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的国际传播研究:传播媒介在全球政治、经济与文化秩序中的角色
2016-03-16吴靖
吴 靖
批判的国际传播研究:传播媒介在全球政治、经济与文化秩序中的角色
吴靖
文章以民族国家作为传播活动的主体这个现代性的设置出发,讨论民族国家的生成与演变、跨国政治、经济与文化关系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性质与权力结构,阐释传播媒介的技术和组织方式在这些社会形态中的角色与能动性。文章认为批判的国际传播研究应该关注跨国传播活动中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及其塑造性力量,并寻找和定位能够改变不平等关系的能动性的社会、科技与文化力量。
批判国际传播研究;民族国家;新媒体技术;信息社会理论;依附理论
DOI10.16602/j.gmj.20160014
一、 引言
本文讨论的出发点是人类有组织传播活动的边界问题。在对现代传播媒介的讨论中,主流观点往往聚焦于媒介如何改造社会结构的时间问题,而忽略空间层面的传播差异。但是在现实中,人类社会的组织模式在任何时候都具有空间的多样性。人类的传播资源和传播活动在地理空间中的分配也总是具有不平衡性,比如,工业化的国家和地区在传播能力、传播技术和传播力度上就明显地高于非工业化国家和地区。不同的理论框架对这种多样性和不平衡性给予了不同的解释。现代化理论就倾向于认为人类社会结构在空间上的不平衡发展是暂时的,随着历史进程的展开,全球所有地区和人类社会都会进入以欧洲经验为模板的工业化和现代化的阶段。因此,现代性不仅仅是一个地区性的社会实验,而是具有普世的价值和意义,人类的传播活动也同样会在现代性的框架下经历一个线性的发展过程,最终趋于一致。然而,近些年发展出来的后现代理论和社会批判理论却从各个方面对现代性的霸权提出了质疑。它们有的从生态主义的角度指出工业化和现代化是不可持续的人类发展模式,因而并不具有普世的意义;有的从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角度解释了所谓“先进”和“落后”,“发达”与“不发达”的辩证关系,指出全球经济早已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的体系,所谓的“先发国家”和“后发国家”并不是孤立、自然地形成的,而是资本主义全球扩张的必然结果。一个地区的发达是以另外地区的不发达为前提和基础的,而所谓的“不发达”恰恰是因为这个地区进入了资本主义体系,但是处于原材料供应、初级加工等生产链条的低端,以对劳工的剥削、自然资源的消耗和环境的恶化为代价,换来的却是自卑、贫穷、缺乏竞争力的恶性循环。
这些相互竞争的社会理论之间的争论,围绕着几个核心的问题。一是民族国家的问题。自19世纪中叶以来,民族国家就逐渐成为人们讨论政治、经济、文化等议题的天然边界,似乎它是组织人类社群和团结的唯一形式。但是历史研究和20世纪后半期的全球社会变迁表明,民族国家既不是自古就有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民族国家对社会事务的组织与干预能力正在受到强烈的挑战,其本身的形态、议程与目标也在不断地调整之中。第二个重要的问题涉及国家间传播能力和传播体系的竞争。传统上,民族国家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对内建设强大的国家、对外参与全球竞争。传播既是任何国家要完成这两个使命所必须调用的工具——对内的文化建设、国家凝聚力的维护和对外的宣传、国家形象的塑造,同时也是使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传播技术、传播体系和文化工业的强大与否是国家建设是否成功、国家政权合法性的重要衡量标准。因此,传播问题是当代社会理论关于现代性争论的核心问题,国际传播研究正是以传播的国家间竞争为切入点,介入了有关现代性和全球化社会变迁的讨论之中。随着民族国家作为社会行动的核心组织者和社会忠诚的优先对象受到质疑,传播秩序和传播实践与民族国家之间的必然联系也将受到冲击,有必要进行深入的反思。最后要提到的一个核心问题是文化问题。本文主要从意义的生产和群体认同的角度来理解文化。在现代性和民族国家成为理论无意识的前提下,有关文化与认同的问题也陷入了不可调和的悖论之中。民族主义所倡导的文化的独特性、自洽性和自主性与现代化理论所推崇的文化普世主义原则与进化论产生了抵牾。在国际传播领域,有关文化和信息主权与所谓全球现代化的冲突成为争论的焦点之一。这些争论构成了跨界传播秩序建构的重要语境和价值前提,为国际传播研究的展开提供了目的论和方法论的框架。在民族国家、传播秩序和文化认同三个相互交织与相互塑造的概念所构成的理论视野中,国际传播研究形成了特定的谱系和论争场域。
二、 国家利益与国际传播研究:从热战到冷战
如果我们对所谓的国际传播(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做一个静态的、本质主义的定义,那么我们可以顾名思义地说,所有跨越国家或者民族边界的传播活动都包含其中(福特纳,2000,pp.5-6)。但在现实的使用中,国际传播这个概念更多地指向经由现代组织化的大众传播媒介所进行的具有特定政治、经济和文化目的的跨越国境的传播活动,而这个带有特定目的的传播主体通常是民族国家,或者以民族国家为名义和身份认同的社会组织。由此可知,国际传播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跨境传播,它是与民族国家的产生和命运息息相关的,是以国家利益的实现为最高价值和主要目标的有组织、有目的、有策略,并随着国际环境的变化不断调整的传播活动。阿芒·马特拉(A. Mattelart)将国际传播的三大基石概括为“战争”“进步”和“文化”(马特拉,2001)。这样的总结历时性地概括了国际传播研究在两次世界大战、“冷战”以及后“冷战”时期主要的理论焦点和研究路径。国际传播研究发展的早期历史主要有两个逻辑起点:一是民族国家体系的形成,二是现代性和现代条件下的国家间竞争的主要形态——战争。
历史地看,上溯至16、17世纪,在19世纪确定了其霸权地位的民族国家体系奠定了现代世界的基础,并由此派生出现代意义上的“国际”领域。该领域容纳了所有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交往现象,围绕此类现象所进行的概念化,以及对概念与现象之间联系的探究,则支撑起将“国际”领域知识化的话语或理论空间。对于民族国家,当代社会理论的共识是,这是一个在欧洲现代化过程中逐步发展出来,但随着欧洲文明的殖民扩张具有了全球影响力和霸权的现代政治理念和制度。当然,民族国家之所以被“发明”出来,其社会的、文化的或者经济的基础为何,不同的理论家进行了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民族主义源于新型的经济和社会因素,如工业资本主义、区域不平等和阶级冲突(Nairn,1997; Hechter, 1975);民族主义历史研究的重要学者盖尔纳指出民族主义是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产生的,是都市中产阶级文化普及到其他社会阶层的结果(Gellner, 1983);另有社会学家认为民族和民族主义是由现代专业化国家所铸造的,是官僚体系由上至下教育和培育的结果(Giddens, 1987);最后,安德森和霍布斯鲍姆等关注文化塑造与主体性的学者指出,民族是“想象性的政治共同体”,民族的产生应归于“被创造出来的传统”(Eric & Hobsbawm, 1990; Anderson, 1991)。无论其产生之初的原动力为何,民族国家的合法性与边界并不是天然和静态的,而是在复杂的权力斗争和政治运作中逐步形成的。不论是以工业化和资本主义还是以现代文化的启蒙为重点论述民族国家的诞生,传播活动的现代化都是无法忽视的线索。现代传播技术与传播体系可以说是和民族国家共同成长起来的社会机构,两者从一开始就形成了紧密的、基于工具理性的内在联系——民族国家成为推动与塑造现代大众传播迅速发展背后最重要的现代性社会组织,而国家利益也由此成为现代政府对早期电子通信技术规制和管理的核心指导原则。
