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蟹画的历史考述

钱仓水

(淮阴师范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文艺学】

中国蟹画的历史考述

钱仓水

(淮阴师范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作为传统绘画花鸟鱼虫的分支，蟹画独具艺术魅力。故而，从画史、诗歌、笔记、谱录、方志、存画等方面普查深挖，考述了它自唐至今曲折发展的历史轨迹，梳理了它不断演变、开拓、丰富、创新的历史行程，从而汲取经验，弘扬蟹画，更好地为新时代服务。

绘画；螃蟹；蟹画；历史轨迹；画家

蟹画，传统绘画花鸟鱼虫题材之一，其出也晚，其兴也勃，其意也新，其艺也趣，而且，自有蟹画之后，画域就显得更加广阔，从而给了人们更加丰富和独具魅力的艺术享受。

一

蟹之入画，始于唐代。北宋傅肱《蟹谱·画》：“唐韩晋公滉善画，以张僧繇为之师，善状人物、异兽、水牛等之外，后妙于旁蟹。”之后，南宋高似孙《蟹略·蟹图》亦跟进说：“韩滉画，妙于螃蟹。”《蟹谱》成书于嘉祐四年，即1059年，距唐未远，故此最早的提及，又为稍后《蟹略》确认，并非孤证，当属可信，弥足珍贵，并补向来画史之缺失。

韩滉(723—787)，字太冲，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唐代中期政治家、大画家。天纵聪明，神干正直，年轻时即入仕途，曾参与平定藩镇叛乱，官至节度使，封晋国公，镇守东南，名声显赫。他雅爱丹青，纸本《五牛图》等今存，五头牛的姿态各异，极其精细，形肖而灵性。元代赵孟頫赞为“神气磊落，希世名笔”。可以推测，他落笔的螃蟹也一定妙绝过人，似应尊为中国蟹画的鼻祖。

二

唐后宋前的五代十国是一个藩镇割据的局面，几十年中走马灯似“城头变幻大王旗”，然而在偏安的某些国度，包括花鸟画在内的好多艺术仍蔚然成风。其间涉及螃蟹题材的画家有：

袁嶬，河南登封人，五代后唐画家。据《宣和画谱》载，他“善画鱼，穷其变态，得噞喁游泳之状，非若世俗所画作庖中物，特使馋獠生涎耳”，并说“今御府所藏十有其九”，其中含《鱼蟹图》一、《蟹图》一。其《蟹图》，直至南宋末年，周密在《云烟过眼录》中仍提及，说“袁嶬《蟹》，高宗题”。袁嶬的鱼画得那么鲜活，蟹画得大概也是十分灵动的，故而被宋帝所收藏或题签，受到了最高的褒赏。

黄筌(约903—965)，成都(今属四川)人，历仕前蜀、后蜀，官至检校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入宋，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善画花鸟，自成一派。今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刺绣黄筌画花鸟芙蓉·螃蟹图》，那只螃蟹大螯欲夹垂地芦茎，瞬间情态，又精细又活动，整个画面生趣盎然，色泽秾丽。

徐熙，江宁(今江苏南京)人，世为江南仕族，南唐画家，“画草木虫鱼，妙夺造化”。据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有《鱼蟹草虫》”；据宋米芾《画史》载：“雒阳张状元师德家多名画”，其中包括“徐熙鳊鱼、蟹”；据《宣和画谱》载：御府所藏中有《蓼岸龟蟹图》。可见徐熙是一位著名的早期螃蟹画家。

黄居寀(933—？)，成都(今属四川)人，五代后蜀著名画家黄筌之子，传家学，精于勾勒，形象逼真，入宋后为翰林待诏，太宗命他搜罗并鉴定名画。据清·姚际恒《好古堂家藏书画记》：方幅杂画四册一百帧中有“一为黄居寀《莲房蟹》”，当是一帧别开生面之作。

