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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诗僧第一人
——近代报刊视野中的黄宗仰诗歌

2016-03-15胡全章

菏泽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革命

胡全章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革命诗僧第一人
——近代报刊视野中的黄宗仰诗歌

胡全章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黄宗仰的思想历程和诗歌创作走过了一条由栖心释梵、模范传统到打破传统、顺应潮流、大胆创新、高歌猛进,再到潜心禅宗、复归传统的历史轨迹。黄宗仰依托近代报刊发表的一批诗歌,汇入了20世纪初年相继兴起的诗界革命和革命诗潮之中,其代表作乃至成为引领时代潮流的潮头性作品,充当了文艺轻骑兵,奏响了时代的强音,亦见证了诗界革命运动与革命诗潮之间难以分割的历史关联。

黄宗仰;革命诗僧;诗界革命;革命诗潮

在20世纪初年中国政治、教育、宗教、文艺舞台和诗坛上,留下过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不僧不俗、亦僧亦俗的“革命和尚”的传奇身影。这位身在方外而心系宗邦的江苏常熟籍“奇男子”,“善丹青,工诗文,少负大志,倜傥不羁”,“通释典,旁及中西政治各书”;[1]8“蒿目时艰,慨然有献身济世之志”[2]167;“常借诗歌以寄意,播之报章,环球传诵”[1]10。他是继蔡元培后中国教育会的第二任会长,上海爱国学社、爱国女校的重要发起人和赞助人,是20世纪初汹涌高涨的学界爱国风潮的鼓荡者;他出资刊印邹容《革命军》和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筹款资助留日江苏同乡会创办的《江苏》杂志,多次资助为革命事业奔波海外的孙中山,是辛亥革命时期民族民主革命事业的助推者;“民国既成立,与山僧游者,皆骤贵显,山僧独廓然归山,谢绝交际”[2]169。他曾与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梁启超赠诗酬答,与革命派文豪章太炎、邹容题诗赠勉,与南社巨子柳亚子诗画酬唱。这位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的佛界奇士,就是被钱仲联誉为“革命诗僧第一人”[1]1的乌目山僧黄宗仰。

20世纪初年,以“革命诗僧”名世的黄宗仰借助近代化报刊发表诗歌一百多首,一些知名诗篇脍炙人口,流布甚广,声名远播,在中国近代诗歌史上应该占有一席之地。黄宗仰的诗歌创作,由模范传统到受梁启超倡导的“诗界革命”濡染而写出极富时代气息的新派诗,进而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诗潮之中,奏响了以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为主旋律的时代潮音,再到退避于世外、诗风复归传统与禅宗,留下了一条清晰可辨的历史轨迹。通过考察以近代报刊为主要载体的黄宗仰诗歌,不仅可以一窥20世纪初年这位“革命诗僧”卓特奇异的精神风貌和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及其诗体诗风的嬗变轨迹,而且可以透过一个鲜活的典型个案透视诗界革命与革命诗潮之间难以分割的历史关联。

一、“六根清净血偏热”

乌目山僧闻名海上,最初源于绘画。章太炎回忆初识山僧时的情形道:“当清光绪末,海宇多故,士皆瞋目扼腕,道执政无状……是时禅师自上江来,以绘事识诸名士,论议往往及时政,皆中症结。诸名士尽愕眙不知其所从来,良久乃知为金山江天寺僧也。”[3]作为一位“善丹青,工诗文”的佛界奇士,黄宗仰一生绘制过三幅广为流传的关乎中国时局的图画,配有情真意切的题诗,并广征社会名流诗文题咏,嗣后编汇成册梓行于世,加上近代报刊的推波助澜,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声誉,从中可见这位“甚达方内事”的方外之人的拳拳爱国之心、报国之志及其执着的革命情怀、共和理想,亦可窥知这位“好为诗,诗肖其为人”[4]的爱国诗僧的真性情及其诗歌创作的时代风貌。这三幅广为流传的著名的图画,分别是绘于辛丑之年(1901)的《庚子纪念图》和作于丙辰之年(1916)的《江山送别图》、《丙辰纪念图》。

