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睡得香
2016-03-16奚同发
奚同发
“东山上那个点灯呀,西山上那个你……”童丽的《盼亲亲》通过手机唱响时,乔晓静正准备出洗手间,裤子没系好的她加紧几步迅疾开门,然后准确地从入门柜上拿起手机,像接力跑时仅凭感觉胳膊一扫,接力棒便已在手似的。中学时代,乔晓静是名副其实的接力跑健将,那双纤细而饱满的长腿把身材拉得窈窕惊人,且每每承担最后一棒的重任,不仅要撵上前边选手落后的成绩,冲刺、撞线同样落在她的肩头。在她所有接力跑的历史上,没有发生过一起因为接力棒脱手或没接到的事故。
听着《盼亲亲》正唱到“你在你家隔壁呀……”乔晓静有意放慢按键的速度,等下句“我在我家等”唱完,向右侧甩了一下长发,特意露出耳朵的全部轮廓,点下接听键,再把手机靠近耳孔,从容道:喂,你好。这都已习惯成自然,完全是下意识状态了。
乔晓静知道是胡非打来的,她存有他的号,甚至存有他的照片头像。刚才她冲出洗手间时,一眼便瞥见那个戴着眼镜的头像在手机屏幕上跳动。之所以没着急接听,是她知道他来电话要说什么。
不过是问稿子的事呗!
这个可以预知内容的电话起初没什么,但接下来的一句又一句,对乔晓静来说,均具有爆炸性,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她一向平静如水的日子就那么没了章法,瞬间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用那一年的流行语说:你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当天上午乔晓静与胡非参加了一个活动,并且一起在主办方安排下吃了顿耗时不短的午饭,结束已近三点。吃着饭,她顺便问胡非当天发稿不?胡说,发,今天有版,饭后回单位就写。
乔晓静冲胡非一笑说,是“胡”说还是真的?如果真的话,写好给我传一份?
胡非爽快道,真话,是一个姓胡的说的真话,是胡言却不乱语。千真万确,发发发,发也要发,不发创造条件也要发。再说了,姐的话,咱得听!哈哈。胡非收敛了笑,换作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说,今天我们有半个版广告,我下午处理稿子会早一些,写完就传给你。
这就是互联网时代的媒体人。自从有了网络,记者之间相互串稿,包括新闻图片,早成为一种常态。有时候,许多记者根本没有参加某活动,由参加的记者写了稿,再一一发向同行的电子信箱,接受者简单一处理,署上自己的本报记者名字发出来,也算凑个任务。
乔晓静尽量不这样,毕竟到现场,还有红包可拿,而坐在电脑前等稿,也仅是转化成分值混个绩效,肯定比不得拿红包的分量。何况,她既可拿到红包,也可以找别人要写好的电子稿,两不耽误。混到乔晓静这份上,自然懒得往电脑里输文字,也不想想,她所在的晨报毕竟居省会都市报老大,她在报社这些年头,虽然名片上不带主任或什么长,但首席记者的身份摆在那儿,她就是省会媒体的大姐大。要知道,平时在各种场合,她总被一帮采访对象捧着、宠着、围着、转着,以致外行或新入行的记者常常误以为她是受访对象。
她明白,这些人其实不是真的冲了她,而是她身后那份报纸。许多记者召集同伙出席某活动,她肯定是首席。向谁要个电子稿,还不是给你面子?有些小屁孩写的稿,给她还不要呢,看不上!
胡非是日报的记者,与乔晓静跑一道新闻线有三四年了。他俩之间是男女同业,没有特别的男女关系。同行之间似乎故事不太容易发生,是不是应了那句什么话来着——“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过一起吃饭,或参加同一活动,大家自然会常常开一些男女之间的玩笑,彼此闲暇时还会分享一些半色不黄的段子。段子是手机时代的产物,也是这个时代人们生存的特征之一。
接通电话后,胡非急急地问,姐,稿子收到没,饿得我肠子都成线线了,是毛线,织毛衣的那种毛线。盼星星求月亮十万火急地求回应求回家!老婆已做了粉浆面条,电话催了多次,只差下十三道金牌啦!
乔晓静笑哈哈听他连珠炮后不紧不慢地说,刚回家,还没开电脑,马上看。晚上又应酬了,对付了一圈先闪了人。
胡非道,下午打你电话N加N 遍,还发了短信、微信,都不见你动静,吓得我不轻,以为你出了啥事,只差打110找警察叔叔!
臭嘴巴,能不能积点德,咒我出事呀,你这是?乔晓静佯怒回敬。
没有,没有。胡非忙解释。这是关怀,是关心,呵护,从内到外的操心。谁敢咒咱姐,我弄死他,连骨头渣都不留。胡非对咱姐既不胡作非为,也不胡说八道。
乔晓静“哧”一声乐了,好吧 ,姐就信你。
胡非又说,还好,你老公接了电话,才知道你手机落在家里,要不然还真以为你出了啥事,不骗你。你一直不回信,我心里直打鼓。你多长时间不回信儿,我心里就打多长时间的鼓。弄不好咱姐被谁劫了色……
什么?你说什么?乔晓静抬高声音阻断了他继续贫嘴。我老公?你刚说是我老公接了电话?
是啊。胡非随口道,你老公接了电话。因为我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估计他看着电话在家里不停地响,响个没完,又看手机上是我的号码,可能就接了吧……
这句话胡非还在叙述或是描述状态,语气也没收尾,乔晓静烈焰直冲重霄九。不可能,不可能,开什么玩笑,手机一直在我包里,一直没响啊。我中午饭后根本没回家,直接去按摩店了。手机一直在包里,这不刚进家门吗?哪可能啊?
胡非嘿嘿笑,故意给通话留出些间隙,好让彼此放慢语气的节奏,气氛有些太紧,稍停顿说,你查一下自己手机瞧瞧,我打了几遍?确是你老公接的。我俩还瞎聊了几句。
开什么玩笑?你是不是拨错电话了?要么……你打我家电话啦?
我的神仙姐啊,我哪知道你家的电话。你老公哎,我们认识,哪能错。他还说,你去按摩了。按摩后不知去哪儿了。
啊呀?他还知道我去按摩了?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乔晓静头“嗡”一下。难道,难道,我的手机被监控了?不是,是监听了?这,这,这也太可怕了吧!
