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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满园缕缕香:李新宇教授学术地图概览

2016-03-15商昌宝

关东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知识分子话语

商昌宝

菊花满园缕缕香:李新宇教授学术地图概览

商昌宝

尽管那著名的大胡子已经花白几年了,尽管他已经开始摘去所谓中青年学者的标签,但是在师友和学生们的眼中,却与花甲、耳顺之类的词汇全然扯不上关系,大家看到的依旧是他把酒言欢之间笔耕不辍,著作不断。不过,时光荏苒,岁月不居,对于出生于1955年、求学起始于1978年的李新宇教授来说,毕竟从教和从事学术研究已三十余年,作为阶段性的学术小结,适时做一下也是应该的。

李新宇教授的学术研究,思想之深邃、视野之开阔、成果之丰盛是有目共睹的,在有限的篇幅中想要全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不妨择要对其学术地图作一概览。

一、尽借篱落看秋风:鲁迅研究

如果要对一个学者做最直观、最有代表性或最具学术史意义的标签化描述与定论,那么,对于李新宇教授来说,则非鲁迅研究莫属了。从《当代文艺思潮》上的《在鲁迅的道路上艰难迈进》;到《鲁迅研究月刊》分别以头题在1998年第5、6、7、8四期连载五万多字的长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1999年第3、4、5期连载《鲁迅人学思想论纲》,之后又分三期连载《面对世纪末文化思潮对鲁迅的挑战》《鲁迅启蒙之路再思考》等文章;到专著《鲁迅的选择》《愧对鲁迅》(三联书店2004年;21世纪出版社2013年再版);再到与周海婴主编33卷、1200万字的《鲁迅大全集》。可以说,他不但创造了鲁迅研究史上的一项纪录,而且丰富和提升了鲁迅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不但对鲁迅研究中的主流正统学派进行了学理性的矫正,而且对误读和中伤鲁迅的文化现象予以正面回应和纠偏;不但强化了作为知识分子的鲁迅的人学思想和不与强有力合作的独立、反抗精神,而且最大限度地提醒学界鲁迅的思想和精神资源之于当下中国的真正意义和价值。

毫不夸张地说,李新宇凭借一己之力让王富仁、王得后等先生疾呼“回到鲁迅”的学术愿望落到实处,也让鲁迅研究这门“显学”更添几分亮色,而鲁迅研究也奠定和成就了李新宇作为实力派学者在鲁迅研究界和学术界的地位。

李新宇选择鲁迅研究是必然的,早在1991年阅读鲁迅时他就写下这样的心迹:“经过久久的沉默,我走向你。先生,我们相隔半个多世纪,在你去世之后近20年,我才来到人间,在时间的隧道里,我们离得太远。然而,在心理的感觉上,我们离得很近。”*李新宇:《愧对鲁迅·小引》,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三十年书斋心事》,《名作欣赏》2013年第7期。不错,李新宇后来的学术、教学和人生经历,也更加证明了自由之思想和独立之人格的现代知识分子,在思想和精神上的追随与再现。

因为选择鲁迅,李新宇告别了1980年代初的学术之路,尽管他那时在文学批评方面已小有成绩,《论李国文的小说创作》《评阿城创作的文化倾向》《改革者形象塑造的危机》《对反思文学的反思》《选择的时代与时代的选择》《从现代派的命运说到走向世界的呼声》《大众化与化大众的冲突》文章接连发表,以及以“新时期”为关键词的系列思考,其中包括“个性意识”、“文化回归意识”、“经济意识”、“民族意识”、“对知识与人才的艺术思考”、“对官僚主义的批判”、“人类危机感和自审意识”等。在这些系列论文的写作中,李新宇已经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乔光朴和李向南们都是不乏勇气和魄力改革者,但他们却不是现代的领导人,而是传统的专制家长。……在一个应该告别专制而走向民主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却依然把希望寄托于为民做主的‘青天’,把热情的赞颂无保留地献给了专制家长,这是不是很可悲?”*李新宇:《三十年书斋心事》,《名作欣赏》2013年第7期。那时,他也开始有了这样明确的思想意识:“新时期文学描写了我们民族奴性心理和盲目地顺从追随的劣根性,对他们迷失于某种观念、无法认识现实、无法认识自身的状况作了成功的揭示。……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到,对教条的绝对信任,对权威的绝对依附,并非人类美德,而是一种蒙昧和无能的表现。做为一活生生的人,不应该是机器人,只有接受指令的神经。自己的头脑不是思想的发源地而是别人思想的殖民地,是人生的一大悲剧。”*李新宇:《论新时期文学中的个性意识》,《小说评论》1987年第5期。正是因为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想要从本土获取思想和精神资源,在1980年代整个社会处于第二次启蒙的大潮下,必然促使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鲁迅。

