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死亡地
2016-03-16于燕新
于燕新
我是个职业作家,主要靠写小说生活。有一段时间,我搜肠刮肚也没有好题材可写,就在这个时候,晓桐来找我。那天晚上十二点多了,我正洗漱准备睡下,晓桐打来了电话。我和晓桐虽然是同学加闺蜜,但是我们生活在相距千里的两个城市里,平时没有特别的事情,很少联络,算起来,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深更半夜听到晓桐的声音,我心里着实吃了一惊。晓桐在电话里说,紫琪,我要回老家,先去你那,明天上午十点半,你去机场接我。我含着满口的牙膏沫问,是你自己,还是……我问了半截话,心里便恨恨地骂自己猪脑子。我是想问还是和市长一起?可是她的市长——那个死缓市长的名字,早就印在了全国各种报纸上,国人尽知。接完晓桐的电话,我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我想到,晓桐现在应该是陷入了人生的低谷,甚至是绝境,她能不能撑得住?晓桐自从跟了市长去,平时很少回乡,只有一两个春节回乡省亲,每次都叫我陪她一两天。她在这个生活节点上回乡,是什么动意?她不直接回家,而是先来见我,又是为什么?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我觉得,不管为什么,这次见面我要好好陪陪她,好好与她谈谈,我要拯救她。对!拯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词让我心里一激灵,晓桐是一部好小说,我要写写她。于是,我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有关晓桐的事情在心里渐次浮出。
我和晓桐是高中同学,而且同桌。我们那时都十七八岁,农村经济还不发达,农民的生活贫穷清苦,自然地,农家孩子的食品营养根本不行。十七八岁的女孩,身体发育本来应该像怒放的花朵一样,可我们班里二十七个女生,普遍像缺水的玉米苗,蔫不拉叽的,皮肤黑黄,身材瘦小,没有蓬勃的迹象,缺少女孩的妙人之处。不知为什么,晓桐却是个例外。晓桐那时头发黑亮,皮肤雪白,眼窝有些凹陷,亮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身材丰满,比例恰到好处,有点儿像欧洲白色人种,分外迷人。晓桐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学校文艺宣传队副队长,是公认的全校第一美女。晓桐什么都好,唯独学习不算好,高考名落孙山,连专科分数也没够。我们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边高兴一边也为晓桐惋惜。不过有同学说,晓桐那副美人的资本,比一个博士文凭都值钱,未来的她会比我们任何女生都光彩和幸福的。我心里接受这样的预测,也衷心祝福晓桐有个好的未来。晓桐没有走进大学校园,觉得抬不起头来,回村后从不跟任何同学来往,只有我除外,因为我俩同桌三年,住宿铺挨铺,零食不分你我,有感情。我上大学的四年里,每个假期回家,我都要晓桐来我家住两天,或者我去晓桐家住两天,就这样成为闺蜜。晓桐下学后在家里学习服装剪裁制作,地地道道的女孩营生,她的手艺很快就受到了青睐。我毕业后开始分到县广播站当记者,后来调去宣传部当干事。因为我迷恋写小说,不能干好本职工作,当时的领导还算不错,把我再调去县文化馆,并给我分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小住宅。我很满意,不时地叫晓桐来住几天。我们那时谈得最多的就是婚嫁。晓桐问我为什么还不嫁?我说我是独身主义者,不想结婚。我问晓桐为什么还不嫁?她说我和你一样。我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晓桐说的是假话。晓桐一直静静地生活在她的村子里,但是她的心里不会像我一样平静。她是在静静的时光中等待机会选择。她的心性高,选择肯定有难度。可我没想到她会等到了三十八岁。
我这样想着就到了凌晨四点,上午要开车接站,我得赶紧睡一会儿,我把闹钟定在九点钟。
我站在出站口,老远就看见了晓桐那张粉白的脸。晓桐显然也看见了我,她朝我嘴角弯了一下,不是笑,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走到跟前时,我想拥抱一下晓桐,可是她没有响应,而是把拉杆箱送到我手中。我抬眼看了一下晓桐,这个已经四十四岁的女人,美人的诸项标志依然保存完好。只是,脸色惨白了些,给人以失血的感觉,眼窝也更凹陷了些,却愈发有了些冷媚的味道。我知道,晓桐正经受着沉重的精神打击,她有这样一种状态,已经很不错了。
走出大厅,我用一只胳膊圈住了晓桐的肩膀说:还好吧?
