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寓言所见寄情特质及其成因探析
2016-03-15刘子珍
刘子珍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柳宗元寓言所见寄情特质及其成因探析
刘子珍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264005)
摘要:中国古代寓言至唐代得以成熟,而柳宗元贡献尤为显著。他不仅将寓言发展成独立文体,而且还丰富其表现手法与技巧,拓宽寓言在抒怀言志方面的功用。他的寓言创作既与其贬谪经历和性格特点有关,同时还受其在古文运动中的文学思想影响。
关键词:柳宗元;寓言;寄情;成因
“寓言”一词,首现于《庄子》“寓言十九,藉外论之”(《寓言》)句。唐人成玄英疏:“寓,寄也。世人愚迷,妄为猜忌,闻道己说,则其嫌疑,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信九矣。”[1]清人王先谦曰:“寄寓之言,十居其九,意在此而言寄于彼。”[2]可以说,古人已触及寓言“寄”的本质特征,今人对“寓言”界定多据此加以阐发。杨公骥先生认为,“作者的话寄托在臆造的故事中,在假托的故事中寓藏着作者对人生的认识和感受”[3]。陈蒲清先生则更概括地谈到,“寓言是寄托了劝谕或讽刺意义的故事”[4]。
我国寓言在先秦时期已产生并出现首个创作高峰。据统计,《战国策》中有寓言74则[5],《庄子》有201则[6],《韩非子》则多至338则[7]。该时期寓言不仅数量多,而且杰作叠出。比如,《战国策》中的“南辕北辙”(《魏策四·魏王欲攻邯郸》)、“狐假虎威”(《楚策一·荆宣王问群臣》)、“鹬蚌相争”(《燕策二·赵且伐燕》)等,《庄子》中的“庖丁解牛”(《养生主》)、“螳臂当车”(《人世间》)、“邯郸学步”(《秋水》)等,以及《韩非子》中的“守株待兔”(《五蠹》)、“削足适履”(《外储说左上》)、“滥竽充数”(《外储说左上》)等,都是中国古代寓言的经典之作。
先秦寓言还仅是诸子阐明观点,攻讦对手,重在表现学派理念,依傍于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尚未形成独立畛域。因而,先秦寓言虽有成熟创作之“实”,却无独立文体之“名”。直至有唐一代,寓言“有实无名”尴尬局面才算得以扭转,发展成为独立文体。
在此过程中,柳宗元贡献尤为突出。他不仅为其寓言作品单独起篇名,而且还赋予新的表达功能,即除劝诫、批判、说明等侧重理念表达的传统功用,还有激烈、深沉、节制的情感诉说。具体而言,他将人生的体验与生命的感悟融入其中,使寓言在具有厚重思想同时,还包含着他在贬谪困境下愤懑与孤苦的情感基调。要之,柳氏寓言不仅“寓理”,而且“寄情”。
1“寄情”特质的主要体现
贬谪文学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独特而重要地位。在此类文学中,士人有的痛苦惨怛,愤懑抑郁,有的故作闲适,却难掩失落,也有的豪迈豁达,泰然处之。事实上,不管采取何种处世态度,士人都是在现实贬谪困境下,在进与退的挣扎中寻求精神解脱的自我救赎。诚如尚永亮先生所说,“贬谪既意味着一种人格的蹂躏和自由的扼杀,又标志着一种沉重的忧患和高层次的生命体验”[8]4。
柳宗元才华横溢,早年仕途顺畅。据史书记载,“宗元少时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登进士第,应举宏辞,授校书郎、蓝田尉。贞元十九年,为监察御史”[9]4213。“永贞革新”期间,柳宗元为权臣王叔文和韦执谊赏识,被破格任用,官至尚书礼部员郎,谋划改革政事,意欲实现“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10]780的政治理想。对此段经历,柳宗元曾回忆道,“仆当时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10]797,“素卑贱,暴领起事”[10]780。
然而,“永贞革新”没能扭转唐国运颓势,却永远地改变了柳宗元的人生轨迹。仅数月后,他被驱逐出国家权力中心,贬谪到边缘地带。“叔文败,与同辈七人俱贬。宗元为邵州刺史,在道,再贬为永州司马”,“元和十年,例移为柳州刺史”[9]4214。柳宗元身处“楚南极海”之地,曾幻想被重新启用,然宪宗“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9]418旨意,像套在他仕途上的紧箍咒,使其回朝无望。
