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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与清初史学批评

2016-03-16汤城

关键词:王夫之

汤城

(中国矿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徐州221000)



王夫之与清初史学批评

汤城

(中国矿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徐州221000)

摘要:王夫之是清初著名的史学家,对当时史学批评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他以发明正学为己任,严厉批判空疏学风,力倡经世实学,推动了清初学术风气的转变;他对史学经世、史家“心术”的批判总结和理论创新,体现了清初史学批评发展的新趋向,丰富了清初史学批评的内容,把中国古代史学批评思想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和高度。他的史学批评思想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方法论价值。

关键词:王夫之;清初;史学批评

王夫之是清初著名的大思想家、史学大师,其史论著作《读通鉴论》《宋论》,则“代表了中国古代历史评论的最高成就”[1]698。目前学界对其史学理论研究已取得了一些可观的成果①历史哲学研究,以嵇文甫《船山哲学》(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版)、贺麟《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为代表;马克思主义方法研究,以侯外庐《船山学案》(岳麓书社1982年版)为代表;中西史学理论比较研究,以杜维运《清代史学与史家》(中华书局1988年版)为代表;经史关系角度研究,以吴怀祺《王夫之的易学与史论》(《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为代表。上述采用不同的研究取向和路径,丰富了王夫之史学理论研究。,但较其哲学思想的研究而言,则明显薄弱。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史学批评为切入点,从史学功用、史家素养诸方面②关于王夫之对史书编纂的批评,拙作《王夫之直笔思想二题》(《史学史研究》2010年第1期)和《王夫之论史文繁简》(《安徽史学》2012年第3期)曾较详细论述,故本文不再赘述。,进一步探讨王夫之对清初史学理论发展的贡献。

一、清初史学批评发展的新趋向

这须从清初学术说起。在检讨明亡之故时,清初学者大多把矛头指向当时的空疏学风,所谓“自明中叶以后,讲学之风已为极敝,高谈性命,束书不观,其稍平者则为学究,皆无根之徒耳”[2]1060。顾炎武则痛斥清谈误国:“五胡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3]402为了扭转晚明空疏学风,清初学者皆致力于经世实学,如近代学者梁启超所说“清初之儒,皆讲致用,所谓‘经世之务’是也”[4]30。顾炎武提出:“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5]卷四《与人书二十五》强调学者应以“明道”“救世”为治学目的。黄宗羲则认为:“大者以治天下,小者以为民用,盖未有空言无事实者。”[6]《今水经序》这一时期的有识之士纷纷著书立说,掀起了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

同清初其他学者一样,王夫之“慨明统之坠也,自正、嘉以降,世教早衰,因以发明正学为己事”,力倡经世实学,“明人道以为实学,欲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返诸实”。[7]73正是基于深沉的家国情怀、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王夫之以“发明正学”为己任,试图拨乱反正,而晚明王学亦是他直接批判的对象。王夫之指出:“万历中叶,姚江之徒兴,剽窃禅悟,不立文字,于是经史高阁,房牍孤行,以词调相尚。”[8]596他对王学空疏的认识与清初其他学者的认知基本一致。不仅如此,王夫之还进一步驳斥王学的害处所在,认为:“‘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自苏明允以斗筲之识,将《孟子》支分条合,附会其雕虫之技;孙月峰于《国风》、《考工记》、《檀弓》、《公羊》、《谷梁》效其尤,而以纤巧拈弄之:皆所谓侮圣人之言也。然侮其词,犹不敢侮其义。至姚江之学出,更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8]489在他看来,自宋代以后,学者即支离儒家经典,附会其说,以致学风日下,圣学不传;而从“侮圣人之言”来说,侮其词莫过于侮其义,所以较宋人词章之学而言,阳明心性之学更肆无忌惮,逃入禅宗,寻求妙悟,歪曲圣学之义。这种不良学风对后世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王夫之指出:“王氏之学,一传而为王畿,再传而为李贽,无忌惮之教立,而廉耻丧,盗贼兴,中国沦没,皆惟怠于明伦察物而求逸获,故君父可以不恤,肤发可以不顾,陆子静出而蒙古兴,其流祸一也。”[9]371学术风气攸关国家兴亡,可以说是清初学者痛定思痛后的切身感受。王夫之对王学弊端的批判,可谓端其本清其源,诚如梁启超所言“攻王学甚力”[4]16。