胡非此时觉得自己这个电话说得有点儿多了。或者说,提她老公提得出了问题。大嘴巴!那时他的大脑高速运转,以求什么补救措施,便急急地提醒,你家的电话是否跟你的手机绑定了?或是办了呼叫转移什么的。打你的手机,你不接,自动转到你家的电话了?
不可能啊,根本没有。这太可怕了。一定是我的手机被监听了。乔晓静充分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胡非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哦哦哦了一连串,实在没辙,赶忙转换话题。你先看看你的信箱收到稿子没?我的大姐大哎。本来想着发给你稿子后我闪人,担心你没收到,一直没敢走。
放下电话,乔晓静有些不知所措……
老公竟然知道她的行踪。那平时她的行踪,他也了如指掌。看来,他是在监控她?为什么?不放心?结婚快九年了,孩子都半柜子高了(老公每年总在女儿生日时,让她倚着柜子量身高),他奶奶的,这点信任也没有?干新闻出身有啥办法?不就是要跟一帮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混搭?
就算不放心,也不能监控啊。这他奶奶的,什么事呀?乔晓静平时不骂人,这个事让她恼火至极。兔子急了还咬人,她急了嘴里自然狠狠地要连带奶奶妈妈七大姑八大姨。
监听?监听?
乔晓静立刻在脑海里闪回自己曾接过类似的短信。复制一张电话卡,你想知道别人通话的内容,一听了然。她当时还跟同事开玩笑,真是猖獗嚣张啊,这样的短信都能发到我这儿来。难道我被他们监听了?要么,咱们办一张卡试试?不过办了卡监听谁啊?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可能被老公监听。他怎么能呢?是担心自己与别的采访对象之间有什么?还是有了前车之鉴?
这些年来,她在家里接别人电话,肯定是十分注意的。基本是有一说一,既不开玩笑,也不聊其他,比如家事,或购物,或旅游,包括单位的事也不说。婚后,她几乎不再多想什么。反正横竖一辈子,怎么着不是呢?老公当初不也曾是她的采访对象?谁知道整个怀藏狼子野心,一个百分之百的流氓、强奸犯!
虽然过去了九年,乔晓静根本不愿意回首那段往事。孙子,就是一个孙子……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一直忙得没时间恋爱,似乎也没想着恋爱。一晃竟然二十九了。天哪,那一年,她真有点儿慌慌,怎么就二十九了呢?怎么可能啊?
乔晓静至今都记得过二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关掉手机,独自喝了一瓶白酒,险些没把自己喝死,多亏有报社的姐妹来访,不仅打了110报警,砸开了门,还动用120,去医院洗胃。
在那个生日后不久,柳斐然出现了。
那时候,乔晓静还是做经济线的记者,柳斐然做投资公司。本来只不过是一次采访,结束时柳斐然约她吃饭,她本来已拒绝了,说晚上还要赶稿子。没想到,恰在此时,部门编辑打来电话,因为没有广告,经济版只出两块版,安排了房地产版,金融投资版块不出了。这就是都市报,什么内容不内容的,哪个版要么是整版广告,要么至少有下半个版广告,否则上半个版不发新闻了,就是说这个版不出了。业内玩笑说,下半身养上半身。
她电话刚挂断,柳斐然笑道,天赐良机,这下子好了吧,版不出了,稿不用写了不是?本来嘛,急啥呀,今天发稿和明天发,也没啥大的差异。那就赏光一起吃个饭吧,反正到了吃饭时间。我自己一个人吃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乔晓静就不好拒绝了,当然也就那时候,资历浅,对付别人经验少,要搁现在,谁的事,她也有办法推掉,只看自己想推不想推。
吃饭是在附近一家酒店,外面看着简单一般,长方形的五层楼,像仓库或工厂的厂房。但里面却富丽堂皇,宛若进了欧洲的博物馆。大厅里,活水流动,潺潺悦耳,如飞虹卧波横接曲径间的小桥,饰以汉白玉石的栏杆上,清一色是可爱小天使跃然欲飞,大卫的雄健与阳刚耸立于一根罗马柱前,沉思者、维纳斯,甚至执盾披坚的十字军武士之类雕塑,让这里充满艺术的浪漫味道。包间则是以世界各地的名城或地区命名,比如他们那间是托斯卡纳。
看来,柳斐然是熟客。刚到门前,迎宾小姐便鞠躬,齐声问候柳总好,欢迎光临。其中一位个头本来瘦高,又穿了高跟鞋的美女看了一下手里的订单说,柳总,您这边请。迎宾美女也不忘给乔晓静一个微笑。
吃饭这事,乔晓静是见过世面的。自从进了新闻单位,去什么餐厅,她也不会吃惊。
进了包间,一侧是凹字形半包围的沙发,超薄电视挂在墙上,桌台上摆着麦克风,一看便知可以自己娱乐K歌;另一侧隔着屏风,上饰一些欧洲油画,真是中国古代与西洋的结合,屏风本来应该配饰山水花鸟或仕女类中国古典画才合适……屏风之后是一张可供十人用餐的大圆台。以为柳斐然还约了其他人,比如说公司的属下,或是其他同行。当柳斐然明白地让她往里面坐,乔晓静才知道仅他们两人,立刻建议换到大厅随便吃点儿算了,没必要在这儿弄得如此排场破费。
柳斐然一脸正经,挣钱干吗呀,不就为了花吗?坐在这儿吃,是图个环境,也不一定非浪费嘛!吃自己想吃的即可。
话音刚落,服务员已上来一瓶红酒,说是柳总之前存在这儿的。
两人坐定,柳斐然让乔晓静点菜,点自己喜欢的,别给他省钱。
服务员一边征得柳斐然的同意,开了红酒,朝一个曲形的玻璃器皿里倒了半瓶开始醒酒。
她略作思考道,凉拌茶干儿,小青菜炒豆筋,有这两道就成。
柳斐然接过那一尺半长、近半尺宽的绒布封皮菜单说,那怎么可能,总要对得起人家的包间吧?