1901年7月,洞识时务的宗仰上人愤于庚子国耻,痛感四万万国人精神现状之麻木,“东南之民偷安半壁,和议成,惊喘定,嬉游杂沓,歌饮自如,抑若秦肥越瘠之不相谋者”[1]8,于是有《庚子纪念图》之作,“安不忘危义在兹,衲衣潢泪画图之”[5],署名“乌目山僧”。这位血性过人的山僧,以潢泪泣血之作,“以作警钟喝棒,使我四万万同胞及时猛省”[1]8,希冀国人“人人知耻,以共挽此积弱之中国”[1]9。时人将此图与法国名画《普法交战图》相提并论。周桂笙跋曰:“吾闻法人之蹶而复振者,实缘绘为败丧之状,以儆醒国人,使启通国之人羞恶愤激之心,未几而效验大见,遂有今日巍然为欧洲强国,然则此图画实强法之起点也。他日我中国崛起于东亚者,此图亦不啻为之嚆矢。”[1]9乌目山僧在《同文消闲报》连续刊登启事,广征“海内吟坛爱国君子”诗文酬和,章钟亮、周之炎、赵必振、潘飞声、汪笑侬、周桂笙、欧阳巨源、顾纫兰等“一时名流题咏都遍,梓行于世,时人争以一读为快也”。[6]这一举措,使之成为一个产生了广泛社会影响的文化事件,“乌目山僧”亦声名远播。

乌目山僧为《庚子纪念图》题七绝7首,首刊1901年8月15日《同文消闲报》。诗人哀叹“戊戌惊秋迄己庚,三年政变太纷更”,痛恨当道者昏聩误国,枉杀五大臣,“骊龙颔下夺珠余”,“间听昏椓许袁徐”;指斥慈禧太后擅权专虐,“一廉淫雨依然虐,仍叹无人敢谏言”;告诫“君民矢念前尘事,石烂川枯永勿忘”。自然,其思想认识尚停留在忠君爱国、尊王攘夷的范畴。在43位题咏者所题的一百多首诗中,丹徒中灵亭长叶寿叶和梦笔生包容的题诗尤为悲怆:“儿戏酿成倾国祸,五千年后一奇悲”,“剥尽膏脂剜尽肉,债台高筑且和戎”;[1]113-114“敢将时事付沧桑,转盛由衰理自常”,“北望蓟门云黯淡,披图直欲裂肝肠”[1]120。所有题咏者对乌目山僧绘“知耻图”之举深表敬意,赞佩这位“六根清净血偏热”[1]130的方外之人“释氏真空不滞空,分明热血满腔红”[1]129。

1915年12月,袁世凯复辟帝制,改中华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宗仰上人绘《江山送别图》赠好友刘永昌,题款“共和末日,写此用留纪念”。其题诗有云:“争着千帆逆水舟,暗潮风劲力难收。恁谁赤手狂澜障,怅望云天不胜愁。”[1]183可见出这位曾经沧海的“革命和尚”对共和的热爱和对时局的忧愤。时人多有题咏,赵石题诗云:“江山送别新图画,中有共和末日光。惭愧阿师心尚热,还从世外吊沧桑。”[1]184道出对宗仰上人忧国忧民情怀的钦敬之情。

1916年为丙辰年,蔡松坡于是年起兵讨袁,宗仰上人绘《丙辰纪念图》,又称《松猿图》,“上有云,下有汊,汊畔有松,松之下有坡,坡之侧有猿伏焉。盖写松坡起滇南而袁氏雌伏之意也”;万黄裳序云:“然再三展玩其图,觉其运笔之超,寓意之切,爱国之热,保护共和之诚,足以贞之砥石,昭示来兹,令人爱不忍释。”[1]221宗仰上人题诗中有“天南地北烽烟起,底事英雄心未灰”之句,遒劲有力,署名“楞伽小隐”。如所周知,蔡松坡系梁启超得意门生,黄宗仰投身革命事业后与孙中山交谊深厚,与康有为和梁启超及其追随者则势如冰炭,此时能倾心赞佩蔡松坡,完全出于追求共和理想的满腔热忱和国家民族前途之大义。时人赞曰:“松坡其拥护共和之英雄,小隐乃扶正除魔之高僧哉!”[1]223

