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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满子:将针砭进行到底

2016-03-15黎秀娥

关东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胡风

黎秀娥

何满子:将针砭进行到底

黎秀娥

何满子和其他“胡风分子”不约而同地坚持独立思考,这是他们被组织在一起的重要原因之一。漫长的改造岁月没有磨损何满子思想的棱角,没有消蚀他的知识分子本性。他回馈“组织亲情”的第一个杰出表现是积极推动胡风案平反,第二个出色表现是澄清“派”内是非。胡风派是当代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是20世纪中国的一个巨大的精神存在,他们精神的核心是说真话和理性批判,何满子是这种精神的典型代表之一。

何满子;胡风研究;胡风派精神

“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作为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仍然与我们处于同一个大结构里。它以血和生命书写如下主题:自由,民主,正义,人道主义。这是人类的基本主题,也是永恒的主题;但是对于当代知识分子来说,无疑显得特别迫切。”*林贤治:《胡风“集团”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鲁迅研究》1998年第4期。要想把握胡风派的精神内核,何满子这个“一般分子”是值得关注的。他曾给自己定下三条禁忌:

一是不做官,神气一点叫做不羡权势;二是不随人俯仰,高攀一点叫做坚持独立思考;三是不参加任何党派组织,这条大概没有什么名目可攀附,只是图个尽量少受约束。*何满子:《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头等大事中一个小人物的遭遇》,晓风:《我与胡风》,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77页。

“三不”原则把何满子塑造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梅林称之“江湖散人”。然而,这样一个自由散漫的人被圈进一个“集团”,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历史的闹剧背后隐藏着丰富的思想文化密码。

一、被组织进“胡风派”

1955年春节,张禹得到一笔稿费请客,何满子应邀参加。这个一般交往性的聚餐,被当成早有预谋的“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大聚会。案外人多数“随人俯仰”,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飓风旋即席卷全国。何满子被“组织”进“胡风派”,锒铛入狱。被捕已经在他的意料之外了,逮捕方式更让他诧异——当场就上了手铐。即使对路翎、绿原、贾植芳、耿庸等“骨干分子”,大都只是以谈话方式带走拘捕,对于像何满子这样一个与胡风交往不多的“一般分子”为何如此重视?

何满子原名孙承勋,与“五四”同庚。出身官宦家庭,耳濡目染了很多礼教的东西,但家人对何满子放任自由。在这样的条件下,他养成了读书的爱好,10岁前读遍了除《金瓶梅》之外的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以后更是沉浸在古今中外的书海中,是长辈眼中天生的“读书种子”,被誉为“一肚子的书”,文笔老道,十五六岁向浙江《民国日报》《杭州日报》投稿,被总编凌强误以为是上了年纪的人。与此同时,何满子在精神自由上觉醒较早,从思想到行为,没有一点礼教气,在书海漫游中养成了自由散漫的性格和独立思考的习惯。

何满子仿佛一开始就预感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悲情歌者。白居易有诗曰:“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还有宫词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何满子这个名字和当代许多历史大事相关联,颇能引发人们关于历史和文化的深思。没有彻底摈除思想中的自由主义因子是何满子和胡风最大的共同之处。何满子没有在胡风编辑的刊物上发表过文章,在1949年以前只在听胡风演讲时见过他一面,对胡风既说不上崇拜也没有成见,倒是胡风,因为听阿垅说何当年到过延安又离开,对何颇有微词。这个小细节透露出两人的自由主义在程度上的差别。这种差别可资说明为什么1949年以后何能预感到胡风文艺思想不可避免地要遭遇批判,有意识地躲开现代文学这个敏感区;而胡风则冒着触礁的危险捧出“三十万言”。但理智上的不同选择掩盖不住何、胡二人思想和性情上的暗合之处。何况,何满子与胡风的朋友贾植芳、耿庸等人交往频繁,按照胡风案的罗织规则,被划入“一般分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何满子却不以为然。“第一批材料”见报后,他感觉到紧张的气氛,但认为即使胡风们有事,也牵扯不到自己头上。上海市委宣传部的吴强两次敦促他交代问题他都没重视。第一次托王戎面告他交代和“集团”的关系,何不予理睬;第二次,电话通知何去找吴面谈,何以吴有的是车,要谈自己来为由拒绝。何满子自恃心中坦荡,无视政治询唤,对接下来的政治惩罚毫无防备。