李煜(937—978)，南唐国主，世称李后主，能诗文、音乐、书画，尤以词名。南唐画院里人才济济，自己也画得一手好画，据宋邓椿《画继》载：“邵太史博公济家：李后主《蟹图》”；证实了螃蟹曾是李煜绘画题材之一，而且是一件“铭心绝品”。

三

北宋和南宋的300多年间，士族绘画成风，民间绘画活跃，宫廷绘画兴盛，以螃蟹为主题的绘画也顺势而骤然增多，初步繁荣。

这时期留下的蟹画记录有：阎士安(《圣朝名画评》《蟹略》《图画见闻志》《图绘宝鉴》)、易元吉(《蟹略》)、郭忠恕(《蟹略》)、刘攽(有《画蟹》诗)、宋永锡(《宣和画谱》)、刘寀(《宣和画谱》)、李延之(《宣和画谱》《云烟过眼录》)、王君授(《南宋馆阁续录》)、冯靖(《南宋馆阁续录》)以及从王禹偁、黄庭坚、刘辰翁等题蟹诗中得知的佚名画家，此外，还有佚名而今存画的《晚荷郭索图》《萍藻鱼蟹图》《荷蟹图》等，总计达20人。特别需要介绍的著名或有特色的画家有：

钱彦远(994—1050)，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吴越武肃王钱鏐后裔，钱易子，先以父荫为官，后中进士，曾知谏院等。从北宋著名诗人梅尧臣《依韵和原甫厅壁钱谏议画蟹》和韩维《又和原甫省壁画蟹》及强至《墨蟹》等诗而知，他把蟹画画到了大臣原甫(即刘敞)的厅壁上，(不是绢或纸上)，“浓淡一以墨，螯壳自有度”，“钱侯扫墨笔，螯跪生指顾”，“骨眼惊自然，熟视审精墨”，已经画得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了，笔力可谓巧夺造化。

寇君玉，北宋著名画家文同(1018—1079)《寇君玉郎中大蟹》诗：“蟹性最难图，生意在螯跪；伊人得之妙，郭索不能已”，又诗《小蟹》：“骨甲与支节，解甲尤精研；手足虽尔多，能使如一钱。”不仅赞美了画家蟹画的生动传神，而且指出了画蟹的关键和途径，为中国美术史上唯一的蟹画理论诗意表达的独到精辟之见。经他的题咏，这位其他情况一概不详的画家被元人夏文彦《图绘宝鉴》记下了一笔：“寇君玉：工蟹。”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眉山(今属四川)人，一位叫人惊诧的博学多才的大家。他在《画鱼歌》里说：“一鱼中刃百鱼惊，虾蟹奔忙误跳掷”，可能是画鱼而带到了画虾蟹。据“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跋东坡公画》：曾见兰陵胡世将家收东坡公所画蟹，“此画水虫琐屑，毛介曲隈，芒缕具备”。又据清戴熙题《蟹鲤图》：“东坡画蟹，南宫画鲤，皆工致极。”由此得知他还专门画过蟹图。苏轼“性嗜蟹蛤”，诗文里常讲到螃蟹，现在可以说，他不仅是“寒林墨竹”画得好，而且还是被人推崇的螃蟹画家。

赵佶(1082—1135)，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宋徽宗，政治上昏庸无能，可是在绘画艺术上却是一个极有成就的人物，不仅“御画”甚多，而且倡建画院，使人编辑《宣和画谱》，保存了许多珍贵史料。据《南宋馆阁续录》其“储藏”所列“徽宗御画十四轴·一册”载：“鸭蟹”三幅，并御书“鸭雏鸭蟹”四字。另，据明汪砢玉《汪氏珊瑚网名画题跋》载，他还在绢上画过《双蟹图》，且被多位收藏人题跋。可见螃蟹曾是赵佶绘画题材之一，且有别开生面的构思，更当是精工逼真的。元马祖常《宋徽宗画蟹》曾以“十里女真鸣铁骑，宫中长昼画无肠(螃蟹别名)”加以讽刺，应该说所言有据。

