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西汉盐铁会议上的贤良文学
2016-03-15罗启龙
刘 鹏,罗启龙
(南京师范大学 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97)
浅析西汉盐铁会议上的贤良文学
刘鹏,罗启龙
(南京师范大学 历史系,江苏 南京210097)
摘要:在西汉昭帝时召开的著名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坚决要求罢除各项“兴利”政策,他们围绕义利、本末、匈奴和战等问题,与以桑弘羊为主要代表的朝廷官员进行了激烈辩论。虽然贤良文学道出了武帝政策所带来的诸多问题,使朝廷听到了许多民间疾苦的声音,朝廷最终也罢除了酒榷政策,但贤良文学不合时务,甚至到了食古不化的迂腐境地。终昭宣之世,这批贤良文学大多默默无闻,这不仅与他们缺乏突出为政能力的个人特质有关,在某种程度上也打下了西汉儒学的时代烙印。
关键词:盐铁会议;贤良文学;桑弘羊
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二月,西汉政府主持召开了著名的盐铁会议。会议的一方代表是“有司”,包括丞相田千秋和丞相府属官“丞相史”,以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和御史大夫府属官“御史”等朝廷官员。另一方代表则是从地方各郡国举荐上来的贤良和文学。此次会议由田千秋主持,①其主题是“诏有司问郡国所举贤良文学民所疾苦。议罢盐铁榷酤”[1]223。会议陆续进行了半年之久,其结果是西汉政府罢除了酒榷政策。
关于盐铁会议的研究,目前已经取得了较为丰富的成果。学界从不同层面和角度对盐铁会议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晋文和刘家贵二位先生对相关问题的探讨尤为集中有益。②但学界对贤良文学的专门探讨,似乎仍有进一步深入的空间。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这一人物群体进行集中的探讨。
一、会议上的贤良文学
参加此次会议的贤良与文学共有六十多人:三辅和太常各推举贤良二人,他们一般是做过官的人;地方郡国各推举文学一人,一般是地方上比较有名气的儒生。其中有名可考者仅有贤良茂陵唐生、文学鲁国万生、中山刘子推和九江祝生等少数几人。后来汝南人桓宽根据自己的见闻,“推衍盐、铁之义,增广条目,极其论难,著数万言”[1]2903,写成了流传于今的《盐铁论》一书。在会议上,贤良文学和以桑弘羊为代表的朝廷官员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其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风俗、文化等各个方面。
(一)关于尚德崇义
尚德崇义是贤良文学的核心价值观念,会议上他们对诸如本末、王霸、匈奴和战等具体问题的辩论皆祖于此。应该说贤良文学是十足的重义主义者,他们严厉抨击西汉政府推行的盐铁官营、平准均输和酒榷等政策,就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样会“与民争利”,坚持礼义仁德才是治国之本。在他们看来,古代社会的理民之道才是最理想的模板,“古者,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是以夏忠、殷敬、周文,庠序之教,恭让之礼,粲然可得而观也”[2]56。他们极力主张统治者以礼义治国,放民于利,甚至认为讲求“权利”是残损国家和人民的行为,所谓“礼义者,国之基也,而权利者,政之残也”[2]178。贤良文学推崇唐虞三代时的治国之道,甚至近乎想象般地描绘了三代之时的治乱情景,突出礼义在治国上中流砥柱的作用。“三代之盛无乱萌,教也;夏、商之季世无顺民,俗也。是以王者设庠序,明教化,以防道其民,及政教之洽,性仁而喻善。故礼义立,则耕者立于野;礼义坏,则君子争于朝。”[2]442贤良文学的义利观由此可见一斑。
(二)关于本末之业
盐铁会议伊始,文学即对西汉政府的工商政策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们认为盐铁官营等“兴利”政策是与民争利的行为,在这种“坏风气”的诱导下,容易使人民不务本业,其结果是很严重的,“今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趋末者众”[2]1。因此,他们主张国家不要掌控工商业,与民争利,这样不仅可以引导社会风俗回归淳朴,而且还能使更多的百姓“就本”,以此促进农业的发展。他们还认为,“市、商不通无用之物,工商不作无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郁滞,工所以备器械,非治国之本业也”[2]3,主张商业在社会中仅需发挥最基本的通货职能,而工业则履行制备必须器械的职能就可以了,它们绝不是国家生活中的重要方面。这也非常典型地体现了他们极其传统的崇本抑末、重农轻商观念。
而在具体实行方面,贤良文学特别推崇唐虞三代之治,主张恢复灭亡已久的井田制,“故理民之道,在于节用尚本,分土井田而已。”[2]29只要统治者的欲望不过度膨胀,生活有度,实行井田制就足以满足其需要,也可使广大百姓富足。“古者,制田足以养民,民足以承其上。千乘之国,百里之地,公侯伯子男,各充其求赡其欲。……故古者分地而处之,制田亩而事之。是以业无不食之地,国无乏作之民。”[2]172同时,主张国家不要占据公田、苑囿等土地,将它们全部让给百姓耕作经营,国家收取租税足矣。只有这样,才能“匹夫之力,尽于南亩,匹妇之力,尽于麻枲。”[2]172
