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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鸡

2016-03-16金鸣鸿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2期
关键词:山货山鸡鸟雀

金鸣鸿

隐蔽在栾树下的巴茅丛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浓荫下,他眯着眼,半睡半醒,两耳却捕捉着山林里掠过的各种鸟鸣声。“咕咕咕——” 叫声悦耳的是灰斑鸠;交织地发出嘈叫声和哨声的,那是红嘴蓝鹊……

山林里阳光微熹,草木花朵弥漫着清香。凌晨了,也是鸟儿觅食中最活跃的时刻。挂上网没多久,他就收获了几只乌鸫和大山雀。鸟雀被塞进了旧布袋罩着的扁竹笼里,惊恐地折腾着。那噗噜噜的声音,让他喜滋滋地咂吧不住嘴唇。

五潭村的小镇就在山麓下二十里的地方。这里地处赣皖边界。溪流清澈,青山环绕。泥土呈红色,火一般热烈。放眼四周,湿地松、长苞铁杉、鹅耳枥,以及全省知名的野樟树,满山遍岭。山岭里,终年人迹稀少,却常有野獐、麂子、野兔出没。他熟悉五潭村周围的几座山岭就够了,他清楚哪座山岭里有优越的生态环境,蕴藏有丰富的多种浆果、花粉种子,还有天上飞的、树上爬的虫子。他也知道哪片山林里有经常栖息的鸟雀。今儿得了空闲,他挎上捕鸟器具离家进山,沾露踏草,攀登上这座丛林密密的鹰藤岭。临山涧的半壁山崖处,找了块有灌木丛的向阳平坦地,依着两棵大树的杈间,娴熟地挂上了细麻丝的大挂网。在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区,山林里大多是留鸟。进入秋季,在这必经中国中部地区极窄的“千年鸟道”上,才飞有南迁候鸟。村里大部分男人都出走山乡,去远方的大城市打工赚钱。他年轻力壮,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城镇化建设对这偏僻的小镇来说是猴年马月的事。他利用政府扶贫的补贴,与妻子在山坳里搞花菇培植。赶上季节,就采摘各类山货,当然也捕飞禽,套走兽。小两口轻松舒服地过着小日子。

一阵山风掠过,清新的空气令他精神抖擞。他忍着烟瘾,嚼着草茎。城里玩鸟人现在流行斗鸟,他想今天运气好一点儿,逮上画眉该多好,就一只也行,能在鸟贩子那里卖个好价钱。

他卖鸟所得的钱,很少交给妻子。总是将卖不掉的、有伤残的鸟雀,扔给妻子收拾了做下酒菜吃。以前逮到大的山禽,如山鸡、夜鹭、白鹳,他会拎到绰号“小茶花”的姑娘那里去炫耀,两人一起风流地过上一夜。妻子一旦知道,总会摔坏几个碟碗,破口大骂婊子;过激时就扯坏他的衣服。夜晚躺在他身旁,背朝着他,流淌着眼泪,嘟囔着怨恨死了他。

山林一阵子寂静。“嘀——毕,嘀——毕——布”伴有颤音、嘹亮动听的鸟叫声悠悠地传来。他听出那是白头翁在呼叫着同伴。他打算再逮上几只鸟就心满意足下山,去喝上几口酒了。要想多逮些鸟,只能在傍晚时分。可他从没想过去逮归林鸟,一次也不曾有。眼下他还得忍耐孤独,呆在山林里。山风习习,寒气吹在了脸上。寂静的林间里,他觉得心脏倒像乌桕叶在摇曳,在山谷里跳动。