电报的发明(1837)开启了现代传播的时代。从电报的传播特征我们可以总结出现代传播的基本特征:瞬时跨越空间以及对大规模人数的覆盖。自电报之后,电话、无线电通讯、无线电广播、电视、电缆传播、卫星传输等技术相继出现,极大地增强了人类跨越空间的传播能力。在19世纪,需要这种瞬间远距离传播能力的社会组织主要是工业化国家的商业、政府、军事等部门,无论是频繁爆发的国家间的战争,于19世纪达到高潮的殖民探险和征服,还是迅速扩展到全球的商业与贸易活动,都需要强大的传播技术和传播体系作为后盾。在欧洲和北美,各个工业化国家的政府都积极地介入到新传播技术的研发、技术标准的制定、管理规则的确立等活动中来,以使自己的国家在以传播为基础的贸易、领土、资源等国际竞争中处于优势地位。所谓的国际传播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简而言之就是以国家利益为核心原则,对跨越国家边界、国家与国家之间进行的传播技术、传播体系和传播实践进行塑造和控制。因此,有学者直截了当地指出,在其发展初期,国际传播就是国际关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国家借以在国际范围内实现统治、竞争、战争、贸易、社会控制等权力意志的工具。国际传播能力的建设对于帝国权力的扩张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屠苏,2004)。
在电信领域,技术标准的制定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技术标准限制了电信体系的传播范围,每一个国家都会力争让自己国家所发展和掌握的技术成为国际标准,这样就可以在国际传播领域保持领先地位并且掌控技术的升级换代。在历次讨论技术标准的国际会议中,技术本身的先进与否并不是其能否成为国际标准的最主要的决定因素,国家的技术实力、物质资源、谈判策略和政治手段等等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国际谈判的走向。最初的国际标准一旦确定,主导标准的国家就获得了比较优势,并且这样的优势会固定下来,导致路径依赖,限制了新兴国家选择技术和传播体系的自主权。例如拉丁美洲国家通常使用美国标准,英属非洲国家(包括东非的前德属殖民地)采纳英德的技术标准,而法属非洲国家则采用法国标准。主导技术标准的国家通过专利控制来增加利润和维持话语权,而附属国家只能在技术变革面前亦步亦趋(福特纳,2000, p.50)。
国家间竞争最极端的形式就是战争。近代以来,欧美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战争构成了现代化进程的一条最显著的线索。战争的名目繁多,从民族独立到宗教冲突,从领土争端到殖民地权益的争夺,从内部政权更迭到帝国之间的权力重组,民族国家的框架正是在一次次战争的结局以及战后政治运作的塑造下逐步清晰起来。随着工业革命和现代传播技术的飞跃性发展,现代战争与传播产生了紧密的联系。除了军事行动本身需要信息技术的支持以外,现代战争越来越成为一种综合的、基于全面社会动员的庞大工程。参战的国家对于情报搜集、民众动员、资源调配、舆论宣传等方面的需求和依赖,使得传播成为现代战争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20世纪的两次全球性战争——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将处于萌芽状态的宣传鼓动、舆论操纵、情报收集等国家主导的传播行动推向系统化、体制化和普遍化。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持续的、策略性的利用大众传播进行丑化敌方、团结盟友、激励士气的宣传攻势。传播学的奠基性著作之一就是政治学者拉斯威尔的《世界大战的宣传技巧》,对大战中各参战国媒体中的宣传进行了系统的内容分析,为后期传播学效果研究和国际传播研究奠定了框架、基础和问题意识。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传播的管理以及宣传效果与手段的研究更加建制化,政府成立了战时情报与宣传机构,吸纳了媒体界、娱乐界和学界的相关人才,展开了大规模的宣传生产与宣传研究。苏联、法西斯国家、西方盟国这些不同社会制度下的政权都发展出适合自身情况的宣传机器和宣传策略,美国的行政化大众传播研究的传统也是在“二战”期间由政府和大企业资助的各类传播效果研究机构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种以宣传为中心的国际传播模式持续到“冷战”期间,成为不同意识形态和国家集团争夺世界霸权的工具。
从上文对国际传播早期历史的简短描述我们可以了解,民族国家是国际传播活动最大的推动者和规则制定者,这使得国际传播体系与国际资本主义体系一样,在诞生之初就具有空间的不平衡性和霸权的性质。对这种空间不平衡以及文化与政治霸权的维护、质疑与变革成为20世纪中期以来国际传播理论和实践的焦点。
三、 “现代化”范式的确立与质疑:发展传播学及其批判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殖民帝国在战争的消耗下逐步走向瓦解,美国和苏联取而代之成为两个超级大国。英国首相丘吉尔于1946年3月5日发表了著名的“铁幕演说”,宣布全球未来的发展方向将取决于西方的自由民主和苏联的共产主义两种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的对立与竞争。丘吉尔的政治预言迅速经由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华沙条约组织两个分别由美苏领导的军事战略集团的成立得到了实现,国际格局由此从美欧苏反法西斯联盟转变为两大政治、社会、军事集团长期对峙的“冷战”结构。与此同时,联合国的成立将民族国家的政治模式推广到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和新兴的现代国家。但正式的殖民制度的结束和国家在形式上的独立并不意味着新兴国家能够完全摆脱过去的宗主国和当代超级大国在经济、政治制度和文化价值方面的主导与干涉。随着民族独立和非殖民化运动在西方以外的世界蓬勃展开,“冷战”的战场从军备竞赛扩展到经济发展、政治制度、人心背向等社会领域。努力在新兴国家的统治精英中间推广自身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优越性、引导他们的国家进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和发展路径,成为美国和苏联参与全球竞争的重要内容。