乔晓静心说,有钱人就爱装,不摆阔,谁不知道你有钱?做金融的大概都是这种暴发户,土财主,手里流水钱太多,花钱挣钱都没啥感觉。
不过,说是说,柳斐然还真没点太多菜。除了她点的两个外,柳斐然又加了一荤一素恰是一热一凉两道菜,要的是例份,量都不大,然后又换了桌上的另一个菜单,为两人各点一盅酸辣乌鱼蛋汤、素佛跳墙、清汤纸片鱼,外带一份点心千蟾酥。
乔晓静知道全餐中最有分量的是那三盅,其中酸辣乌鱼蛋汤是已故国宝级烹饪大师、曾任钓鱼台国宾馆首任总厨师长的侯瑞轩老先生的拿手菜,素佛跳墙则是侯先生的弟子、中国烹饪大师李志顺的看家菜。她曾在李先生办的酒店里吃过,没想到这儿也有。
待凉菜上齐,两名服务员分别给他们面前的高脚杯斟酒。
那暗红的酒色,隐隐地溢出蛇龙珠的沉香,柳斐然禁不住端了杯子在面前摇来晃去欣赏漂亮的液体挂杯的质感,再用鼻尖凑近杯口闭了双眼微微嗅闻,一副小陶醉的模样,甚至有一个瞬间双肩颤抖的动作,很是享受。
起初,乔晓静推三拒四地不喝酒,先是不让服务小姐往杯里倒。那小姐轻巧而殷勤说,不喝可以放在面前欣赏呀。她只好接受了。
柳斐然把杯子举到她面前说个干,自己轻酌小口,咂咂舌,并劝她可以浅口尝那么一小点点的。柳斐然说“干”,发音不是一声,而是三声,说了一上午的普通话,却因这个字一不留神或者说再小心也还是露出乡音土语。人,在许多时候,背景是藏不住的,总有那么一个无形中与血骨相连的东西,突然间,不经意让你的来路暴露无遗。
以后她才发现,柳斐然凡涉及这个“干”字,无论是几声,他的发音都一个声调,即三声,而且还拖音,似患有鼻炎。
乔晓静端起杯子慢慢喝,起初仅舔了舔,略过一下舌尖;或形式一下,杯子送到唇边,红色的液体并不入口,算迎和一下对方。
不知道怎么回事,接下来她由起初的不喝到最后竟喝多了。或许是两人的话题越说越稠,找到了某种情绪。这种情绪上来时,酒跟面前茶杯里的水一样了,一边说话一边不用谁劝而不自主地随性端起来抿一口。
最后乔晓静把自己喝得失忆了。人生头一遭。因为喝酒把昨天喝到一半以后的情景全忘光了。
恢复知觉的时候,乔晓静在柳斐然的办公室里,前一天她曾采访他的地方。是个周六,没有别的人。她正睡在他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盖着一件碎花毛毯。但她明显地感到身体不适,衣服虽然穿着,但别别扭扭,松松垮垮。最为异样的是,她感到自己下身隐隐地疼。乔晓静一想,完蛋了,肯定他奶奶的出事了。
乔晓静从那一刻开始骂人。所有的教养,十多年的学校和家庭教育,霎时崩溃。她不仅带脏字,甚至想用嘴咬人。
柳斐然进来了,跟没事似的一句,你醒了,睡得真香啊……
没等他说完,她早抢断话头,我这是怎么了?你把我怎么了?
问话时,乔晓静很不争气拖了哭腔。
柳斐然淡定得像说着跟自己无关,也跟她无关的事,我把你干了(这个干字,与他喝酒时说得一模一样,不是四声是三声,重音,拖音)。我今天就离婚,然后娶你,马上娶你,立刻马上,今天。你嫁给我吧!
说完,柳斐然做出一个张开双臂,让她投入怀抱的动作,一副胸有成竹、对方不用其他选择的样子。
你他妈妈的,畜生,混蛋,流氓……
把想骂的话一股脑开闸泄洪,身体像箭离了弦,直撞向他。先是头顶过去,柳斐然双手下意识护在胸口,误以为她握了刀具什么利器,即便是发卡之类,也够他受的,很危险。如果说这个类似牛犄角的顶撞还有些杀伤力的话,接下来她用毯子又扭又打,在他看来,只不过像撒娇罢了。既打不痛,也打不出什么效果,毯子自身很快扭出了麻花。因为这一冲、一顶,加上扭麻花地去摔打毛毯,乔晓静猛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刚才还松松垮垮的衣物早纷纷脱落,整个赤裸裸面对柳斐然了。原来刚才衣服只是盖在她的身上而已。乔晓静赶忙用扭成麻花的毯子护住自己的身体时,柳斐然又上来了,把她和毯子紧紧地抱在一起。虽然她拼了所有的力气,却又一次完蛋了……
昨天失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是怎么被别人毁掉的。可第二次,她是明明白白被对方攻营拔寨,虽几经抵抗终无济于事,而后的一切似乎成了形式性的抗衡,她只是嘟嘟囔囔含含糊糊骂着,畜生,混蛋,不得好死……
是的。怎么着都是一辈子。能怎么样?
柳斐然当天说到做到,闪电般离了婚,把离婚证拿给她看,再撂给她一句,你看着办吧!
就是这样,乔晓静有了自己的家,在二十九岁时把自己嫁掉了。
是的。不就那回子事吗?在被柳斐然这个畜生施暴后的一个多月里,她一直沉默地思考着接下来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但有一天在医院检查后知道自己怀孕了,且大夫一再告之,她这样的年龄,她的子宫的条件,似乎这次怀孕弥足的珍贵,如果有意外,或许未来怀孕的概率很小。
不可能吧!那是做完各项检查,听完大夫的话,一直沉默的乔晓静,几近失控咆哮般吐出的四个字,把大夫惊得上半身后斜了半截儿,屁股险些离开椅子。
没了退路,嫁掉自己吧!稀里糊涂忽略所有过程,成为她的抉择。她最后一次问自己,又能怎样?
而后,有了女儿。就是办公室那次吧!她一直坚持认为,是第二次时怀的孕。如果是第一次生的肯定是个傻子,她喝了那么多酒,且一点儿都不知情。她多年来从不问起他,他也根本不提起。每每想起,她都有些难以自禁,恨这个人狠不能咬死他。可恨解决不了问题。
生下女儿的乔晓静,心如止水。女人之所以是女人,是因为她生了孩子,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能算真的女人,只能说是一个女的。无论过去如何,无论对他当初的施暴多么仇恨,但女儿的出生改变了她的生活主体和生活内容,也改变了她的生活节奏。在尽可能的繁忙中,他对女儿的那份疼爱,慢慢地也感动了她。洗尿布,穿衣换裤,半夜起来冲奶粉……柳斐然几乎比妈妈还妈妈。女儿不睡觉,他便急急用手背靠近孩子前额试体温;女儿稍有哭声,他立刻抱在怀里,双臂宛如摇篮,一边摇晃一边哼唱催眠曲。从婴孩时代起,女儿便明白了自己的哭声早成为一种发号施令和对爸爸最好的威胁。
女儿一岁前,每天柳斐然都那么仔细地观察她的大便。乔晓静心里都有些想暗笑。可他很认真,还专门用本子做记录,从时间、颜色到形状,再到量和次数多少,事无巨细,说这些数据有利于了解孩子身体状况,以免忽略了什么。另外,他还记了一本日记来留存女儿的成长日月。比如第一次笑,第一次会翻身,吐奶水了,发烧了,目光会专注地与妈妈对视……那份耐心,连她都时常不够。总之,他是决不能让女儿受半点儿委屈的。女儿出生后,女儿几乎成了他的生命,他把工作基本上交给了总经理,自己做董事长,有点儿甩手掌柜的意思。当然,这种体贴入微的照顾,也包括对她,从饮食的荤素搭配,菜的色彩、营养,至整夜地煲汤熬粥,如此等等。仅仅坐月子的日子,柳斐然已让她看到另一个男人。
不是吗?想想,换一个男人又能怎样?