晓桐斜眼看我一下,还活着。
我的心被她的话撞了一下。说什么呢!你看,今天朗日晴空,清爽宜人,你晓桐就像这秋日一样美好。我夸张地把头仰向机场上方的蓝天。
晓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紫琪,这样的秋日,不再属于我了。草木的衰败还有一段时间,可我,没有了。
我大吃一惊,晓桐的心情这样糟糕。我挽住晓桐的胳膊,快步走向我的车,把拉杆箱放进后备厢里,我打开车门,让晓桐坐进副驾驶位置。我打开点火开关的时候,晓桐把头向后靠去,无力地说,紫琪,我刚刚逃离一座喧嚣的城市。
那么,我们……我看着晓桐,松开了手刹。
晓桐用手指向前方一处酒店。我想她可能赶飞机没有吃早餐,我把车开向那个酒店。我心里忐忑的是,她这次站在我面前的神情,是那么的抑郁和沉重,与以前热烈开朗、活泼可爱的情状判若两人。到现在为止她说了两句话,哪一句都让我心惊肉跳。我想我得小心点儿,静观其变,弄清她在想什么。
我们在靠窗的桌边坐下,一起点了食物和两杯柠檬汁。我想这个时候,酸甜的液体会刺激起她对食物的欲望,对生活的欲望,对生命的欲望。我把晓桐的心思朝最坏里想:她经受不住打击,不想活了。她的话里分明透露出这样的玄机。
在端起柠檬汁杯的时候,晓桐灿烂地笑起来了,与我脑海里曾经印记的笑容一模一样。我正在暗自骂我想得太坏了,晓桐说,紫琪,在我最后的时候,能去的地方只有两处,一个是我父母家,一个是你这里,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赶紧说,晓桐,晓桐,你不要太悲观了哈,我们都是向阳花,每天都笑靥灿烂地沐浴阳光雨露,正在茁壮成长呢。你记住了,我是你的同学加闺蜜,铁哥们咋样咱咋样,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尽管道来。有风雨雷电袭来,我甘愿做你的厦;有万千箭镞飞来,我甘愿做你的盾,有……
好啦好啦,紫琪,我不要你为我做出什么牺牲。我来你这里,是想向我的闺蜜、铁哥们做最后的道别,否则,我就不够意思了。晓桐喝一口柠檬汁,比先前更加灿烂地笑了一下。
打住打住!晓桐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与我最坏的猜想合辙了,这让我惊骇不已。我想打乱她的思绪,调整她的心态。我把一只烤虾仔细地剥了皮,伸长胳臂送进晓桐的嘴里,看着她咀嚼得津津有味,我问,怎么样?
晓桐乐不可支地说,味道美极了,如果有酒就更好了。
我说,可以有,但是你自己喝,我开车。最好,晚上在我家喝,我陪你一醉。
晓桐说,好吧,回你家一醉。
看着晓桐的样子,这会儿又不像一个心理病态的人。或许她只是说说而已,释放一下糟糕的心情?我不失时机地说,你看,生活还是诱人的,烤虾味道鲜美,只要你爱吃,可以天天吃。还有这个,这个,我用筷子敲着菜盘子,我们都吃得起。傻瓜才会把自己烧成一把白灰,而把许多美食、美事留给别人享用,你说是吧?
晓桐怪样地看着我笑。然后说,傻瓜只有一种,天生生理缺陷。被别人说成做傻事的人并不是傻瓜,他们的精算别人不会理解。告诉你吧,我这次回来只办一件事,选择死亡地,然后,解脱自己。
看上去一脸灿烂的晓桐,说话却阴气瘆人,她的心理像玩魔术和变脸一样变幻莫测,这让我再次惊骇不已。晓桐心里的阴森黑暗,让惊慌的我乱了方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我傻乎乎地问,你是说,选择,死亡,地?