从1901年愤于国耻、痛感国人麻木不仁而作《庚子纪念图》,到1915年忧愤时局、痛感共和末日来临而作《江山送别图》,再到1916年赞佩蔡松坡护国讨袁之壮举而作《丙辰纪念图》,其画其诗,凸显出一位关心时局、忧国忧民、爱憎分明、与时俱进的爱国诗僧形象。

二、“出世还凭入世多”

20世纪初年,汤觉顿曾向黄宗仰呈三诗以表景仰,其一云:“不离佛法不离魔,出世还凭入世多。好是音云演真谛,八千里下泻黄河。”[4]借用这首诗来描述黄宗仰的诗与文,堪称允当。黄宗仰以方外之身行方内之事,并且一度为佛祖披上革命的袈裟,这与革命派大文豪章太炎所提倡的“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7],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黄宗仰依托近代报刊发表的一批诗歌,汇入了20世纪初年相继兴起的诗界革命和革命诗潮之中,其代表作乃至成为引领时代潮流的潮头性作品。

自1902年4月至1903年5月,署名“乌目山僧”的诗作陆续见诸《选报》、《新民丛报》,计11题22首,多为与康有为、梁启超、吴君遂、蒋观云、章太炎等的题赠之作,从中可见黄宗仰与维新党人的密切关系。1903年3月,梁启超在《新民丛报》“饮冰室诗话”专栏述及宗仰上人,称其“可谓我国佛教界中第一流人物也”,言其“常慕东僧月照之风,欲为祖国有所尽力。海内志士,皆以获闻说法为欣幸”,谓“上人固好为诗,诗肖其为人,屡见《诗界潮音集》中”。[4]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开辟的“饮冰室诗话”专栏可说是诗界革命运动的风向标,“诗界潮音集”专栏则是诗界革命阵营的重要创作园地,两者共同构成了诗界革命运动的核心阵地。在梁氏看来,“好为诗,诗肖其为人”的乌目山僧的诗作“屡见《诗界潮音集》中”,自然是诗界革命阵营引为同道的新派诗人。

1902年,黄宗仰与流亡日本的维新派要人关系密切,留下了一批题赠酬答之作,为时代存照,为同道者留下友谊的见证。其《次明夷遊印度舍卫城访佛跡原韵》组诗第二首道:“支那有士倡流血,印度无僧守布金。亚海风潮正澎湃,竺天密证涅槃心。”[8]《赠明夷》其一云:“于飞垂股哲人夷,正法争传有大师。一移宝相祗树下,大乘狮吼中兴时。”其二道:“卫城清磬送斜阳,曾剖心肝奉秦王。身毒烟云通震旦,鹫峰头上涕淋浪。”[9]对维新派思想领袖康有为相当崇敬。《赠任公》其一道:“洗涮乾坤字字新,携来霹雳剖微尘。九幽故国生魂死,一放光明赖有人。”其二云:“笔退须弥一塚攒,海波为墨血磨干。欧风墨雨随君手,洗尽文明众脑肝。”[9]对“新民师”梁启超的文字力量推崇有加,对其启蒙功效期望殷殷。其《赠太炎》诗云:“神州莽莽事堪伤,浪藉家私赃客王。断发著书黄歇浦,哭麟歌凤岂佯狂?”[9]对章太炎哭麟歌凤的佯狂之举背后洋溢着的鲜明的革命叛逆精神、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主义情怀和历史责任感别有会心,推崇之情溢于言表。1903年5月,黄宗仰《读〈学界风潮〉有感》发表,是为最后一首见诸《新民丛报》的诗作,其中有“狐兔夜嗥鹰犬泣,帝网不得罹长鲸。遂见旌幢翻独立,不换自由宁不生。革除奴才制造厂,建筑新民军国营。起排阊阖叩天帝,一醉梦梦鞭宿醒”等句,其思想风貌已经与《新民丛报》同人貌合神离。