在遭受贬谪变故的同时,朝廷群小的中伤与诽谤,使他更深切地感受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被朝廷视为党人群小,背负着政治罪人的声名而投迹荒远,因而不仅很难得到同情,而且还要承受浮谤如川的舆论压力”[8]155。但即便如此,他“虽万受摒弃,不更乎其内”[10]841,不甘沉沦,孤愤地批判这个机体已渐趋腐败的王朝。
作为改革者与流放者,柳宗元将外铄式的个体孤愤与内省式的自我认同两种情感,通过寓言的形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1.1外铄式的个体孤愤贬谪,人生的分水岭。这不仅仅是荣与辱,成与败的“反转”,同时也是人生积淀与境界升华的转折,抛掉浮华与得意的迷惑,开始更加冷静地反思。诚如尚永亮先生所言,“贬谪既导致了他们的生命沉沦和心理苦闷,同时也磨炼了他们的意志,增加了他们对人生的体悟,而且更为他们提供了一段长久的反思往事、省察自我的时间”[8]156。这对柳宗元来说亦是如此。美国学者司马德琳在评价柳宗元山水文学创作时就曾谈到,“对某些人来说,流放是一种解放,一种批评的距离,一个更新的自我,一种文化甚或语言的再生”[11]。
柳宗元虽被排挤出了政治中心,但却在被边缘化的过程中,对现实的黑暗政治以及过往的永贞革新有了更深刻的反思。作为贬臣,他将这些摄入“寓言”这个微缩胶卷中,予以直接揭露与辛辣讽刺。柳宗元寓言也因此呈现出外铄式的情感表达方式,意在通过趣味横生、发人深省的故事,激发他人对社会问题和人性弱点进行深入思考。
经“安史之乱”,唐朝由盛转衰。在统治集团内部,既有宦官专权,把持朝政,又有藩镇势力,割据一方。两股势力内外勾结,谋求私利,置黎民苍生不顾。对此黑暗政治,柳宗元在寓言中多有揭露。如《蝜蝂传》,柳宗元用粗线条的白描,就将蝜蝂虫“善负”,“背愈重,虽困剧不止”“好上高”等秉性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该寓言以“蝜蝂”为喻,旨在抨击那些贪得无厌,一味谋求高位,不知祸之将至之人。最后,柳宗元直言,他们“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10]484。讽刺之辛辣,可谓是入木三分。
再如,《罴说》刻画的则是一个没有真正才能的猎人。他模仿动物叫声,趋利避害,但最终却因模仿罴的叫声,而遭“捽搏挽裂而食”的厄运,柳宗元暗指朝廷“不善内而恃外”[10]467,对藩镇过于倚重,不能对其加以节制;《宋清传》在颂扬宋清高风亮节的同时,也感慨朝廷权臣不如市井之人,不顾社稷安危;《种树郭橐驼传》则是在告诫地方官员要爱惜民力,莫苛政害民,繁政扰民。
除了揭露现实弊病,柳宗元还对过往的永贞革新进行冷静反思。诚如《三戒》序言所提及,改革失败原因主要是,“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10]533。
《临江之糜》中,麋鹿被临江之人长久豢养,周遭“群犬”迫于主人之威,与麋鹿“俯仰甚善”。麋鹿与群犬游戏,不辨敌友。后来糜鹿竟以外犬为友,不逃反趋,终被外犬“共杀食之”,麋鹿遗骸“狼藉道上”。该寓言很形象地说明,改革受挫与投机者有直接关联。他们趋炎附势,“射利求进”,“一旦快意,更造怨讟”(《寄许京兆孟容书》),待改革失利,他们又向敌对势力献媚。
在《黔之驴》中,驴虽看似“尨然大物”,如神一般,但其实只有“鸣”“蹄”的伎俩。一旦“出技以怒强”,最终“卒迨于祸”。他讽刺改革主导者王叔文等外强中干,当改革因触犯顽固势力的利益而遭到反扑时,却无应对良策,只能寄希望于同样弱势的唐顺宗李诵。对此,柳宗元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永某氏之鼠》则揭露王叔文等改革者“窃时以肆暴”,而“卒迨于祸”。该寓言以鼠喻人,一方面抨击他们凭人主喜好,肆无忌惮;另一方面则讽刺他们不知时局变化,仍不知有所收敛,丧掉身家性命。据《旧唐书·王伾传》载,“伾与叔文及诸朋党之门,车马填凑,而伾门尤盛,珍玩赂遗,岁时不绝。室中为无门大柜,唯开一窍,足以受物,以藏金宝,其妻或寝卧于上”[9]3736。另据《资治通鉴》载,“时内外共疾王叔文党与专恣”,待顺宗被迫退位,宪宗李纯即位,“贬王伾开州司马,王叔文渝州司户。伾寻病死贬所。明年,赐叔文死”[12]。
此外,《李赤传》中的李赤为“厕鬼”所惑,竟以“世犹溷厕”,以“溷为帝居清都”,众人虽多次施救,但终不免死于厕。柳宗元以李赤故事讽刺那些为利恶所惑,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之人。