是的。死亡,这个令人恐惧的字眼,对我来说已不再感到可怕。因为我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的死亡之地,本来应该选择冰城,因为,那里有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唯一的家,它曾经给过我温暖,给过我热烈,给过我荣耀,它应该成为我生命的归宿之地。然而,命运安排我在冰城走完人生旅程,我却不能长眠冰城。在那棵大树轰然倒塌之后,我的家没了,曾经的“亲人”,恰如猢狲惊逃和鸟兽溃散,他们对于我是一片冷酷的世界,我成了孑然一身的孤独者。我如果选择冰城,毫无疑问,我的躯体将成为野狗的美餐,或者被风雨腐烂,那是比死亡还可怕的。所以,我要回家。我想,我的最后的价值,应该去肥沃养育我数十年的土地。
晓桐说完,一口气喝光半杯柠檬汁,又招呼服务员送来一杯。晓桐的神情让我发呆,她像是说别人的死亡一样淡定。我真的弄不明白,晓桐依然是在吐泻心中的苦闷,还是真的回来选择死亡之地?晓桐一时怀有绝望之心,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选择死亡,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还要选择死亡之地,这不是一个性情柔软的女人所能够做到的。我想,不管怎样,我应该对晓桐进行一些说教。
我说,老同学,我们来讨论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记不清是谁说过这样的话——在既定的环境中,人的最后的自由,是选择自己的态度,选择自己的方式。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自由,他仍然有最后的自由,那就是对生命选择自己的态度和方式。你想过生命的意义没有?
晓桐哧了一声。生命的意义?我想这个干吗,那是文学家和哲学家思考的命题。我们平凡的人,想生命的意义有意义吗?我倒是觉得,被文学家和哲学家制造出来的所谓生命的意义,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生命其实仅仅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或长或短,或平淡或热烈,都是一样的,没有本质的区别。野草一岁一枯荣,蚕娥一年一轮回,鸡和猪从诞生到被人类宰杀食用,甚至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参天大树可能生长数百年,最终也要腐为泥土。你说这些生命的意义在哪?生命没有永恒,只是一个过程,过程的自始至终就是自身的意义。
我看到了晓桐二十多年前的影子。读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在课余或者晚上的宿舍里讨论问题,常常争得面红耳赤。晓桐总是喜欢先听别人的观点,然后抓住别人的破绽巩固自己的观点。我得承认,晓桐的辩论口才不减当年,她抓住了命题的另一面。我只好说,不是这样的,人的生命不同于其他生命。人的生命的意义在于,我们为什么而活着?思想家尼采说,只有懂得了为什么而活的人,才可以承受任何如何活的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现在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你认为很重要吗?可我没觉得有什么重要。我的生命的意义,就是活得满足,活得幸福,活得开心快乐。可是这一切我都没有了,所以,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晓桐显然对我的说辞不耐烦听了,她用白水漱了口,用餐巾纸擦了嘴,然后歪头喊服务员买单。
我这才注意到,餐厅里只剩下我和晓桐两位食客。当然,买单是我的事。
重新坐进车里,晓桐突兀地说,你提出的问题你自己回答。你说,你的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你为什么而活着?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我要向她灌输一些道理,拯救她已经扭曲的灵魂。我启动了车子,让汽车轻缓地前行。
我说好,我来回答你。我喜欢读书,也喜欢写作。读书和写作使我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成为我生活中的主要内容,成为我生命的意义。我写出许多小说,也获得过许多奖项。初步的成功鼓励我不断地探询生活的本质,生命的意义,一步一步靠近我人生的最终答案,我为此勤奋着,也快乐着。我的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我能够不断地实现着自身的价值,并把这种价值分享给许多人,让他们的生活也充实起来,让他们的生命在许多理念影响下也有意义起来。
我歪头看到晓桐在认真听和思考的神态,心里为自己喊了一声OK!继续说,晓桐,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个幸福——痛苦、快乐——悲伤、得意——懊丧、希望——绝望的矛盾纠结过程,在愿望发生逆转的时候,我们最需要做的,就是停下来仔细想一想生活的意义。我给你打个比方,生活、生命的意义就像一部电影,由成百上千个画面组成,每个画面都有特定的意义,直到最后一个画面终结才能理解整部电影的全部意义,如果进行到中途没有了后文,它的完整意义就不可思议了。你现在的情状,是你这部电影中的一个画面,一个片段。如果你现在中止电影,你的生命的全部意义肯定不能完全显现出来。如果你转换思维方向,那么,现在的情状恰恰会成为一个关键的转折,如果转换得当,你的电影后半部分肯定会更加精彩动人。你赞成我这样说吗?