1903年,随着轰轰烈烈的拒俄运动的开展,邹容《革命军》等一批鼓吹革命的小册子的风行,章太炎著名的革命文章的发表和轰动一时的“苏报案”的发生,使得民主民族革命思想的火种迅即形成燎原之势,革命党人策动的政治革命运动的得以迅猛发展,影响乃至决定了中国此后的历史走向,使这一年“成为革命行程一个关键的转折年头”[10]295。与此同时,一场颇具声势的革命诗潮,借助近代化报刊迅速兴起。大量充满磅礴革命气势、旨在宣扬民族民主革命精神的振聋发聩的诗篇,不约而同地出现在癸卯年的新诗坛,吹响了向革命进军的时代号角,形成了一股浩荡的革命诗潮。革命诗潮的蓬勃发展,为20世纪初年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在中国的狂飙突起摇旗呐喊,推波助澜。黄宗仰积极投身这一时代风潮和革命诗潮之中,依托革命派知识分子创办的《江苏》、《国民日日报》等报刊,相继推出《〈驳康书〉书后》、《〈革命军〉击节》、《饯中山》、《再寄太炎、威丹》等一批脍炙人口的新诗作,充当了文艺轻骑兵,奏响了时代的强音。

1903年8月发表在《江苏》第5期“文苑”栏的《〈驳康书〉书后》、《〈革命军〉击节》、《饯中山》三首诗,写于“苏报案”发生不久,章太炎、邹容被捕入狱,黄宗仰和报馆主人陈范、主笔吴稚晖等因受牵连而东渡日本避祸之时,署名“中央”,表达了鲜明的民族民主革命立场与坚定信念,吹响了时代的号角。《〈驳康书〉书后》是对狱中的章太炎的有力声援,旗帜鲜明地嘲讽阻挠革命甘为虎伥的康有为,将章太炎比拟为啖狼之麐,信心满满地预言满清必亡、民权必昌的民族民主革命胜利前景。诗云:“余杭章,南海康,章公如麐康如狼。狼欲遮道为虎伥,麐起啖之暴其肠。廿周新纪太平洋,墨雨欧潮推亚强。军国民志正激昂,奔雷掣电孰敢当”,“独立帜已扬霄光,国仇誓雪民权昌”。《〈革命军〉击节》是写给邹容《革命军》的赞歌,其中有“祖国沦胥三百年,九世混迹匈奴族,杀吾父兄夺吾国,行行字字滴鲜血。悲不胜悲痛定痛,誓歼鞑靼非激烈”诸句,可谓壮怀激烈,奋厉高蹈,气冲霄汉,斗志昂扬,不啻为一曲民族民主革命的颂歌。《饯中山》是写给孙中山的壮行诗,渲染出“伫看叱咤风云起”的豪迈气概,表达了“不歼虏胡非丈夫”的民族革命豪情,对这位革命先行者寄予深切的厚望。