在“冷战”初期,由于苏联对于全球范围内的民族解放运动和民族独立诉求给予积极的支持,而美国囿于和欧洲殖民帝国的传统关系和对革命式社会变革的反感,对各地民族解放运动的态度暧昧不明、反复易变,导致美国将新兴国家中频繁爆发的社会革命看作是“共产主义的胜利”和“美国的失败”,对于全球社会变迁的机制、条件、可能性和价值取向等,也缺乏宏观的把握和认识。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美国主流社会科学界开始发展出一套现代化理论,作为理解现代全球社会变迁的统合性理论,为美国政府在全球阻击共产主义的扩张、引导新兴国家进入西方发展模式的外交政策提供了理念、实证和策略等层面的支持。现代化理论具有鲜明的美国社会科学的色彩,它继承了从19世纪末到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达到高潮的美国社会科学的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的价值理想,认为社会科学应该成为社会管理和社会改造的工具,为进步的政治服务,这与欧洲更具批判和阐释性的、与现实政治相对独立的学理传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行政研究式社会科学范式的背后,是美国主流知识精英对美国的社会制度、全球责任和帝国性质不加反思的信仰。而所谓现代化理论,就不仅仅是在理论层面对全球社会变迁进行描述、理解、分析和预测,更是在实践层面帮助美国赢得“冷战”,并且推进、引导和指导全球社会变迁的工具性和政策性的社会理论。所以,“现代化”与其说是一种理论框架和解释思路,不如说是一种世界观,一种需要自我实现的信仰和意识形态,它和美国的国家战略形成了密切的合谋与协作关系(雷迅马,2003)。
现代化理论的核心观念是基于这样几个相互关联的假设:(1)“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互不相关,截然对立;(2)经济、政治和社会诸方面的变化是相互结合、相互依存的;(3)发展的趋势是沿着共同的、直线式的道路向建立现代国家的方向演进;(4)发展中社会的进步能够通过与发达社会的交往而显著地加速(雷迅马,2003,p.6)。在著名的《经济发展的阶段:非共产党宣言》(TheStagesofEconomicGrowth:ANon-CommunistManifesto)一书中,罗斯托列出了任何社会都必须经历的经济发展的五个阶段:传统社会;起飞前准备阶段;起飞阶段;走向成熟;大众消费高级阶段(Rostow, 1960)。在他所描绘的历史序列中,美国已经进入了大众消费的最高级阶段,西欧国家处于成熟期向消费社会的过渡阶段,而新兴的民族国家处于从传统社会到经济起飞的不同阶段。经济水平在全球空间的不平衡发展被解释为社会发展阶段的差异,后发国家要想进入现代化,就需要接受处于先进阶段的国家在启动基金、经济政策、社会管理、政治制度、文化理念等方面的援助,以使自己的国家在各个层面符合现代社会的要求。这种模仿西方的社会模式、向现代化进发的过程就是“发展”,通过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发展署、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各类国际机构,以及政府的援助项目,西方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规范和影响新兴国家的发展方向和性质,引导它们用“发展”来阻击“革命”,用经济“现代化”来代替对“独立”“尊严”和“平等”等现代理念的激进追求。这样,美国就在与苏联的全球竞争中找到了意识形态的支点和对外政策的理念基础。
“冷战”期间,传播学者对于美国国家政策在理念和策略层面最重要的学术贡献,就是发展传播学的构建和研究,它很快成为“现代化理论”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分支。施拉姆(Wilbur Schramm)、罗杰斯(Everett Rogers)、丹·麦奎尔(Danis McQuail)等人是发展传播学领域的核心学者。发展传播学认可现代化理论对于社会进步阶段的描述,但强调文化与传播在社会变革中的重要作用。施拉姆在《大众传播媒介与国家发展:信息对发展中国家的作用》(Schramm, 1964)这部经典著作中,提出人的现代化是国家在经济和制度领域现代化的先决条件的观点。他认为制约发展中国家现代化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中的许多价值观念与个人主义、工作伦理、经济理性等资本主义发展所需要的人格特征相悖。因此,文化的改造和传播能力的建设应该成为西方对发展中国家进行发展援助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样的观点呼应了社会学家勒纳在《传统社会的消逝:中东的现代化》(Lerner, 1958)中的立场,即大众传媒的普及有利于世俗文化和个人主义价值的传播,对中东地区社会的传统元素有解构的作用,为现代化的进程提供了有利的文化环境。施拉姆在著作中详细讨论了在发展中国家推广广播等现代媒介的作用、机制和过程。他认为现代大众传播媒介在传统社会中的普及除了具有克服识字率的障碍、守望环境、便于信息传播和商业活动等功能以外,还有利于增强中央政府的权威,削弱地方传统势力对个体的束缚,促进国家认同,培育积极进取和理性计算等现代心智,树立共同的社会规范和价值观等文化和教育层面的作用。总之,施拉姆指出“在为国家发展服务时,大众传播媒介是社会变革的代言者。它们所能帮助完成的是这样一类社会变革:即向新的风俗行为、有时是向新的社会关系的过渡。在这一类行为变革的背后,必定存在着观念、信仰、技术及社会规范的实质性变化”(Schramm, 1964)。施拉姆的著作是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邀请撰写的,他对于发展中国家建设现代大众传媒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各类国际发展机构的实际政策,并且,通过留学生教育,现代化范式影响了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精英阶层,使得发展传播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占据了这些国家传播学的主导地位。