在李新宇的理解和阐释中,鲁迅绝不是什么“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抵抗者”、“民族主义者”、“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发扬者”、“儒学的现代性转化”者,而是“中国20年代到30年代的现代化进程中普遍主义的积极推动者和特殊主义的坚决批判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末日宣判者”。他从不相信中国传统文化中存在什么现代性,决绝地反传统的思想武器完全来自西方的现代资源,即以“人道主义”和“个性主义”为核心的“西方文艺复兴运动以来的人文主义传统”。李新宇还为这位彻头彻尾的“全盘西化”论者辩护并正名说:“他崇拜洋而决不媚外。崇,因为这‘洋’有值得崇之处,媚,无论对内对外都是奴性的表现。鲁迅与奴性无缘。他之所以崇洋,是因为在他看来西方文化代表着未来,是可以把中国人引向‘第三样时代’的方舟。”*李新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一),《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5期。

李新宇之所以这样为鲁迅辩护,是因为他认为:“人是鲁迅思想的核心,立人是鲁迅思想的逻辑起点和最终价值指向。”“鲁迅告别了强国的出发点而走向了个人本位的出发点,并完成了他的人学思想建构。”他还特别指出:“不准确地把握鲁迅的人学思想体系,就不能正确地理解鲁迅。”*李新宇:《鲁迅人学思想论纲》(一),《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3期。但是,包括“新左派”、“后现代”、“后殖民”、文化保守主义者、民族主义者,甚至一些自由主义者在内的海内外学界人士,却惊人一致地忽略和漠视这一点,在1990年代国学大热、民族主义大兴之际,共同合谋苛责、批判和否定鲁迅,迫使他一面大声疾呼:“二十世纪中国的一些政治精英们一直没有接受自由和民主的观念,对人权更是视若洪水猛兽。他们从内心深处惧怕个体的独立人格和精神的自由,总是千方百计地干扰人的解放和立人系统工程的实施”;“二十世纪中国的大众没有接受自由民主的人学观念,与政治权威一样拒绝鲁迅的启蒙立人工程。”*李新宇:《鲁迅人学思想论纲》(三),《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5期。一面再次提笔撰写了《面对世纪末文化思潮对鲁迅的挑战》和《鲁迅启蒙之路再思考》等系列文章,并有针对性地指出:“人没有理由以自身的生命为代价而保留传统,无论这传统曾经多么辉煌,也无论这传统有多么伟大!”*李新宇:《面对世纪末文化思潮对鲁迅的挑战》(一),《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11期。“当知识分子话语已经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彻底退场的时候,罪恶无法归结到知识分子的话语霸权。用反现代性的力量制造的罪恶来指控现代性,用反知识分子的力量制造出来的丑恶来声讨知识分子,都是非常荒唐的。”*李新宇:《面对世纪末文化思潮对鲁迅的挑战》(二),《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12期。李新宇还再次强调说:“只要人的解放的进程没有完成,在中国,鲁迅的人学思想就永远闪闪发光。”*李新宇:《鲁迅人学思想论纲》(三),《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5期。

二、菊残犹有傲霜枝:知识分子话语

1990年代以来,方兴未艾的知识分子话语在始终遭受权威话语压制的同时,还遭遇了民间话语、“后现代”和“后殖民”话语的挑战与否定,鲁迅和五四启蒙运动被推上被告席,对此,已走向鲁迅的李新宇选择勇敢地站了出来,直面这些挑战,并以集束性和四面出击的方式为知识分子话语立言。这一点,仅检索一下他1998年这一年的学术论文即可知:《双重挤压中的艰难发展——五四过后中国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战火中的迷失——抗战时期中国文学中的知识分子话语》《“早春天气”里的突围之梦——50年代中国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20世纪中国文学民间化走向的反思》《走出民间的沼泽》以及名噪一时的《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系列论文和给《作家报》带去鼎革之祸的《知识分子话语建设备忘录》等。之后,他又接连发表《警惕“自我批判”的陷阱》《招魂的尴尬》《迷失的代价》《精神坚守者的姿态》《“知识分子”二题》《辛亥革命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以及以“80年代中国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为题写作了《艰难的主体重建》《沉重的回归之旅》《崎岖的启蒙之路》《重返人的文学》等一系列论文。

从如此密集的文章可以看出,李新宇对知识分子大众化、工具化以及犬儒哲学等问题的关注是多么强烈。当年他曾写下这样的话:“告别权威意识形态而寻求民间立场,转换的意义是明显的。但是,我却无法克服一种怀疑:为什么总是这样简单地对立——非庙堂即民间?为什么不能建立知识分子自己的话语空间?几千年中,中国知识分子总是代人立言,不是代这个就是代那个,不是代圣贤,就是代君主,然后就是代人民,代大众,却就是不能为自己立言。”*李新宇:《知识分子话语建设备忘录》,《作家报》1998年4月2日。多年后,他也曾为此注解说:“当现代性面临前后夹攻的时候,应该有人理直气壮地守护现代性;在启蒙被反省和告别的时候,应该有人坚守启蒙立场;在后现代与前现代一起瓦解知识分子主体性的时刻,应该有人坚守知识分子的精神营地;在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面临种种危机的时候,应该有人致力于知识分子话语的守护与建设。然而,环顾四周,却是满眼降旗,守护者也已后退三十里安营扎寨。”*李新宇:《三十年书斋心事》,《名作欣赏》2013年第7期。