1903年9月至1904年3月,黄宗仰的《抱憾歌》、《书感》、《寄太炎》、《再寄太炎、威丹》、《忆母》、《寄民友》、《挽殷次伊》、《与中山夜登冠岳峰》、《为中和同志画梅花自题》、《述怀》等诗陆续见诸《江苏》杂志和《国民日日报》,继续鼓吹民族民主革命思想。《抱憾歌》所言“阿爹伟功擒蚩尤,我亦逐满无馀念”,“对佛誓发十大愿,大愿逐满不成佛”,“国民抱憾君知否?此躯未得复国期”,《书感》所谓“鹰瞵虎跳鸣饥吻,吾党何处泄悲愤?疾心痛叫好兄弟,要御外侮先革命”,《寄太炎》所云“凭君不短英雄气,斩虏勇肝忆倍加。留个铁头铸铜像,羁囚有地胜无家”,《忆母》所诉“仰头瞻祖国,低头忆阿娘;国亡娘不见,江海顿茫茫”等;[11]《挽殷次伊》所述“驱胡恢国难逮志”,“生不自由毋宁死”[12];《与中山夜登冠岳峰》所言“不死黄龙飞粤海,誓歼青鸟落京垓”,《为中和同志画梅花自题》所说“働自胡尘蔽霄汉,江山无主三百年”,“此躯誓为国民瘁,乃忍物外作逋仙”,《述怀》所云“生不聊生死不死,呻吟声里仆又起。日出处乡非吾乡,雄飞壮图讵能已”[13]……无不传递出鲜明的反清革命立场,流露出强烈而偏狭的民族主义情绪,吹奏的是民族民主革命的主旋律。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首要数七律《再寄太炎、威丹》和《述怀》。前者云:“大鱼飞跃浙江潮,雷峰塔震玉泉号。哀吾同胞正酣睡,万籁微闻鼾息调。独有峨嵋一片月,凛凛相照印怒涛。神州男子气何壮?义如山岳死鸿毛。自投夷狱经百日,两颗头颅争一刀。”[11]颂扬了两位革命派阵营名重一时的志士仁人的大无畏革命气概,字里行间充溢着敬慕之情。后者云:“生不聊生死不死,呻吟声里仆又起。日出处乡非吾乡,雄飞壮图讵能已?我生有限愁无限,悠悠前途果如何?咄咄休说断肠事,黄天荡里浪生花。”[13]困境之中革命斗志不减,苦闷之中雄心壮志未泯。

1904年以后,黄宗仰在新诗坛沉寂了七八年,其间鲜有诗作见诸报端。直到宣统逊位、民国初肇,其诗作才陆续出现在《神州日报》、《大共和日报》、《佛教月报》、《佛学丛报》、《文艺俱乐部》、《民立报》等,1912年至1914年间共计发表诗歌46题61首,署名有“乌目山僧”、“楞伽小隐”、“中央”,迎来了一生中诗歌创作的又一个高峰期。此期的宗仰上人,生活遭际和人生志趣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其见诸报端的大部分诗作,政治热情锐减,宗教情结骤增。当他对苏曼殊感慨“别来人事太纷纭”、“悲观到眼幻风云”之际[14],当他沉潜于“佛法先空心,心空法自雄”[15]、“黄菊丹枫际,天泉品碧萝”[16]、“赏心吟绛雪,抵掌剖玄风”[17]之时,当他吟出“居自耽禅悦,吾偏爱读书”[18]、“且倚虚空停楖栗,与君约略话神州”[19]、“我亦寄园寄所寄,自藏世界在身中”[20]之类的诗句,人们不难理解宗仰上人在民初政坛和社会乱象丛生时所选择的“殷殷阐宗教,义务一肩担”[21]的人生目标和精神追求,其诗风亦归于传统和禅宗。

然而,诚如知友庞檗子所言,“十里车尘吹又起,欲成避世本来难”[1]153;不要说隐居于闹市(上海),即便是息影山林,亦难忘怀时事,所谓不平则鸣,这是黄宗仰血性过人的本性使然。1913年3月,国民党党首宋教仁遇刺身亡,黄宗仰不久即在《民立报》发表挽诗,一针见血地指出“孰使豺狼竟当道,是中疑有鬼载涂”,对当道者发出“煌煌五色国旗下,忍令魑魅窜九衢”的严正警告。[22]是年7月,江西都督李烈钧在湖口成立讨袁军总司令部,宣布江西独立,“二次革命”爆发。黄宗仰闻讯后当即赋《闻江西独立慨然有作》诗送《民立报》发表,为“一朝雷雨动地来,大江淘起英雄浪”而欢欣鼓舞,赞佩“民党李公今健者”,“手挽狂澜作砥柱”[23];并创作长诗《讨猿篇》,斥其“蠢如豕”、“狠如狼”,“指挥虫豸叱鸡狗,饥鹰饿鸱集其肘。四凶助虐表穷奇,赞邪仇正形迷离”,“用术杀人等儿戏,兴妖作祟传梦呓”,“朝三暮四逞喜怒,坐使青天障昏雾”,[24]可谓言辞激烈,气壮山河,不啻为一篇畅快淋漓的讨袁檄文。