在“冷战”背景下形成的现代化理论和以其为理论根基的发展传播学,将国际传播的格局定位于大国集团出于战略竞争的需要,对前殖民地国家和新兴工业化国家进行单向传播的基本态势之上。国际传播的主体主要是超级大国,而行政取向的国际传播研究在实际运作中不可避免地与国家政策、国际发展机构和国家利益相互渗透,很难保持一种超然、客观、前后一致的立场。随着发展传播学在学术界和美国的外交政策中成为主导话语,对其进行反思和批判的声音也日益高涨。在理念层面,发展传播学的目标是新兴国家的现代化,即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层面的综合的现代化。但在实际操作中,一些经过选择的现代化指标,比如工业化、都市化、国家官僚体系和传媒体系的集中化、信息传播的效率、对传统文化价值观的改造等,被赋予了优先权,而追求社会公正、人权、民主和自由等价值,由于可能造成国家的动乱和政权的不稳定,威胁到美国对该国的控制能力,经常被边缘化。出现这种矛盾的深层原因在于,发展传播学把“发展”界定为一个由上至下的线性过程,一个需要西方“教授”给新兴国家的单一模式。但是因为西方专家无法直接、深入地与“被开发”国家的民众进行沟通,民族国家的统治精英就成为贯彻西方发展理念和发展政策的重要中介。所以,发展传播学所服务的,其实是能够成为西方政策代理人的民族国家政府,西方专家给发展中国家引入电子媒体所设定的目标为:支持民族主义、强化中央政府的权力、迅速工业化。这样,现代传媒就与原本的威权主义文化结合,为“维护政治稳定”“提高经济效益”以及“协助文化整合”做出贡献。至于新媒体的普及对于文化多元化、公民认同和自主意识的增长以及社会自由等方面的潜在影响,通常不是被忽视,就是被视为负面的、需要克服和遏制的反作用。因而,所谓的“发展”在实际运作中通常呈现为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和社会建设的“负发展”。
另外,发展传播学对于文化的理解也是功利主义的。不同的文化以进化的逻辑被排序,衡量其先进和落后的标准是某种文化体系是否适合现代社会的发展。这种帕森斯式的功能主义文化观不承认文化内在、独立的价值。从西方现代性的视野出发,所有的文化都被认定为处于历史链条中的一个阶段,迟早会被其他文化形态所超越,最后全球文化抵达一个普世的、共通的、以西方文明为模板的现代文化。因此,面对现实中存在的文化差异,发展传播学无法摆脱内在于现代化理论中的西方中心主义,以消弭地方文化的独特性作为其发展政策的最终目标。对文化内在价值的忽视还导致发展传播学者低估了传统文化的主体性、能动性和自我更新的能力,将大众传播媒介简单地看作是外来的改造性力量,将社会变迁的方向看作是单一的,而没有能够从媒介与社会变迁相互塑造的角度来分析和理解电子媒体在特定地区所扮演的独特的社会角色。
四、 从依附理论到文化帝国主义:国际传播的第三世界视角
现代化理论从西方中心的角度解释和规划了全球社会变迁的基本模式,但它在理论和实践上都依附于“冷战”逻辑和美国作为全球霸权的国家战略。苏联在与美国的竞争中也采取了相似的手段。有学者指出,美国和苏联在欠发达国家展开的援助竞争给这些受援国带来了深刻的分裂,而在援助活动中的一系列明显或隐秘的干预行为对第三世界国家产生了灾难性的影响(Halliday, 1989,p.161)。20世纪50年代后期以来,全球范围内的非殖民化运动从分散走向联合,新兴国家试图摆脱美苏争霸的“冷战”架构,从自身的历史和在全球权力结构中的位置出发,寻找国家发展的独特道路。以1955年的万隆会议为标志的第三世界运动是这一新的社会变迁的视野在国际政治层面的表达,其主要诉求是新兴国家拒绝通过与超级大国的结盟来获得发展援助和军事保护,强调独立自主的国家发展原则,并在平等的基础上与其他发展中国家形成联盟。第三世界国家希望通过内部的团结和对自身资源的调动,成为国际体系中一股不同于美国和苏联两大军事政治集团的、独立与能动的力量。在理论层面,也出现了基于马克思主义批判政治经济学和反殖民主义思想之上的、从第三世界的角度解释全球社会变迁和不发达现象的理论体系,对现代化理论进行了全面的反思、解构和批判。这种第三世界视角的发展理论也产生了相应的国际传播理论,即文化帝国主义范式,成为发展传播学及其政策后果的主要批评者。
依附理论(dependency theory)和在其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世界系统理论(world system theory)是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代表理论。依附理论的发源地是拉丁美洲,最先提出依附理论的学者塞尔索·富尔塔多(Celso Furtado)指出,拉丁美洲贫困问题的来源并非现代化理论所说的“传统文化”、“落后的社会制度”以及与世界市场的隔离,而恰恰是拉丁美洲首先被欧洲的殖民体系,然后又被美国霸权卷入世界经济分工的结果。拉丁美洲在全球经济分工中处于初级品加工和原材料供应的环节,其工业布局依附于宗主国的经济利益,并没有形成完整的国家工业体系。西方大公司的垄断和政府对统治精英的军事援助,在拉丁美洲形成了威权政治乃至军事独裁、经济寡头、贫富两极分化和种族对立的社会形态,所有这些导致欠发达的因素都与欧洲的工业化和殖民扩张对世界其他地方的经济进行控制和重组有密切的联系。正是欧洲的现代化在全球构建了边缘和中心不平衡发展但又相互依存的经济与社会结构(普雷斯顿,2011,p.181)。普雷斯顿总结出依附理论的三个主要特征:重点考虑边缘国家的历史经历,分析它们是如何被卷入世界体系中的;注重分析边缘国家和中心国家之间的经济、政治和文化联系;强调政府在国家发展中的重要角色(p.185)。
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和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等人在分析拉丁美洲的社会状况的基础上,提出了解释全球权力分配模式的世界体系理论,全面批判和反击了现代化理论。世界体系理论强调不应该以单个的民族国家,而是以资本主义经济链条所涵盖的整个社会系统为单位来分析社会变迁。比如欧洲的经济起飞与其在非洲的奴隶贸易、在美洲的银矿开采和在亚洲的鸦片种植等形成一个完整的、相互关联的从原材料、劳动力到贸易对向的结构体系。这个结构中的所有社会和人群都被卷入了现代生产条件及其所塑造的生活方式,但不同的地区在结构中的相对位置和相对权力是不一样的。世界体系可以分为中心(core)、半边缘(semi-periphery)和边缘(periphery)的层级结构,而世界体系就是一个将资源从边缘向中心流动的秩序。在资本主义时期,处于最顶端的中心是工业化的地区,它们在国际分工中垄断了最盈利的生产活动,而边缘则包括那些“欠发达”的、被迫提供便宜原材料的贫穷国家(沃勒斯坦,2003)。在这样一个密切联系的层级结构中,国家是最重要的行动者,每个国家都希望维护本地贸易者的利益,但并不是每个国家都有足够的力量来左右世界市场和世界贸易的游戏规则。由于国家之间力量的不对称,财富自然而然就会从边缘国家向中心国家流动(普雷斯顿,2011,p.211)。
世界体系当然不是静止不变的,但与现代化理论所认定的进化论框架不同,世界体系理论强调体系内部不同层级之间的权力对比在长时段中的动态变化,而这些变化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必然的方向。变化的态势取决于一系列复杂的因素,比如新技术的出现、自然资源在特定地区的发现或者枯竭,以及特定社会的内部重组和能动性的变化等。依附理论和世界体系理论的学者都认为,民族国家是改变世界范围内不平等经济、政治和文化关系的主要行动者。民族国家的政府如果能够重新组织自身社会内部的资源,建构独立的经济体系和社会力量,增强自身的社会管理能力,就有可能摆脱在世界体系中的依附地位,成为国际竞争中的重要力量。这样的思路与现代化理论有相似之处,它们都寄希望于在欠发达地区构建强有力的民族国家和培育有执政能力的统治精英,来领导社会转型。但它们之间的重要区别在于,现代化理论假设西方对第三世界的援助是无私的,而世界体系理论认为西方主导下的社会变革是以西方的利益和竞争优势的维护为最终目标的,新兴国家必须进行独立的社会革命,产生以民族国家利益为中心的统治集团和社会联盟,致力于改变而不是维护现有的国际经济、政治、军事和文化传播的分工模式。