1.2内省式的自我认同在贬谪之地,周围的同僚对他嗤之以鼻,认为他依附“二王集团”,窃权逞能,“蹈道不谨,昵比小人,自致流离,遂堕素业”[9]4215,“侥幸一时,贪帝病昏,抑太子之明,规权遂私”[13]。他孤苦难申,于是就将个人的理想、信念与志趣寄托于寓言之中。有意思的是,即便在寓言中,他也很少向人敞开心扉,倾诉自己的苦楚,更多地是借梦境与神灵对话的方式,在内心深处拷问自己,躬身省察,最终在彷徨后,明确其方正不屈的人生选择。
如《愚溪对》通过虚幻的梦境,设计了柳子与溪神的对话,曲折委婉地表达其对智愚不分,黑白不明现实的不满与愤慨。寓言中愚溪被强加“愚”的遭遇,实际上恰是自己秉承的方正原则,诚如柳子所言:“吾茫洋乎无知,冰雪之交,众裘我絺;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吾盪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蝎,而不知休惕。”[10]359
在这里,柳子忠诚于信念,不会贪恋安逸而委曲求全,也不会因前途险恶而犹豫不前。虽艰难困苦,他依然义无反顾,只为达成万一之希望,实现“利安元元”的政治理想。
《乞巧文》主旨与《愚溪对》大致相同。但在《乞巧文》,“柳子”不再是《愚溪对》中无悔的斗士,而是彷徨的孤独者,渴求得到上天的启示。
大篇幅的独白是该篇寓言最大的特色。柳子认为自己有“大拙”,并且“智所不化,医所不攻,威不能迁,宽不能容”,祈求织女能助他去掉“大拙”,以“付与姿媚,易臣顽颜;凿臣芳心,规以大圆;拔去呐舌,纳以工言;文词婉软,步武轻便;齿牙饶美,眉睫增妍”[10]489。在睡梦中,织女告之曰,“汝择而行,嫉彼不为。汝之所欲,汝自可期”,“汝唯知耻,諂貌淫词,宁辱不贵,自适其宜。中心已定,胡妄而祈?坚汝之心,密汝所持,得之为大,失不汙卑。凡吾所有,不敢汝施,致命而昇,汝慎勿疑”[10]490。柳子听罢感慨道,“天之所命,不可中革。泣拜欣受,初悲后怿。抱拙终身,以死谁惕”[10]490。
2“寄情”表现手法与技巧
柳宗元通过纯熟而多样的创作手法与技巧,将“寄情”的审美效果充分地表现出来。这主要体现在以下4个方面。
2.1篇题用词直言好恶柳宗元为凸显好恶倾向,有时在篇题直接使用感情色彩强烈的词语。这虽少了些含蓄隽永,但却言语直率、感情真挚,增强了其外铄式情感的表达效果。如《憎王孙文》《骂尸虫文》《斩曲几文》等,用“憎”“骂”“斩”等字,直接表明了柳宗元对“王孙”、“尸虫”和“曲几”的厌恶和痛恨。《哀溺文》用“哀”字,表达对因贪财而丧命者的悲哀,痛斥人贪婪之性。
2.2由单向叙事变为主客问答一般而言,寓言多是单向叙事,作者以“旁观者”姿态,躲在故事背后,冷静地阐明某种道理。柳宗元则不同,其很多寓言采用“主客问答”形式,他不仅是叙述者,也是参与者。这在增强寓言真实感的同时,也便于抒发褒贬好恶之情。如《愚溪对》《乞巧文》《骂尸虫文》中的“柳子”,《鹘说》《宥蝮蛇文》《鞭贾》中的“余”。
在《鹘说》一文中,柳宗元听说猛禽鹘行仁义之举后,认为“煦煦而嘿,徐徐而俯者”未必是“善之徒”[10]451,而“翘翘而历,炳炳而白者”[10]452也未必是“暴之徒”。枭鸺战战兢兢,实非善类。相反,鹘虽外表凶狠,却有仁义之心。
2.3结尾处简短议论柳宗元在寓言结尾处多有简短议论,既揭示主旨,又阐明其基本态度。《谪龙说》提到,天界仙女激怒天帝,被贬谪至人间。世间少年“骇且悦之,稍狎焉”。仙女怒言,“今吾虽辱尘土中,非若俪也。吾复,且害若”。柳宗元在结尾处写道,“呜呼!非其类而狎其谪不可哉”[10]464。他暗示周围群小,莫因他现暂遭贬谪,就可任人欺凌。《罴说》中,柳宗元劝诫朝廷不应倚重藩镇,对其姑息纵容,正所谓“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10]467。
2.4散体与骚体相结合柳宗元有时糅合散体与骚体于一体,便于议论抒情。如《憎王孙文》,序言以散体形式介绍猨与王孙迥异品行,他赞扬猨“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10]498,厌恶王孙“德噪以嚣,勃诤号呶,唶唶彊彊,虽群不相善”[10]499。最后,再用骚体文的形式,直接抒怀评论,直言“王孙兮甚可憎”[10]500,对王孙之厌恶可见一斑。
3“寄情”特质原因探析
诚如上文所述,中晚唐时期,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朝纲废弛,社会积弊丛生。面对国运颓势,士人虽有不平愤慨之气,但却迫于酷烈的政治环境,再也不能用激扬文字,畅所欲言,指点江山社稷,无奈只能借用中国古典诗歌常用的比兴手法,含蓄、隐晦地表明他们对国家社稷的赤胆忠诚。中晚唐批判性咏物诗的盛行恰好说明了这一点。很多诗人倾心于通过“咏物言志”的方式揭露社会黑暗,抨击时弊。如白居易《感鹤》《和大嘴乌》,刘禹锡《聚蚊谣》《百舌吟》《飞鸢操》,贾岛《病蝉》,等等。这些诗歌虽为咏物之作,但从表现主旨看,将它们视为寓言诗亦无不可。因此,在中晚唐,寓言能发展成为独立文体是依托于当时深刻的社会背景和广泛的创作实践。