我感觉晓桐在歪头看着我,我便歪头给她一个亲和的微笑。我知道,晓桐在选择自己的态度和方式上,正处于纠结中。她的灵魂还没有停止呼吸,她的希望还没有完全死掉,她的电影还有机会继续演绎下去。我正想继续鼓噪我的灵魂拯救,晓桐答非所问地问,你今晚做什么给我吃?我问你想吃什么?晓桐说很长时间没有吃新鲜的海鱼和螃蟹了。我说小意思啦,只要你还想继续和我做闺蜜做朋友,你就是想吃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烩了。
晓桐竟哈哈笑了起来。晓桐说,紫琪,你为你的小说活着,活得很有意义,你的电影会继续精彩下去。我和你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电影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脚本,到此为止,不能再继续演下去,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演的了,勉强演下去只能遭受观众的唾骂。
不不不,怎么会没有什么可演的了呢?能不能继续演下去,关键取决于你要不要继续演下去的态度。而要不要继续演下去,关键取决于你对生活的态度。
就在这个时候,我提出了我要写的小说。我说,晓桐,我要把你写成一部小说。我在小说中设计了——不是设计,是记录了生活中这样一个真实的情节:主人公在遭遇生活的沉重打击之后,一度看不到生活的目标和希望。她怀着选择死亡地的心理飞到她的老同学那里,做最后的告别。老同学对她说,坚强起来,勇敢地向前走。在去冰城之前,你不是一直经营着一个服装店吗?你制作的女装不是一直很受顾客的欢迎吗?现在,你把服装店重新开起来,就在这个城市里,我甚至愿意与你合伙干。在老同学的劝导下,主人公冰冷的心开始温暖起来。没出几年,她把服装店干成了服装厂。没出几年,又把服装厂干成了服装公司。最终,她设计制作的服装走出了国门,走上了国际服装T型台,活出了有意义的精彩人生。老同学的这部小说,因为阐释了生命的意义,得了大奖。
哈哈哈……晓桐再次朗朗笑起来。紫琪,你真是个优秀的小说家,编造的生活比真实生活精彩多了。你想写我就写吧,我作为一类人物也值得小说家写一写。我跟他去冰城六年,辉煌了六年,在故里在冰城都出过名,走进你的小说里再出一次名,我此生真的值了。不过,我的结果和你的小说结果不会是一样的。现实中哪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如果生活可以像编小说这样随心所欲地轻易改变,你想想,这个世界将会是个什么样子?你想叫我重新开服装店,这可能吗?我的生活从茅屋走进宫殿再回到茅屋,我的人生从涧谷爬上巅峰再跌入涧谷,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曲线?我宁可站在巅峰上伸开双臂拥抱死亡。站在巅峰上是我人生的精彩,是我的电影追求的理想结局,我不想改变它。
我这时就明白了,晓桐之所以选择死亡,是因为她心中的巅峰。站在巅峰上让她只看见更广阔的空宇和更高的巅峰,看不到平原上小草的蓬勃和蚁族的兴旺。晓桐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最终选择了去冰城,投身一个大她二十岁的老男人。我知道,她选择的不是她的婚姻,更不是她的爱情,她选择的是她追求的一种生活模式,选择的是她心里一直固守的一种精神载体。我暗自揣度,晓桐怀有这样的心理,能不能与十年前的那场同学聚会有关?