(三)关于抗匈边防
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不仅极力反对官营工商业的“兴利”政策,也强烈反对由之给以强力财政支持的抗匈战争。经过武帝长达数十年的征伐,至昭帝时期,大规模的汉匈战争已经结束,汉匈双方都为此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会议上桑弘羊指出,“匈奴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备之则劳中国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2]5,“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怀,故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2]479从武帝时期的实际情况上看,桑弘羊的此番论述无疑是较为中肯的。只是此时匈奴确已不能再对汉王朝构成足够的威胁,汉王朝的备胡策略有必要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整。
然而,贤良文学却并不是从这种现实层面出发的,他们根本没有正视这些历史现实,而是对武帝时期的抗匈策略和功绩进行了全盘否定。而且他们也并没有提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建议,只是一味强调以德怀远,以仁德感化匈奴,与之和平相处。文学强调说,“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2]2贤良也说,“君子立仁修义,以绥其民,故迩者习善,远者顺之。……故为政而以德,非独辟害而折冲也,所欲不求而自得。”[2]445甚至不顾“匈奴数和亲,而常先犯约,贪侵盗驱,长诈之国也。反复无信,百约百叛”[2]514的历史教训,干脆抛出了“夫两主和好,内外交通,天下安宁,世世无患”[2]480的近乎妄想的论调。正如晋文先生指出的,“这不仅违背了历史的基本事实,而且也违背了武帝轮台诏令‘勿乏武备’的基本精神。从他们的策略上说,也是非常愚蠢的。”[3]209
二、对贤良文学的浅议
宣帝时期,桓宽在撰写《盐铁论》时,站在贤良文学的立场上,对他们在盐铁会议上的表现给予高度的评价,“当此之时,英俊并进,贤良茂陵唐生、文学鲁国万生之徒六十有余人咸聚阙庭,舒六艺之风,陈治平之原,知者赞其虑,仁者明其施,勇者见其断,辩者骋其辞,龂龂焉,行行焉,虽未祥备,斯可略观矣。中山刘子推言王道,挢当世,反诸正,彬彬然弘博君子也。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讥公卿,介然直而不挠,可谓不畏强圉矣”[1]2903。但是,这样的评价与贤良文学在会议上的表现并不一致。
诚然,在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确实道出了武帝政策所带来的诸多问题,向朝廷阐明了民间的许多疾苦。例如,针对当时政府垄断铁器铸造,贤良即道出了其实施过程中存在的具体问题,“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民用钝弊,割草不痛,是以农业作遽,得获者少,百姓苦之矣。”[2]429在论及汉武帝对匈奴的连年征战时,文学也指出了战争给广大百姓带来的疾苦和灾难,“往者,军阵数起,用度不足,以訾征赋,常取给见民,田家又被其劳,故不其出于南亩也。……是以田地日荒,城郭空虚。”[2]191在《盐铁论·取下》中,贤良对人民严重的贫富分化情形进行了生动地阐述,描绘了一幅广阔的社会生活画卷,真实地表现了广大人民生活的凄惨和艰难。从这种意义上讲,盐铁会议“问民间所疾苦”的目的达到了。但是贤良文学厚古薄今,泥古不化,认为只用仁政和礼义就可以使天下大治,具体措施只需“复诸古而已”。这种思想落实到关于本末之业、抗匈边防等具体问题上就足以体现他们的迂腐乃至荒唐了。
贤良文学多为饱读诗书之人,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有严重的重义轻利倾向。在与桑弘羊等人的辩论中,不仅称引先古圣贤,也多次称述汉儒董仲舒的说教,深受其“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工”[1]2524的思想影响。但具实到国家之“本”——农业上,即使是董仲舒本人也承认井田制废除已久,难以施行于当世,从而主张采用“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1]1137的变通方式。而贤良文学则完全不顾现实情况,极力复古法古,推行井田制。正如韩非所说,“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4]这正说明了贤良文学的迂腐,近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在边防问题上,他们也不考虑现实问题,妄加称引古人仁德备边的观念,认为边防“在德不在固。诚以仁义为阻,道德为塞,贤人为兵,圣人为守,则莫能入。”[2]525在西汉中期民族矛盾激烈的背景下,这种备边论调不仅显得苍白无力,而且显得十分荒唐迂腐。贤良文学特别具有尚古和法古取向,这在《盐铁论·散不足》中体现得相当彻底。全篇文学共列举了三十一项当世之“不足”,而每一项“不足”之前都必有一项“古者如何”的描述。“可见他们确实是以古为准,已到了食古不化的地步。”[3]232所以在与文学贤良的辩论中,桑弘羊给自己的对手们下过这样一段经典的评价:“今文学言治则称尧、舜,道行则言孔、墨,授之政则不达,怀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于乡曲,而实无以异于凡人。”[2]256
