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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务印书馆与中国现代文学

2016-03-16

关键词:小说月报商务印书馆茅盾

杨 扬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241)



【翔宇论坛】

商务印书馆与中国现代文学

杨扬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241)

李相银(主持人,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教授):大家晚上好!今晚,我知道大家可能比较纠结,因为两位富有学识的老师同时开讲!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杨扬教授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陈引驰教授联袂而来,大家一直在纠结到底听哪一场讲座好。我想无论是哪一场,同学们都一定会有收获!杨扬老师既是非常活跃的评论家,又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专家,还兼任上海市作协副主席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主编。当然我跟他还有更亲一层的关系,他是我们文学院陈树萍老师的博士导师,也是我的授业老师。我们两人的博士学位论文的题目都是杨老师帮助敲定的,在写作过程中也一直受到他的严格督促!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杨老师,听他讲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出版的关系。

杨扬:谢谢大家!第一次来淮安,与同学们交流学术,我一直在考虑该讲一点什么。我想首先是自己熟悉的专业问题;其次选题要有点意思;而且要适合大多数听众的口味。所以我就选了“商务印书馆与中国现代文学”这个老题目。这个题目我讲过很多次,但每一次讲座,侧重点和个人体会常常不一样。今晚希望也是这样。

一、出版:“现代文学”之“现代”的必备因素

在中文系讲中国现代文学史,老师一般不大会介绍书局、出版机构。讲得比较多的,是作家作品和时代背景,这是符合教学要求的标准做法。因为初学者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知识了解不多,知之甚少。在这种情况下,引导学生多读一点作家作品,多了解一些相关的背景材料,这是应该的。但如果进一步思考中国现代文学史问题,很多同学可能会问:什么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特征?它与传统文学有什么差异?这是一个根本的问题。长期以来,学者们的着眼点常常落在语言工具上。很多老师在讲课时,都会强调现代文学是以白话文为语言工具所创作的文学作品。这是沿用了五四以来一些新文学家的说法,但我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全面。为什么?如果去看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学作品的话,就会发现早在五四之前,白话文学作品就有了。我们考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时候,常常会遇到一个填空题,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小说是什么?很多同学都会填上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但也有人会问,谁告诉你《狂人日记》是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小说?何以见得呢?因为这是新文学阵营的说法,代表着一部分人的认同。如果换一个鸳鸯蝴蝶派的作家,他可能会认为周瘦鹃或者包天笑的某一部作品是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小说。尽管有研究者花了很多的精力说明五四时期的新式白话文学作品不同于以往的白话文学作品,但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我们至少可以感受到,以白话作为区分传统与现代文学的唯一标准,将白话文作为现代文学的标志,未必有说服力。现代文学的“现代”不一定是以白话工具为唯一标准。直到今天为止,有很多人依然喜欢写旧体诗。但没有人将这些旧体诗视为传统文学,而是将它归入当代文学的行列,如聂绀弩的旧体诗,现在还有很多研究者把它当作当代诗歌创作。因为它与传统的诗歌有着根本的区别,这种区别,不在于白话还是古汉语,而是从文学史角度看,除了语言工具之外,还有很多可资参考的因素。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理解现代文学的现代特色,应该破除白话工具论的单一评价标准,尝试着从多方面来概括和寻找现代因素。正是本着这样的想法,我以为机器印刷出版对文学的影响痕迹,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特征之一。