那场聚会我是始作俑者。我那时有一篇小说被《某家选刊》选载,市作协专门为我召开作品研讨会,市报用整版的篇幅给我吹牛。一时间我在本地名声大噪,我头脑晕晕地就发起飙来了。我想组织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时间就定在即将到来的国庆节假期。这个聚会对于我来讲只一个目的,就是想听听老同学们对我的夸奖和羡慕,让我的精神愉悦一下,心里得意一下,因为在高中时他们都看不上我。我约了十多位老同学汇集过来,当然,这些人都不是来自农村,只有晓桐除外。晓桐那年已经三十四岁了,还是个待嫁的老村姑,我想让她开心地玩几天。聚会三天,同学们轮流坐庄,天天山珍海味酒气熏天,人人恣意宣泄挥洒得意。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两人躺在床上,我们又谈到了婚嫁。她问我,你这么优秀,怎么会没有男人要你?我回答她,我说过,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抱定了独身主义。我不喜欢家庭生活的烦琐,也没有做妻子、做母亲的耐心。我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生活和写作。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我不缺少性生活,这就够了。晓桐用脚蹬我一下,哧哧笑着说,原来你在当婊子。我说,我没有用身体卖钱,只是生理需要,这与当婊子有本质的不同,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晓桐不再言语,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问,你呢?你有没有性生活?晓桐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说我做不到你,我不是刻意洁身自好,只是做不到。我也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为晓桐惋惜。一个花儿一样的女人,在寂寞中一天一天地枯萎,一天一天地走向凋落,这是再残酷不过的女人人生了。我挪过去拥抱住晓桐,我说晓桐,放低眼光,找一个差不多的就嫁了吧,女人最经不起的,就是时间的流逝。晓桐说,不!我会有机会的,要嫁就嫁得辉煌,比你们现在的每个人都辉煌!否则,我宁肯做个七十岁的老处女死掉。我这才知道,这次聚会,让晓桐相形见绌,打击了她的自尊心,给她造成了深深的心理和精神伤害……
我说晓桐,神氏们高高在上,他们享受着没有空间时间、没有生命之虞的生活,可是他们寂寥空茫,像空气一样虚无,又有什么意义呢?走下神坛的才是现实的人,活生生的人,我们不要那虚空的神坛好吗?
晓桐说,神坛固然有神坛的虚空,但也有只有在神坛上才能看得见的风光。
可现实是已经风光不再,那就应该放下。我说,很多东西,放下了就会轻松,你明白吗?
晓桐朝我拉了一下嘴角地笑笑,似乎对我的说教不屑回答。我知道,我一时半会儿还说服不了晓桐,还不能把她从高高的巅峰上拉下来,回到平凡的人世间。
我在不觉间把车子开到了我家楼下,我们提了行李上到四楼。进了家门,晓桐四处看着,不时地吸着鼻子嗅嗅。我在沙发上坐下看手机微信,任她怪模怪样地审视我的家。
晓桐看了一会儿,站在我面前说,这屋里还是你自己?
是的,还是我自己。
你还在做那事?
是的,我还在做那事,除了长了几岁,没有什么改变。
晓桐用脚尖踢我小腿一下,你去死吧,你这样生活不如死了好。
我嘻嘻笑着说,我活得很滋润,为什么要去死?我才没那么傻呢!
晓桐呆呆地看我一会儿,说,我累了,想躺会儿。
我说,好,你去睡一觉,我出去采购,今晚咱俩一醉方休。我把晓桐领去卧室的时候说,晓桐你听好了,既然你人生的最后一站走到我这里,来向我告别,说明你很在意我,这让我很高兴。我要求你在我这里住一个星期,我们好好叙叙同学情,闺蜜情,你要答应我。
晓桐痛快地答应了。晓桐的痛快说明她对于死亡还不是急切的心态,我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拯救她。我得好好动动脑子。
我按照晓桐的愿望去水产市场买了活牙鳊鱼、赤夹红螃蟹、鲜虾、蚬子蛤等海产品,又去超市买了两只熟猪蹄、几样小菜和两瓶葡萄酒。这样,晚餐就很丰盛了,也是朝醉里喝的架势。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晓桐还没有醒来。她穿着内衣软软地瘫在床上,曲线优美,长长的秀发散漫在枕头上,衬托着一张俏丽的脸庞,脸色不像先前那样惨白,脸颊上洇开一片红晕,愈发显得生动诱人。我想,晓桐睡得如此安静,深沉,她可是个回来寻找死亡地的人。她的内心里,是把死亡当作哀怨说说而已呢,还是真的修炼到了面对死亡心静如水的程度呢?这让我迷惑。