奔走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一代奇僧宗仰上人,在知天命之年——也就是在他曾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中华民国成立后的第三年(1914)初秋时节——重返金山寺,最终选择了归影山林、闭关研佛的人生归宿。往昔的峥嵘岁月已成过眼云烟:“乾坤事了续参禅,坐破蒲团已十年。依旧江天依旧寺,推窗唤醒老龙眠。”[25]其心境的黯淡可想而知。然而,晚年的黄宗仰并非对时事漠不关心,“天南地北烽烟起,底事英雄心未灰”[1]183,这首写于1916年的诗作就是明证。老友亚髡《酬乌目山僧》有云:“缕缕新愁绾旧愁,寄怀瓶钵一诗囚。荆天棘地随缘住,血雨腥风过渡舟。”[26]这位旧愁未去又添新愁的孤独的“诗囚”,如今已风光不在,寂寞以终。

三、“山僧自有山僧相”

近代中国风雨飘摇的危亡局势造就了三位著名的“革命和尚”,分别是乌目山僧黄宗仰(1865-1921)、弘一法师李叔同(1880-1942)、曼殊法师苏玄瑛(1884-1918)。这三位在中国近代革命史、佛教史、文化史和文学史上均作出突出贡献的高僧,不仅多才多艺,而且人生充满传奇色彩,均属于绚丽至极而归于平淡的典型人物,为史林和文苑平添了不少佳话与亮色。仅就诗歌创作而言,苏曼殊的突出贡献主要表现在西洋诗歌翻译方面,李叔同的出色表现主要是早期学堂乐歌创作,黄宗仰的重要成就则在于创作出一批应和着时代节拍的进步的爱国诗篇;要之,三人在诗歌领域的成就都与梁启超倡导的诗界革命有着密切的历史关联,都属于在某一方面作出重要的开拓性贡献的新派诗人。

20世纪初年,如果说颇具浪漫气质和诗人才情的苏曼殊在西方浪漫主义诗歌译介方面独步译林,他译介拜伦的《哀希腊》、《赞大海》、《去国行》等一批抒情诗杰作,符合梁启超倡导的“取泰西文豪之意境之风格,镕铸之以入我诗”[27]的诗界革命精神,对20世纪初年诗歌翻译起到了垂范和导引作用,而诗歌翻译的兴起又反过来推进了诗界革命运动;李叔同创作的以《国学唱歌集》等为代表的一批广为传唱的学堂乐歌,亦响应了诗界革命的革新精神与方向,在中国诗歌由传统向现代的嬗变过程中发挥过积极作用,从而为现代白话诗的孕育作了一个鲜为人知的铺垫;那么,黄宗仰在新诗坛上的表现亦不同凡俗,不仅应和着时代的节拍,而且有自家面目,正所谓“山僧自有山僧相,那得人间再与言”[4]。

黄宗仰少年为僧,深研释氏内典,旁及中西政治学说,其诗歌创作本就喜用佛典,与蒋观云、梁启超等人交往后,更大量采用新名词入诗,成为典型的新派诗人。事实上,谭嗣同、夏曾佑、康有为、梁启超、蒋观云、章太炎等与黄宗仰有诗文辞交谊的维新派或革命派著名人士,都对佛学有深厚造诣。希冀借助佛学之力来谋求推动中国社会变革的精神力量,成为晚清一代先知先觉的有识之士不约而同的一种共识。戊戌变法前夕,夏曾佑、谭嗣同、梁启超三人尝试“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新诗”实验时,曾“相约以作诗非经典语不用”,“所谓经典者,普指佛、孔、耶二三教之经”;据当事人梁启超回忆,“当时吾辈方沉醉于宗教,视数教主非与我辈同类者,崇拜迷信之极”[28]。1902年以后,黄宗仰见诸诗界革命运动主阵地《新民丛报》“诗界潮音集”专栏的诗作,响应了梁启超此前提出的“新意境”、“新语句”和“古人之风格”三长兼备的“诗界革命”革新精神,自然被梁氏在其后的“饮冰室诗话”中引为同道。