考察20世纪中国文学,人们会注意到有一些因素和文学现象是传统文学发展过程中所没有的。比较典型的例子,是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学发展历史,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用上海一地的地名来命名该地区的文学,就像文学史上有所谓的阳羡派、常州派等,上海一地的文学,从来没有听说过上海文学。像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文赋》作者陆机,是松江人。但文学史上从没有人说他是上海作家。换句话说,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上,上海不是没有作家,但是上海在文学史叙述过程中,是一个巨大的空白。可是到了现代文学阶段,我们谈中国文学而不谈上海一地的作家作品,已经不可能了。为什么呢?因为鲁迅、郭沫若、茅盾,等等,凡是20世纪出名的中国作家,几乎没有不来上海的。甚至有这样的看法:一个作家在上海这一文化空间中如果没有地位,那你在全国也不会有太高的文学声望。所以上海是个码头,是一种标尺。我今天从上海过来时经过泰州,也就是梅兰芳的故乡,梅兰芳当年就是在上海唱戏站稳脚跟之后,红遍大江南北的。这是跑码头。你在上海如果得不到成功的话,要想在全国有地位,那是不可想象的。那么,这说明什么呢?我想对我们理解什么是现代文学是有帮助的。别的不说,现代文化氛围,包含了上海的城市文化影响力的形成。只有在现代意义上,上海才开始对中国文学发生文化辐射。

中国传统文学的活动中心大都在北方,历史上长安、洛阳、北京等地,都是文化中心。明清时期,南方的苏州、扬州、杭州崛起,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北方的文学中心地位。只有到了现代,大家才感受到上海的影响力,并且,随着这种影响力的扩大,整个中国文学的中心南移。那么,上海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跟以往的北方城市为中心的文学辐射有什么区别呢?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它的生产机制是不一样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大家可以注意到,以上海为背景所进行的文学创作跟一个东西结合在一起,简单地说,是“钱”。讲得规范一点,就是“市场”。传统社会里文人的写作跟市场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像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唐代诗人,他们跟官结合在一起,被视为宫廷诗人。魏晋时期的陶渊明,辞别官场,流落民间,过的是农耕和乞讨相结合的流浪生活。传统文人的社会身份,除了做官以外,还有两个身份比较重要。一是私塾,做老师,教学生;还有就是所谓的幕僚,到达官贵人那里去帮他出谋划策,处理公务。但上海崛起之后,上海的文人是游离于传统文人身份之外的,照鲁迅先生的说法,是跟书局报馆等商业机构结合在一起,是近商。

中国传统社会没有报馆。新闻报纸最早产生在17世纪欧洲,鸦片战争以后逐渐传入中国内地。最早在上海的报纸主要用于商业信息的报道。但随着商业影响力的扩展,慢慢地一些文化信息也容纳进来。像上海《申报》的老板E·美查,是英国商人,他来中国之初,做过很多生意,如贩运中国的茶叶和丝绸到英国、建船厂修船等。后来他听从了买办的建议,办报纸。1871年5月,三个合伙人筹办《申报》,各出资400元,E·美查一人出资两份,作为主持人。办报最初的资本为1 600元。1872年4月30日,《申报》创刊。17年后,E·美查将自己的资产改组为美查股份有限公司,总计资本高达30万两白银。1889年美查与他哥哥收回本利,离开上海回国。他们靠办报发家,获得巨额收入。《申报》靠什么赚钱?主要靠广告收入。广告是报纸收入的主要来源。商家登广告,是看中报纸的发行量,希望借助报纸,广而告之,推广自己的产品。那么,报纸如何办得有声有色,吸引广大读者呢?美查想到了入乡随俗的本土化问题。他聘用了一批精明强干的华人主笔,像蒋芷湘、蔡尔康、钱昕伯等,负责文字工作。这些华人主笔都是传统文人,但他们懂得如何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从文艺副刊到本埠新闻,这些华人主笔慢慢让这张新闻报纸变得有滋有味,充满文化气息,成为上海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然,做新闻报纸的不会仅仅满足于做报纸一项产业,申报馆同时也是出版机构。它出版过不少书籍。如翻印中国孤本图书《快心编》,用铅活字排印出版《聚珍版丛书》。1885年开始,用四年时间,活字印刷出版大型丛书《古今图书集成》。报馆与书局结合,逐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当时的名称叫新闻出版业。在20世纪初的中国,新闻出版是一个新兴产业,就像今天的IT行业一样。最初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产业的潜在市场价值和巨大的文化影响力。但随着各种配套制度的形成,这一行业慢慢兴旺起来。如在上海的新闻报业中,出现了中国传统社会所没有的稿酬制度。报馆为了获得好的新闻稿源,开始有偿报道。而那些流落在上海的文人,通过给报馆写文章来维持自己的生计。至于一些在报纸上连载小说的小说家,收入更高。这样的一种文人生活方式和写作方式逐渐在上海流行,而这在中国传统文学当中是没有的。所以我们说借助上海的新闻报纸和出版机构,一些新的作家和文体形式开始流行。如果照英国学者吉登斯的说法,现代意味着与传统的分裂。那么,我们说中国的现代文学,应该是与以上海为核心逐渐形成的一套文学机制和文学形式相联系的,由此而拉开了与传统的距离。