日子不淡不咸地在过着。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生活会被他监控?监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通过什么方式呢?监控的目的又是什么?
柳斐然回来时,一边用手机跟别人说着什么,一边用目光问候了一下她,然后进了书房……
乔晓静本可以在家发稿子,直接把稿子用电脑处理好,通过QQ传给编辑即可。但她担心自己忍不住会质问柳斐然,或是因为找这方面的什么茬子发火。既然对方做得如此隐秘,他怎么也想不到忽然露了馅,她揭开这个盖子又有什么意思?他如果不主动说出来,你问,他肯定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对付你的理由。她懒得问,但她不敢保证能一直压着火。或许他的一个什么本来正常的举动,她都可能炸了,立马火烧赤壁、大闹火焰山,估计能有多乱是多乱。
所以,乔晓静决定去单位。她不想进书房去跟他面对面说,她真担心自己失控,便在桌上留下便笺,说有个稿子需处理便走了。这在她算家常,不足为奇。
来到办公室,身处忙碌得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同事之间,她犹如一棵树藏身于茂密的森林,安全、放心、自由、轻松。没有谁会注意到她是否有异常,连给她打个招呼的人也没有。大家都在各自忙碌。
有胡非的稿子垫底,不过几分钟改头换面,便搞定稿件,QQ呼叫值版编辑,复制、发送……虽然他们相隔不过四五米,但说话的方式不是直接对话,而是通过网络完成。有时候,她会突然发现,某位编辑长得啥样子都记不起了,虽然天天在同一室办公。
独自躺在报社夜班休息宿舍,眼睛瞪着相距不足一米的屋顶,大大地瞪着,毫无睡意。
大脑空白,人整个抽空了似的仅剩一副皮囊。
是揭穿,还是如此藏着掖着,一直隐忍?问题是,接下来,电话怎么办?接,被盯梢,倒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一旦被盯梢,则有一种光天化日下被剥得赤裸裸的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你,无论做什么,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有一双耳朵听着,无论你在白天,还是夜晚,是公事,还是私事,甚至跟同学、父母、亲朋……任何人之间都不能再有无所谓地放任自己想说什么就什么,仅仅电话连着两头,说者说,听者听。现在凭空多出一位第三者,对方电话里虽然还是原样地想说什么说什么,你却不可能置若罔闻,说话时必须要考虑第三方听到也不受任何影响。
那一夜,乔晓静失眠了,彻底失眠……
能听到有同事进屋来倒头入睡游走梦乡,香甜得令人艳羡。她们进来时担心影响先前入睡的同事,纷纷做出蹑手蹑脚的样子。实际上,除了她,还有谁会累到半夜还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睡不着?此时此刻,谁不最渴望有个枕头?有同事已发出轻微的鼾声,有时很有节奏或乐感,或是丝丝连绵;有时则恍无声息,似乎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躺在床上,乔晓静一会儿觉得时间漫长,一会儿又感到过得好快啊!她昨晚最早回屋,随着三位同事陆续回来,尤其马琪也上了床,乔晓静估计应该三四点钟,因为马琪做的版恰是社会新闻,需等记者采写的零点或零点后发生的新闻,一般签完版最早也要这个点儿。
此时的乔晓静仍一丝睡意也没有。搁在往常,即使别人张了大嘴打个呵欠,她也要跟着被传染犯困。
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应该处于半睡眠状态,意识中也强调自己管它呢,反正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先睡一觉再说。但这种想法并没有真的让她放下,她还是不能入睡。即使半睡半醒,醒的成分仍大于睡的成分。她明显地感到背痛,腰也不舒服。大概连续几小时没睡着,又担心影响别人,身体紧张、睡姿不变造成的。想一百八十度大转身,干脆趴着睡。但没有动,只坚持着,因为翻个身足以使床铺咯吱吱叫。或许惊醒了同事。
怎么办?关键是下来怎么办?当初被他欺负后,她的忍受,是因为以此换来了家庭。至少外人来看,她步入了家庭。如今这种被监控,堪比更恶劣的强奸,完全是强奸她的个体生存空间。
是的,关键是下来怎么办?监听也要忍受的话,还有自己的生活可言吗?
当然不是换个电话那么简单。乔晓静的大脑在空白中混沌,在混沌中空白。无论是混沌,还是空白,她感到自己的世界四处黑压压的,不仅黢黑,关键压抑,憋闷!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个不眠之夜,乔晓静找不到方向,包括女儿都在那么一个时间被她忘记。是啊,上次事件后,她明白地听到他要她嫁给他,那是结果,虽然身心受到伤害,但那个结果是明白的。她在二十九岁的人生门槛儿完成了一次在外人看来最后的转身,成全了亲人、家人的期盼。而今天的事件,方向在哪儿?这张纸一旦被捅破,她与他多年来表面的和谐也将不复存在。女儿怎么办?
是啊,她怎么办?女儿怎么办?
怎么办?