对世界系统的批判理论还存在一个文化维度,即文化帝国主义范式。致力于分析和批判国际传播领域不平等结构的学者指出,与其他工业体系相似的是,现代传播技术、传播机构与传播能力在全球的分配也是非常不平衡的。传播在社会转型中具有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两个方面的意义:首先,新媒介技术和媒体工业的发展是现代工业基础的一部分,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技术能力和经济发展水平;另外,传播媒介是观念和文化的载体,现代大众传媒对于社会意识的生产与传播几乎是垄断性的,因此是一个国家自我认识、自我表达、形成集体认同的重要场域。民族国家要想在世界体系中确立独立的身份、争取自身的权益,就需要凝结社会各个部分的团结与共识,形成独特的民族意识和文化自觉,这一切都要建立在一个能够在民族国家内部提供充分社会沟通和表达自由的传播系统。但国际传播体系也同样存在着边缘对中心的依附关系。在全球范围,西方国家在传播技术、传播机构、传播内容的生产和流通等方面都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发展传播学所强调的西方对欠发达国家的大众传媒建设提供援助,实际上加深了两者之间的依附关系。发展中国家不仅在传播技术和物质资源方面依靠西方的供给,还在内容生产的模式、媒体专业规范、社会表达的价值取向,乃至世界观和意识形态等层面受到西方中心主义的全面渗透。文化帝国主义范式就是致力于对文化与传播领域全球霸权结构形成、发展、变化的动态机制的研究,并挖掘突破这种不平等的传播关系的社会条件和可能性。
文化帝国主义批判的奠基性著作是赫伯特·席勒(Herbert Schiller)完成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大众传播与美利坚帝国》(Schiller,1971),他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考察美国电子媒体发展的历史,指出媒体制度与美国国家利益和经济利益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到了“冷战”时期,美国国家实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以市场资本主义为运营逻辑、由大公司所支撑的、遍布全球的文化与传播工业体系。这些传播机构具有文化、经济、军事和政治的多重意义,成为美国作为新兴帝国的权力基础,而信息传播技术与机构的全球控制是帝国扩张和统治的一个重要维度。席勒将文化帝国主义定义为“各种进程之和,通过这些进程,社会被带入现代社会体系,社会的统治阶层被吸引、被挤压、被强迫,而且有时候被收买,来将社会机构加以规范,来回应甚至有时宣传这一体系的统治中心的价值观和结构。”(转引自屠苏,2004,p.74)因此,文化帝国主义范式关心的是传播渠道垄断背后的观念与意识的垄断。以美国为基地的商业化媒体集团向第三世界国家倾销以美国为中心的意识形态,不仅传播消费主义、个人主义等西方价值观,更重要的是,将全球和地区的历史、文化与社会状况进行标准化、商业化的改写,为全球民众提供单一的、以西方历史为镜像的发展图景和幸福标准,丑化和妖魔化任何不符合西方利益的自主性的社会运动与社会变革的努力。从文本和意识形态的角度来批判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经典著作是多夫曼与马特拉合著的《如何解读唐老鸭》(Dorfman & Mattelart, 1975)。两位作者从流行全球的迪斯尼动画故事与人物中分析好莱坞如何与美国的统治精英相互配合,不仅自然化西方中产阶级的世界观和价值体系,还有意识地贬低和嘲讽当时拉丁美洲出现的以社会主义为目标的社会改革运动及其领袖,为美国所支持的一系列压制社会运动的军事政变和独裁统治提供美学与情感层面的合法性叙事。
除了对文本层面的一体化逻辑进行批判以外,文化帝国主义批评所关注的另外一个更加经验主义层面的问题是媒体技术、机构以及传播能力在全球的不平衡分配,即“媒介帝国主义”的问题。这个视角主要考察国际媒体的垄断形态和趋势。巴雷特对此的定义为:“在任何国家的媒体中,所有权、结构、分配原则和内容都单独地或共同地受到来自于其他国家的媒体利益的实质性的外在压力,有这种制约关系的国家之间的影响不是相互的而是不成比例的。这种制约的过程就是帝国主义。”(Boyd-Barrett, 1977,p.117)这种以媒体产业数据为依据的分析框架与依附理论的关系更加密切,并且在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平台的关于世界传播新秩序的争论中成为第三世界国家争取独立的传播权和文化自主权的重要依据。媒介帝国主义所针对的主要观点是美国所倡导和推行的“信息自由流动”的国际传播政策,认为这一政策实际上强化了西方已经形成的传播优势,并且阻止边缘国家以任何形式对自身的文化和传播能力进行保护和财政支持,将这种保护性的政策贬抑为“贸易保护”和“反对言论自由”,其结果恰恰是西方传播集团日益深化的国际垄断和文化生产模式的单一化。媒体公司的垄断化从美国等西方国家开始,在全球扩张的过程中进一步成为跨媒体、跨行业的超大型巨无霸公司。在市场环境下,大型媒体公司的优势在于拥有庞大的版权资源、绵密坚实的营销渠道、娴熟的内容生产模式、公司内部不同媒体之间的相互扶持等。在已经形成规模经济的前提下,国际间媒体的产业竞争并不存在一个平等的起点,因而所谓的“信息自由流动”也只能是由信息强势集团向弱势地区单向流动的自由,而其妨碍的恰恰是每个国家和民族独立发展适合自身社会特征与文化传统的传播体制。
五、 从国际传播到全球传播:现代民族国家体系的转型及其传播模式的变迁
依附理论和文化帝国主义批判有效地批判了国际传播理论中的现代化范式和发展传播学,它们从全球经济与传播系统的空间视角反驳了“冷战”社会科学以进化论为依据的时间视角,指出“不发达”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全球体系的形成与运作,而不在于所谓社会发展的阶段。但是,批判理论与现代化理论一样,将民族国家当做组织经济和传播活动最重要的单位,将所有跨越边界的传播活动都看作是国家行为的结果,并且附属于国家的目标和战略。以国家为中心考察国际传播活动,在把握了现代传播机构主要的组织方式与行为模式的同时,也忽视了许多非常重要的社会发展趋势以及民族国家所不能涵盖的经济与文化现象。
首先,将传播活动单纯地看作是国家与国家之间进行竞争,或者国家在全球体系中争取自身权利的工具,忽视了存在于国家之内和跨越国家的传播行为与传播权利。在现代民族国家之内,还存在有因不同的族群、地域、阶层、性别、宗教等原因而形成的小型共同体,而其中有许多是跨越现存国家边境的联盟,比如世界性的宗教、跨国族群、国际非政府组织等。这些非国家的社会群体也需要传播媒介来传递信息、交换意见、协调行动、维护认同、建构共识等。在国际传播领域所进行的有关世界信息与传播新秩序的争论中,不论是主张商业传播机构“信息自由流动”的一方,还是坚持边缘国家“信息主权”的一方,都没有关注到这一部分群体的传播权利。商业化媒体的扩张与兼并导致全球传播渠道和内容的标准化和娱乐化,而民族国家也经常以主权为名剥夺和压缩边缘群体的文化与传播资源。两者在竞争的同时也共同导致了全球传播资源向主导社会集团倾斜,减少了传播与文化的多元化表达。