李德柔，河东晋(今山西太原)人，出身富贵人家，宣和年间为紫虚大夫、凝神殿校籍，幼而善画，长读庄老，遂为道士。据《蟹略·蟹图》云：“又有金门羽客李德柔《郭索钩辀图》。”画题源自宋初著名诗人林逋的“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郭索”就是螃蟹，“钩辀”就是鹧鸪，可以判断为一幅充满野趣的诗意图。

画工，宋洪迈(1128—1202)《容斋随笔·临海蟹图》里说：有个山东文登人吕亢，在浙江临海为官的时候，曾命画工作《蟹图》，凡蝤蛑，拨棹子、拥剑、蟛螖、竭朴、沙狗等十二种。吕亢说：“此皆常所见者，北人罕见，故绘以为图。”之后，明马愈、杨慎、陈全之、李日华等亦在各自的著作里提到过此图。这十二种蟹图，当如今天的蟹类示意图，具有教科书性质，不过也透露了一个信息，那时各地都有不知名的画工，而且曾经奉命画出过种种蟹类。

四

元代一百多年间蟹画不见著录，可是在题画诗里仍可以寻觅到踪影。例如由宋入元并遁入道庵的马臻(1254—1318后)《蟹》：“最怜生沮洳，画手亦曾摹”；透露了这位画家兼诗人在山水画之外曾摹绘过螃蟹图。例如在杭州隐居的诗人杜本(1276—1350)《题小景》：“秋云满地夕阳微，黄叶萧萧雁正飞；最是江南好天气，村醪初熟蟹螯肥。”不只形象地描绘了一幅江南深秋的景象，而且抒写了水乡村民的生活和自己的喜好。例如辞官漫游的温州诗人陈高(1314—1366)《题蟹》：“昔年作客到淮阳，饱食霜螯一尺长；几度淮西橙子熟，樽前空对菊花香。”面对蟹画，回忆了过去食蟹的快活和现今无蟹的怅然。例如在至正间曾为太常博士的东阳老人胡助《群鱼龟蟹图》：“风味独倾郭索，凶吉莫问波臣：便当拍浮湖海，长作龟鱼主人。”诗画结合，流露了自己的情志。

此外，据湖南美术社《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第四卷)收有卫九鼎(字明铉，天台人，善界画山水)《河蟹图》。图轴为绢本，水墨。螃蟹一螯伸张，一螯屈前，两侧八足似在郭索爬动。整只螃蟹画得细致入微，而且浓淡得宜，极富立体感，活灵活现。可见，元代蟹画虽则寥落，却未曾中断，仍然曲折地延续着。

五

明代270多年间，画家辈出，继承创新，其中蟹画也勃然增多，好多蟹画落笔生动，风姿勃勃，异彩纷呈，各有情趣，使它演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根据记载，涉及蟹画的有：孙隆，毗陵人，写禽鱼草虫，自成一家，号没骨画，其画在绢上的《郭索图》题签云：“一甲雄天下，横行遍海涯”，成了咏蟹名句(明·江砢玉《汪氏珊瑚網名画题跋》)；徐益，江阴人，年九十余，吟写不衰，其山水落落数笔，传者绝少，“蟹则人家多有之，今益贵重矣”，被视为高风逸致之作(明·李介《天香阁随笔》)；吴伟，江夏人，曾被帝赐“画状元”，一日酒阑作画，先“戏取莲房濡墨印纸上数处”，后“纵笔挥洒成捕蟹图”，时人钦佩，称“最为神妙”(明·周晖《金陵琐事》，后，清·孙之騄《蟹录》、褚人获《坚瓠补集》亦及)；刘志寿，密县人，“善写翎毛，尤长虾蟹，落笔潇洒，活动可爱”(明·韩昂续纂《图绘宝鉴》，又见明·姜绍书《无声诗史》)；王翘，嘉定人，工草虫，其“巨蟹踉跄行乱苇沙渚中”，“绝得其神势”，“以为逸品”(明·徐允禄《思勉斋集》),等。