随着革命思潮的迅猛发展,黄宗仰很快加入到这一浩荡的时代潮流之中,其诗作转而以民族民主革命思想为主旋律。1903年5月之后,黄宗仰诗歌不再见诸《新民丛报》,而主要刊发于革命派阵营的《江苏》杂志。此时,梁启超领衔的诗界革命运动尚未消歇,革命派知识分子掀起的革命诗潮正依托近代化报刊蓬勃发展。需要特意指出的是,黄宗仰的诗歌主题政治倾向的转变及其发表阵地的转移,并不意味着其诗歌创作面貌背离了诗界革命的革新精神,更不说明其与诗界革命运动从此一刀两断。诗界革命的诗歌变革精神已经成为一种浩荡的时代潮流,包括黄宗仰在内的很多革命派诗人大都接受过诗界革命的洗礼,彼时见诸报端的大量宣扬民族民主革命思想的诗歌,大体符合新意境、新语句、古风格“三长”兼备的诗界革命创作纲领。倒是此时的梁启超,有感于新诗坛“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的不良倾向,提出“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的纠偏方针,在《新民丛报》“饮冰室诗话”栏中标举“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则虽间杂一二新名词,亦不为病”的创作纲领。[28]饶有意味的是,黄宗仰此期的代表性诗歌,如《<驳康书>书后》、《<革命军>击节》、《饯中山》、《再寄太炎、威丹》等,没有进一步响应梁氏的这一号召,延续的仍是梁氏先前提出的“三长”兼备的革新精神与方向。由此可见,20世纪初年兴起的诗界革命运动与随之而来的呈后来居上之势革命诗潮之间,并非两大政治阵营之间你死我活的对立关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截然分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1903年前后出现的革命诗潮,本身亦构成了诗界革命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

黄宗仰情感丰富,爱憎分明,发为诗文,不仅感情充沛,而且纯真不伪,本色自然。乌目山僧20世纪初年见诸报端的一批优秀诗章,其笔端不仅流溢着对国家、民族和芸芸众生的大爱,充满了对志同道合者和革命同志的挚情,而且有着一颗童真般的对慈母的关爱之心。1903年中秋时节,客居日本的乌目山僧在写下一篇篇宣扬民族民主革命思想、寄怀革命志士的壮怀激烈的峥嵘诗篇的同时,还写了一首《忆母》诗,让我们看到了当年这位诗文中充溢着英雄气概的“革命和尚”内心温柔的一面,得以窥知这位方外之人不轻易流露的儿女情长。诗云:“仰头瞻祖国,低头忆阿娘。国亡娘不见,江海顿茫茫。秋风吹我冷,还吹木叶飞。吹到故乡树,莫侵慈母衣。”[11]何谓赤子之心?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也好,对祖国和母亲的纯洁无邪的感情流露也罢,我们从黄宗仰的诗歌中均可体味到这种本色自然的真情感与真性情。