我看着晓桐的睡态又想,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依然这样秀色可餐,这六年来,她和那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赤裸躺在一起的时候,他能给她满意的性吗?我觉得不能。我于是为晓桐哀怨和委屈起来,她就要走完自己一生的路程了,她这一生,没有爱情,没有和谐的性生活,没有家庭,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她算是白活了。我这样想着,忽然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拯救晓桐濒临死亡的心,是不是应该从拯救她的性入手?我这时相信,正常的性生活或许会复活她的心,会复活她作为女人的生命。
窗户外面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做好了所有的菜,连同酒杯酒瓶都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我在茶几的两边各放了一个沙发靠背垫,我准备和晓桐席地对饮。我拉开了顶灯,拉上了窗帘。灯光下的茶几餐桌明亮而温馨,让人觉得这真是一个醉酒的夜晚。
这时候,晓桐从卧室里出来了,一副睡眼惺忪、慵懒无力的娇态。晓桐看着满桌子的菜惊讶了一下,然后去了卫生间。晓桐出来的时候,前面被水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着,精神了许多。我示意晓桐在我对面的垫子上坐下。
我怀着鬼胎给晓桐设圈套。我说,晓桐,我再说一遍,你在我这要住七天。这七天,按照你的说法或者想法,或许是你生命中最后的七天。所以,你要把它当作七十年来过,要过得潇洒、疯狂、刺激、快乐,你要答应我。
晓桐笑笑说,好,我答应你。
我说,我按照写小说的需要,已经设计好了这七天的生活细节,所以,我叫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假如七天后你真的走了,我要把这部小说写成名篇,让你永远地活在文学里,活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好怀念。
好啦好啦,都答应你。晓桐听着我的话,伸手抓过一只赤夹红,掰下一只肥硕的螯,伸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紫琪,这七天,我是为你活的。所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否则,对不起你对我的情意。
好的,很好!我们开始喝酒,一醉方休。我为晓桐钻进我的圈套窃喜。我拧开葡萄酒瓶塞。
你有白酒吗?葡萄酒没劲。晓桐吸着蟹夹肉说。
你能喝白酒?我惊讶。
晓桐哼了一声。在冰城六年,我天天出入高大上酒局,关键时候,他的酒都是我代喝的。
我怔怔地看着晓桐,晓桐一脸骄傲和高贵的神态。我这时候又想起了晓桐说过的话,我要嫁,就要嫁得辉煌,比你们每个人都辉煌。我能想象得出,在那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星级酒店里,穿着雍容华贵的晓桐,是怎样挽着她的市长,接受众星捧月般的目光。在摆满珍馐美酒的酒桌上,是怎样博得一声声喝彩的。这辉煌的感受,渗进了她的血液里,渗进了她的骨髓中,嵌定了她的生活格调。忽然,这一切,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她怎么能接受得了?她怎么能回归平常?这的确需要时间。
晓桐用蟹夹敲着茶几说,怎么?没有?去买呀!要高度的,62度以上的。
我去橱柜里找出一瓶62度的牛栏山二锅头,放在晓桐面前说,这是我的性伙伴带来的,算不上高档酒,行吗?
行,你喝葡萄酒。晓桐拧开瓶盖,边往玻璃杯里倒酒边说,性伙伴的酒?哼,性伙伴!你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居然会说出这样有损斯文的话。
我嬉笑着和晓桐碰杯。这么多年,你和他有过性快乐吗?我巧妙地切入我的预谋。
晓桐喝下一大口酒,抬头看着我,我发现她眼窝里闪出泪花。性快乐?可能吗?头一次,他因为喝多了酒,都没法进入我,我那时可是处女呀。我至今都不知道彻底的性是怎么回事。
我这时就知道了,作为女人的晓桐,她的情欲还没有死,她的心也就没死。我对心里的计划不再怀疑,反而更有把握了。
我们各自喝下半瓶酒的时候,酒精开始燃烧起来。初秋的夜晚,气温还有些闷热,加上酒力挥发的热量,我感到浑身燥热,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看见晓桐的额上也布满细密的汗珠。我说,太热了,脱衣服!我们痛痛快快地疯一晚上。
晓桐怔怔地看着我脱光了衣服,恨恨地骂了一句,紫琪,你真是个荡妇,和我都这样,和男人在一起,不知你会浪成什么样子!