根据题诗，涉及蟹画的有：钱宰《画蟹》，刘基《题蟹二首》，胡奎《题双蟹图》，毛宪《题顾松石螺蟹画》，唐寅《题画》，董玘《虾蟹小画》，程孟阳题王翘《画蟹》，纪坤《题天士画册十二首》之十一《蟹》……可以开列出长长一串。

根据存画，涉及蟹画的有：刘节，安成人，善绘鱼，今存绢本《鱼蟹图》，水墨，设色，洲渚兰草，苇叶苇穗飘动，一只梭子蟹在水边爬动，游鱼大小不一，似在嬉戏；王维烈，吴县人，工花鸟，今存《花卉水族图》，荷叶张开，脉络清晰，叶上一虾一蟹，蟹眼突而圆睁，神态逼真；项圣谟，秀水人，人物花卉悉皆精妙，今存《稻蟹图》，鸟站在稻穗上压弯了腰，下面一只螃蟹，伸开八脚，竖起双螯，极为隽逸；等等。

下面再述蟹画的数人数事。

李秀。明祝允明《祝子志怪》(后又载清·孙之騄《蟹录·寺壁画蟹》)：“风李秀者，不知何许人，佯狂奇谲人，因呼云。洪武末，秀已老，托迹燕府，尝至后宰门侧一寺，寺壁新垩，洁甚，僧将募工图之。秀曰：‘我为汝画。’顾檐下一筐中瓠项甚多，秀一一取之，醮墨印壁上。僧恚詈。秀曰‘无庸怒。’因取笔写其下成沙滩之状，瓠迹旁一一加以螯足悉成蟹，俯仰倾倒，态状各异，望之蠕动如生焉。后展京城折寺，敕勿毁此壁，辇致门外某寺。”寺庙壁画不画菩萨和善男信女而画沙滩群蟹，这是破天荒的，而且画法也极奇特，先用瓦壶醮墨印壁，再逐步添加成沙滩和螃蟹，居然千姿百态，一一蠕动如生，从而引起轰动并被奉敕移址保留，这又是破天荒的。可以说，这是中国绘画史上一位奇人创造的奇迹。

沈周(1427—1509)，字启南，号石田，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一生从事绘画和诗文创作，名重明代中叶画坛，是吴派文人画最突出的代表。今存蟹画五幅：一为《写生册·蟹》，浓淡相间，粗细结合，使蟹跃然纸上；二为《郭索图》，双螯钳着一枝稻穗纵贯中间，笔丰墨健，活活画出了螃蟹获得食物后的快乐；三为《蝤蛑图》，躯体梭状，最后一对步足扁平如棹，遒劲灵动；四为《水禽图卷》，泽边，芦丛，各水禽神态各异，其间一只蟹气魄雄健，充满浓重的自然气息；五为《稻蟹图轴》，画面空阔苍茫，右下侧一只雄蟹，一副纵情横行的气势。多幅画上都有题诗，都有自己的钤印和他人的藏印，诗书画印俱佳，显示了共同的珍爱。

陈淳(1483—1544)，字道复，号白阳山人，长洲(今江苏吴县)人，吴派著名画家，后人把他和徐渭并称“青藤、白阳”。今存蟹画二幅：一《稻蟹图》，稻叶稻穗横斜下垂，穗上粒粒稻谷，一蟹张开大钳，钳现锯齿，正欲钳穗，瞬间情状，咄咄逼真。二《双蟹图》，上方数枝稀疏芦叶，下方一对相向墨蟹，似在相互顾盼并打着招呼，描摹工细，栩栩如生。其虽偶涉蟹画，却都生动有韵，成了传世妙品。