此外,有学者认为,文化帝国主义的批评者仅从传播渠道和内容的垄断就推导出本土文化受到传播强势国家的削弱和消灭的结论,是忽视了受众的主动性和本土传播环境的复杂性(Tomlinson, 1991)。和他们所反对的发展传播学一样,这些批评者也认为本土文化在现代大众传媒面前不堪一击,本土受众会不假思索地接受由西方所主导的传媒中传达出来的各种信息和价值观。这种“皮下注射”式的强大效果观念早已被许多具体的受众调查的结论所否定。传播学者发现,不论现代大众传媒具有多么强大的诱惑力和传播效力,处于特定社会环境中的受众总是可以调动自身的符号资源、价值资源、性格资源和人际资源等对所传播的内容与观点进行选择性地接收、理解、重置、改造,甚至是反对。发展传播学中著名的创新扩散研究也发现,新媒体技术在传统社会中的扩散并非都遵循一成不变的规律,每个社会独特的价值体系和社会组织方式会对新技术的接触与采纳产生重要的塑造作用(Rogers, 1995)。关于传媒内容跨文化解读的许多经验研究也表明,本土社会的受众对于外来的传媒内容并非照单全收。即便是风靡全球的通俗电视剧,也并不是像文化帝国主义的批判者所担心的那样,简单地造成人们对美国文化的盲目崇拜和对自身文化的自惭形秽。处于不同文化环境和社会群体中的受众会根据自身文化的框架和价值观来理解西方传媒所描绘的人物与故事,并且对其中所传达的文化观念进行批判性地阐释(Liebes & Katz, 1993)。另外,跨国公司在遇到异质的本土文化时,有时候也会主动对自身所传播的内容进行本土化改造,以适应当地受众和消费者的需要(Robertson, 1992)。当然,受众的主动性并不能完全抵消传播渠道的垄断,如果没有现代传播媒介的支持,传统文化和少数人的文化在现代都市社会中的生存境况无疑是非常恶劣和艰难的。因此,持续不断地关注传播资源的全球分配,调动各种社会力量努力争取更加公正和平衡的传播权利,是媒体帝国主义和文化帝国主义批评最值得我们继承的思想资源。
“冷战”之后,各种超越国家的社会与经济力量迅速发展,使得以国家为分析单位的传统国际传播研究越来越无法全面地涵盖和解释全球范围内出现的各种传播现象,国际传播的分析框架逐渐为新出现的全球传播理论所替代。全球传播视野的出现与两种全球性社会力量的崛起有密切的联系,它们的发展规模跨越了国家的边界,其社会行动也逐步超出国家控制的范围,逐渐成为与传统的国家平行发展、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甚至分庭抗礼的社会组织。它们对传播资源的使用模式和传播内容的生产也与由国家目标所主导的传播活动有了很大的区别。
我们要讨论的第一个全球性的力量就是跨国公司。公司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组织单位。在公司发展的初期,需要国家政权的力量来确认和维护资产阶级的政治权利、统一市场、建立法律、维护秩序、协调阶级关系,甚至动用武力来保护公司的海外利益。在这个时期,公司与民族国家的利益基本一致,民族国家成为公司行为的规范者和推动者。“冷战”的政治壁垒消失之后,公司成为最积极冲破国家边界的行动者。虽然公司的全球扩张和经济生产的全球分工在殖民主义时期就已经存在,后“冷战”时期全球化的重要特点就是公司布局与国家控制和国家利益产生了脱节(杨伯溆,2002)。公司要在全球范围内寻找资源、安排生产要素、降低成本、扩大市场,这就与国家希望保持自身在生产链条中的优势地位、保护本国国民利益的目标产生了冲突。20世纪90年代以来,主要发源于工业化国家的跨国公司不断进行海外扩张,将高能耗、高污染、劳动密集型乃至一部分高技术产业从欧美母国转移到新兴工业化国家,一方面配合了一些欠发达国家和地区的工业化进程;另一方面却削弱了民族国家对经济结构的统筹配置和对资本主义的负面影响进行规范和限制的力量,并以其经济实力成为左右国家政策和法律最重要的利益集团。传播机构和文化工业是跨国公司扩张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学者指出,在全球化时代,跨国传播集团所生产的文化与意识形态越来越与其所属国家的传统文化和核心价值无关,与其所在社会的公众辩论与公共舆论脱节,成为在全球传播个人主义和消费文化、推广跨国公司产品的商业平台(杨伯溆,2003)。以广告为基本盈利模式的全球媒体与跨国公司之间的依存关系越来越紧密,民族国家早已不是其忠诚的首要对象。公司的社会与政治议程和商业文化产品的全球营销成为全球媒体最核心的传播主旨。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国家对传媒所有权规定的放松,传媒企业为了追求规模经济在全球兴起了兼并狂潮,全球媒体的垄断程度不断加深。由于传媒公司日益成为跨国、跨行业的巨型综合企业的一部分,国家对媒体的影响力和约束力逐步减弱;而大型媒体集团作为重要的跨国企业,反而对国际秩序、国家政策、社会舆论以及各国的精英集团拥有越来越多的影响力。商业媒体与跨国公司一起,成为一股新崛起的、相对独立的、具有既定议程的全球性力量,与传统的国家形成相互配合、相互牵制、相互竞争的多重关系。
与跨国公司相对应的另一种超越国家的全球性力量是以新社会运动为主要标志和组织方式的全球公民社会。所谓新社会运动是在20世纪60年代主要发源于欧美、针对一系列全球性的问题寻求社会变革的社会抗议活动。与传统的社会运动相比,新社会运动之“新”在于其诉求的议题、组织方式以及行动范围。新社会运动主要以反战、民权、环保、另类生活方式、原住民土地与资源权益等议题为诉求对象。与传统的、主要以经济权益为争取目标的社会运动相比,新社会运动的诉求并不是及时的、可以量化的特定要求,而是与文化认同、少数族群权益、思维模式、生活方式等长期的、潜移默化的社会变革有关。在组织方式上,新社会运动也与旧式的主要依靠政党、社会组织和正规的代议制民主机构进行社会抗争不同,更多地依靠自愿、临时的聚集,以事件或者议题为中心的团结与联合,并不寻求长期、固定的组织性和成为政治结构中稳定的利益集团。这些群体更多地使用以平等、及时、多元和广泛联系为特征的新媒介技术,如互联网和移动通讯,作为沟通意见、交换信息、汇聚舆论、协调集体行动的中介。他们即便是形成相对稳定的组织,比如登记在册的非政府和非营利性机构,其管理方式也通常是去中心化和网络化的、更加平等和民主的以及更加依靠成员的价值认同而非正式的规章制度来组织行动。最后,新社会运动的行动范围也超越了传统的民族国家的边界。由于其诉求的议题都是具有全球影响的、需要在全球范围内寻求解决方案的社会问题,比如环境、战争、人权、文化多元化等,新社会运动成员的组成、行动的场域和针对的目标也是超国家的、区域性的,或者全球性的。