乔晓静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个身,引起床铺的一阵吱吱响。从同事们的睡眠声音判断,这个翻身并未真的影响到别人。当然,还有一个担心,怕同事被惊醒觉察到她半夜仍在翻烧饼,说不定什么话都传出去了……
乔晓静开始用被子蒙着头翻看自己的手机短信,同事、同行之间沟通具体事务的短信,或是一些好玩的段子。除了这些,跟柳斐然之间的短信较多,主要是说自己出差或单位有什么事,或参加什么活动,午饭或晚饭回去吃不,其中更多是关于女儿的什么事。再有一些什么需要提醒的短信,比如自己的银行账号、父母的生日、哪一个地址等,她也以短信方式存入手机。
终于查阅至最初一条短信“你好吗?差不多了。”——这是她买手机时试机发出的一条收到的短信。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找那个办卡的短信,可以办理复制电话卡——用以监听别人的电话内容的短信。她的短信收件信箱一栏从头至尾也没有查到,肯定删除了,她确信自己曾收到过,短信内容的大意至今清晰记得。她今天多么盼望那条信息删除时被意外地遗留下来。
正是那个潜意识办卡号码的存在,让乔晓静再也无法躺住。坐起身,似乎所有的断电一刹那接通了,所有可能的电器均启动工作,尤其是照明设备。这让她的想法变得白昼一般清楚。
已是黎明时分,如果仔细倾听,或许早有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这是城市生活的标记,像乡村的鸡鸣狗吠。乔晓静的心早飞向电脑,虽然她的枕侧便是手机,可以轻松上网,但她不能用。她不敢确定是否自己的手机使用全被监控。她必须去办公室,用电脑上网,他是否会对她的网络或电脑进行监控?这可能性太小了吧?虽然小,尚存可能!
柳斐然曾到过她之前的办公室,借口说想看看老婆工作的地方。难道那时候,他便动了“监控”的念头?或是悄然实施?如今这办公室,他肯定没来过。是否在她不知情,她恰不在办公室时来过呢?应该不会吧,记忆中,从来没有同事提起,肯定不会吧……她想了一遍又一遍。
乔晓静还疑虑,他是否可能通过电子邮件来监控她的电脑?这个难度似乎太大。电邮不过是一个虚拟空间,她随时可能更换电脑,更换IP登录,如果这样也能被监控,需要多么强大的系统,或许国家力量、军事力量,像斯诺登爆料的那样……
大脑简单又复杂地流水线作业推理一番,排除了电脑被监控的可能。她轻手轻脚下床去办公室。此时的乔晓静似乎觉着手机可能是一个探头,肯定不能把探头带到身边。手机仍在枕头一侧,临行前,她再次检查手机铃声确为静音。
办公室里静阒一片。媒体工作都这样,前半夜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后半夜的前半时段延续着辉煌,至两三点,有编采人员陆续撤离,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办公室随着局部灯关掉,直至整个大厅的灯全部熄灭……
熟悉而习惯的环境,即使摸黑也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办公桌。现在不能打开顶灯,如果办公室这么早灯火通明,来上行政班的同事或领导会误以为昨晚谁下班时忘了关灯,说不准突然闯了进来……
在自己桌前,摸到电脑主机,轻按开关,随着“嘀”一声,主机上一颗蓝灯闪烁,显示器一通数字、字母扫描,进入不同界面,最后是女儿的照片作为屏显。那可爱的小样儿,除了嘴唇嫩薄红润像她,脸形、眼睛、鼻子、耳朵都像他。
打开网页,在搜索引擎空白栏输入关键词“复制电话卡”,没想到出现了上百万条相关链接目录。上帝,业务竟如此火爆,看来市场需求量非同小可。
打开一家公司的网址,首页显示着客服热线手机号码,客服专员的姓名,服务时间是每天24小时。那些跳动的页面是一个个成功的案例。乔晓静随手点击其中一行,立刻出现了相关的文章。
再查看监听产品页面,只要客户提供一个手机号码,该公司即可复制一张同号的手机卡,然后在使用卡的手机上安装一个特殊软件,便可监听对方的通话内容,兼能查阅对方发送和接收的短信内容,且不产生任何费用。
望着那个电话号码,乔晓静不知所措。怎么办?办,还是不办?
她现在急需了解自己的电话被监听了多久,监听的目的要干什么?离婚?没迹象啊,也没必要啊?难道是自己天天忙碌太迟钝,以至于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要真想离婚,就离呗,用不着出此阴招,太下作。
当初结婚时那样稀里糊涂,离婚仍可稀里糊涂的,没什么,谁离了谁不能过?再说,离婚时男人休女人,还是女人炒男人,还不一定。至于财产?这一切对她来说太不重要。她完全可以把房子、车、家产都留给他。有啥呀?东西不就是个东西嘛。靠她的工作,最基本的生活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难道他在外面真有人了?她实在想不起来他有什么异常。比如说,隔三岔五以什么理由夜不归宿?没有啊。
有了女儿后,他对女儿那份爱,超过了任何人,包括对他自己。女儿的吃喝拉撒、上幼儿园、上学放学接送、回家做饭洗衣服之类,他全部包揽。她在新闻单位工作,时间没法保证,曾提出找个保姆,他不同意,说自己时间固定,可以做这些。
那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是啊,做事总有些原因吧,不可能无厘头监听她呀……好玩啊,闹着玩吗?有这么玩法吗,这是?
望着电脑上那个24小时客服电话,她还在犹豫……
叮零零……办公室电话突响。偌大的屋里,这个电话铃声响得惊心动魄,而且坚持不停。大概有那么一会儿停顿间隔,仅仅几秒钟,又开始清脆响起,乔晓静禁不住心惊肉跳。
她当然不会去接,在电话第四轮响起时,她快速收拾背包,检查钥匙、钱包,关机,离开办公室。
关机前,她记了那个电话号码。
上午九点多,乔晓静在单位附近找到一家手机出售点,新购了一款手机,并办了一个新号码。在她的感觉中,即使监听,这个新号,新手机,对方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要原来的号码不用,手机不用,估计所有的监控监听应该全废。
乔晓静走到附近的一个街道交叉口旁边的小公园,人不多,一些老年人在聊天,坐着马扎,闲适地抱着一尺高的大水杯喝几口茶,争几句什么,再笑几下。几只鸟儿落在树枝上,时不时叽叽喳喳几声。
乔晓静在犹豫不决中拨打了那个号码,听到接通的第一声,突然心神不宁,立即挂断了电话。本想再好好考虑一下,但那个电话打了回来。她迟疑中未接。铃声中断后,并未做什么停歇,再次响起,或许引起附近一些人的目光。她右手大拇指按着声音控制键,直到变成静音。手机屏幕上来电号码不断闪烁,有个电话机的图形在左右摇摆。
心里默数,如果到八,还在闪,就接,否则到此为止。她的目光盯着屏幕,即使她数的频率起先快,后来有些慢,但到八时,电话还没有断。她按下接听键,轻声:喂……
对方自报是公司的客服人员余丽文,感谢她的来电,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乔晓静说,想咨询办电话卡的事。
余女士完全一副煲电话粥朋友聊天的口气开始介绍,我们公司是专做此业务的,现在产品开发至第三代。我们复制的SIM卡,不仅可以监听手机通话内容、短信接收详情,还能随时随地确定对方的具体所在,包括哪座城市哪个街道,乃至某栋楼、几层、哪个房间,所谓“远在全球万里,近在咫尺隔壁”。即使对方关机,只要没有拔掉电池和手机卡,仍可进行准确定位。如果对方更换新的SIM卡,一旦开机,该手机会立刻以短信形式隐秘地发送新号码至你的控制端手机。可谓是“一朝拥有,终生守候”。
怎么样?余丽文殷勤道,如果有兴趣,可先提供一个号码,公司很快会复制一张卡,并用新卡打给她,她确信后再办理付费交接。
柳斐然的手机号码,乔晓静脱口而出。这个号码远比她自己的更让她熟悉,更顺嘴。有时别人问她的号,她可能半天反应不过来,或许说着前头忘记后几位。对方记录后重复了一遍号码,让她确认,她再次熟练地报了一遍那十一位数字,确定没错。
到这时,她才想起咨询费用。对方说一千五。乔晓静没过脑子似的接过话头,太贵了吧?