李新宇是如何阐释和构建他的知识分子话语体系的呢?在那篇名扬一时的《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中,他这样写道:“中国的专制主义传统却使政治权威总是把对人类前途的探索,把社会改革的思考,统统看成是蓄谋打破他们的饭碗。这就使鲁迅这样的现代知识分子无法与之和平共处了。”“1927年后鲁迅与占据了国家权威话语位置的新的政治是对立的。这使他无法与权威话语合作,在持不同政见式的不合作中,鲁迅进一步完成着自己独立的话语空间。”*李新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二),《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6期。同时,“现代精英知识分子……关心和同情大众,为大众的疾苦而痛苦,但是,他们绝不是站在大众同一地平线上的代言人,决不是大众意识的‘留声机器’”,“为立人必须批判国民性,必须否定奴隶性而张扬个性。所以,是否承认大众的落后性,是否坚持启蒙主义立场,是否承认个人的权利和地位,是20年代后期之后中国文学中现代知识分子话语与民间话语和权威话语的重要分界线。”*李新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三),《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7期。鲁迅正是“以自己的文化生产实践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铺下基石”,因此要“寻找20世纪中国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要探寻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鲁迅不能不成为首先关注的范本”。*李新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一),《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5期。

这样的思考不可能停止,而且必将深入持久下去。在《鲁迅人学思想论纲》中,李新宇继续指出,鲁迅的人学思想,“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提供了基本立场和出发点,为中国现代文化提供了最本质的标识,并且成为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主流接轨的一个根本标志”。*李新宇:《鲁迅人学思想论纲》(一),《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3期。在《知识分子话语建设备忘录》中,李新宇大声疾呼:“知识分子话语的精神核心也可以称作人文精神,这种人文精神的核心除了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之外,还有两点:一是批判性,二是探索性。批判性指向现实和既往;探索性指向未来。”“新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必须有自己独立的话语空间。……应该告别以献媚和代言以求生存的历史,应该建设自己的精神家园,建设自己独立的话语系统和话语空间。”*李新宇:《不克服软弱和依附性,知识份子就没有希望》,《作家报》1998年4月2日。

这种自由、独立知识分子的见解和卓识,不仅切中鲁迅的本真和思想的精髓,而且也传递出李新宇教授个人的思想境地和精神追求,实现了一种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灵魂对话,即如他自己所说的,是以“一颗知识分子之心去贴近作为知识分子的鲁迅”*李新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一),《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5期。。或如他在《愧对鲁迅》中以“我我你你”的方式在不同时空中进行对话,那样情真、那样肺腑,知识分子话语也在其中得以谱写续篇,所谓的“精神界战士”的谱系与传承自觉接续下去。

走向鲁迅的同时,胡适这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当然不能被绕过。尤其是在谢泳、邵建、李慎之、张耀杰、韩石山等自由派学人纷纷“抬胡贬鲁”之际,李新宇一边潜心完成《胡适:新文化园地里的孤独守望》、《1929:新文化危机中的胡适》等论文和《走近胡适》(尚未出版)——与《愧对鲁迅》、《叩问陈独秀》一起构成“三部曲”——的写作,一边适时地澄清和比较说:“在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两个奠基人中,胡适在人格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等方面无疑也是一面精神旗帜,但是,与鲁迅不同,他精神立场的坚定伴随着行为上的随和,他们都是传统势力最坚决的反抗者和批判者,但是,同样的坚决,却不仅有温和与激烈之分,而且有致力方向的差异。胡适的可贵在于身近廊庙而不被权威话语淹没,努力改造权威而拒绝被权威所改造。鲁迅的可贵在于与大众同行而不陷入民间的沼泽,努力启发大众而不被大众同化。这都是启蒙主义者所选择的孤独的人生之路。”*李新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三),《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7期。应该说,这样平心静气、客观理性的分析,是符合鲁迅与胡适这两个知识分子的思想特点和精神气质的。说到底,李新宇的忧心在于,无论是对过往的民国还是置身于当下的大陆中国,作为本土现代知识分子的典范和楷模,鲁迅和胡适作为一个硬币的两面,实在是缺一不可,为什么一定要去此存彼、决一雌雄呢?

在知识分子话语体系研究和建构的过程中,李新宇还积极参与了夏中义教授主持的《大学人文读本》(三册)和《大学人文教程》的编选、评述和撰写工作,也曾与志同道者合作撰写了《〈水浒传〉〈三国演义〉批判》《大学沉思录》等著作。当然,关于知识分子话语体系以及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和精神史研究,李新宇还有更丰富、更透辟、更淋漓的内容尚未公开,这一点更值得人期待他那已经完成的六卷本的煌煌大著。