从“闻国家割一土地,失一权利,则万箭攒胸,忧不能已”,进而将“块垒不平之气,一寓之于诗”的“血性过人”的受维新思想影响的青年诗僧[1]9,到呐喊出“革命革命真英雄”[29]、“不歼虏胡非丈夫”[30]等诗句的反清立场坚定的革命诗僧第一人,再到晚年廓然归山,闭关研佛,吟出“相逢不道兴亡事,且共谈玄与论文”[1]187等诗句,黄宗仰的思想历程和诗歌创作,走过了一条由栖心释梵、模范传统到打破常规、顺应潮流、大胆创新、高歌猛进,再到潜心禅宗、复归传统的历史轨迹。需要特意指出的是,尽管重归山林后的宗仰上人晚境惨淡,远离尘嚣,但思想并未陷入颓唐,而是发愿重振宗风,并且仍然关心时局,间有警世之作问世。而他创作的一批借助近代化报刊广为流布的优秀诗篇,汇入了20世纪初年以报刊为主阵地的新诗坛喧嚣一时的诗界革命和革命诗潮洪流之中,成为时代大潮音中光彩夺目的一朵朵奇异的浪花,见证了诗界革命运动与革命诗潮之间难以分割的历史关联。

[1]沈潜,唐文权编.宗仰上人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2]冯自由.革命逸史(第三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章太炎.栖霞寺印楞禅师塔铭[J].制言,1932(10).

[4]饮冰子.饮冰室诗话[J].新民丛报, 1903(28).

[5]乌目山僧.寄呈偫鹤山人乞题《纪念图》一绝,录请鸳公词宗赐刊[N].同文消闲报,1901-7-1.

[6]刘永昌.乌目山僧传[J].人文月刊,第4卷第9期,1933-11.

[7]太炎.演说录[J].民报,1906(6).

[8]新民丛报, 1902(10).

[9]新民丛报, 1902(16).

[10]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11]中央.忆母[J].江苏,1903(6).

[12]中央.挽殷次伊[N].国民日日报,1903-10-8.

[13]江苏, 1904(10).

[14]中央.喜晤曼殊即送其游杭州[N].神州日报,1912-5-13.

[15]宗仰.谈佛法三昧赠孔宅侍者龙居士还本[J].佛学丛报,1912(2).

[16]乌目山僧.偕月霞法师暨楚青、一乘、华予、鹤年诸君续游龙华,访石芝居士[J].佛学丛报, 1913(5).

[17]乌目山僧.陪宴湘绮先生赋呈二律[J].佛学丛报,1913(5).

[18]宗仰.寄琴川海印楼主楚怀居士[J].佛学丛报,1912(3).

[19]乌目山僧.亚髡过沪作诗慰留[J].佛教月报,1913(1).

[20]乌目山僧.观云先生函答佳什,雒诵不厌,辄复依韵和上,仍乞笑而正之[N].大共和日报,1913-7-21.

[21]乌目山僧.赠陈醇蘖居士[J].佛学丛报, 1913(7).

[22]黄中央.挽宋教仁[N].民立报,1913-4-9.

[23]中央.闻江西独立慨然有作[N].民立报,1913-7-21.

[24]中央.讨猿篇[N].民立报,1913-7-22.

[25]杜负翁.宗仰禅师[N]. [台]中央日报,1959-11-4.

[26]亚髡.酬乌目山僧[J].佛教月报,1913(1).

[27] 饮冰室主人著、扪虱谈虎客批.新中国来来记[J].新小说,1903(3).

[28]饮冰子.饮冰室诗话[J].新民丛报,1903(29).

[29]中央.《革命军》击节[J].江苏,1903(5).

[30]中央.饯中山[J].江苏,1903(6).

(责任编辑:谭淑娟)

The First Man of Revolutionary Poetry——Huang Zongyang’s Poetry in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 Press

HU Quan-zh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Huang Zongyang’s ideological path and poetry creation lived a historical track from exemplary tradition to tradition breakthrough to final returning to tradition. His poems published in modern newspapers had been part revolutionary poetry of the 20th century. His representative work had become the leading trend of the times, played the voice of the age and witnessed the historical context between the revolutionary movement and trend in the poetry field.

Huang Zongyang; revolutionary monk poetry; poetry revolution; revolutionary poetry trend

1673-2103(2016)04-0033-06

2016-01-15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近代报刊与诗界革命的渊源流变研究”(14FZW044);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课题“期刊史料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11&ZD110)

胡全章(1969- ),男,河南鹿邑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近代文学。

I206.5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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