清初社会的巨大变迁及学术风气的强劲转变,深深影响了这一时期史学理论发展的趋向。白寿彝先生曾说:明末清初的“‘经世致用’,是要消除封建君主制的淫威。这反映了封建社会晚期‘穷则思变’的要求,同时这也是曲折地反映了当时新生力量的要求。但这时新生力量究竟还微弱、还没有能冲破封建桎梏的能力”[10]85。他明确指出了明末清初学术思想出现的新变化,及时代的局限性。这一学术特征在史学理论上也有深刻反映。对此,瞿林东先生指出:“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到明清时期,有两个极明显的特点,一是越来越具有广泛的社会性,二是出现了批判、总结的趋势,同时也萌生着嬗变的迹象。大致说来,史学理论的发展,也不能脱离这两个特点,而在后一个特点上表现得更突出一些。因此,这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终结阶段,其特征便是批判、总结和嬗变。”[11]18—19高度概括了清初史学理论发展的显著特征,即批判总结和嬗变。这一认识对于我们认清清初史学批评发展的趋势具有重要指导意义。从清初史家的著述中可以看到,他们对史学功用、史书编纂、史家素养等史学基本问题都有深邃的思考,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总结意识和创新意识。可以说,清初史学批评发展亦呈现出批判总结和嬗变的新趋向。

二、“经世大略”与“得失枢机”:关于史学功用的认识

史学的经世作用,一直是中国古代史家十分重视的问题。在先秦时期,人们已有明确的历史借鉴意识,如《诗经》《尚书》的“殷鉴”思想,《春秋》的“惩恶劝善”思想。这对后世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从汉代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到唐代刘知几“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12]303—304,再到司马光“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13]9607,等等,充分反映了中国古代史家对史学作用的认识逐渐深入、开阔,历史借鉴意识逐渐由被动转向自觉。

由于明清鼎革及学风转捩,清初学者尤其重视史学的经世作用。黄宗羲称“夫二十一史所载,几经世之业,亦无不备矣”[6]《补历代史表序》,即通经明史以致用。顾炎武也强调史学的重要性,谓“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5]卷六《答徐甥公肃书》、“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5]卷四《与人书八》。毋庸置疑,清初学者的重史观念洋溢于字里行间。而作为清初著名学者,王夫之对史学的作用有着更深刻的认识,“在这方面的理论阐述最为突出”[1]696。他说:“史者,垂于来今以作则者也。”[13]781又说:“苟有当于人心天理之宜者,君子必表出之,以为彝伦之准则。”[14]534这是把史学作为人们行为的准则。可见,王夫之不仅重视史学的作用,而且提高了史学的地位。所以他认为:“古之为史者,莫不有奖善惩恶之情,随小大而立之鉴,故足以动人心而垂之久。若左氏史迁班固之书,记祸败之隙,纤曲猥鄙之无遗,皆此意也。”[15]550王夫之不仅注意到以史为鉴的史学传统,还把与它相关的基本问题都讲到了,主要包括三个层次意思:“莫不有奖善惩恶之情”,是指史家的撰述旨趣;“随小大而立之鉴”,是指史家对史料的运用;“足以动人心而垂之久”,是指史学作用的效果。这足以表明王夫之具有开阔的史学视野和明确、自觉的史学批评意识。

除了强调以史为鉴的重要性,王夫之还就如何以史为鉴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对司马光《资治通鉴》篇名的解释中,他着重阐述了这一思想。何谓“资治”?这是王夫之首先要辨明的问题。他说:“‘资治’者,非知治知乱而已也,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也。”[14]1181他认为以史资治,不是把历史仅仅当作一般知识来看待,而是要作为求治之凭借。这反映了他对历史知识实践性的强烈诉求。而对那些为读史而读史的人,他则给予严厉的批评,“览往代之治而快然,览往代之乱而愀然,知其有以致治而治,则称说其美;知其有以召乱而乱,则诟厉其恶;言已终,卷已掩,好恶之情已竭,颓然若忘,临事而仍用其故心,闻见虽多,辨证虽详,亦程子所谓‘玩物丧志’也”[14]1181。这一批评十分尖锐,虽非他的独创,但用来驳斥读史者的弊病还是比较到位的,很有说服力。显然,王夫之对以史为鉴的认识是:读史不同于一般的读书,是一种自觉理性和明确目的的行为,不是随性和盲目的;个体重在通过对历史事件的了解、反思、记忆,在内心深处形成一个理性的认知,最终应在生活实践中指导自己的行为。这体现了他的“知行合一”哲学思想在史学批评上的运用。