余丽文短暂的犹疑后说,这样吧,你所在的城市这个区,目前还没有我们的业务,算新开张吧,优惠你,一千二,怎么样?最低了,不能再少。
一切谈妥,回到单位乔晓静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有事外出,明天才能回来。这样做,是防备因自己手机半天没动静而引起柳斐然的警惕和猜疑。为了进一步假戏真做,她还用办公室电话联系了一位朋友,并且商量好,让对方扮演某市委宣传部人员,然后她用原手机拨过去。这个号码既然被监听,打这个电话等于是与刚才她打给柳斐然的电话相互印证。接了电话的朋友煞有介事地表示要派车来接,车几点出发,几点到哪儿等。
完毕,乔晓静只能静等,虽然她的心里油煎般的急、熬……
下午有陌生电话打来,没有来电号码显示。通常这种电话,她是不接的,但今天,她还是试探性地接了。原来是余丽文,告诉她电话卡已复制好,让她去银行汇钱,他们不接受现金。
乔晓静说,那怎么可能啊?必须先拿到卡,再转账,或一手交钱一手交卡。她没法确定对方提供的电话卡是否可用。如果不能用,到哪儿找人去?
余丽文说,你说得也对,稍等。
随后又有电话拨来,来电显示柳斐然的号码。
按键接听,结果是女声:喂,你好,是我,听出来了吧?
果真是余丽文的声音在问,怎么样,没有问题吧?
即使如此,她还是要在收到卡后再付费,谁能确定付过了费,对方能把卡给她?
余丽文则说,我们已给你做好了卡,刚才也试了,这个卡对我们来说自然是没用的。何况,我们已投入了成本做卡,这是我们的生意啊。如果我们这次生意没诚信,以后还哪可能来生意?你说呢?所以,请你放心,放一百个一万个心,你打款的同时,我们一定会把卡交到你手里。只有你打了款,我们才能相信你买卡是真的需要,现在意外的事情很多。我们公司也不得不防着点儿。相信你也能理解。你说呢?再说了,你办这种卡,难道愿意跟更多人接触,让更多人知道吗?我觉着吧,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乔晓静则一口咬定,说别的都没用。她不可能相信对方在她付费后可以给她卡。
余丽文说,那好吧!
不到五分钟,乔晓静的电话再次响起。
自称公司业务员的王亮,约她在解放路103号的交通银行门前见面。
啊?听说真要见面,乔晓静一阵恐慌,有种要陷入圈套的预感。如果被对方拉着硬塞车里咋办?这种情形电影里可不少。如果被对方打劫呢?如果对方知道她办了这样的卡,不就等于对方也掌握了她的秘密,反过来说,她的把柄是否也就攥在对方手心?如果对方以此讹诈怎么办?
不仅额头浸汗,手心也泛潮,她突然决定还是放弃为上策。犹豫间,又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王亮说自己已坐在那家银行门前的一辆奥迪车上,黑色的。问她在哪儿。
乔晓静顺嘴道,已在银行。
王亮表示,马上给她发来一个银行卡号及收款人姓名,然后强调,干我们这一行的,不方便同时出现在银行,相信她可以理解。只要她在银行转了账,凭银行回执单,即可出来到车窗口拿到手机卡。大家互不见面,这样彼此都安全。等她把卡装到手机上,他会给她发一个手机指令,等于把控制软件发过去。她根据手机自动提示,完成软件安装,监听功能即时自动生效。
乔晓静绝对质疑对方的诚意,很可能只是欺骗她设了个局而已。何况刚才的一系列推断和猜测,已让她感到危机四伏。她坚持说,那不成,不见卡不可能先付款。她明白对方就算真要做这种生意,肯定非要她先付钱。一旦被买家坑了,他们也没法公诸天下。所以,推掉买卡,只能用此一招。
王亮电话里希望她快点儿付款,他还急着赶去给另一个客户交付手机卡。两相僵持,对方苦口婆心说明见面的利害关系,一再强调对她更加不利,希望她能做出让步。同时,还声明,公司有规定,没法先给她卡。希望她能理解。
那算啦,我不要了。说完,乔晓静乘机挂断电话,根本没给对方再说什么的时间。
显然王亮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而后接二连三打来电话,见乔晓静一直不接,则发短信说,自己也是打工的,如果她不要了,他就要垫上这笔钱,他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用。他家生活很困难,妈妈瘫痪多年,两个妹妹要上学,全凭他在外打工维持……
乔晓静一咧嘴,想笑不笑对着手机短信说了句,继续,继续,再编,再编惨点儿。对方当然听不到。
而后,对方接连来电,见她执意不接,改成短信威胁:你不接电话,是吗?别以为你不接电话就找不到你,我们可以定你的位,到时候抓住你,再付款已不可能,即使跪求,也不可能。到时你要付出十倍百倍,甚至更大的代价。明着告诉你,我们老板都是黑社会的。你可记好了。
乔晓静没理睬,也没关机,她倒想看对方还有什么幺蛾子。
又是接连七八个电话,随后另一条短信:提醒你,别出门,别回家,别和任何人联系。也别打电话,小孩子藏起来,别去上学。房子快卖掉,家人都断了联系。
真有点儿担心对方实施报复,那样的话,这一千多块就不算什么了。报警,报警!干脆报警。此时乔晓静不再多想,立刻以“暗访”为由报了警,并希望听听警方的看法。接线女警让她留下电话,她说,就这个手机号,自己总记不住号码——今天才办的,她当然记不得。
过了一会儿,有电话打来,来电显示是市话号码。她有些狐疑,会不会是王亮变换了方式?接还是不接?乔晓静咬咬嘴唇还是决定接听,大不了,以最快的速度掐断。
原来是警察。
电话那头说,最近这类案子很多,对方根本不可能知道她是谁,不过是用了一个名叫“号码任意选”的软件,行使诈骗。这种可以任意更改号码的软件,如果使用也属违法,但很容易蒙蔽别人。
即使如此,乔晓静仍心有余悸。
警方表示,面对稍有智商的人,这类骗子一般都骗不到钱,都是些小伎俩。如果去抓,根本抓不到人,他们哪可能真的在解放路交通银行前的车里。只是骗那些会把钱打他们卡上的人。他们现在根本不可能在我们这座城市!