徐渭(1521—1593)，字文长，号青藤道人，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杰出的文学家、书画家。诸多画史著述中称赞他画的花卉“天趣灿发”，其实“花果鱼蟹，虽点钩三二笔，自与凡俗不同”(清·蓝瑛《图绘宝鉴续纂》)。迄今所知，他是中国古代画蟹最多且好的画家，据题画诗与今存画统计总数约十多幅。尤其突出的是，他的题画诗还往往借蟹隐喻表达了对政治现实的不满：“饱却黄云归穴去，付君甲胄欲何为？”表达了对东南沿海将士在倭寇来犯时候却缩头不出的不满；“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独传胪”，表达了对肚子里没有点墨的富贵子弟却在科举考试中黄甲题名被金殿传唱的不满……他在蟹画上的题诗，达到了诗、书、画三绝。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江苏太仓人，才学富赡的大家，他的《题蟹》(或作《蓼根蟹》)诗：“唼喋红蓼根，双螯利于手；横行能几时，终当堕人口。”绝句晓畅明白。联系王世贞的身世与时代看，乃是暗讽构陷杀害其父并把朝政弄得乌烟瘴气的严嵩父子，尽管能跋扈一时，最后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诗之刺奸、刺贪、刺虐先前已有，然与书画结合，痛快淋漓，令人解气，此为首先。

六

清代，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近三百年间蟹画长足发展，空前繁荣，可以说是一个黄金时期，呈现三个鲜明特色。

第一，画蟹人众多。众多职业画家和业余画手都投入了画蟹行列。以画著记录言：马相，会稽人，“工芦蟹”(陶元藻《越画见闻》)；钱美，常熟人，“尤喜画蟹螯”(彭蕴璨《历代画史彙传》)；韩潮，归安人，“偶作写意花卉及墨蟹”(蒋宝龄《墨林今话》)；唐正，吴人，“能画蟹”(陈文述《画材新咏》)；等等。以笔记著录言：噶辰禄，满洲人，“工画蟹，草泥郭索，备极生趣”(曼殊震均《天咫偶闻》)；汪栋，长洲人，“写意花卉、鱼蟹，雅韵天成”(彭蕴璨《耕砚田斋笔记》)；苏虚谷，巢县人，善指画，“其一画瓶菊并蟹最佳”(王汝玉《梵麓山房笔记》)；周璘，长兴人，工书及篆刻，“尤以画蟹著名”(王修《泉园随笔》)；等等。以方志所录言：吴琪，“工鱼虾蟹藻”(康熙《鄞县志》)；黄先宫，“工写兰竹牛蟹”(乾隆《石城县人物志》)；傅瑜，“工画蟹”(嘉庆《山阴县志》)；姚彦德，“工绘事，以画蒲萄螃蟹得名”(宣统《泰兴县志续》)；等等。以蟹画题咏言：王士禛《题徐电发检讨画蟹》，张问陶《九月九日画菊数枝蟹数辈漫题一绝》，张士保《题画蟹》，翁同龢《题蒋文肃得甲图卷》，等等。以今存蟹画言：傅山《芦荡秋蟹图》，朱耷《瓶菊双蟹》，高其佩《指墨蟹》，陈鸿寿《酒坛菊蟹图》，庄恕一《芦蟹图轴》，梁应达《芦蟹图》(铁画)等。各个方面都难以胜举，犹如一阵阵春风吹起涟漪，波纹圈圈地一个接一个扩散开来。