其次,指出以史为鉴的“二重性”。由于历史的复杂性,个体的差异性,王夫之认为以史为鉴具有对立统一的属性。他说:“治之所资,法之善者也。善于彼者,未必其善于此也。君以柔嘉为则,而汉元帝失制以酿乱;臣以戆直为忠,而刘栖楚碎首以藏奸。攘夷复中原,大义也,而梁武以败;含怒杀将帅,危道也,而周主以兴。无不可为治之资者,无不可为乱之媒。”[14]1181他认为以史为鉴,既具有资治的属性,又具有致乱的属性。以史为鉴的“二重性”,体现出他认识的辩证色彩,具有重要的认识论价值。

如何真正做到以史为鉴呢?王夫之进一步指出:“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利以除害者在矣。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故治之所资,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鉴也。”[14]1182他从主客体关系上强调个人与史的关系,即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设身处地地思考历史上的安危利病,以达到扶危定倾,兴利除害的目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不论得失、同异都可以提供借鉴。显然,这种认识活动是积极主动的,而不是消极被动的。

王夫之还谈到了以史为鉴的内容。这主要体现在他对《资治通鉴》之“通”的理解。他说:“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焉,臣节在焉,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虽扼穷独处,而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14]1182他认为以史为鉴的内容丰富、范围广泛,上至君道臣节、国是边防、下至士行民情、自淑诲人等。从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历程来看,以史为鉴的内容也经历一个不断丰富发展的漫长的历史过程,从惩恶扬善、修身淑人到盛衰之理、国是民情、王朝兴衰等。较之前人而言,王夫之对以史为鉴的认识有很大的发展。

在上述认识的基础上,王夫之特别强调以史为鉴的标准问题。他指出:“所贵乎史者,述往以为来者师也。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由也,则恶用史为?”[14]225对于这句话,瞿林东先生分析得十分透彻,他说:“史书的作用,就是‘述往以为来者师’,这就要求撰述史书的人明确而又能够把握‘经世之大略’,使后人足以认识到历史上的‘得失之枢机’,以为现实的借鉴,否则人们又何必需要史学呢。这是极明确地指出了史学经世致用的作用,把史学上的经世致用的思想和实践概括得更鲜明了。”[1]696王夫之能从史家、史学、社会三个层面上揭示史学经世的关键所在,难得可贵。在史学批评实践中,王夫之把史书是否记载“经世之大略”“得失之枢机”作为史学批评的重要标准之一,如“而光武处之也,不十年而天下晏然,此必有大用存焉。史不详其所以安辑而镇抚之者何若,则班固、荀悦徒为藻帨之文、而无意于天下之略也,后起者其何征焉”[14]226、“论治者言得言失,古今所共也;而得不言其所自得,失不言其所自失,故牍满册府,而听之者无能以取益”[14]367,等等。足见王夫之对史学经世功用的深邃思考和高度重视,具有深沉的历史感和强烈的现实关怀。

三、“心术”的“诚”与“伪”:关于史家素养的认识

“心术”也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一个重要范畴,历来受到史家的重视。早在先秦时期,《管子·七法》中提出“实也、诚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谓之‘心术’。”[16]51这是目前所见关于“心术”的最早认识。这一概念在后世的史学批评中得到广泛运用,不断彰显了它在史学上的理论价值和方法论意义。尤其清代乾嘉史家章学诚对史“心术”有很好的理论总结,他认为:“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17]卷三《史德》显然,章学诚不但明确提出了“史德”说,而且着眼于史家“心术”的探究,对史家素养的认识更加深化。对于这句话,瞿林东先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章学诚提出了一个史学批评的新模式,即史识——史德——心术。这是章学诚在史学批评史上的新贡献。在他看来,不辨心术则无以论史德,不明史德则无以论史识:这是‘文士之识’与史家之‘识’的重要区别。换言之,只有辨心术,明史德,方可言史识。这是章学诚在史学批评理论上超出刘知几的地方。”[10]39这一分析和评价有助于我们厘清清初史家的“心术”论。

清初史家也十分重视“心术”问题,自觉地把“心术”与史书撰述联系起来考察。如顾炎武针对密疏章奏之文“互有是非”的问题,指出“褊心之辈,谬加笔削,于此之党,则存其是者去其非者,于彼之党,则存其非者去其是者。于是言者之情隐,而单辞得以胜之”,而这正是“国论之所以未平,而百世之下难乎其信史”的重要原因。[3]1036这里批评了“褊心”史家在史学撰述中的表现及其对史学造成的恶劣影响。彭孙贻也强调史家修史的心态问题,提出“作史者不可高人见解,有意为高则持论必苛,每至厚污古人”,批评了史家持论“有意”为高的情况,并指出“心术”之论“真千古名言,二十一史如范蔚宗、魏收、沈约皆心术不正,读者不可不知”[18]卷四。同样,朱彝尊批评史家之“私意”,认为:“国史天下之至公,不得以一毫私意梗避其间者也。”[19]卷三二《史馆上总裁第六书》诸如此类论述在清初学者的著作中比较普遍,不再一一赘述。从上述内容来看,尽管清初史家对“心术”批评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在总体认识上是一致的,都反映了史家修养对史书撰述的影响。