小茶花的脸蛋总是红彤彤的。他上县里卖掉山货,在最低档的小小的足浴店里认识了她。她为他舒服入骨地按摩脚底,他看着她红彤彤的脸喜欢上了她。小茶花吃了他几次山货野味,又抵挡不住他壮年的诱惑,于是厮混在了一起。每个星期,小茶花都盼望他来改善伙食,充实生活。起初,他隔三差五会去一次她的暂租屋。她很少抗拒他的要求,并喜欢在被窝里放肆地尖叫。有一次,小茶花撒起了娇,提出要跟他一块去捕鸟,很想看看深山里的景色。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带着她去了有一大片苦槠树的白水岭,这也是他第一次想在傍晚时分捕捉归林鸟。苦槠树的鲜嫩果实,还有丛林里的豆蔻、蛇莓、野桑葚,都是鸟雀喜吃的食物。那次,他意外地捕捉到了一只色彩艳丽的蓝翅八色鸫,让她大开了眼界,这种鸟之前他也不曾逮到过。小茶花兴奋地守护着笼里的小鸟,看成是这个男人送的爱的礼物。暮霭来临,山色灰蒙蒙。环顾四周,一片幽静,只有树叶微微地婆娑。见鸟儿逮得差不多了,他和小茶花亲着嘴嬉戏着,后来,大胆地在幽暗的林子里做起了爱。小茶花的尖叫声一阵接着一阵,传得很远,惊吓得鸟雀飞掠四处。

近来,小茶花那里他去得少了。小茶花知道了他有妻子,抱怨他妻子管住了他。他呵呵地只管搂着她乐,而用在她身上的花销越来越少,野禽山货也是又小又少。小茶花已经很久没吃到过山鸡了,他来的几次总说没逮到过山鸡。小茶花想想托付不了终身,便摆起了架子,托人找男朋友谈情说爱,有了成家的念头。

这时,又一只大山雀撞入了网眼,“吱黑——吱黑——”地急叫着,挣扎着。他解下被网丝缠住的小鸟,折回到树荫下,利索地将鸟放进笼里。他又回到巴茅丛里靠树坐着,闭眼聆听树林里的声响。守候中,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住自己,以免吓走后来的鸟雀。大挂网已恢复了平静。一个个网眼像温柔的魔口,在等待下一个小鸟的闯入。他在闭眼中下意识地咧嘴笑了,把等待小鸟想成了等待女人。

妻子已经快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她在他衣服的背面发现了一根长发,一根有点蜷曲、染棕红的长发。她有时坐在花菇棚的门槛上,呆呆地凝视着蜷伏在水井盖上的小花狗。她明白他又搭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但是不明白是什么时候怎么相互勾引上的。晚餐中,妻子陈述着从前的恩爱,流着泪,对他喋喋不休地数落了一顿。他恼羞成怒,放下酒杯,矢口抵赖,咬定着绝无此事。其实那女人叫兔妹,还是他给起的称呼,是因为三十多岁的女人梳着两个羊角辫子扮着嫩女。

那是在初春收购他的山货时,“你两个辫子真好看!像兔耳朵。”他这样对那个女人说的。后来他就用“兔妹”喊顺了口。

“这怎么卖?”收购下山笋、地耳,她指着他搁在地上的山鸡问。

“压价太凶了哦。不想卖给你!”

“你定个价吧!下次山货给你个好价。”她知道他的山货质量好,像对待熟客似地说,“以后常来店里走走,来喝个茶。”

他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拉倒吧!三十元成交不?”她递过钱,讨价说,“我山货需求量大,能长年给你个好价。我男人每月都在外跑批发,生意好做呢。”

“拿去拿去吧!”他改变了将山鸡送给小茶花的主意。

在她付钱的时候,他贱笑着说:“你两个辫子真好看!像兔耳朵。”

“你家没有兔耳朵吧?”她摸着羊角辫,开着玩笑,“你要就卖给你。”

“我要啊!我想要啊!”他伸手去捏,去拽她的辫子。

“贵着哪!……贵——你别扯那么紧啊!”