二、商务印书馆与茅盾

我的话题慢慢聚焦到上海,聚焦到上海的出版机构和一些文学新人上。我们要从现代化的角度来理解上海。什么是现代化?撇开概念不讲,我们不妨先在自己的脑子里想一想中国的现代化城市有哪些。我想上海一定会跳出来。在传统社会,上海是排不上号的。据史书记载,上海从元代开始置县,但长久以来,文学史、文化史是不太关注上海的。只有讲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上海才凸现出来。

在上海这一文化空间中有哪些重要的文学、文化现象?以现代文学为例,鲁迅、郭沫若、茅盾都曾在上海生活过,但三人当中,茅盾跟上海的关系最深。他1916年北京大学预科毕业后到上海,那时他才21岁,没有人认识他。到1947年底离开上海,那时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茅盾断断续续在上海生活了将近20年,这比鲁迅、郭沫若都要长。而且,就个人的文学经历而言,鲁迅、郭沫若都不是在上海起步的。鲁迅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办杂志,搞创作,后来在北京,通过钱玄同,与《新青年》结合在一起,成为新文化运动的猛将。郭沫若也是在日本留学时期,开始与一群朋友搞创作,办文学社团。而茅盾完全是在上海起步的。茅盾在晚年总结自己的文学经验时讲过:如果我不来上海,如果我不到商务印书馆工作,大概就不会有我后来的文学成就。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商务印书馆有什么独特的魅力可以让茅盾一举成名呢?

事实上,商务印书馆不仅仅培养出了茅盾,而且还培养出杨贤江、郑振铎、叶圣陶、胡愈之等一大批文化名流。政界人士像中共的陈云,国民党行政院长王云五、司法部长谢冠生等,也都是从商务印书馆走出去的。所以我们必须研究商务印书馆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企业,它为什么能够培养出那么多人才来?从我个人的研究体会,商务印书馆确实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文化机构。我们谈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候,都会讲到北京大学的作用,但谈到上海的现代文化,常常会忽略一些文化机构的作用。那么,上海的现代文化到底受到哪些文化机构的影响呢?上海很大,文化组织机构很多。但我想说商务印书馆对上海的现代文化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引领作用,这跟商务印书馆的发展历史有关系。下面我稍微花一点时间介绍商务印书馆的历史。商务印书馆是1897年2月在上海成立的。发起人是夏瑞芳和鲍咸昌、鲍咸恩兄弟等。他们都是清心书院的同学,而夏瑞芳又娶了鲍咸昌的妹妹。所以这是一个典型的家族企业。商务印书馆最初的业务是为一些客户印刷票据、广告,所以叫商务印书馆。但后来发现出版书籍的盈利,大大超过票据和广告,所以,他们就尝试做教科书。夏瑞芳请人从日本买来中小学教科书,又找人翻译,并出版,但销路不理想。他感到很纳闷:为什么社会上需要新式教科书,但自己翻译出版的新式教科书却卖不出去呢?这时他认识了南洋公学译书院院长张元济,他请张元济看看这些新出版的教科书。张元济请手下懂日语的人看后,才知道翻译质量问题很大,所以卖不出去。经过此次教训之后,夏瑞芳明白,出版需要有文化人来把关,最终他聘请到张元济来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译所所长。张元济与蔡元培是好友,又是同年同科同籍进士,可谓声气相通,志趣相投。张元济最初推荐蔡元培去商务印书馆,后蔡元培因受“苏报案”牵连,无法到任,所以,张元济从1902年开始到商务印书馆工作。张元济在清末是享有良好声誉的翰林人士,在读书人中有很大的号召力。他对商务的最大贡献,是通过数年努力,编撰、出版了全科的中小学新式教科书。商务印书馆由编撰、出版教科书起家,很快垄断了整个中国的新式教科书市场,资本迅速增长,一跃而成为中国最大的出版企业。