如果说,寓言在中晚唐的发达具有历史的必然性,那么寓言由柳宗元而始有“寄情”特质就具有了偶然性,而这种偶然性的达成又是由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下产生的,它包括贬谪的命运悲剧、孤傲不屈的性格、明道讽喻的文学主张以及对佛家教义的吸收。
3.1贬谪的命运悲剧贬谪是柳宗元寄情式寓言创作的直接缘起。政敌打压,仕途多蹇,人生诸多的不幸让柳宗元被迫离开权力中心,抛却名利场的浮华,使他在生命历程的低谷,不必再为世俗欲望所累,以更加冷静、真实与谦卑的姿态去思考人生与人世。可以说,柳宗元在贬谪困境下对过往人生历程的认真思索,以及对社会黑暗现实的深刻洞察,为其提供了创作灵感。如上文提到的《三戒》更多地是在总结永贞革新失败原因;《宋清传》则抨击体制内的臣子尸位素餐,不为社稷黎民,一味谋求私利。
另外,在贬谪之地,他处于帝国权力体制的边缘,残酷的政治压迫激发了他心中愤懑不平之气与孤苦难耐之痛,并将它们作为其寓言创作的“情感底色”,用血与泪来书来写他人生的寓言,升华了寓言的主旨思想。如《憎王孙文》《骂尸虫文》《斩曲几文》是对无耻佞臣小人的无情抨击与辛辣讽刺;如《愚溪对》《乞巧文》则是柳宗元情感世界的真实书写。
3.2孤傲不屈的性格
豁达乐观与苦闷抑郁是柳宗元性格的一体两面。他早年“隽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14]。“永贞革新”时,他意气风发,积极参与改革,意欲扫除积弊,实现他“利安元元”的政治理想。但贬谪经历,又使他壮志难酬。诚如他在《冉溪》诗中感慨道,“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志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候,种漆南园待成器”[10]1221。
然而,不论是乐观,还是忧郁,两者都指向一点,即柳宗元是性情中人。他心性孤傲,刚直激切,很难在豁达与抑郁之间做到平衡。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柳宗元寓言始终涌动着一股情感激流,或悲愤激切,或抑郁顿挫。在其寓言中,既有“憎王孙”“骂尸虫”“斩曲几”的愤世嫉俗,也有《愚溪对》《乞巧文》中的孤愤抑郁之情。
3.3明道讽喻的文学主张柳宗元所倡导的古文运动的文学主张,为其寓言“寄情”特质提供了理论依据。作为该运动的主将,柳宗元提倡“文者以明道”,要求文章应体现儒家圣贤之道,反对追求文辞怪诞、绮丽、缛繁的风尚。正如他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所言:“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悫然尔。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旱不涸,畜谷者不病凶年,畜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则成而久者,其术可见。”[10]880-881
再如《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故不苟为炳炳烺烺,务色采,夸声音而以为能。”[10]873
柳宗元所秉持的儒家之“道”是“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情”往往由“道”生发而来,是“道”的外在表现。因而柳宗元注重寓言的情感诉求也就不足为怪了。具体而言,外铄式的个体孤愤,是以儒家政治理想为参照,反观现实黑暗政治,不管是对统治者的劝诫,如《种树郭橐驼传》,还是对奸臣的抨击,如《宋清传》,都在彰显儒家仁政爱民、尚贤任能的执政理念。内省式的自我认同对于圣贤之“道”体现也较明显,柳宗元通过内心省察,将其方正刚直与他人的圆滑卑劣形成对照,凸显修身正德的处世原则。
此外,柳宗元注重文辞褒贬,以及文章的讽喻功用。在《杨评事文集后序》中,柳宗元谈到:“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缺其文彩,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10]578-579该文学思想对柳宗元寓言创作有直接影响。寓言乃“寄寓之言”,可以说它是柳氏所言“本乎比兴”,实现“导扬讽谕”创作目的的绝佳文学样式。此外,他还注重“辞令褒贬”,通过娴熟表现手法,凸显其扬与抑,好与恶的价值判断。此点上文已有涉及,不再赘言。