同样,王夫之也十分强调史家“心术”问题。首先,他批判史家挟私意、徇流俗而著史。王夫之严厉批评司马迁“挟私”著史,为李陵“文过”,淆乱是非,指出:“司马迁挟私以成史,班固讥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罪较著而不可掩。……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迁之书,为背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14]151在今天看来,王夫之持论显然太过,有失偏颇,但从史学批评的角度来说,他把史家是否“挟私”作为史学批评的一个尺度,抓住了史学批评的要素,具有明确的史学意识,是值得肯定的。王夫之对东晋史家孙盛的批评也体现了这一标准,他说:“史不著乖阻之实,而以孙盛《阳秋》直书其败观之,则温之败,晋臣所深喜而乐道之者也。”[14]504又说:“《春秋》予桓、文之功,讳召王请隧之逆,圣人之情见矣。若孙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笔,幸灾乐祸,亦恶足道哉!”[14]505据《晋书·孙盛传》,孙盛《晋阳秋》记述了权巨桓温于枋头兵败的史事,而不惧桓温的威胁,被赞为“词直而理正,咸称良史”。而王夫之认为孙盛不著桓温之败受东晋廷臣乖阻的事实,“徇流俗而矜直笔”,是“幸灾乐祸”,根本不值得称道。显然,孙盛“徇流俗”“幸灾乐祸”之私心,正是王夫之所要批评和否定的。王夫之为何如此批评?他认为:“天下之大防,人禽之大辨,五帝、三王之大统,即令桓温功成而篡,犹贤于戴异类以为中国主。”[14]487“夷夏之大防”“人禽之大辨”“五帝、三王之大统”为“古今之大义”,正是王夫之所强调和看重的,而孙盛所持的是“一时之私义”。对此,乔治忠先生曾说过,王夫之“是站在‘夷夏之防’的立场上发论,而孙盛则是将尊王忠君置于第一位的”,“由于遵循忠君的原则,也使孙盛的直书精神有很大的局限性”。[20]这一评价是比较中肯的。

其次,他批评史家以“邪说”坏人心、败风教。王夫之说:“邪说之行于天下,必托于君子之道。释氏之言心性,亦君子之言也;老氏之言道德,亦君子之言也;天下以其为君子之雅言,遂谓其有当于治与道而信之。”[14] 178深刻揭露了“邪说”的蒙蔽性及其横行的缘故。因此,他痛斥后世俗儒“托君子之道,诬圣人之教,矫造化之神,”欺世祸民而求幸,指出“《六经》之支说,皆以破道而有余”,并举出汉代学者焦延寿、京房说《易》的例子,认为“其为术也,立典要以为方体,于是而有八宫世应之说。抑自《乾》至《剥》而穷,又不得已而措《晋》、《大有》于其末。垂至于今,鬻技之卜师,相因以断吉凶之大故,而不能明言其所以然之理,徒以惑民而徼幸”。[14]178—179王夫之还批评汉代史家“阴德之说”坏人心败风俗,指出:“阴德之说……东汉以上,浮屠未入中国,而先为此说者史氏也,则王贺阴德之说是也。”[14]148“阴德之说”,作为一种世俗的思想观念,产生于先秦,流行于两汉,这在先秦、两汉史家、思想家的著述中都有所反映。王夫之批评史家所谓“可劝天下以善,而挟善以求福于鬼神”的思想观念,及其恶劣的社会影响,“小人怀惠,坏人心,败风俗,流为浮屠之淫辞,遂以终古而不息”[14]149。在王夫之看来,这是史家自欺欺人的说法,是“俗之偷”,是“心术”不正的表现。更有甚者,伪儒、小人鼓吹“邪说”,以致风俗淫、国家亡,他说:“汉之伪儒,诡其文而昧其真,其淫于异端也,巫史也,其效亦既章章矣。近世小人之窍儒者,不淫于鬼而淫于释,释者,鬼之精者也。以良知为门庭,以无忌惮为蹊径,以堕廉耻、捐君亲为大公无我。故上鲜失德,下无权奸,而萍散波靡,不数月而奉宗社以贻人,较汉之亡为尤亟焉。小人无惮之儒,害风俗以陆沈天下,祸烈于蛇龙猛兽,而幸逸其诛。有心者,能勿伸斧钺于定论乎?”[14]203同样,王夫之批评三国时期史家谯周以“邪说”离散人心,以致国亡主辱,他说:“人知冯道之恶,而不知谯周之为尤恶也。道,鄙夫也,国已破,君已易,贪生惜利禄,弗获已而数易其心。而周异是,国尚可存,君尚立乎其位,为异说以解散人心,而后终之以降,处心积虑,唯恐刘宗之不灭,憯矣哉!读周《仇国论》而不恨焉者,非人臣也。”[14]410王夫之痛批谯周著《仇国论》,“为异说以解散人心”,居心“狠毒”。这是对史家“心术”不正的批评。