在出版书籍之外,商务印书馆非常注重办杂志。如果问商务印书馆最重要的期刊是什么?那一定是《东方杂志》。重要到怎样的地步?可以举一个例子。梁漱溟没有读过大学,但1916年9月,他在《东方杂志》发表《究元决疑论》,因此而被蔡元培聘为北京大学的教授。商务扶持文学,紧跟潮流。晚清时,创办《绣像小说》,请小说家李伯元主持,《绣像小说》后来成为晚清四大小说名刊之一。1910年商务又创办了《小说月报》。因为有商务印书馆的支持,所以,《小说月报》是中国现代文学期刊中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文学杂志,一直延续到1932年“一·二八事变”之后,才停刊。1921年茅盾主持《小说月报》,使之成为新文学的阵地,扶持了一大批新文学家,发表了一大批新文学作品,影响了新文学的走向。像茅盾这样的新文学家,如果当初没有商务印书馆的有力支持,没有《小说月报》这样的文学平台,要想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获得巨大的社会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对照一下当时创造社所依靠的泰东书局就可以看到,泰东书局是指望创造社办刊来为书局赚钱,一旦经济上亏损,泰东书局就关闭杂志,拒出书籍。而商务印书馆并不要求《小说月报》赚钱,只是希望它能够引领潮流,在社会上扩大商务印书馆的社会声誉。所以,商务印书馆将那些杂志当作触角,了解最新的文学、文化动态,吸引社会的关注度,成就文学、文化人才,也引领中国的现代文学、文化事业。

三、商务印书馆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

商务印书馆作为中国现代最大的出版机构,出版过各种书籍。费孝通先生曾说,他们那一代人是读着商务的书长大的。从文学角度,我们看到,商务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也是非常巨大的。

首先是它的出版物。中国现代文学第一大刊,毫无争议,应该是商务的《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初创于1910年,那时新文化运动还没起来。《小说月报》初办时由许指严、恽铁樵、王莼农先后负责,主要撰稿人为鸳鸯蝴蝶派文人。值得一提的是,鲁迅的文言小说《怀旧》,就是在1913年的《小说月报》上发表的。1915年新文化运动兴起,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当时北大的罗家伦在《新潮》上发表《今日中国之小说界》一文,批评了小说创作的不良倾向,并提醒《小说月报》要多多注意。罗家伦在另一篇文章《今日中国之杂志界》中又猛烈批评了商务的其他杂志,催促了商务的杂志改革风潮。年轻的编辑沈雁冰,也就是后来的小说家茅盾,因此走上了《小说月报》的主编岗位。