虽然还心存芥蒂,终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乔晓静攒足一上午的劲儿顿时泄了,白忙活了半天,折腾得身心俱疲,加上昨夜无眠,早已双眼血丝如网,时不时一些黑线变形后在眼前闪过,难道飞蚊了?大脑发胀,有些白痴的感觉。四肢困乏得不怎么听使唤,腿颤巍巍,站着站着支不起身子似的。额头的汗风干了,硬硬地贴在脸颊,头发再也不是溜顺光滑,僵僵的倔倔的。真想就地卧倒,四仰八叉睡它几天几夜,但她知道无论回单位或回家肯定都睡不着,更何况现在去这两处睡觉也不合适。
手机时间显示已是下午三点五十二分。她决定去按摩店,以前也有过这种严重失眠的情况。因为颈椎问题,常去那家按摩店按摩,有时效果很明显。有一次,她在按摩店正按着就睡着了,醒来已是次日上午。那一夜,睡得香,睡得沉,简直像吃了安眠药。她希望今天也能如此,能睡个安稳觉,否则从昨晚到今天下午,过度透支了精力和体力,很可能让她大病一场。虽然她知道今天的失眠不同以往,但愿自己能睡得香,哪怕几个小时,一个小时或半拉钟头,再不行只要能入睡都成……
如果昨天不是去了按摩店,如果不是胡非恰在那时打电话,如果不是胡非之前打了多次电话柳斐然接了电话(记忆中,他还不曾自作主张、越俎代庖、接听别人打给她的电话,哪怕知道是谁的来电,包括家人亲戚朋友),她几乎一切都蒙在鼓里。自己竟然被监听?而且至今不知被监听了多久。她无法想象这个事件,更无法想象接下来会怎么办。但她觉得很累,浑身疲惫酸痛,从昨天接到胡非的电话至今,虽然仅仅过去一夜,却似好久好久。
来到按摩店,当值的大堂经理还是那个安徽小姑娘,一看就是南方女孩子,水灵加机灵,不仅嘴甜,人长得也甜。即使同性看过来,也养眼、熨帖。
大堂经理亲热地迎上来,乔姐,来喽!
她“嗯”了一声说,昨晚没睡好,叫小米再给处理一下。
在这里,一般不说按一下,说处理,好像真是大夫似的。
小姑娘甜甜地连说好的好的,乔姐您请。一只手优雅地划出一段小弧,做了个指向的表示,另一手拿起胸前的对讲呼叫,小米小米,请速到206,有客人。
乔晓静已听到对讲里回传的声音:收到,马上过来。
按摩房里光线柔和,准确地说有些昏暗。橘黄的光晕,映得一切都恍恍惚惚,往常在这里躺一会儿便昏昏欲睡。但乔晓静现在却清醒得无以复加,很精神,体内几乎所有的细胞都活跃着,似乎争抢着亢奋地工作。虽然浑身发软泛酸没力气,却无一丝睡意,还伴着头疼,是那种太阳穴的阵阵隐痛。
她是这里的常客,因为离家近,服务不错,按摩手法也合适,拿捏得很到位,她零敲碎打来过几次,便办了年卡。有时不仅她自己来,还带些朋友,包括柳斐然隔十天半月也来消费她的卡。后来,卡上的费用快刷完时,柳斐然主动往上续存,现在用的也是他续缴的。
你说,这样的人,他怎么突然监听她呢?
小米进来后,问声乔姐好,带着一个鼓鼓的小包,里面装着按摩用的各种药膏或水、液、油、纸巾之类。
问了情况,小米轻声应承,放心,乔姐,一定让您好好睡一觉,把昨天丢了的觉补回来。然后,她轻声笑,虽能听到笑声,脆脆的,但不尖锐——小女孩子的笑,自然,有些天真,却不失分寸。
由小米扶着她匍匐到按摩床上,乔晓静再向前把身体移到位,双臂扒着床头,脸对床头那个椭圆形孔,以下巴试了试。孔的周边是稍有硬度的棉垫,很舒服。下巴既不觉硌得硬,也不觉着软得下陷——刚好起到支撑作用。尤其按摩时,她可以利用这些支撑充满弹性地时起时落。
小米已拿出一条一米多长、半米宽的白色布巾,凭空一抖,全面张开。那是用来盖在乔晓静背上的。小米的按摩是隔着那布巾的,并不直接触及她的皮肤。
就在小米准备给乔晓静盖上布巾时,乔晓静床头包里响起手机铃声。
小米边说乔姐电话响了,边拎了小包递给她。
道个谢,乔晓静顺势趴在床上,把脸前的包摆正,拉开拉链,取出手机。此时,她才想起,没有别人知道这个号码,肯定还是那个复制电话卡的人打来的。
乔晓静掐断电话,并关了机,便往包里放手机。
小米故作惊讶状道,乔姐,换手机了?这款手机好漂亮哎!
知道对方是说好听话而已。上午匆促买的手机,本来一次性使用,哪顾得那么多,依款式看,绝对最普通,怎么可能漂亮呢?她微笑道,都老太婆了,手机能用就行,啥漂亮不漂亮。
小米稍提高声音强调,瞧乔姐说的,还让我们活不。您跟老字之间,那隔的,至少是孙猴子翻的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呢。
乔晓静“哧”地笑了,小米呀小米,你这小丫头,真会讲话啊!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要实事求是!小米做严肃状说完,忽然一副恍然大悟或刚想起什么的样子道,哦,对了,乔姐,昨天您按摩走后,手机掉这了。您先生后来拿走了……
乔晓静刚趴下,上半身腾地起来一百三十五度扭向小米,两手前撑着像只豹子,紧紧地追问,你说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刚才?