……一阵相互戏谑。很快,他觉得精神愉悦,轻飘飘了,不觉得东西卖亏了。

小茶花那里从此再没见到他的山鸡了。除了供应山货,有时将其他的山禽半卖半送地给了兔妹。一来二去的,时间一长,两人就打得火热,价钱就不挂在嘴上了。他俨然像山货店的男主人,帮兔妹招呼起了进店客,递支烟,倒杯茶的。忙时他搭把手,山货店的生意就比以前好做多了。兔妹本来就是个“留守女人”。男人没在家时,她靠网聊释放愁绪。现在多了一个伴,说话声音也脆亮了,走路凸胸也不羞了。她在床上让他迎合的动作,使他重新认识了自己,有了地摊杂志里描写的雄风感。在自己家里时,妻子觉得他有了很大的变化,红着脸,吵着要领女儿回娘家。他自己反倒觉得不知所措,赤裸着身子,傻靠着床背,愣住了眼,望着天花板。

山林仍旧是一片寂静。清脆、婉转的鸟鸣声是从很远的山间传飘过来。坐在草丛里,他觉得有潮湿的阴气在身边蒸发。山货卖得有点儿亏了,兔妹不是个东西,他突然细细地想到了这个问题,还想到了妻子竟然没有流露一点儿埋怨。他的心在加速地跳动着。他难受得睁开了眼,眺望着远处的山巅。

头顶上的天空,万里无云,清澈湛蓝。

“咯——咯咯咯!”是清脆响亮的叫声,是一边飞行,一边频繁地发出“咯——咯咯咯”的叫鸣声。

——是山鸡!他昂奋地直起身子,透过巴茅丛看见,那山鸡抛物线式的飞行越过山涧的半壁,滑翔了一段,飞落到了山崖他的这边。像一只栗红色大鸟似的,出现在青山幽谷中。这是一只长尾而羽色华丽的雄山鸡。颈部闪耀着蓝绿色金属的光泽。

抑制着激动、紧张的心情,他屏息注视着山鸡的行走。他太想逮住这只山鸡了。大挂网透明般无形,横挂在临近山崖边的枫香树和苦槠树之间。他目测着山鸡和网的间距。他打算轰起山鸡,让它朝大挂网飞撞去,让网丝缠住。

“咯咯,咯咯!咯——咯咯!”那山鸡停在平坦地的裸岩上,伸直脖子,睇看着前方的林子。忽然,它上下抬起绯红色的脸,警觉地观察起了四周,“咯——咯咯咯咯!”山鸡不断地发出了急促声。危险中的山鸡,会在灌木草丛中疾走飞蹿,迅速藏匿。到那时,就由不得他下手去逮了。

山鸡转身要离开大挂网了。一瞬间,他兔子般地蹿了出去,张开双臂,轰着山鸡朝网飞赶。山鸡吓得反转身,噗噜噜!翅膀生风,飞向了大挂网。——有希望了!他血脉贲张,两眼放亮。

那山鸡噗噗噗地最终朝着大挂网的边缘飞了出去。这是一只肥硕的山鸡啊!他不想放弃这只山鸡。疾步奔跑中,机灵地出击一只手,抓住空中的山鸡。他触摸到了羽毛,抓到了长尾巴!山鸡扑棱着金黄色的翅膀挣扎着。此时,脚前一块突兀的岩石绊倒了他,俯身前冲,向悬崖跌去。他立马松散了握住的山鸡。山鸡惊叫着,腾空向山谷的幽暗中飞去,似一团耀眼的光芒瞬间消逝,留下了几片羽毛,在他眼前的上空悠悠地飘扬。

在跌向悬崖边的刹那,他本能地抓住了那张大挂网。大挂网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喀嚓!”拗断了树杈,被他朝下拖曳,滑动,一起向着悬崖山脚下坠落。

他两眼怔怔地望着天空。白云飞速地拉开了与他的空间。两旁的陡壁悬崖和郁郁林树,也在飞速地向上升腾……

山谷中,四肢在空中漫舞,身子在疾速地坠落。那一片一片的羽毛,还在左右飘浮而下……

那天光太刺眼了。他闭起了眼睛,呼吸急促;想大喊,却什么也喊不出。

妻子的脸不时地出现在山谷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他凄惨地呼叫出了妻子的名字。他一点儿也没想起小茶花、兔妹的脸。

山风在耳畔呼呼,他依稀听到了很远很远的鸟鸣声……

他露出了最后的微笑。朦胧中,看见了妻子端上桌的腊肉山蕨、香椿炒蛋,还有斟得满满的“十里香”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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