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真的会有一只猫?”
——重读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雨中的猫》
2016-03-15杜维平
杜维平
“雨中真的会有一只猫?”
——重读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雨中的猫》
杜维平
通过文本细读并结合叙事学理论对《雨中的猫》进行分析,本文试图提出的观点是,女主人公站在房间窗前根本就看不到外边窗子下面的猫,那只猫甚至可能不存在;她和丈夫说外面有只猫,只不过是为排遣寂寞到旅馆大堂勾搭旅馆老板找借口而已。
海明威;雨中的猫;叙事学
美国作家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雨中的猫》自从1925年发表以来,一直备受世界各国读者喜爱。这部小说文本由于充满了太多不确定性,因而阐释空间非常大。不过,近一个世纪以来,对这部作品的评论,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不管使用什么理论,大体集中在女主人公是否怀孕、酒店经理送的猫和女主人公看到的猫是不是同一只猫,以及雨中的猫的象征含义上。此外,国内外近些年的研究几乎一边倒地对女主人公充满同情,认为她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随着叙事学和文体学的发展,国外对这部小说的文本从形式上的关怀也逐渐增多。大卫·洛奇和西摩·查特曼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国内对这部小说的研究成果已经很丰富,但是,总体来说,到目前为止,尚未见新观点提出。通过文本细读并结合叙事学理论对《雨中的猫》进行分析,本文试图提出的观点是,女主人公站在房间窗前根本就看不到外边窗子下面的猫,那只猫甚至可能不存在;她和丈夫说外面有只猫,只不过是为排遣寂寞到旅馆大堂勾搭旅馆老板找借口。
一、人物视点聚焦
为了方便分析,先让我们了解一下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一对年轻的美国夫妇投宿一家意大利旅馆。妻子在旅馆二楼房间内看见窗外有只猫躲在一张桌子下面避雨,心生怜悯,想出去把猫抱回房间。结果,当她打开旅馆的门,走到窗下,却发现猫不见了。回到房间后,她心情沮丧,和丈夫发生口角。正在这时,旅馆老板派女服员给她送来一只猫。
到目前为止的国内外所有研究都是想当然地以美国人妻子能够在旅馆房间内看到猫为前提进行的,还没有任何研究对她是否能够看到猫表示怀疑。不过,按照小说的描写,从她所处的位置,她看到猫的可能性的确很小:
那个美国人妻子站在窗子旁边向外张望。外面,就在他们的窗子下面,有一只猫正蜷伏在一张绿色的桌子底下,雨在从桌面上往下滴。猫正把身子缩得很紧,以免被雨水淋湿。*Ernest Hemingway,“Cat in the Rain”,The collected Stories,London: Everyman’s Library,1995,p.107.本文所引《雨中的猫》中的文字皆从此文译出。以后随文注出页码。另外,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总体来看,这篇小说的叙述采用了第三人称叙述。顺着叙述者的视点和讲述,我们会看到一只猫。不过,在小说中,这位第三人称叙述者特意向读者交待,这对美国夫妇的房间“在旅馆二层,面对大海”。(107)从二层向窗外张望(look out),视线一般会呈斜角,会落在离窗子较远的地方,不会落在窗子下面。但是,猫“就在(窗子)下面”(right under),从她的视点怎么能够看见呢?小说中译本有的译文将“look out”译成“眺望”,*[美]海明威:《雨中的猫》,曹庸译,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89页。如果真的是眺望,她就更不可能看到猫了。叙述者精准的用语把猫和桌子定位在美国人妻子视线的盲区,同时也可能是对读者的一种提醒,这一视点只有叙述者本人能看到,并非与女主人公共享。并且,猫是藏在一张绿色的桌子底下,而不是透明的桌子底下,即使美国人妻子把头探出窗外,都未必能看到。而如果她把头探出去,头又会被雨水淋湿。