3.4释家教义的影响唐代佛教兴盛,很多士大夫都或多说少的受佛教的影响,柳宗元也不例外。柳宗元自幼即接触佛教。永贞革新失败后,失意的柳宗元与佛教关系更为密切,研读佛经,讲求佛理,寻求心灵的慰藉。对此,他在《永州龙兴寺西轩记》中曾谈到,“余知释氏之道且久”[10]751,而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更是明确提及,“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10]671。
需注意的是,柳宗元崇佛,但并不佞佛。从根底上看,他仍是具有浓厚儒家思想的士大夫。柳宗元在接受佛家思想影响之时,仍然注重“统合儒释”。这在柳宗元寓言中有较为明确的体现。关于佛典中大量譬喻经典故事对柳宗元寓言的影响,前人已多有讨论,不再重复。现在需着重阐明的是,释家教义中悲天悯人与戒贪勿嗔等思想对柳氏寓言情感诉求内容的拓展。
释家宣称众生平等,爱惜生灵,普度众生,这与儒家所倡导的仁爱、民本等思想相契合。对此,柳宗元寓言不仅对弱者抱有真诚的尊重与同情,反对恃强凌弱,荼毒生灵,如《宥蝮蛇文》,也替黎民百姓发声,提倡简政爱民,如《种树郭橐驼传》。总之,源于柳氏内心深处的慈悲情怀,使其寓言始终包含着温情脉脉的人文关怀。
除了普世的人文精神,柳宗元寓言还对贪婪、骄纵等丑陋人性予以辛辣批判,而这种反思也与佛教关联密切。佛门有清规戒律,以禁止恶行。信徒需持戒修行,恪守戒律,斩断“三毒”,即贪、嗔、痴的烦恼,修炼成佛。柳宗元寓言中,有很多是烙有浓厚的佛家戒律印记。如《三戒》,柳宗元借用释家“五戒”“十戒”,将《临江之糜》《黔之驴》《永某氏之鼠》三则寓言通称为“三戒”,以警世人。再如《蝜蝂传》更是将人性贪婪的丑态生动直接地呈现出来以警醒世人。
综上所述,柳宗元让寓言发展成独立的文体,提升了寓言在文学中的地位。但更重要的是,他拓宽寓言的“寄寓”边界,赋予寓言抒情遣怀的功用,且表现手法纯熟多样,将其外铄式的个体孤愤与内省式的自我认同两种情感诉求充分地展露出来。柳氏寓言“寄情”特质是由多重因素综合作用产生的,这其中自然与其贬谪经历和个人性格有关,也与其“文者以明道”以及“文有二道”等文学主张和悲天悯人与戒贪勿嗔的佛家教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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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跃平]
On the Emotional Appeal of Liu Zongyuan’s Fable and the cause
LIU Zi-zhen
(School of Humanities ,Yantai University,Yantai264005,Shandong,China)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ncient fable, and the contribution of Liu Zongyuan occupies an important status. He not only developed Chinese ancient fable into an independent style, but also explored various skills of expression, and broadened the function of the fable expressing. His fable was affected by his relegation experience and his thoughts of Ancient Prose Movement, which shows the double emotional appeal of individual indignation and self-identity.
Key words:LIU Zong-yuan; fable; relegation; emotional appeal ; cause
收稿日期:2015-10-08 修回日期:2016-03-09
作者简介:刘子珍(1989—),男,山东临沂人,烟台大学人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
中图分类号:I27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2371(2016)02-011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