三、金粟初开晓更清:正本清源

在走向鲁迅、胡适和竖起知识分子话语大旗之时,面对学界在一些学术、思想甚至常识方面的问题上的迷失与误读,李新宇总是以直面、冷静的态度及时、正面地予以回应和解读。

回顾李新宇三十余年的学术历程,很明显地发现,与“鲁迅”、“胡适”、“知识分子话语”等相伴生甚或出现频率更频繁的另一组关键词是“启蒙”、“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一点可以通过十几篇直接以其命名的系列论文题目中就可以明了。这些论文,一方面旨在对“启蒙”、“五四”、“新文化运动”等习以为常的涉及重大学术问题的概念进行界定和辨析,另一方面也是对学界习惯性地、不加辨析地使用含有极浓厚又极隐晦的意识形态话语予以警醒和批判。

李新宇指出,关于“启蒙”的准确理解,必须回到康德,回到欧洲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从人的自由和解放入手,把在封建神学和专制政治束缚下丧失了生命力的人还原为富有生命力和自由意志的人,然后努力以理性建立一种社会秩序以保障自由、平等、民主和人权不被侵害。”“无论国家、民族还是社会、团体,都需通过是否有利于人的解放和权利保障而获得合法性。”*李新宇:《鲁迅启蒙之路再思考》(上),《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9期。被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和思想启蒙运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第一次在中国把个体的人作为历史的主体”,“是西方人学传统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传播而引发的结果”,“真正拉开了中国全面现代化的惟幕”。*李新宇:《鲁迅人学思想论纲》(一),《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3期。他结合现代中国转型的艰难与多年的研究心得得出结论:启蒙“的确是一次民族的精神换血”*李新宇:《鲁迅启蒙之路再思考》(中),《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0期。,“是中国人走向现代文明并以此实现自身解放的必由之路”*李新宇:《鲁迅启蒙之路再思考》(上),《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9期。。

李新宇还针对主流政治话语辨析说:“一切远离人的立场而进行的宣传、动员和教化,都不应该被视为启蒙。一切以人的顺从、效忠和牺牲为目的的愚民主义的蒙昧教育都没有资格盗用启蒙之名。”不仅如此,他还针对学界一直以来“梁、鲁不分”的现象予以指出,严复的“开民智”和梁启超的“新民说”,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为国家培养更合格的建设者和保卫者,目的是为了强国,而不是造就人格独立、自由精神、个性全面发展的人。鲁迅、胡适等五四新文化人“不是民族主义者,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国主义者,而是带有鲜明超国家倾向的个人主义者”。*李新宇:《鲁迅启蒙之路再思考》(上),《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9期。

李新宇不但指出至今影响学界的李泽厚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有时让人感觉不过是‘反帝反封建’的另一种说法”*李新宇:《鲁迅启蒙之路再思考》(上),《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9期。;汪晖的“中国启蒙思想始终是中国民族主义主旋律的‘副部主题’,它无力构成所谓‘双重变奏’中的一个平等和独立的主题”*李新宇:《重评五四启蒙运动三题——兼评李泽厚诸先生之说》,《文史哲》2004年第4期。误入歧途,而且向学界宣布“五四”以降中国的主题是“三重变奏”:启蒙、救亡和翻身。他辨析说:启蒙的目标是人的解放;救亡的目标是民族的解放,包括国家富强;翻身的目标是阶级的解放。三者间虽然存在着复杂的关联和交集,也相互影响,但不可以将启蒙看成是救亡和翻身的一部分,将启蒙看成是后两者的手段和途径;也不能够将翻身看成是救亡的一部分,或者是救亡的另一代名词,二者的使命和目的存在巨大的悖谬。*李新宇:《中国现代文学主题的三重变奏》,《学术月刊》1999年第10期;《重评五四启蒙运动三题——兼评李泽厚诸先生之说》,《文史哲》2004年第4期;《鲁迅启蒙之路再思考》(上),《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9期。

在1990年代质疑和批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喧哗声中,林毓生、朱学勤、秦晖等学人的观点:“五四是借思想文化解决问题引发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批判国民性是找错了对象,应该批判专制、批判法家”等,不但引领了思想文化界的潮流,而且历久弥新、绵延至今,以致于像更年轻的张雪忠、羽戈、林建刚等理性学人也都对此笃信不疑,但是李新宇对此予以明确指出:“新文化运动之初,……参与者的努力并不是破坏既有的政治体制,而是维护既有的政治体制。《新青年》集团的主要成员都是共和制度的追求者与维护者。他们……要改变文化传统以适应共和国体。”*李新宇:《五四:“借思想文化解决问题”的是与非》,《南开学报》2004年第5期。“新文化运动正是这样一场补课。它是中国现代化全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也是从经济改革(洋务运动)到政治改革(从百日维新到辛亥革命)再到文化改革这个全过程的最后一个环节。……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并非‘借思想文化解决问题’,而所要解决的就是思想文化问题。”*李新宇:《重评五四启蒙运动三题——兼评李泽厚诸先生之说》,《文史哲》2004年第4期。