卡尔·波兰尼在《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Polanyi, 1944)一书中指出,所谓“自我调节的市场”是一个神话,市场在扩张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借用国家的法律权力和暴力机器拆解原有的社会组织与生活方式,并对社会肌体产生破坏性的影响。社会被迫自我保护,创造出各种类型的政治组织与市场进行对抗。新社会运动和全球公民社会就是社会自我保护过程中的一种全新的形式。在新的全球传播格局中,民族国家的政府仍旧是一支重要的力量,它们通过约束与影响传统的大众传媒来实现自己对社会的控制。但跨国公司和全球公民社会的崛起打破了民族国家对社会传播权力的垄断。跨国公司以资本的力量统合媒体的运营模式和内容生产,将商品逻辑注入传统和新兴的各种传播媒介和传播机构之中,并随着经济全球化的进程强行改造民族国家原有的传播结构。而全球公民社会成为社会自我保护与自我创新的重要力量。在传播领域,它们坚持对主流媒体进行监督和批判,并积极利用多种资源和技术运营独立媒体,争取全球传播的多元化和全球公共领域的包容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民族国家政府的行政能力成为跨国公司和全球公民社会博弈对象,而传播政策是这种博弈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民族国家通过传播政策来确立国家传播目标和国家利益所在,也通过传播政策影响跨国公司和全球公民社会的力量平衡。因此,传播政策的导向和在新媒体环境下传播格局的建构是全球传播研究的一项重要议题。
六、 媒介技术与社会变迁:解构信息社会理论和新媒体崇拜的迷思
在经济、政治、文化力量全面重组、国际传播格局剧烈改变的时代,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介技术成为推动社会变迁的重要变量。一些社会理论家开始以信息技术为核心来界定和描述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社会变迁。信息社会理论最早和最著名的阐释者是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他在1973年出版的《后工业社会的来临》(TheComingofPost-industrialSociety)一书中系统地描述了一种正在出现的社会模式的雏形,贝尔认为这种全新的社会生产与组织模式的主要推动者是从20世纪70年代末首先在发达工业化社会中出现的传播与信息技术的爆炸式变革与增长。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与普及,创造社会财富的主要方式逐步从工业生产转移到信息处理,从产品制造转移到意义的生产和流转。这样的变化体现在经济结构层面,就是“第三产业”或者说“服务业”超越农业和制造业成为占比重最大的经济部门,信息工作和专业人士成为“职业结构的支配性群体”(Bell, 1979, p.183)。而即便是在前两种更加传统的产业中,信息与理论知识对生产的贡献也越来越大(韦伯斯特,2011,p.46)。在社会组织层面,后工业社会理论认为技术的发展使得需要投入到体力劳动中的人口越来越少,但其生产力却不断提升。迅速增长的社会财富带来更多的消费欲望和更多样化的生活需求,这些都促进劳动力进入新增长的服务行业。服务行业灵活化、分散与个体化的雇佣和劳动模式冲击了传统的社会整合方式。基于信息与沟通平台的社会交往与社会行动替代了基于共同工作和共同利益的团结模式。工人运动和阶级冲突不再是社会抗争的主要模式,取而代之的是具有中产阶级和大都会主义特色的新社会运动。而在政治与文化层面,新传播技术所带来的扁平化与网络化传播削弱了以传统大众传播和组织传播为中心的由上至下和精英主义的传播体系。人群之间的联系与互动更加广泛、更加具有流动性和多变性,这就会导致传统的社会权威机构和认同方式趋于衰落。信息技术使得资本、意识、人群、技术等元素更加快捷、方便地全球流动、相互碰撞和自由重组,民族国家在试图继续控制和掌握这些资源的时候日益捉襟见肘。工业化时期国家之间或者国家集团之间在意识形态和社会经济模式上的激烈竞争可能会逐步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建立在共同的、由信息技术所支持的、信奉专业主义和理论知识的全球社会(Bell, 1960)。
贝尔的信息社会理论引发了一系列的争论和批评,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其中所暗含的进化论的观念和对信息社会中全球秩序的乐观预测。贝尔对信息社会的描述与现代化理论家的经济发展阶段论有某种内在的承接关系。社会经济生产的不同模式,采掘工作(extractive)、制造工作(fabrication)与信息活动(information activities)分别代表了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的主要生产方式,并且它们之间有明显的阶段性和由初级向高级演变的顺序——每一个新的社会阶段似乎只能是建立在之前阶段成熟和质变的基础之上。这样的论述仍旧将经济转型的解释局限在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技术决定论的框架之中,似乎每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完全取决于这个国家自身的资源、基础以及国家精英对新技术的策略性扶持与推动。20世纪80年代末期以来,许多工业化国家都纷纷推出针对新技术和“第三产业”的经济发展政策,比如美国的“信息高速公路”、英国的“创意产业”、日本的IT立国战略等等,与这种新进化论的思路不谋而合。
但是,如果我们借鉴世界体系和依附理论的观点,就会发现信息传播技术在生产中的渗透与普及只是代表了现代以来资本全球扩张进程的一个更加激进、更加独立的阶段。它并没有改变资本在全球流动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不平衡的地理分工、资源分配和权力分化等老问题,并同时产生了数字鸿沟、信息垄断等新的全球性议题。卡斯特在分析全球信息经济的结构时指出,由于传播科技的介入,资本的全球流动与分配更加变动不居,但大致的方向却显而易见,可以用四种形式描述处于不同分工链条上的地区:高价值生产国(基于信息劳动力,主要集中在北美、西欧和日本)、高产量生产国(基于廉价劳动力,比如中国)、原材料生产国(基于自然资源)和过剩生产国(只剩下贬值的劳动力、严重缺乏资本和资源、政府不稳定、基础设施薄弱)(转引自韦伯斯特,2011,p.129)。
信息资本主义时代一个全新的经济地理现象是全球都市的崛起。生产与管理的信息化使得全球经济中一些高度专业化和需要文化资本的业务都集中到几个基础设施(尤其是通信网络和服务)完备、国际化程度高、具有高质量的教育和公共服务、能够吸引全球专业人才的大都市中。这些大都市虽然仍旧属于某个特定的民族国家,但它们所汇集的人群、行业、社会行动、信息流通早已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管理范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民族国家需要在全球行动的平台上将全球都市或者总部设立在全球都市的金融机构与跨国公司当作平等的伙伴、竞争对手,或是利益相关方,而不是行政管辖的对象(沙森,2005)。信息活动虽然是不可见的符号流通,但它却依赖非常具体和复杂的基础设施网络——光缆、卫星、电力、大型交换设备、无线通信基站等等——以及配套的软件体系,其实是一种具有战略意义的,也非常昂贵的传播活动。因此,信息技术的主要使用者是全球都市中的金融、商业、政府、非营利性组织,以及信息基础设施完备地区的中产阶级。全球传播资源和传播权力的不平衡性并不能依靠信息技术的升级自动得到缓解和弥补,相反有可能强化原有的全球秩序与社会两极分化。