小说是艺术作品,在现实中不可能的事情在小说中往往会发生。从这一点来说,对美国人妻子站在窗前是否能够看到雨中的那只猫进行讨论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从叙事学的角度,这又极有可能是小说家为了表现主题而故意使用的一个叙事策略。
美国著名叙事学批评家查特曼(Seymour Chatman)曾经用他自己创造的两个术语,人物视点(filter)和叙述者视点(slant),对这部小说进行分析。他认为,这两个视点并非总是泾渭分明,它们往往会合流。这的确是研究这部小说很好的一个出发点,但是,他只是把精力浪费在对视点的认定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发现。而且偶尔还会犯一些错误。比如,他认为,窗外桌子底下的猫,除了叙述者之外,也恰好是妻子的视点,是“她凝视的对象”,只是小说家行文简洁,略去了“她看到”或者“她意识到”这样的词语。*Seymour Chatman,“‘Soft Filters’:Some Sunshine on‘Cat in the Rain’”,Narrative,Vol.9,No.2,2001,p.219.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正好是小说家通过故意让叙述者视点和她的视点“相遇”,来揭露她对丈夫说的谎言。如上文所述,由于女主人公视野局限,他们的视点不可能相遇。而查特曼也没有想到,在此处,海明威突然把叙述焦点变为内聚焦,即叙述者说的比人物所知道的要少。此前有几处叙述者和人物共享视点。查特曼认为美国人妻子看到的东西,实际上是她没有看到而是她心里所想的内容。她由于要出去,想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骗丈夫。这和她后来和丈夫说要下楼把猫抱上来恰好吻合。这样看来,这段文字——“外面,就在他们窗子下面,有一只猫正蜷伏在一张绿色的桌子底下,雨在从桌面上往下滴。猫正把身子缩得很紧,以免被雨水淋湿”——便是她的内心独白,只是叙述者省略了“她想”,或者“她心里想”之类的词语,而不是查特曼所说的“她看到”或者“她意识到”。实际上,这篇作品最难的地方也就在这儿。读到这里,绝大多数读者难免和查特曼一样,想当然地顺着女主人公的视线往下看,对小说叙事技巧的复杂性和女主人公的谎言浑然不觉,对海明威早期写作叙事技巧的现代性更是不得而知。
热奈特在他的名著《叙述话语》(Narrative Discourse,1980)中谈到引语(speech)时指出,在现代小说中,同叙述者相比,人物的作用得到了凸显。现代小说从对戏剧模仿中解放出来的道路之一是,“把对引语的模仿推向极端,或者说推向极限,把叙述事例中仅剩的痕迹,把发言权立刻交给人物”。*Gerard Genette,Narrative Discourse,Oxford:Basil Blackwell,1980,p.173.此处“叙述事例中仅剩的痕迹”指的是引号和“他说”或者“他想到”之类确认引语发出者的标识。实际上,热奈特指的就是现代小说中常见的(如乔伊斯作品)内心独白(interior monologue)。但是,热奈特把没有引号和说话人标识的内心独白称作即刻引语(immediate speech),因为他觉得引语应该立刻从各种叙述惠顾中解脱出来。作为现代小说大师,海明威勇于打破传统创作模式,喜欢在小说技巧方面进行实验和创新。他的创作受到格特鲁德·斯泰因和詹姆斯·乔伊斯较大的影响。一战结束后,海明威去了巴黎,在那里他是斯泰因家的常客,并且于1921年遇见乔伊斯。1922年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出版,他给舍伍德·安德森写信,对这部作品爆粗口点赞。
海明威并非只在《雨中的猫》中使用内心独白,在1924年出版的《我们的时代里》(In Our Time)的第六章,有一段描写尼克在战斗中受伤的场景,他背靠教堂的墙坐着,看着对面。其中有两句话,“事情进展顺利”和“里纳尔迪不是好观众”也是内心独白,没有引号,没有说话人标识。罗伯特·保罗·兰姆(Robert Paul Lamb)曾经对这段文字进行过分析,认为它们会“难住太多读者”。*Robert Paul Lamb,Art Matters: Hemingway, Craft,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Modern Short Story,Baton Rouge:Lousiana State UP,p.89.