盘点李新宇十几年来的关注点,还可以发现,那些大陆中国人习以为常的论调常常在他面前变得支离破碎、破绽百出。

例如关于“特别国情论”一说,他认为,这种说法“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强调国情的特殊性,并以此抵制外来的体制和理念”。他也注意到,“清王朝的立宪因为特别国情而一再拖延……而等待他们的,是武昌起义的枪声”,同样倡导特殊国情论的袁世凯和南京国民政府的结局,最终都难以跳出这个历史周期律。*李新宇:《“特别国情论”小史》,《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2期。

关于“落后就要挨打”一说,他认为“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强国大多已经进入现代,现代有现代的规则,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不能依靠拳头说话。”“‘落后就要挨打’包含着一种毫无正义感的无赖观念,……好像这个世界全无公理和正义可言。这不仅诬蔑了全人类,也暴露着某种无耻”。*李新宇:《“落后就要挨打”?》,《秋泓》2011年4月号。

关于“文化侵略”一说,他认为,“在公民意志无法体现的环境中,抵抗文化侵略是可能的,保持民族文化主体性也是可能的。”但是斯大林、希特勒、波尔布特、塔利班的成功,却带给民众更大的苦难。那么,既然“所谓反抗文化侵略,常常不过是一个侵略者反抗另一个侵略者”。“最简单的道理,也是最朴素的经验,那就是:宁愿接受文明的侵略,不要接受野蛮的侵略;宁愿接受绅士的侵略,不要接受痞子的侵略”。*李新宇:《“文化侵略”漫议》,《随笔》2005年第3期。

关于“五四运动反帝反封建”一说,李新宇通过大量资料考证和辨析发现:新文化运动并无“反帝”主题,学生运动“外争国权”并未演化为“反帝”或“反对列强”。“反封建”是后来的一种概括,但“封建”一词既不合中国古义,也不合西方原意,与五四并不相符。五四领袖们对反帝反封建之说大多没有认同。*李新宇:《五四“反帝反封建”辨析》,《齐鲁学刊》2009年第3期。

关于“辛亥革命失败”一说,他认为:“党国史家不顾辛亥革命的复杂性,一厢情愿地把革命领导权统统归于孙中山。……以孙中山的是非为革命的是非,以孙中山的成败为革命的成败”,但是,“人们只要从历史事实出发,而不是从某些个人或集团的需要出发;只要不把后来才有的革命任务强加给前人;只要不要求革命一夜之间就带来一个成熟的共和国;就应该承认,辛亥革命是成功的,而不是失败的。而且,如果计算革命成本的话,辛亥革命以小代价获得大成功,可谓革命史上的奇迹”。*李新宇:《辛亥革命“失败”辨析》,《湘潭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四、可怜开不为重阳:五色旗

在课上课下盛赞高华、丁东、智效民、谢泳、范泓、傅国涌等学人打捞历史、修复历史的功绩时,李新宇不时地在呼吁人们回到常情、常理和常识,并且把它作为拨正颠倒的价值观念的一条途径。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学术自觉意识,使他越来越脱离文学专业而走向历史,确切说是思想史、文化史,尽管此前的他也从未沉湎于“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海洋中。

一个事实是,在历史不甚明了甚至南辕北辙之时,大陆中国的学者往往习惯按照既有的钦定的历史大发宏论,特别是擅长于想象和抒情的文学批评家、文学史家,往往在这方面更加自以为是,所以常常造成金钱、时间和生命的浪费。作为文学研究起家的李新宇,因为早有警醒而在历史学、政治学上下足了功夫,因此表现得卓尔不群。这一点可以通过《大梦谁先觉》(再版后更名为《旧梦重温:民国先知的道路探寻》)《盗火者严复》《帝国黄昏:大清帝国最后的一抹笑容和悲怆(1840-1911)》《中国共和那一天》等材料充分、说理严谨、思想深刻和可读性强的历史随笔著作中得到求证。

李新宇首先做到的是去除遮蔽,还原历史,在坚持历史史实确凿的基础上再进行思想史的评说,即做到史实、史观、史德相统一。例如,对于“同盟会——国民党叙事”(即“党国史观”)下的黎元洪,他首先指出流传甚广的所谓“床下都督”之说,是一种“以文坏史”的泼脏水行径,与黎元洪这个南洋新军统领、武昌首义英雄、共和元勋等正面形象完全不符;对于保卫共和的蔡锷将军,他首先澄清蔡锷等发起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护国战争”,并非是在孙文的领导和授意下。而且蔡锷在孙文蓄意破坏共和发动所谓“二次革命”时,不但致电李烈钧、陈炯明、谭延闿等人晓以利害,劝说他们顾全大局,罢兵休战,还致电致袁世凯及国务院及总参谋部,主张速战速决,“以免星火燎原”;对于被誉为“光荣历史”的所谓“二次革命”,他直接定论那不过是孙文坚持之下勉强上演的一场闹剧和悲剧,对中国现代政治文明建设进程的负面影响实在不可估量,包括帝制复辟、军阀混战等一切后来的乱子,都与它密切相关。