我嬉笑着说,你想知道吗?那好,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
晓桐惊诧地问,你想怎样?难道你要把性伙伴叫来?
我说,我正是这样想的。他叫大路,今年三十八岁,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九十公斤,对女人来说,那是一头强壮威猛的雄狮。
晓桐骂道,你真的是个骚货!你叫大路来,我就走。
我说,你答应过听我的,不许反悔。你看我怎么做女人。你如果愿意,也跟大路做好了。你体验了真正的性爱,就不会想死了。
晓桐两眼瞪着骂我,紫琪,你真能做得出来?一个屋子,两个女人一个男人,你真的疯了。
我看见晓桐眼睛里放射出蓝光。我知道,晓桐嘴上骂我没有廉耻,心里已经接受了。我希望这可以唤起她对生命的最原始的情感。
晓桐去了卫生间。趁这当口,我把我俩的衣服抱进书房锁了门,我决心不让晓桐逃避接下来的场面。
我嬉笑着喝了酒,给大路发短信,晓桐见我发信息,慌忙找衣服。我说别找了,我锁起来了。晓桐惊慌不安,我们就这样面对你的大路?羞死了!我说,羞什么?这叫原生态,挺好!
我和晓桐正在吃螃蟹,大路猫一样无声地闪进屋里来。晓桐本能地抱住了胸,低下了头,长发遮住了身体。大路看到两个裸体女人,愣怔了一下,背过身躯。我很坦然地说,大路,别装斯文,脱去衣服,众生平等!
接下来的六个晚上,大路晚晚来,我把床让给了晓桐和大路。我的屋里充满暧昧,晓桐就像想吸收人的精气变成人的狐仙,又像靠嗜血复活的女鬼,满屋子都弥漫着人的气味。我想,晓桐的灵魂应该是复活了。
第八天早晨大路走后,我看着晓桐哧哧笑。晓桐,你原先想死是因为你情感枯竭心里虚空,现在你还想死吗?
晓桐咯咯笑着。紫琪,看样子,你的大路要叛变了。
你若喜欢大路,让给你好了。我说,你来租个房子,把服装店开起来吧。
晓桐说,这是后话。我在你这已经住了一个星期,感激你的关照,我很开心。我今天要回家了。
我说,是的,应该回家看看,我送你去,陪你住两天。
晓桐犹豫着。
我说,我还是不放心你,心里干净没有?
晓桐说,好吧,我们这就走。
晓桐的村子叫梧桐庵,一百多户人家,坐落在山坳里,村中、路边、沟夼、山坡、地堰,到处都是梧桐树。我把车开进村里,晓桐说先去老屋看看。老屋是三间茅草房,门漆斑驳,灰白色的房坡凹凸不平,长满苔藓,已见荒芜破败痕迹。晓桐不看茅屋,抱着院中一棵一抱粗的梧桐树仰望树冠,眼里闪着泪花喃喃着,梧桐树呀,你没有心事没有烦恼,所以长得这么好。我呆呆地看着晓桐。晓桐转头看着我说,我妈生我的时候天刚亮,这棵梧桐树开了满树花。奶奶对我妈说,你准要生个闺女。我呱呱坠地的时候奶奶说,真是应景了,就叫晓桐吧。许多年中,奶奶总是对我唠叨说,梧桐花五片连体紫红花瓣,黄花芯,我孙女为人时辰好,紫气东来,五福连心,黄金富贵,将来肯定嫁贵人,通天大福的。可惜,奶奶没有看到我嫁人。我有时想,我等到三十八岁嫁了他,或许骨子里是受了奶奶这祝福的影响了。
听了晓桐的话,我想,晓桐嫁市长是不是受了奶奶的影响,只有她知道。但是嫁贵人,出人头地大富贵,却是她执意的坚持。按照她的认识,她本该富贵满足,谁知却突遭变故,这是一个人的命了。
离开老屋,我们来到村北山脚下的新屋。新屋六间高大正房,紫红色琉璃瓦,两厢并列,朱红铁门,飞檐门楼,看上去像一处气派的官宅。官宅是市长出资建的。市长是乡驻地人,被乡党引为骄傲。市长在夫人病故后,本没起续弦之意,毕竟已近耳顺之年。乡党将晓桐引见市长,市长顿时就动了心。起初,乡人唾弃晓桐嫁爹,我也心怀痛惜。晓桐随市长去冰城那天,我来送她。我认真地对她说,你要想好了,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晓桐说,愿意不愿意我都要嫁他了。我爱我的父母,我体恤父母的艰辛,我没有别的能力让父母的生活好起来。待到官宅一起,乡人又羡慕得眼珠子发红。乡间理念本来淳朴,但在世风影响下,又哪里觅得传统纯真?