在思想上,何满子始终认为“共产主义是人类最伟大的理想,研究人类社会的经典理论,还没有超过马克思的”。*何满子:《跋涉者〈口述自传〉》,吴仲华整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2页。但他是个“马克思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罗飞:《何满子对现实主义文论的巨大贡献》,吴仲华编:《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8页。偏爱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化的过程中被过滤掉的自由意志。在舒芜放弃了的那条“并信马克思主义与五四精神一致”的思想道路上,何满子从来没有离开过。新中国成立后,为实现学术梦想,何满子进大学当政治教员,但习惯了独立思考,不满于大学政治课中将马恩理论简单化的做法,追求知其所以然的大学教育的层次,给学生补充辩证法、历史唯物论知识,倡导辩论式的学习,很快招致同行的反感。1951年被派往苏州革大政治研究院进行“改造”学习。“三反”“五反”期间,政治教员必须配合单位工作,何满子觉得这偏离了马克思对独立思想和独立人格的尊重,跳槽到震旦大学教中文。在震旦讲“文艺批评”时遇到一个类似的麻烦:按照流行的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口径讲,还是以马克思提倡的文艺批评的最高标准——美学的和历史的直接统一——为准则?时代选择了前者,而何满子则认同贾植芳所言——大学里是讲真理的地方,倾向于后者,热衷“以心而伟大”*何满子:《跋涉者〈口述自传〉》,吴仲华整理,第66页。的文化批判事业。

随着形势的发展,何满子感到搞现代文学批评与现实贴得太近,动辄得咎,以为改行古典文学,可以离现实远些,保险系数大些。但对《武训传》和《红楼梦》的批判——用新的庸俗社会学批判旧的社会学,摧毁了何满子的假设。他再度绕道而行,遁入佛教研究。(做了几千张卡片,写了十多万字的文稿,在“文革”中都丢失了。)曾经的事业梦,依然只是一个梦,而反胡风运动的形势日益严峻,事业梦到1955年变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梦魇:被作为新中国的“异端”赶进了监狱。何满子说:

……同案犯中,如曾卓、鲁藜、绿原、牛汉、路翎、冀汸、徐放、彭燕郊、谢韬卢玉夫妇、孙钿、何剑薰、化铁、欧阳庄、罗飞等人,有的只通过信,有的仅只知名,都是1979年以后才先后见面的。经过苦难的锻炼,似乎有某种心灵感应似的,一见就觉得是可以信赖的朋友。在1986年1月参加胡风的追悼会上会见的“分子”中,有五六位我都还是初次见面,一见面就谈得拢,真是活该被组织起来的。*何满子:《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头等大事中一个小人物的遭遇》,晓风:《我与胡风》,第401页。

何满子和其他“胡风分子”不约而同地坚持独立思考,这是他们被组织在一起的重要原因之一。何满子感慨地说:“一看,啊呀,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彭小莲:《一方净土》,陈思和:《贾植芳先生纪念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35页。

二、但为苍生说话,不与权势合谋

在历史的迷雾中,何满子是个大处清醒的知识分子。狱中被问及胡风问题的性质时,他坚持说:“是文学理论论争问题,不是政治问题;文学观点的分歧,不能算作反人民的”*何满子:《跋涉者〈口述自传〉》,吴仲华整理,第83页。;“不应该用庸俗社会学方法来看待学术问题。”*姜泓水:《何满子:“世界在变,我没变”》,吴仲华编:《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第353页。诸如此类的回答,不过寻常之见,当时却被当成“为胡风翻案”。一个狱友提醒何满子:“他抓你,你不认罪,不是他错了吗?那你就一辈子蹲在这儿了。”于是,何满子在写检讨时加些诸如“反革命串联”之类的话,为减少亲友的牵挂,背上了自己一向深恶痛绝的“双重人格”*何满子:《跋涉者〈口述自传〉》,吴仲华整理,第92页。的包袱,表面驯服,内心坚持己见。这种权宜策略收效很大,一年半以后,何满子获释,被分配到古典文学出版社,作一打油诗自我解嘲:

落拓江湖惯独行,也知才短此身轻。

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胡风分子名。*何满子:《噩梦五十年》,何满子:《三五成群集》,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42页。

何满子感叹自己的独立不羁招致深巨创伤,但丝毫不抱怨。被逼造出来的“双重人格”只是时代在何满子身上刻下的伤痕,非其本色。在单位会议上被点名发言时,他依然坚持理论归理论,不能与政治问题混为一谈。这种坚持让他时常忘了顾忌“为胡风翻案”之罪,私下与别人闲聊谈及胡风与周扬的问题时,何满子的态度表达得更具体:

从鲁迅答徐懋庸的公开信可以明白,问题是周扬有权,像《封神榜》里的“通天教主”,可以整胡风。有人谈到“清君侧”的问题——这是在批判胡风时的一种说法,说胡风上三十万言书,是为了“清君侧”。“清君侧”是指封建帝王时代,有一种阴谋夺权的野心家,是借口除掉皇帝身边的坏蛋,然后再干掉皇帝夺位的。因而“清君侧”成为谋反的一条罪名。我说:这种言论把人民领袖当作封建皇帝,是反动的言论。