上述简单示例可见,李新宇显然不同于大陆中国正统史家的阶级论和革命论,也与深受国民党正统史学影响的张玉法、陈永发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们保持距离。他的史学文章常常使用自己杜撰的一个词:“党国史家”,并以此与他们划开了界限。因为有这一点的保证,其著作几乎难以见到那种标签化的、模式化的脸谱和叙事语言及二元对立的叙事逻辑。虽然他的史实材料也是学界多见的材料,他的史识评说也不见得多么振聋发聩,但是晚清、民国一路走来的骨骼、脉络和肌肤便清晰而又赏心悦目地呈现出来,借用夏中义教授的评语就是:“诱人反己体悟,亦经得起思想史的推敲”。*李新宇:《愧对鲁迅·序》,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

其次,在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评说上,李新宇的治学态度是,始终将二者放在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这一大历史背景之下。例如,对被康有为称为中国“西学第一人”的严复,他没有像其他传记作者那样对其进行全面研究,而是着力把作为“盗火者”的形象揭示出来,即严复为何走上盗火之路,盗火的历程如何,所盗之火究竟给中国带来了什么,由前期努力倡导西学、鼓吹自由的“盗火者”转变成后期努力弘扬传统、强调秩序的“灭火者”到底该如何评价?在对上述问题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回答中,李新宇既关注到严复作为个体的感同身受,又没有孤立地将其视作个案而漠视整个大的历史环境。

如在对拱手交出大清帝国江山的隆裕太后的书写中,李新宇先是写道:“作为一个女人,她不愿让溥仪为历史殉葬,这就很伟大。光绪未能让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生命完整起来,溥仪不是她生的,但她所表现的母性,却说明她是一个好母亲。”接下来他又写道:“隆裕作这样的决定,是需要魅力和胆量的。在统治集团内部,选择破釜沉舟拼到底是容易的;选择一把火把故宫点上,让自己与大清皇位同在,也会受到奴才们敬仰。唯独选择交出江山不容易。因为江山不只属于她们母子,而是有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正是她的这一选择,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奇迹:结束两千年帝制竟然能以和平的方式,没有血流成河。”*李新宇:《帝国黄昏:大清帝国最后一抹笑容和悲怆(1840-1911)》,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8-229页。他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放在现在,隆裕太后会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李新宇这样选题与写作,当然是有意将严复、隆裕太后等既是鲜活的个人又是一个“历史中间物”、“终结者”的双重复杂体,置于19世纪中国打开国门迎接现代文明的大历史背景中,不如此便不足以表明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远离抽象高蹈而以人为本的研究理念”。青年学者林霆还为此评述道:“从细节出发,却走进了百年中国最为难以破解的制度迷局,这一方法体现着新宇先生治学之大道。在打捞历史的‘细枝末节’和文化碎片时,他永远难以忘怀的,是当下中国的境遇与出路,并不断追问中国现代化的基本命题。”*林霆:《重返启蒙时代——读李新宇先生新著〈盗火者严复〉》,《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10期。

第三,在李新宇的历史叙事中,与广阔的社会、历史、政治、军事等大背景交相辉映的是丰富的历史细节。例如,在写到醇亲王载沣作为道歉专使出使德国时,德国政府提出,在专员觐见德国皇帝时随员需用跪拜礼。这显然不符合欧洲的礼节而意在羞辱,因为历史上的乾隆等专制统治者就要求外国使节见大清皇帝时要跪拜,演变成为大清帝国与西方各国外交纷争的焦点。最终,在李鸿章的斡旋下德方做出让步:递交国书时醇亲王只带荫昌一人为随行翻译,两人向德皇行鞠躬礼;在写到处死秋瑾的山阴县令李钟岳时,他能够抓住这个富有道义感的命令执行者,在无能为力之时仍然力所能及地表现人性温情,给人一种即便是冷血的“刽子手”也有常人的一面;对于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这一政权更迭而国号未改的现象,他注意到,忠爱民国而排斥党国体制的章太炎公然以“民国遗民”自居。1936年章太炎去世,夫人汤国梨一改家乡余杭用同一种颜色绸子“结爻”的习俗,而选用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的绸子,并按五色旗的顺序排列为章太炎结爻。汤国梨为此曾解释说:“太炎先生为辛亥革命胜利,为五色旗的诞生,出过力,坐过牢,而没有为国民党旗效过什么劳,因而用五色绸为他结爻,最为恰当。”*李新宇:《旧梦重温:民国先知的道路探寻》,桂林:广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71页。面对晚清、民国的历史人物,他发现在他们叱咤风云的一面外,还有很多风雅、才华和情趣等有教养的一面。如袁世凯,不仅是军事家、政治家,而且还是个“诗才不同凡响”的诗人,甚至文化圈中更知名的袁克文,也不过是“继承了父亲的不同侧面”。*李新宇:《作为诗人的袁世凯》,《长春》2011年第3期。徐世昌、冯国璋、段祺瑞、曹锟等民国要人都是不错的书画家,那一笔一划,都是后来的政治家们不可同日而语的。