小米吃了一惊,没见过一向文雅而平静的乔晓静会有如此剧烈的举动。不过,大概是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小米从容地重复了刚才的意思。乔晓静昨天走时手机落在这儿,小米打电话到她家,她先生接了电话过来拿走了手机。店里之前办卡时留有她家电话。
说完,小米疑惑地问:乔姐,手机您没拿到?
乔晓静“呵呵”笑了,然后哈哈哈笑出了节奏。小米一头雾水,只好附和着笑,终有些莫名其妙。
半天才停住,不笑了,乔晓静略带小喘对小米说,你刚才说这一款手机挺漂亮?
小米认真地点点头,并轻声“嗯”了一下,表示确定无疑。
乔晓静取出SIM卡,把手机递过去说,给,送你吧!
小米双手摇摆推辞,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你放心,我一会儿给大堂经理说,奖励你的,我不需要了……乔晓静边说边起身,小米怔怔得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对,心说,这是怎么了?
乔晓静道,突然有点儿事,改日再来。
回到家,老公像往常一样在看电视。
瞥了一眼她,柳斐然说了句,回啦,不是去外地了吗?这样快?
有别的事不去了。话没说完,她看到柳斐然已把头转回电视。他不是看电视剧,在看军事频道的枪械专题,另外喜欢体育频道。晚上因为要陪孩子做功课,看电视时间自然不多。
乔晓静问,昨天我手机忘在按摩店了?是你去拿回来的?
老公觉着有点儿怪怪地望她一眼说,手机你昨天不是从家里拿走了吗?我不去拿,它能自个飞回来?你按摩完一拍屁股走人,人家电话追来,我当然要去取啊!
乔晓静哦了两声。
老公又说,还有,胡非昨天好像很着急,不断打你电话,好几遍,我就接了,告诉他你手机没在身上……最后联系上你没?
乔晓静一笑,联系上了,稿子的事。
一边说着,乔晓静掏出手机习惯性放到入门侧的柜台上,便进了洗手间。这是她多年如一日的习惯。回家后担心手机在包里响了听不见,另外担心出门时急匆匆忘到家里。放在这儿的好处是,走时总会因为瞄一眼便提醒自己带着它……
净了手出来,她对老公说,太累了,不吃饭了,需要补觉,晚饭不用喊我。
老公有一搭没一搭地“嗯”了声,继续看电视。这也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那一夜,睡得香。乔晓静进了客房,倒在床头,连衣服都没脱,像醉死过去似的。她太累了,不仅身体的,而且前所未有的精神之累,让她透支得简直要虚脱了。
第二天醒来九点多了,乔晓静下床后,一个屋一个屋走走看看,没有别人,老公和女儿均不在家。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只有她常常这样看似工作在时间和空间的无序状态。
卧室里,柳斐然把被子叠成了长条形,横在床的一头。她很不喜欢这样,但也不多争执。做家务,她一向的原则是,你不干,人家干了,就别多说人家干得不好。家里的卧室有三间,一间他俩住,另一间是女儿住,再一间是她昨夜睡的客房,一般多是双方父母来时居住。哪一次,他或她太累或其他原因,偶然独居客房,互不相扰,彼此皆可理解。
穿着睡觉时压得横七竖八的褶子的衣服,在卧室、客厅、厨房甚至洗手间之间没有目的晃来荡去,时不时故意走到镜子前瞧几眼凌乱的头发和松松垮垮的衣着。这一夜睡得真好,整个精气神都补了回来。她相信,待会儿换身衣服,梳妆理鬓,昨天以前的乔晓静又回来了。这一天,算把人打击到谷底。什么事啊!
右手刚搭在衣橱门柄,突然一个念头流淌过来:如果,如果老公发现了她知道了自己的手机卡被复制,然后串通了小米呢?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上帝啊?奶奶的,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小米这样的打工妹,给点儿好处,让她演双簧还不小菜一碟。他们很可能还自以为此番表演天衣无缝?
大脑一炸,像电影里碉堡被掀了盖子腾起一股白烟儿,乔晓静整个轻飘飘的,随了那白烟荡在半空,双脚怎么也踩不着什么,哪怕一片残枝碎叶,眼前黑蒙蒙的。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再次出现了衣橱——那仿铜的树叶儿形手柄仍紧紧地被她攥在手里,她发现自己只是上半身还依着衣柜,其他则呈摔倒状。摇摇头,深深吸一口气,直到不能再吸入才呼出来,似乎这次吐故纳新,把内里的混乱来了一次彻底的更新,大脑重新开始运行。
我,还活着!
活着啊!一切,一切的一切,还将继续。
“东山上那个点灯呀,西山上那个你,四十里那个平川呀,瞭呀瞭不见人。你在你家隔壁呀,我在我家等,纯生的那个梨儿呀送也送不上门。”童丽的《盼亲亲》甜美而欢快地唱起来。顺着歌声,乔晓静望着自己的手机在不远处的入门柜上有力地颤动着,那是她给手机设置的铃声加振动,为了提醒自己能及时接到电话。有那么一段时间,她隔一会儿就要看一下手机,耳边似乎总能听到手机铃声在响。后来,她才明白,自己已属于手机强迫症。在手机铃声之外加上振动,只不过是一个手段,即使如此,她还是不得不承认,手机实际上已绑架了她。
乔晓静此时突然意识到,虽然昨天那一夜睡得香,可今晚呢?今晚或将无眠?脑海里神奇地出现了《图兰朵》中《今夜无眠》那一幕,当公主下令当夜京城所有人不得睡觉,必须查出无名异邦青年的姓名时,王子卡拉夫借世界男高音帕瓦罗蒂之口演唱起著名的咏叹调:
谁也不睡觉,人人都清醒!公主,你可也清醒,在那寒冷的寝宫仰望星星,它正为因爱情颤动,为希望颤动那秘密藏在我心中,没有人知道我姓名!不!不!等它出自你口中,当明晨旭日东升!那时让我的亲吻打破寂静,你到我怀中!
后台女声合唱:
谁知道他的名和姓?害我们都要受苦刑。
消散吧,黑夜!
落下去吧,星星!
胜利就在天明!在天明,在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