商务印书馆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除了出版物,还有就是文学、文化人才的培养。茅盾,是完完全全由商务培养出来的文学新秀。茅盾原名沈雁冰,1927年之前是没有茅盾的。“茅盾”是因为《小说月报》发表了《蚀》三部曲,才诞生的笔名。沈雁冰于1916年8月进入商务印书馆,最初在英文部工作,后来张元济把沈雁冰放到编辑部做编辑。在编辑部里,沈雁冰从事翻译与编辑工作,此外,他还为商务印书馆的多种杂志写稿。据茅盾晚年回忆,他文章越写越多,找他写稿的人也越来越多,变成了商务印书馆的新秀。到1920年商务确定改版《小说月报》时,沈雁冰就成为主编。茅盾通过王统照的关系,结识郑振铎,成为文学研究会最初的发起人之一。如果梳理一下中国现代作家与《小说月报》的关系,大家会注意到,《小说月报》培养了一大批新文学家。丁玲曾说,她的成名作是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如果没有《小说月报》,如果没有叶圣陶发表《莎菲女士的日记》,自己很有可能不会在文学道路上走下去。茅盾是丁玲的老师。当年丁玲在上海大学读书时,茅盾在上海大学兼文学概论课。茅盾的学生还有施蛰存。施蛰存跟丁玲是同班同学,我建议大家去看看施蛰存先生写的《丁玲的“傲气”》,收在施蛰存先生的《沙上的脚迹》中。与《小说月报》相关的,还有像庐隐、冯沅君、许地山、杨振声、叶圣陶、老舍、巴金等一大批作家,可以说形成了一个《小说月报》系统的作家队伍和作品系列,对新文学发展影响巨大。

茅盾是《小说月报》系列中较为突出的一位新文学家,他不是书斋型作家,在文学之外,他还积极参加社会活动。1920年2月,陈独秀从天津来到上海,开始着手上海马克思主义小组的筹建,茅盾则在最初就加入了上海马克思主义小组的活动。大家都知道上海是中共“一大”诞生地,但在准备召开“一大”的时候,租界的“包打听”闯进来。所以后来会议转移到浙江嘉兴南湖的一条游船上举行。大家不要忽略一些细节。为什么中共“一大”最终会到嘉兴南湖去开?它跟茅盾间接还有点关系。茅盾是乌镇人,曾在嘉兴中学读书。“一大”代表李达的太太王会悟是茅盾的亲戚。王会悟提议去嘉兴南湖开会。谁去租船的呢?是茅盾妻弟孔另境,当时他正在嘉兴中学读书。请他租了游船。这两个人都与茅盾有关系。茅盾没有参加中共“一大”,但他是中共最早的50个党员之一。他担任中央联络员,与各地马克思主义小组联系。1925年,茅盾被推选为国共合作时期第二次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海代表。1926年1月赴广州参加会议之后,留在广州国民党宣传部担任秘书,当时国民党宣传部代理部长是毛泽东,茅盾与毛泽东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就共事了。茅盾亲历了中共的早期建党活动,也是国共合作的参与者。大革命失败后,茅盾受国民政府通缉,东渡日本,与中共失去联系而脱党。为生活所迫,他又回到了文学本行,重操旧业。1927年9月用“茅盾”笔名发表小说《幻灭》而引起轰动。在茅盾身上,文学与政治并不是彼此分割的两个世界,而是统一的。他一方面是中共最早的党员,另一方面他也是新文化运动在上海的积极响应者。他在政治活动中扩大视野,了解社会;在文学生活中他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思考,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他在五年之内,从一个外地青年成长为杰出的新文学家和中共党员。这一成长过程,都与上海、与商务印书馆有密切关系。如果陈独秀不到上海,茅盾不会成为中共的第一批党员。如果没有商务印书馆和《小说月报》,茅盾的文学事业也不可能在短期内顺利开展。