挖掘这些历史人物和事件鲜为人知的一面,显然不能仅仅解读成李新宇的兴趣广泛,或者说是在学业之余的闲情雅致,而还应该看到他的另一番良苦用心。他自己曾经说过:“思想史上的现象往往需要放到广阔的背景上才能看得清楚。有时候,细致而严密的逻辑论证可能不如一个背景的细节展开更有用。”*李新宇:《盗火者严复·后记》,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不错,在解读历史时,大环境不能忽略,忽略便导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细节也需要注意,只有如此,才能让历史更鲜活、更完整、更接近历史本真。

还要再说一点。李新宇确实热切地向往和赞美过民国,但他的情感和态度是有条件、有保留的,或者是相对的更确切一些。因为20世纪中国的历史,就如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常唠叨的那句名言一样,这种态度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一种权衡,与1990年代以来大陆中国学界怀念民国的举动颇类似,但是他与那些忠心的“国粉儿”不同,他不会为了一个观点而不顾历史事实,随意取舍材料,即通常所说的不溢美、不掩恶。比如对孙文、蒋介石以及国民党和南京政府的“军政”、“训政”和引进苏联的党国体制,始终充满了厌恶和不留情面的批判。与鲁迅趋同的是,李新宇更加认同的是五色旗下那个民国,也就是正统历史教科书中描绘的“北洋军阀政府统治时期”的那个民国。个中原因是众所周知的,即对20世纪不断更迭的中国政府来说,在制度建设和政体运营方面,的确进化得太差强人意。相比来说,民初的政府在政体架构、宪政治国、言论自由和市场经济等方面是可圈可点的,尽管起步阶段难免会遇到各种困难。

正是因为历史学、思想史、政治学等相关学科方面的学术铺垫和积累,使得《现代中国文学(1949-2008)》《突围与蜕变》《走过荒原》等文学史、文学现状研究的著作更加严谨、更具学术生命力,形容词中的所谓相得益彰大概莫过于此,这一点也是那些醉心于文学学科的所谓学院派工具知识分子所望尘莫及的。

五、东篱把酒黄昏后:诗歌

李新宇选择诗歌作为研究对象是有一段情结在其中的。早在读大学之前的1970年代,李新宇已经是一个写诗的人,而且曾作为“工农兵业余作者”参加过几次创作学习班。读大学时,李新宇继续着诗歌的写作,并梦想成为一个诗人。直到毕业前,在1980年代初中国诗坛灵光乍现的现实中,他决定放弃做诗人的梦想。关于这一段经历,他在《中国当代诗歌潮流》的“后记”中有所披露:“当年猛然崛起的诗歌新潮使正在读大学二年级的我异常兴奋,同时也非常沮丧。兴奋者,一代人的声音已经破土而出;沮丧者,自己以诗歌做那一代人的代言人的梦想已经破灭。因此,我放弃诗歌创作而转向学术研究,并决定立即撰写一部《中国新诗史》。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因为我觉得一个时代并不需要太多的诗人,有了北岛、舒婷、顾城等人,我的诗已经可有可无。”*李新宇:《中国当代诗歌潮流·后记》,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3年。

当然,李新宇声称自己不再写诗,并不表明他就此搁笔决不染指诗歌创作,他只是将公开创作转入地下或抽屉而已。谁能够轻易放弃自己的梦想呢?尤其是对一个诗性与生俱来的纯粹诗人来说。2016年元月,北岳文艺出版社的社长续小强终于将这一谜底揭开,记录着李新宇1970-80年代的诗歌足迹的自选诗集《梦旧情未了》迎着新年的钟声面世了。博客中国的专栏作家万莲子教授为此写道:“为什么取此诗集名为《梦旧情未了》?是什么东西剪不断理还乱?对一般人来说,往事并不需要重提,何况还是那个火红年代的记忆,无非劳作饥饿荒唐无聊等等,而令自称云门农夫的诗人还在执意回溯,珍惜怀恋这不可逆的时间过往里的青春迷茫和疑惑,想必至今仍有其欲说还休的大价值在吧。”*http://wanlianziyue.blogchina.com/2898978.html.

转向学术之后,李新宇在1980年代初就曾先后发表过《五四新诗运动初期形式主义改良辨》《新诗艺术发展史上的郭沫若》《关于五四新诗运动的几个问题》《立足于现实的苦吟诗人》等诗评文章。那之后,他于1993、2000年先后出版专著《中国当代诗歌潮流》《中国当代诗歌艺术演变史》,算是了却一段心结。对此李新宇曾交代说:“之所以开始撰写诗歌史,初衷却仍然是首先面对同时代的诗人,通过诗歌史的叙述,写出这一代诗人的痛苦、思索和梦想,告诉读者,告诉后人,为历史留一份证词。”*李新宇:《中国当代诗歌潮流·后记》。这之后,他开始集中精力于中国20世纪文学史、思想史和知识分子精神史,十几年如一日。不过,人们总也不能忘记他曾经是个诗人、诗评家和诗歌史家。于是,他那些关于诗歌的文字不时地以《边与缘——新时期诗歌侧论·序》《〈木铎心声诗丛〉总序》《诗人孙瑞和他的诗》《高原诗集〈沃野〉序》《关于性爱诗歌的通信——致稚夫》以及《天津诗学三十四家》等形式和方式出现。