名扬画坛的扬州八怪，题材不一，各有擅长，然多间或画蟹和题诗。例如华岩(1682—1756)之花鸟，间画蟹，一幅《稻蟹图》，谷穗下垂，两只螃蟹跃然如动，另有《题画蟹》诗说：“无钱买紫蟹，画出亦垂涎”，性情自见；边寿民(1684—1752)之芦雁，间画蟹，一只螃蟹在草丛中郭索爬动，《题蟹》诗说：“饶君自负双钳健，篱菊秋风餍老饕”，潇洒活脱；李鱓(1686—1762)之“四君子”，间画蟹，其《题画蟹》诗说“拾得蟹来沽得酒，撇开闲事赏秋光”，清新可爱；黄慎(1687—1768)之人物，间画蟹，其《题蟹画》诗说“手执螺卮擘蟹黄，客中何事又重阳”，情景毕现；郑燮(1693—1765)之竹，间画蟹，活泼逼真，借人《竹枝词》诗说：“剥蒜捣姜同一嚼，看他螃蟹不横行”，语含讥讽，如此等等，画蟹简直成了扬州画派众多画家都在触碰的一种风气。

第二，频现专门家。一个多面手的画家而以画蟹为专长，而且其蟹画得到他人称赏，那么，不管其成就和影响的大小，就可视为专门家。比起前朝，有清一代画蟹专门家频频闪现：闵应铨，工画，蟹有“闵蟹”之称(《江西通志》，又见《清画拾遗》)；须沛，善画，“晚年尤工画蟹”(《清朝书画家笔录》)；闵熙，尝自喻毕吏部，“善画蟹，有索画者，必先以酒食饷，醉毕，写生，极尽尖团状态”(《海上墨林》)；阮竹林，“以画蟹名”(《北湖小志》)……比较突出的画蟹专门家是：

胡懋猷，字上村，广东新会人，乾隆朝时“螃蟹独占时誉”(凌扬藻《国朝岭海诗钞》)，“新会胡上村诗书画名重一时，画好写螃蟹，自题诗：‘藻绿风晴浪始收，托身泉石老溪头；平身不肯低双眼，阅尽清流与浊流’。寄托高绝，螃蟹诗斯为绝唱。若援郑鹧鸪、崔鸳鸯之例，可称胡螃蟹”(屈向邦《粤东诗话》)。画蟹、题书、咏诗结合，已达三绝，更为罕见地自寓螃蟹，寄托了自己风韵高洁的为人。

郎葆辰(1763—1839)，号苏门，浙江安吉人，嘉靖进士，“画蟹入神品，人皆宝贵之。称为郎蟹”(《冷庐杂识》)，“工画蟹，凡士大夫得其一帧半幅者，无不珍如拱璧”，“盖苏门最工画蟹，一时有‘郎螃蟹’之名故也”(《清朝野史大观》)。其自题诗云：“若便季鹰知此味，秋风应不忆鲈鱼”，写出了自己的兴味，别具识见。传说他奏请妇女听剧，被人用诗嘲讽：“卓午香车巷口多，珠帘高卷听笙歌；无端撞着郎螃蟹，惹得团脐闹一窝。”读之令人捧腹，亦可见“郎螃蟹”思想的开明，其卓绝的蟹画遐迩闻名。

招子庸(1786—1847)，字铭山，南海(今广东广州)人，嘉靖举人，曾任青州、潍县等地县令，工诗善画，“画蟹最佳，俨有秋水稻芒郭索横行之致，润有定格，酬不及格者，为之画半面蟹，自石罅中微露半体，神采宛然如生，见者皆叹为绝笔”(《清稗类钞》)。据载：当年，画蟹的招子庸与画竹的温遂之齐名，而且都跌宕不羁，好作珠江游，选色征歌几无虚日，诸姬以得其手迹者为幸，故而被传为画苑之美谈和翠楼之韵事，时有《珠江杂诗》云：“老辈风流总不羁，狂名都播翠裙知：温郎墨竹招郎蟹，争谴群花拜画师。”(《梧阴清话》)此外，他的儿子招光岐，“亦善墨竹，兼喜画蟹”(《墨林今话》)。