信息社会理论另一个值得我们探讨的话题是新传播技术所带来的社会文化变迁以及公共领域民主化的问题。贝尔、卡斯特等信息社会理论的重要阐释者都曾经指出,个体化、网络化、平面化的传播模式带来了社会管理和社会文化层面的巨大变化。卡斯特认为,全球化和网络的兴起深刻地改变了公司的组织方式,出现了一种“去官僚化”的潮流。由上至下垂直管理的模式让位于更加灵活、平等、弹性的管理方式。即便是在巨型跨国公司中,等级制度也正在被摧毁,权力正转移到专业人员手中,或者是那些在四海流动,根据特定项目聚集在一起的信息劳动力(information workers)的手中。这种“后福特制”的雇佣与生产方式导致劳动力更加个体化、专业化,以及流动性更强,并不存在传统公司体制中对雇主的长期忠诚。当然,另一方面的后果就是工会的解体和传统劳工运动的衰落,更加弹性的雇佣方式使公司得以摆脱许多福利、养老等负担,个人必须以一己之力来应对就业市场上的不确定性和风险,其中最重要的是不断增加自己的理论知识和专业资本,保持自己作为知识劳工的“稀缺性”。
这种弹性的、专业化的、基于知识和理论的工作方式也影响和重新塑造了社会生产主导阶层的精神气质。在工业社会中,主导阶层是资本精英和管理精英,知识阶层只是其管理和训导的对象,而信息社会的英雄是具有知识和创意的个体,他们借助网络进行灵活的联络和自我管理。前者的精神气质是理性、逐利和威权主义的,而后者的精神气质中充满反叛、分享和平民主义的意识。阿兰·图尔纳(Touraine)解释说:“在后工业社会中,文化服务已经取代了物质财富在生产核心里的地位,捍卫主体的人格和文化,以对抗机关和市场的逻辑,取代了阶级斗争的观念。”(转引自卡斯特,2001,p.27)在信息社会中,文化模式由推崇权威、精英、逐利和垄断转化为对个体创造、多元价值、社群主义的尊重,以及对权威、精英和利益集团的蔑视与反叛。个人动手制造产品和进行创新的“车库文化”(DIY文化),强调互联、分享和社区服务的开放源代码(open source)运动,用大众智慧取代精英学术的维基百科(Wikipedia),近些年出现的以维基解密(Wikileaks)为代表的黑客和互联网无政府主义运动,还有在中国爆发的“恶搞”文化、“山寨”文化等,都孕育和体现了信息时代激进民主的全新理念。在《聪明的暴民:下一场社会革命》(Rheingold, 2002)一书中,霍华德·莱戈德(Howard Rheingold)描述了在即时和移动互联媒体帮助下蓬勃兴起的草根社会运动,其核心力量就在于广泛的相互协作所带来的群体智慧。新传播科技打破了广播时代政府和大公司对传媒生产的垄断,移动互联技术的使用者不再是被动的消费者,而是主动的生产者和传播者,从而形成了跨越国家、机构、地理和人群的流动的社会力量。这种力量既可以为全球民主的议程服务,同时也会被恐怖主义等全球化时代的负面力量所利用。了解聪明暴民的社会基础和行动方式,以及他们如何与传统的权威机构进行互动、沟通和博弈,成为全球传播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
长期研究民主与媒体之间关系的政治理论家约翰·基恩(John Keane)认为媒体技术的创新和媒体运营的全球化正在帮助孕育出多样化的、多元的、可塑的“全球公共领域”。这些公共领域是全球公民社会的一部分,在那里每天都在发生着非暴力的抗争活动,这些活动所使用的手段是叙事、想象和表演。散布于全球各个角落的人们同时目睹着这个星球上政府的和非政府的各种权力机构在公共领域中被监督、审视、表扬或者指责。人们通过接触从远方传播而来的故事和场景,学会了多元认同,“我们”和“他们”,“本国”和“外国”的边界日渐模糊,灵活的公民身份正在形成。因此,关于时间、空间、认同和主权的传统观念在这些全球性社会运动和全球仪式中被不断地质疑和侵蚀(Tomlinson, 2011)。与此同时,传统的权力机构也在利用新传播与信息技术来巩固和扩大自身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影响。在全球公民社会与传统权力系统的博弈中,资本的力量已经成为塑造经济与文化权力分配的主导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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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周庆安)
Critical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Studies:The Role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Global Political,Economic and Cultural Order
Jing Wu
(SchoolofJournalismandCommunication,PekingUniversity)
The article bases its argument on the premise that the modern institution of nation state is the primary agent of collective communication activities. It discusses the formation and transformations of nation state, the nature and power structure of trans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relationships under the conditions of modern capitalism. It then interprets the role of media technology and institutions in these social and historical processes. The author argues that critical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studies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unequal power relations and its shaping forces in transnational communications, and explore and locate social, technological and cultural forces that can change these unequal relationships.
critical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studies; nation state; new media technologies; information society; dependency theory
吴靖: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