我正在沉思着,听到晓桐一声长叹,这可真是一场梦啊!
我心里一惊。我说晓桐,好好地回家,你又发什么神经啊?
晓桐说,我不是发神经。我在想,人的命运,选择真是太重要了。你选择了你的方式,你活得潇洒自如。我选择了我的方式,结果梦破了。睹物思梦,我真是感慨万千哪!我想,我要是埋在这山坳里,村人肯定会掘我坟的,我的父母还有法活吗?
我断喝一声,晓桐你打住,你这人真是没出息。过去的,你就应该当它是一场梦,梦破了就没了。新的梦在前面召唤你呢,你走进去体验一把不好吗?
晓桐笑笑说,好的呀,你放心,我只是说说而已。
对晓桐情绪的起落变化,我真是琢磨不透,把握不住。
见到晓桐的父母,我从老人慌乱的眼神中看到了他们的尴尬。
我陪着晓桐去给她爷爷奶奶上坟。晓桐跪在坟前燃烧纸钱,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泪水长流不止。我知道,她的话是在心里说的。她会从她的名字说起,说到梧桐花,说到奶奶的祝福,说到她的巅峰,说到她的现在,说到她的结局。我不能知道,她给爷爷奶奶说的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晓桐烧完纸钱,站起来对我说,紫琪,你有很多事,回去吧。
我说,我应该回去,可我还是不放心你。
晓桐说,那七个晚上你让我知道了,活着是美好的,活着是快乐的,放心吧。
晓桐的话,看样子是发自心里的。这让我心里又舒展起来,为拯救计划的成功而高兴。我说,好吧,你在家多住一段时间,调整好心态,再来找我,我们仔细筹划我们要干的事情。如果你想大路了,可以随时来我家,大路绝对是你的侍者。
晓桐笑着说,我会去的,走吧。
我很快完成了小说,把晓桐的结局写成一个成功的女服装师、企业家。我把小说寄给一家大刊物的编辑,编辑很快回话说,择机刊用。我像终于救活了一个人一样的高兴和轻松,我只等着晓桐来还原小说里后半部分的生活细节,就像她是我电视剧里的一号演员。我经常打电话和晓桐联系,每次她都说,我很好,你放心吧。我就真的放心了。一天,晓桐来电话说,她要回冰城处理一些事情,处理完了就来找我住下。我说好,盼你早日归来。之后,我忙着一些事情,似乎把晓桐忘了。
有天晚上,我在本市电视新闻里看到警方一则公告:据殡仪馆报案,警方上午在殡仪馆北山坡发现一具女尸,四十多岁,系自杀,没有任何身份信息,望知情者前来辨认。我大吃一惊,陡生疑云。我查到殡仪馆的电话,得知有值班人员,我飞车前去。
我看到了晓桐,衣冠整齐,安静睡去的样子。殡仪馆的人说,十点多钟发现的,死者在松林里,铺着褥子,盖着被子,吞下了一瓶安眠药。被里有遗书,遗书说我没有亲属,无家可归,请发现我的好心人,将我送去殡仪馆火化。
我这时才知道,晓桐来我这里,是真的来向我做最后的道别,她也用这几天的生活,向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后道别。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逃一样地离开了殡仪馆。把车停在路边,我的泪终于像决堤之水泛滥而下。是谁杀死了晓桐?从我喉咙里挤压出来的撕裂般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夜空中,我自己都觉得很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