任颐(1840—1896)，字伯年，浙江萧山人，花鸟、山水、人物等均擅长，晚清杰出的画家之一。亦画蟹，虽并非以画此物扬名，可是留下蟹画多幅，例如《秋菊紫蟹图》《蟹菊图》《菊艳蟹腴图》等，尤其《把酒持螯图》，酒壶、螃蟹、菊花，构图新颖，色彩鲜艳，华美明快，获得了雅俗共赏的效果，甚有影响。

此外要提及的是百蟹图的创作。据《连城县志》载：顺治间，福建长汀官署，新粉一室，命李森“图百蟹游江于其上”，后成，“疏密横斜，错综尽致”。据光绪《大城县志》载：嘉庆间，杨全忠皈依佛教，法名太空，“特工画蟹”，一次，“伸纸奋笔，画蟹数十枚，纵横挥霍，势如风雨，旁见侧出，不可思议”。据范当世《戏为舍人儿题百蟹图》诗：一位显贵子弟图上画了百只螃蟹，乘潮翻腾，蔚为壮观。据郑逸梅《清道人以画换蟹》：李瑞清跼处上海，无钱买蟹，“乃绘蟹百小幅，聊以解馋，蟹均染墨为之，不加色泽，然韵味酣足，神来之笔也”。种种百蟹图均失传，可是透露出了一个确凿的信息：一物百形，形不重出，或伏或立或正或侧或动或静或斗或嬉，百蟹百姿，百蟹百态，观察的细致，把握的精微，用心的良苦，创作的殆劳，说明了清代画家中有如此投身蟹画的。

第三，融进人物画。先前，蟹或单独入画，或鱼蟹、或龟蟹、或稻蟹、或芦蟹之类，偶然也入山水画境，可是到了清代螃蟹却融进了人物画。

闵贞(1730—？)湖北广济人，侨居汉口，工写意人物及写真，今存《捉蟹图》，远山，近水，柳下，岸边，三个渔夫以竹罩捉蟹。罗聘(1733—1799)，江苏甘泉(今扬州)人，题材广泛，画法精熟，今存《贩蟹图》，贩蟹者似与买蟹者争执，以致蟹篓翻倒，众蟹在地上乱爬，五个大人一个小孩各具情态。吴友如(1850—约1893)，江苏吴县人，工人物肖像，今存《对菊持螯图》，室内，几架上散放着菊花，右侧圆桌上有蟹有酒，桌边三个妇女，一坐一站着斟酒一向左回眸，左侧小方桌边坐着一仆一童，正专注地剥蟹吃蟹，整个场景充满生活气息。又，吴友如主绘的《点石斋画报》上还刊有多幅以蟹为主题的人物画。除此之外，董棨有《卖蟹》图，二个渔夫正在高兴地相视对话，赤脚，手中各提一串螃蟹；《图画日报·营业写真·三百六十行》里有一幅《卖蟹》图，卖蟹人手持扁担站着，脚前有数篓螃蟹，买蟹人蹲着，似在观看蟹况；等等。种种融进了人物的蟹画，前所罕见，更贴近生活，更世俗化，更亲切，更真，犹如一枝出墙的红杏，给人惊喜。