结语

最后我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商务印书馆的出版贡献。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书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带有文化积累性质的大部头丛书,如《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等。另一类是所谓的新知新学。像《文学研究会丛书》《文学研究会世界文学名著丛书》,还有就是《万有文库》等。商务要引领中国文化向现代化方向发展,担负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使命。一定会对于当时那些重要的文化、文学著作,给予特别的关注。张元济是通过对那些引领潮流的文化人的结交,来帮助商务印书馆跟上潮流的。如梁启超和胡适,是商务印书馆联系最为密切的学者。这与梁启超、胡适在当时知识界的声望有关。对于像陈独秀等新文化人士,商务聘他们为馆外编辑,给予经济上的资助。对于一些新知新学,商务着眼于学理上的介绍。如1922年出版的瞿秋白的《饿乡纪程》,初版时名为“新俄国游记——从中国到俄国的纪程”,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商务印书馆并不因为它宣传苏俄社会主义而拒绝出书,而是将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新思潮来介绍。与之相反,孙中山曾想在商务出版《孙文学说》,但却被张元济婉拒了。张元济认为孙中山是国民党人,《孙文学说》是宣传党义。这与“在商言商”的商务精神不符。因为出版党义宣传品,有政治上的风险,会危及企业生存,因此不能出版。张元济有自己的政见,但他更有商业精神:从生存角度来说,企业不能卷到政治里面去。我们可以看到近代以来,很多官商结合的中国企业命运不佳,而商务印书馆却始终坚持按照企业的规则行事,在书籍出版上一直有自己的分寸尺度。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因为时间关系,我想留一点时间给大家做交流。

李相银:谢谢杨老师!杨老师今天为我们演讲《商务印书馆与中国现代文学》,既介绍了商务印书馆的发展史又总结了它的出版贡献,尤其是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往深里说,其实是希望在理论上思考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中国现代文学何以“现代”?再扩大一点说,中国文化怎样“现代”?由商务印书馆的历史作用,可见出版业在此过程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社会角色。对此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参阅杨老师的专著《商务印书馆:民间出版业的兴衰》。与此相关的是,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曾经提出“1920年代中国新文学中心南移”说。各位同学如果有什么问题,请提出。

学生:杨老师,您刚刚只说了1949年以前的商务印书馆,1949年之后,商务印书馆的发展状况又如何呢?

杨扬:谢谢这位同学。很多人都会想到这一问题。一谈商务印书馆,就会有新旧商务之说。商务印书馆1949年以前在上海,1949年以后,逐步迁往北京。1954年公私合营,完全落户北京,这也标志着中国现代出版中心的又一次转移。北迁的还有中华书局,这也是现代出版业的巨头,原来在上海。中华书局的创始人陆费逵原来是商务印书馆出版部部长,1912年从商务印书馆分离出去,创办了中华书局。还有开明书店的创始人,也是从商务印书馆出去的。1949年后,开明书店等,都迁到北京。所以,北迁之举,不是个别企业的个别行为,而是新中国的国家行为。公私合营之后,国家对商务印书馆的出版方向有所规定。新闻出版总署的署长胡愈之原来是商务印书馆的编辑,他们给商务印书馆的规定是“负担高等学校、中等专业学校各科教学用书和原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古籍、科技及工具书等书籍的编辑出版任务”。1958年中央明确商务印书馆的出版任务是“以翻译外国的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学术著作为主,并出版中外文的语文辞书”。所以现在我们对1949年之后商务印书馆印象最深的书,一是“汉译世界名著”,如黑格尔《美学》、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等;还有就是《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

I209

A

1007-8444(2016)05-0561-05

2016-07-13

杨扬(1963-),教授,博导,博士,上海市作协副主席,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者按:2016年3月20日晚,杨扬、陈引驰两位先生应邀在淮阴师范学院讲学。现在呈现在您面前的是经过整理的文字版,特别需要感谢的是,二位先生都作了最终审定。两位先生术业有专攻,一古一今,当日演讲内容皆最近研究、思考之核心。他们不仅呈现出最美的思考成果,而且展示出纠结、缠绕的思考秘境。杨扬先生在学术研究中对商务印书馆始终念念不忘,对于茅盾自然也别有会心。在都市现代化、现代出版与现代文学的多重维度交错中,杨扬先生勾勒了商务印书馆与中国现代文学的互助共生场景。引驰先生常目接千载,当日演讲以“中国文学历史上的轴心时代”为题,对中国文学史进行思想观察,拎出三个轴心时代,打通断代文学史,将生动气韵灌注进了习以为常的文学史观。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很幸福地说,两场时间冲突的讲座不仅仅是记忆中的灿烂片段,而且还是永远清晰的学术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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