李新宇的诗歌史研究,不但体现出独特、到位的审美标准和品位,而且还能看出他将审美与中国特定的历史、政治相结合,并将那份从始至终的人文情怀蕴蓄其中。如他在“十七年诗歌概述”中写道:“作为个体生命存在,不可能没有爱情和亲情,也不可能没有痛苦和烦恼,但这一切都在诗歌中消失了。之所以如此,因为人们尚未找到让它表达政治命题的途径,为了适应鼓舞工农兵斗争的需要,诗歌必须乐观向上,斗志昂扬而不能低沉。……这成为那个年代诗歌创作的共同追求。”*李新宇:《现代中国文学史(1949-2008)》,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9页。在对“文革”期间的地下诗歌评述中,他写道:“在革命制造的一片文化沙漠里,哪里存有一片青绿,哪里就能聚集一群渴望生活的人。随着红卫兵运动的结束和革命造反高潮的过去,随着一代青年对社会问题进行思考和怀疑的普遍化,这种处于地下的诗歌群落和思想群落相当普遍地产生于文化革命之后的荒野。”*李新宇:《中国当代诗歌艺术演变史》,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63页。对于李新宇的这种用心和情怀,青年学者张宗刚早在评介《中国当代诗歌潮流》时便注意到这一点:“作者创造性地指出,文学史属于历史学科,而不是艺术鉴赏”,因此“他不只把诗歌运动作为文化现象、审美现象对待,更作为历史现象、社会现象、甚至心理现象来加以研究,注重在历史的冲突中,确立文化和审美的选择,处处体现出对历史内涵的终极关怀”,这“分明是他宽厚脱俗人格的折射和诗人气质的外化,是他不懈探索的浮士德精神的结晶”。*张宗刚:《〈中国当代诗歌潮流〉评介》,《东方论坛》1994年第2期。

李新宇对现时的诗坛和诗人也有关注,且无时不体现出鲜明的价值判断和人文诉求。在李新宇的好诗人行列中,有写出“纵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的流沙河;写出“是时候了”、“鞭笞死阳光中一切的黑暗”的张元勋;写出“只应社稷公氓庶,哪许山河私帝王”的彭令昭;写出“即使我只仅仅剩下一根骨头/我也要哽住一个可憎时代的咽喉”的黄翔;写出“将军,你不能这样做”的叶文福*1981年12月,李新宇曾作诗《致叶文福》,其中有这样的诗句:“你说不能这样做,/有人为此发了火,/“诗人不能这样写”,/既能对仗又有力,/你已无力反驳。/不能这样写,/应该怎么写?/诀窍也许你知道:/将军改成蒋经国。”;写出“野性的风暴摔到我身上”、“你不来与我同居”的伊蕾;写出“此后,我空空荡荡,直到老去”的尹丽川;写出“被缝合的嘴能学会语言之外的表达”的伊能静(演艺名人);写出“其实,我们一直安睡在强盗的床上”的赵思运;写出“那冰冻的阴茎,那无毛的下巴/那种严厉,那种虚位以待”的朵渔;写出“没有人权课/人会成为奴隶和强盗”的熊培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关于诗歌的史著已经很多,是李新宇首次把张元勋、黄翔等诗人写进了诗歌史,并对其作品进行介绍。当然,很多诗人和一些诗坛现象也令他憎恶不已。他曾在《高原诗集〈沃野〉·序》(尚未出版)中这样直言不讳地袒露过心声:“我对‘诗人’的印象不是很好,而且越来越不好。究其原因,也许是对诗人的期望还是太高,而眼下的一般所谓诗人,又实在太不争气。没有呼号,没有歌哭,不再愤怒,不再呐喊,不再是反抗者与挑战者倒也罢了,连美的寻找者与发现者也不多见。”

从小县城曲阜走出来的李新宇教授,既不是名牌大学毕业,又没有博士学位的光环,即通常所谓的学术出身并不高贵,门第也不显赫,更不用说所谓时下的掌握学术资源了,但那些堪称等身的学术著作、诗歌、随笔是令后辈们难忘其项背的;那“诗性的学者和学者的诗性”(叶炜)以及“有学问的思想,有思想的学问”(王元化)是令学界所赞叹的。一句话说,李新宇的思想是最现代深邃的,但生活是最简单田园的,性情也是最古朴低调的。惟因此,百花中他偏爱菊。十几年前,李新宇在黄发有的《诗性的燃烧》的“序言”中曾回忆说:“那时我住一楼,楼前有一小院,左边一畦韭菜,右边一畦香菜,余地全种菊花,历年如此。”*黄发有:《〈诗性的燃烧〉:张承志论·序》,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偏爱菊花的癖好的确没有改变,现在他在天津社会山的房前也有一小块地,那里面除了一畦韭菜和生菜外,也是种满菊花,深秋时节,各种颜色的菊花竞相开放,缕缕飘香。

商昌宝(1973-),男,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天津 300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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