在这部小说中,在描写主人公经历的时候,海明威在数次使用内心独白,主要是为了便于读者在没有叙述者介入的情况下直接进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女主人公站在窗前这段独白是在数次使用自由间接引语之后的变奏,这一技巧的使用,增加了作品涵义表达的张力,当然也给读者阅读带来了不小的难度。
二、女服务员和乔治的怀疑
在小说中,有两个人物,女服务员和乔治。他们对桌子底下是否有猫甚至表示怀疑。这一点到目前为止学术界还没有关注,值得我们仔细分析。
旅馆女服务员是第一个对猫的存在明确提出质疑的人。她撑着伞陪女主人公走到窗前。当女主人流露出失望神情的时候,女服务员和她有一段对话:
丢失什么东西了吗,女士?(原文为意大利语)
“有一只猫。”这个美国女孩说。(原文为英语)
“一只猫?”(原文为英语)
“是的,它跑了。”(原文为意大利语)
“一只猫?”女服务员笑了起来。“雨中会有一只猫?”
“是的,”她说:“就在桌子底下。”然后,“噢,我太想得到它了,我想有一只小猫咪。”(108)(原文为英语)
女主人公在和女服务员说一只猫不见了的时候,女服务员不相信雨中会有一只猫。她的笑声无疑是对女主人公回答的否定,何况从老板吩咐她给女主人公撑伞这一点上,凭借女人的敏感,她或许已经想到了什么。在给女主人公撑伞的时候,她就“面带微笑”(108)。现在想来,这种微笑应该不止是职业微笑,还暗含着突然发现了什么而带来的喜悦。因此,女主人公“突然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在她看来,无异于一种表演。而女主人公对女服务员的质疑显然准备不是很充分。她和女服务员交流的时候,在女服务员先说意大利语的情况下,她选择了用英语回答。这和她同旅馆老板交流先主动使用意大利语,形成极大的反差。在这一短暂的交流过程中,“当她说英语的时候,女服务员的脸开始绷紧,不自然”。(108)而后来只有在女服务员对猫的存在提出质疑的时候,她才用意大利语回应,以便拉近和女服务员的距离,打消她的疑虑。而为了进一步打消女服务员的疑虑,她把小姑娘的角色扮演到了极致:“哦,我太想要得到它了,我想要有一只小猫咪。”(108)在这段对话中,叙述者称她为“美国女孩”绝对不是胡乱地称呼,而是有意提醒读者,注意她的角色转换。很显然,这种女孩式的叫嚷,在很大程度上会分散女服务员的注意力,她只好提出让女主人公回房间,以免被雨水淋湿。叙述者为了捕捉她角色转换的速度,只用了一个词“然后”(108),把这句话和前一句衔接起来,略去了“她说”或者“她嚷道”之类的字样。
和女服务员一样,女主人公的丈夫乔治对雨中是否有猫,也持怀疑态度,尽管他没有直接问。实际上,他在小说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是小说中唯一被小说家给出名字的一个人物。妻子从外边进来后,他便问:“你捉到猫了吗?”而当他得知猫不见了之后,便放下书,说道:“它到底会去哪里呢?”(108)言外之意,下这么大雨,猫简直无处可逃,但是怎么会又不见了呢?而女主人公接下来说的话是:“我太想要得到它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得到它。我想要那只可怜的小猫咪……” (108)这样的话语和她在女服务员对猫的存在提出质疑之后表演时的那番话没有什么差别,实际上也是对丈夫表演的继续。乔治显然有所警觉,她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时说要把头发留起来。从她说这话时,他“就在床上换了个地方……眼睛一直盯着她”。(109)妻子突然想留一头长发,而丈夫不让她改变。这或许暗含着丈夫对稳定夫妻关系渴望。丈夫说的话不多,但是往往一语双关。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别淋湿了”或许有性意义上的暗示,警告妻子不要胡来。从这句话看,乔治很可能一开始就知道妻子在撒谎了。乔治看着她说完了八个“我想要……”之后,实在无法忍受,让她闭嘴,找点儿什么东西读读。但是,乔治对她后来重复的“我想要……”显然没有任何警觉:
她说:“无论如何,我想要有一只猫。我想要有一只猫,我现在就想要有一只猫。如果我没法儿留长发或者过得没有乐趣,我能够有一只猫。”(109)