七

现当代的蟹画继承了传统又有创新，涉蟹的画家如朱屺瞻、李苦禅等都有名作传世，年画里也有它的踪迹。特别要说的是，许多蟹画都留下了这个年代的印记。

齐白石(1863—1957)，名璜，号白石、寄萍老人等，湖南湘潭人，擅作花鸟鱼虫，画虾堪称绝品，世无其匹，其实，他还是一位画蟹大家。齐白石爱吃蟹、爱观蟹、爱画蟹，常在家中养两三只螃蟹，看它们横行觅食。例如他曾在题画蟹的跋语里说：“余寄萍堂后石侧有井，井上余地，平铺秋苔，苍绿杂错，尝有蟹横行其上，余细观之，蟹行其足一举一践，其足虽多，不乱规矩，世之画此者不能知”；又说：“借山馆后有石井，井外常有蟹横行于绿苔上，余细观九年，始得知蟹足有规矩，左右有步法，古今画此者不能知”；又说：“余之画蟹七十岁后第五变也。”可见，齐白石对蟹的观察之细，用功之深，探索之勤，故笔下画来，似有神助，或水中或地下或蒸煮后放在盘里的，众多蟹画均一一如现，神态完足，堪与其虾画媲美，或者可以进一步说，他是中国古今第一的虾蟹画圣。1944年，齐白石画了一幅《螃蟹图》并题诗说：“处处草泥乡，行到何方好？昨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暗示了对侵华日寇行将日暮途穷的讥讽(张次溪《齐白石的一生》)。1946年，齐白石在上海举办画展，浙沪警备司令宣铁吾邀请作画，他画了一只斗大螃蟹，并在上方题了“横行到几时”五个字，直露了对这个国民党将军的讥讽(林浩《齐白石传》)。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今桐乡)人，他把螃蟹带进了漫画，其中有二幅格外受人注意：其一是《倘使我是蟹》，一个孩子坐着把木柴塞进灶膛，灶上一口铁锅，一个妇女正合上锅盖，锅内可见二只鲜活螃蟹，寓以佛家护生戒杀和应当人道食蟹之旨。其二无题，一位穿着长袍的老人袖手坐在木椅上，注视着地上那只一螯钳举着太阳旗并在爬动的螃蟹，侧面却是冒着腾腾热气的蒸锅，寄寓侵华日寇“横行能几时，终当堕人口”的期盼。二幅漫画画面简洁，画风朴实，传神达意，自成面貌。

众位画家各自不约而同地画出了“三公一母”四蟹图。1976年10月，王、张、江、姚“四人帮”被拿办，这三男一女在“文化大革命”十年间的作威作福祸国殃民终于画上了句号，因此，全民腾跃，举国相庆。时值金秋，稻熟蟹正肥，正逢重阳，沽酒晚持螯，于是，各地群众，“凡是买得到螃蟹的人，都去买蟹佐酒，而且都是指明要买‘三公一母’，以宣泄对‘四人帮’之满腔怒气”(毛毛《我的父亲邓小平》)。在如此背景下，画家振奋，灵感奔袭，纷纷以传统的题材画出了构思独特、着想超拔、寓意精妙的时代新作。黄永玉挥笔画了一幅《捉蟹图》，送给因捉拿“四人帮”而立下丰功伟绩的叶剑英元帅。黄胄挥笔画了一幅《除尽四害共举觞》，左侧瓶菊，右侧及下方是四只螃蟹，其中一只是仰翻后腹部呈团脐的母蟹，并题诗云：“人心大快喜欲狂，除尽四害共举觞；神州欢庆新胜利，莺歌燕舞菊花香。”黄苗子画了一幅《四蟹图》，并题《江神子》词云：“郭索江湖四霸天，爪儿尖，肚儿奸，道是横行曾有十来年。一旦秋风鱼上市，麻袋里，草绳栓。釜中那及泪阑干，一锅端，仰天翻，乌醋生姜同你去腥膻。胜似春光秋菊残，浮大白，展欢颜。”唐云画了一幅《坛酒四蟹》，上方一坛美酒，下方“三公一母”四只煮得通红的螃蟹，并题诗云：“三雄捉得又擒雌，不许横行放厥词；揭盖劈螯除四害，人心大快庆千卮。”各地的画家各自不约而同以“三公一母”四只螃蟹来比喻横行霸道的“四人帮”，抒发了对“四人帮”被粉碎的无比欢快！从此，“三公一母”四只螃蟹就成了“四人帮”最贴切最形象的标记和符号。应该说，众位画家并不以画蟹见长，可是一旦涉及，也才思风发，各各高明，而且其画其旨将永载史册。

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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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04

钱仓水(1935-)，教授，主要从事中华蟹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