“自我的迷狂呓语”和“暴力美学”,女诗人告诉我们,她难免“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蝴蝶”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上有很深的寓意,既有庄子的蝴蝶梦的幻化迷离,同时也有男女情事方面的花心的寓意,这两重寓意都隐藏在诗中,诗人强调偶尔也会犯这样的错误,可能因着肉身的性爱而误把某种现象的东西视作一种精神性的东西,误把和她家乡“横店”*“横店”,一是浙江东阳的横店影视城,一是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余秀华这首诗说的“横店”当指后者,即她本人的家乡。类似的村庄当作故乡。但当她意识到可能的迷失时,她实际又是一个自觉的反思者和内在的反抗者。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作为一个反思者和反抗者,对那种肉身化和表象化的幻觉的清醒,让女诗人感觉到一种灵魂的内在痛苦。然而,在这种痛苦中,女诗人也充分感觉到个人的无力,“大半个中国”的苦难固然让我看见了,我又如何能解决,那就让“蝴蝶”带我去进入梦幻吧。痛苦的难以排遣遂又成为了“我去睡你的必不可少的理由”,当然,在结尾呼应篇首和题目中,我们还无法知道女诗人是否真正得到了赤裸裸的肉体的快感?亦或得到了而仍旧痛苦?亦或在痛苦中放纵着快感?亦或这痛苦不过是放纵快感的遮羞布,亦从而为肉体赋予一个精神的牌坊?或许,从这个角度说,那众多的批评的声音都在于余秀华写出了某种痛和伤,但却未能达到更深刻的思想力度和更深邃的历史洞识。因此,才有叶匡政指出:“余秀华是网络时代诞生的诗人,她的走红应该引起诗人群体的反思。”*叶匡政:《诗人离公共生活越来越远》,《京华时报》2015年1月30日。当然,也正如我们在上面的文本细读和辩护中指出的,余秀华的诗歌也并非仅仅止于网络的炒作,而是有着强烈的时代氛围和民族氛围,是带着性别写作和政治写作的自觉的,只是受其自身环境和学养所限的,她凭借的是一种对于生命和生活本身的敏感在进行写作,而未能进入一种诗学自觉的维度来写作。而这也就是余秀华自己所说的:“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23页。这是诗写者对于自己写作体验的真实表达,是近乎自然话语式的,还缺乏一种从历史和民族渊源深处而来的东西。
对于这样一个生活在湖北钟祥横店、原本具有底层农村妇女身份、具有轻度脑瘫性质的女诗人,我们无法去揣测她最初写作诗歌的动机,她的现实生活是贫乏的,虽然女诗人在男性批评者眼里,天然具有暧昧的情愫,那是和柔软、性别、欲望结合在一起,并能够唤起男人的多种意念的欲望集合体,但余秀华作为一个略带残疾的农村妇女的身份注定了她其实并没有太多可能的情感和欲望体验,然而她在诗作中却又明明白白地昭告着欲望。因为这欲望可能是虚拟的内在主体情感的外化表达,是她并未真正放纵过的,所以她转向了对于苦难和政治的书写,就也是容易理解的。但诗歌几经盘旋,其最后的意旨仍旧是在未曾达到某种高度中归于晦暗。这种高度就是灵魂和精神并未能被提到穹苍和神性的位置,只有在那里才有星光闪烁,才可能带来人性的纯洁;只有在那里,才有着丈量大地的尺度,才有那至高者的照耀,才能显现出苦难的沉重和必须救赎。无疑,这种位置的缺席,带来了诗歌的某种未能完成。诗人在肉体的短暂狂欢中去摁住自己对于灾难性中国的忧伤和愤怒,最后又在戛然而止中表明了某种才力的限制,她始终难以把握这样一个极具创意性的主题,以及融进时代、历史、民族、个人的宏大主题和私人主题的统一。
我们这里说的宏大历史主题和个人生命主题的融合,在余秀华这里已经带着强烈的时代氛围和民族氛围,并彰显出我们一再强调的性别意识和政治意识的自觉,但却终于未能找到突破的路径,这种未能突破在当代诗人这里也同时呈现出一种集体性的困惑和思想的困境。我们无疑要承认,在才情的自由挥洒方面,当代中国诗人已具有极大的空间,但学养的相对欠缺造成了他们难以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真正经典,而那种超越时代的伟大就更难企及。我们批评余秀华这首诗,并不表示对她的努力和她的未来的否定。我们的批评,只是希望能引出中国诗歌创作的多重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转化。或许,余秀华还仍旧前进在她极具探索性的道路上,或许更多的中国诗人在具有灵感的想像和思想的深邃方面将会有更完美的结合,这些都仍旧是我们应当鼓励和期待的。因此,我们可以将余秀华这篇诗作看成一个半成品,而当代中国的精神图景有待更多的诗人去写作。“睡”或者“不睡”,我们都必得有灵魂和思想同行!“醒”或者“不醒”,我们都不能忽视肉身的感觉和疼痛!
(责任编辑:王学振)
GuangdongUniversityofForeignStudies,Guangzhou510420,China)
On Yu Xiuhua’sSleepingwithYoubyCrossingMorethanHalfofChina
HE Guang-shun
(FacultyofChineseLanguageandCulture/CenterforForeignLiteratureandCulture,
Yu Xiuhua’s poemSleepingwithbyCrossingMorethanHalfofChinacan be regarded as a confession of physical desire for contemporary females, for it tactfully expresses the anguish of a sober-minded person having to fall asleep due to her inability to resist despite her intention of resistance on the part of her soul by virtue of the sensitive topic of body and sex, thus criticizing the degeneration of an era as well as the impotence and solitude of the poet in the face of serious symptoms of an era by means of the sound sleep of the soul within the body. As some sort of self-consciousness concerning females’ involvement in grand social narrative, this poem has initiated a beneficial path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in its attempt to incorporate private emotions and body narrative into the socio-political narrative.
Yu Xiuhua; body; soul; the earth
2016-05-26
何光顺(1974-),男,四川盐亭人,文学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主要从事中西诗学比较研究、中国诗歌批评、儒道思想比较研究。
I227
A
1674-5310(2016)-08-005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