在这句话中,当女主人公第三次说我想要有一只猫的时候,她加了“现在”一词。如果说以前她说的那些“想要”仅仅是说说而已,这次她是当真,并且还确信自己一定“能够”有一只猫。而当女服务员站在门口给她送猫的时候,叙述者没有提到她,因为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而乔治看到的那只猫是不是女主人公说的那只猫似乎已经不大重要,因为乔治一直没有离开床,即使窗外有猫,他也不会知道猫的颜色、大小和品种。不管怎么说,这只猫说明妻子和旅馆老板配合默契,也给她圆了谎。
女服务员和乔治对猫的有无的质疑,直接指向美国人妻子的谎言。也正是在对付他们的过程中,美国人妻子扮演了演员的角色。所以,在这部小说中,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在演戏。但是,她并不是好演员,她表演不自然的地方,为我们的论证提供了佐证。
三、关于谎言
既然美国人妻子没有看到猫,她为什么要编造有猫的谎言?主要原因是她和丈夫感情出现了问题。漂泊在异国他乡令人倍感孤独,又因下雨被困在旅馆中,丈夫的冷漠令她难堪,她想走出房间,勾搭旅馆老板,排遣寂寞。
小说一开始就把这对美国夫妇的婚姻危机凸显出来了。叙述者告诉我们:“住在这家旅馆的人中只有他们两个是美国人。他们经过楼梯进出房间遇到的人他们一个都不认识。”(107)对这对美国夫妇国籍的强调,暗示他们文化上的陌生和孤独。外面下雨,他们被困在旅馆房间里,不能出去游玩,寂寞难耐。这种孤寂的氛围在男女主人公刚一出场时就开始渲染了。小说的第一段一共有十五句话。几乎每一句话中都能找到前一句中用过的一个单词,尤其是名词。即使偶尔找不到,也会用代词代替。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段是小说最长的一段文字。这种显得没完没了的重复,实在有些令人难以忍受。就像房间里的人看到“雨水从棕榈树叶子上往下滴落”(107)那样无休无止,没有盼头。尤其是描写海浪那句话:“在雨中,一排长长的海浪拍向岸边;然后又撤回去,再向前涌,在雨中形成一排长长的海浪,拍向岸边。”(The sea broke in a long line in the rain he and slipped back down the beach to come up and break again in a long line in the rain.)这句话中词语的重复与动词结合取得了缺乏进程感和单调的效果。这段描写不仅是叙述者的叙述,它同时也是美国人妻子从旅馆房间向窗外可以看到的景观。在海景房里,她面朝大海,却不见春暖花开。景观成了她心绪的客观对应物。海明威在给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一封信中谈到他和妻子住在意大利一家旅馆里看海浪时心烦意乱的情绪:“这里的海水颜色浅淡乏味,看起来似乎含盐量不高。潮水落差只有一英寸。当海浪冲过来的时候,就像有人朝着平底船的侧面撒一桶灰,发不出什么有力声响。”*Carlos Baker,ed.,Ernest Hemingway: Selected Letters,1917-1961,New York: Scribner’s,1981,p.79.已经有研究从传记批评角度认为,此段描写是海明威在写自己。不过,海明威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也可能想到了马修·阿诺德和他新婚妻子在度蜜月时候写的《多弗尔海滩》(Dover Beach)。在人们逐渐失去信仰和人生基本价值观念沦丧的年代,阿诺德希望妻子对她忠贞。而在这篇小说中,“迷惘的一代”在面临孤独的时候,妻子的感情先发生了变化,她对旅馆老板产生了好感。
其实这样说,或许会有许多研究者不同意,但是作品本身确实给我们提供了足够的证据。编造了关于猫的谎言之后,她就和丈夫说:“我下去把那个小猫咪拿上来。”(107)她丈夫提出要替她去,立刻被她拒绝了。有些评论认为她丈夫对她冷漠,只是虚情假意地说说而已,没有付出行动。马修·斯图尔特(Matthew Stewart)甚至说:“她所有的不高兴都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Matthew Stewart,Modernism and Tradition in Ernest Hemingway’s In Our Time,New York: Camden House, 2001,p.19.实际上,是她因为执意要下楼,根本没有给丈夫提供帮忙的机会。丈夫在提出帮忙之后,还说了句:“别淋湿了。”这话从来没有人提。当然,这句话还有其他含义,在以后的分析中我们会谈到。而小说叙述者在谈到丈夫提出帮忙时,用的词是“offer”,这个词在英语中带有“主动”和“愿意”的含义。