由于贤良文学自身的种种局限与不足,他们在与桑弘羊的辩论中并未占据明显的上风,最终“贤良、文学不明县官事,猥以盐、铁为不便。且请罢榷沽、关内铁官。”[2]463-464而官营政策的支柱——盐与铁,最终仍然得以继续推行。
三、关于当时儒学之于政治的一点思考
对于盐铁会议的论战性质,有的学者将桑弘羊视为法家,故称其为儒家和法家的一次尖锐交锋。有些学者认为桑弘羊在论战中多次称引儒家经典,熟谙儒家学说,将桑弘羊也视为儒家,因此认为盐铁会议是儒家内部不同派别的一次论战。其实不管如何划分,我们应该看到这样的历史情形,即如晋文先生所言,“到西汉中期,儒学经过不断改造,已成为一种兼收并蓄、对维护统治特别有利的思想体系,而能够为统治者所采纳”[5],甚至西汉中期已经发端了“以经治国”③。
然而,具体到贤良文学这种儒生群体上,他们所展现的思想形态和为政能力却是不能让人满意的。从全国推选上来的六十余名贤良文学,固然是当时儒生中的佼佼者,其中更不乏学识渊博之士。但就是这样一批优秀的儒生,除了在会议第一阶段结束“咸取列大夫”[2]471外,终昭宣之世基本上就没有脱颖出比较有作为的人物。乃至我们现在只能看到唐生、万生、刘子推、祝生等少数几个名字可考,甚至还不是全名的人物。可见,参加此次盐铁会议的贤良文学一般都缺乏突出的为政能力。他们在思想上更是有严重的“泥古”倾向,甚至达到迂腐荒唐的境地。
贤良文学的这种情形固然与他们的个人特质有很大的关系,但我们认为,当时儒学之于政治固有的缺陷也是重要的因素。儒学虽然经过了一定的改造,但还不能说其对政治就十分切合。在这种情形下,资质不是十分突出的绝大多数儒生就很难形成较强的为政能力。这种情形可以从汉宣帝父子的一段对话中窥见一斑。当柔弱好儒的汉元帝还是太子时,他曾向宣帝进言宜重用儒生,宣帝即回答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1]277汉宣帝可谓一语道破了当时一般儒生的巨大缺陷。而此次盐铁会议上的文学贤良,在某种程度上也打下了当时儒学的时代烙印,体现出了很明显的从政思想和能力的局限性。[6]而自汉元帝开始重用儒生后,西汉国家日益衰弱,一代不如一代。直至作为儒生领袖的王莽直接葬送了“新”朝,这就又印证了宣帝的那一声感叹:“乱我家者,太子也。”[1]277
注释:
①从有关记载上看,田千秋虽是主持会议者,但发言不多,会议的幕后操纵者实则是当时最有实权的辅政大臣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②晋文先生的《桑弘羊评传》一书在总结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对盐铁会议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对贤良文学的探讨也多有涉及。刘家贵先生的《重评西汉盐铁会议及贤良文学的经济思想》一文也对贤良文学经济思想的重新评价作出了有益的探讨。
③晋文先生指出,汉代以经治国发端于西汉中期。它是由武帝首开其风,而昭帝、宣帝进一步推广所形成制度的。参见晋文:《以经治国与汉代社会》,第1页。
参考文献:
[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王利器.盐铁论校注:定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2.
[3]晋文.桑弘羊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3:483-484.
[5]晋文.以经治国与汉代社会[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1:4.
[6]刘家贵.重评西汉盐铁会议及贤良文学的经济思想[J].中国经济史研究,2008(4).
责任编辑:张颖
中图分类号:K234.1;I206.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275(2016)02-0140-03
作者简介:刘鹏(1989-),男,湖北孝感人,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2013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秦汉史;罗启龙(1988-),男,河南洛阳人,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2014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秦汉史。
收稿日期:2016-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