王夫之认为“心术”对于史家来说,确乎重要,关键在于一个“诚”字。他说:“室远之《诗》,漂杵之《书》,君子辨其不实。人恶其饰言饰行以乱德也,言恶其溢美溢恶以乱道也。君子之以敦实行、传信史、正人心、厚风俗者,诚而已矣。”[21]62突出史家“心术”之“诚”对于实行、信史、人心、风俗的重要性。何谓“诚”?王夫之指出:“诚者,天之道也,人之心也。天之道,其敢欺也乎哉!于是而知不敢之心大矣。”[14]627“诚”即天道也,人心也,有客观规律、规则的意味。王夫之对“诚”的认识包含一定的朴素唯物主义因素,具有积极进步的意义。他进一步举自然、人事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认为“天有所不敢,故冬不雷而夏不雪;地有所不敢,故山不流而水不止;圣人有所不敢,故禹、汤不以天下与人,孔子述而不作”。孔子因有“不敢之心”,也就是遵从天道、人心,故“述而不作”。章学诚也有类似的表述,“夫子述而不作,而表章六艺,以存周公旧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17]卷二《原道中》,为何“不敢”?乃是“非力有所不能,理势固有所不可也”,也就是说要顺应“理势”,而不是“先儒所论仅谓畏先圣而当知惮耳”。[17]卷一《易教上》二者都提到了“不敢”之心,只是前者强调“天道、人心”,后者突出“理势”,其实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可以说,王夫之把史书撰述与“诚”相联,对史家提出更高的要求,还是很有器识的。

王夫之不仅以“诚”辨别“心术”,还进一步论述了“诚”与“德”的关系”。他提出:“德立而后道随之,道立而后政随之。诚者德之本,欺者诚之反也。”[14]617这句话的主要意思是,以诚行德,以德达道,诚为德之本。为此,王夫之严厉批评史家详备拓跋宏之伪政于史策的做法,指出:“君子儒之以道佐人主也,本之以德,立之以诚,视宏之所为,沐猴之冠,优俳之戏而已矣。备纪宏之伪政于史策,所以示无本而效汉儒附托之文具,则亦索虏欺人之术也。”[14]617又说:“拓拔氏以伪饰之诗书礼乐诱天下之士而翕然从之,且不徒当世之士为所欺也,千载而下,论史者犹称道之而弗绝。然有信道之君子,知德而不可以伪欺,则抑岂可欺邪?”[14]642在这里,王夫之认为史家著史应“本之以德,立之以诚”,且只有“知德”才不会被伪儒所欺骗。

从上面论述中,是否可以这样总结:王夫之对史家“心术”的批评具有独特的模式,即心术——诚——德。也就是说,“诚”不立,则“德”不具;心不“诚”,则术不正;“心术”不辨,则“德”不明。其中,“诚”起了关键和枢纽的作用。史家只有心“诚”,才能辨“心术”,只有辨“心术”才能明“史德”。可以说,王夫之对史家“心术”的认识,不仅句句落在实处,而且富有一定的理论色彩。

综上所论,王夫之对史学经世、史家心术的批判总结和理论创新,体现了清初史学批评发展的新趋向,进一步丰富了清初史学批评的内容,把中国古代史学批评思想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和高度。他的史学批评思想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方法论价值,应引起我们足够重视和认真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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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金秋

作者简介:汤城(1980-),男,安徽宿州人,中国矿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博士。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初明遗民史家群体研究”(15BZS003);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指导项目“江苏史家群体与清初文化秩序研究”(2014SJD420)

收稿日期:2015-11-04

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683(2016)01-00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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