到了楼下,她和老板的互动就开始了。即使旅馆老板站在自己办公室离她很远的桌子后边,也站起身向她鞠躬。而她由于喜欢老板,用意大利语而不是英语和老板主动搭讪,以便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查特曼在分析这篇小说时犯下的另一个明显错误是,在他看来,“他(旅馆老板)的桌子在办公室尽头”这句话几乎不会出于美国人妻子的视点,“因为她没有理由在故事的这一时刻提醒自己桌子的位置”。*Seymour Chatman,“‘Soft Filters’:Some Sunshine on ‘Cat in the Rain’”,Narrative,Vol.9,No.2,2001,p.219.之所以如此武断,查特曼显然不知道美国人妻子对旅馆已经观察好久了,并且她也想看看,他们之间如此远的距离,在她走过他办公室的时候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小说的叙述者也提醒读者:“她喜欢旅馆老板。”不仅如此,叙述者还一口气用了6个“喜欢”来表达美国人妻子对旅馆老板的喜欢:
这位妻子喜欢他。她喜欢他听到任何抱怨都非常严肃的样子。她喜欢他那种尊严感。她喜欢他愿意为她服务的样子。她喜欢他感觉自己是旅馆老板的那种样子。她喜欢他苍老凝重的面容和他那双大手。(107)
虽然在原文中,第三人称叙述者在wife前加上了定冠词,提醒读者,这位妻子就是美国人妻子,但是,由于一段话里每句都有对旅馆老板的喜欢,这不由得令读者感觉,美国人妻子对旅馆老板的喜欢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喜欢。尤其是,熟悉海明威式重复的读者一般都知道,虽然他从斯泰因作品中借鉴了重复这一技巧,但是,在他的作品中,重复会带来含义上的改变。在这段重复中,最后一个“喜欢”,就比较耐人寻味。前几个喜欢后边都只跟一个动词承受对象,而最后一个喜欢则跟了两个,而这两个当中的第二个无疑在句法上得到了强调。喜欢旅馆老板“苍老凝重的面容”倒是没有什么,但是,如果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大手,便显得不同寻常。这是一种性意义上的喜欢,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男人喜欢女人的小脚差不多。
而在接下来一段开始的那句话更加暴露了女主人公下楼是早有预谋的,是想和旅馆老板进行一番“互动”:“Liking him she opened the door and looked out.”(107)曹庸对这句话的翻译是:“她一面觉得喜欢他,一面打开了门,向外张望。”*[美]海明威:《雨中的猫》,曹庸译,海明威:《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说全集(上)》,陈良廷等译,第190页。本文则认为,这句话中的分词短语应该是表示原因的,译成表示伴随动作比较牵强。是“由于喜欢他,她才打开门,并且向外张望。”她打开门,想试探一下旅馆老板的反应。而在她打开房门的时候,身后女服务员给她撑起一把伞,这恰好满足了她的心理期待:“当然,是旅馆老板吩咐她这样做的。”(108)这句话也是自由间接引语,便于读者了解她的心理活动。而“当然”(Of course)则表示美国人妻子内心深处是特别确定旅馆老板会对她推开房门有所反应的,而这种确定说明他们早已经彼此非常注意对方了。而“向外张望”这个短语不由得使人想起她在自己房间里也是“向外张望”。此处的向外张望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她已经知道猫就在窗子底下。所以,这句话中的“向外张望”指的应该是她在自己房间里的那次“向外张望”。因此,说她编造了关于猫的谎言并非没有凭据。
《雨中的猫》实际上是海明威做的一个实验。他想验证,在同等条件下,两性之间谁更能忍得住孤独。从这部小说的实验结果来看,显然是男性。男性更易于接受现实,而女性则在遇到各种外在因素带来的对自身的束缚的时候,则往往试图做出改变。国内读者往往在提到海明威文体技巧的时候,多半只知道他电报式文体。实际上,他在视点方面的实验在早期作品中很频繁,并且参与了意义的表达。这一点值得我们关注。
杜维平(1966-),男,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北京 10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