只有懂得历史、有独立思想的人才能摆脱时代情绪的拘牵,做出这样的回应。但也必然为此付出代价。这些话被当成为胡风翻案、攻击《人民日报》的右派言论,何满子被扣上“右派”帽子,发往宁夏拉板车,受尽“死去活来”的折磨,回到上海依然不满则鸣,鸣则惊人。在“文革”中,何满子表达对天天只让读“四篇哲学论文”和“红宝书”语录的不满:“马克思、恩格斯的书都不准读,只让读些ABC,这叫什么话?”*何满子:《跋涉者〈口述自传〉》,吴仲华整理,第96、140页。一语招致数罪并罚,被以“胡风集团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嫌疑分子”的罪名驱逐回乡。

何满子是个执着的思想探险者,漫长的改造岁月没有磨损他思想的棱角,没有消蚀他的知识分子本性。何满子在家乡劳动改造期间,耿庸在“牛棚”里圈着,两人通过书信进行文学对话,探讨现实主义这个关系胡风派命运的问题,后以《文学对话》为名结集出版,在俄罗斯引起很大反响。何满子说:

我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无辜的。对那些整我的人,如你明知我无辜而听命折磨我,是无知、可悲!如你明知我无辜而随大流或因自表“积极”而向我施虐的,是奸佞、可耻!两者我都鄙视。在当时无可奈何的形势下,我有两句口诀:要来的事情终究会来的;一切的苦难都会过去的。*《何满子答〈书简〉问》,吴仲华编:《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第374页。

1978年,实践成了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何满子回到阔别12年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撰文《生命从60岁开始》,走出盛年虚掷的悲哀,以一个归来的精神界老战士的形象重返文坛,坚持文化批判立场,开始新一轮的思想探险,每年通读一遍《鲁迅全集》,出一本杂文集。当他看到路文彬端出“学术”的架子论鲁迅的“历史局限”*路文彬:《论鲁迅启蒙思想的历史局限》,《书屋》2003年第1期。时,立即写信给林贤治,嘱其“奋笔反击之”,林贤治婉拒,四个月后,何满子致信叮嘱“撰文斥之”,还是一个文化战士的做派。何满子在胡风派的鲁迅研究中出场比较晚,这样的出场顺序便于他发挥快刀斩乱麻的气魄和读鲁迅书的敏锐感受力,成了胡风派鲁迅研究的检阅者、集大成者。

三、回馈“组织之情”

被“组织”进胡风案的何满子对同案人产生了深厚的“组织”亲情,*何满子:《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头等大事中的一个小人物的遭遇》,晓风:《我与胡风》,第377页。他回馈“组织亲情”的第一个杰出表现是积极推动胡风案平反。1979年1月,胡风获释出狱,平反还没有提上日程。何满子刚抖掉“右派”的帽子,妻子还没有回上海,他毅然毫无顾虑地让成都的妻妹去看望胡风夫妇,这是何胡两家真正交往的开始。何满子捎信给胡风,帮助胡风廓清轻重缓急,建议胡风“为中国文艺前途计”,“确定大方向,竭力撇开过去的恩仇弗论”,“专就理论是非问题作澄清。”*张循:《我所认识的何满子》,吴仲华编:《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第50页。此后,何满子化名徐盈虚构出一场发生在美国的演讲,题名曰《三十年中国文艺斗争中的轴心》,*刊于香港杂志《开卷》,1980年5月第2卷第10期。借助国际舆论加速胡风案平反的启动。四个月后,中共中央发布76号文件《中共中央批转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党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的复查报告〉的通知》,解决了胡风派的政治问题,撤销了“反革命集团”罪,留下“文艺思想问题”和“历史问题”两条尾巴:“胡风的文艺思想和主张有许多是错误的,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和唯心主义世界观的表现”;“胡风等少数同志的结合带有小集团性质,进行过抵制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损害革命文艺以及团结的宗派活动。”梅志就第一次平反结果征求何满子的意见,何满子提出两个必须坚持的问题:“一是所谓宗派问题。文学上有不同流派,这是古今中外都有的,但不能和政治性的宗派混为一谈;二是胡风理论被称为唯心主义,这不合实际。”*何满子:《跋涉者〈口述自传〉》,吴仲华整理,第220-221页。于是,梅志在争取平反道路上坚持不懈,经过第二次和第三次平反,彻底去除了第一次平反留下的“罪名”。何满子这个后期被组织进来的“一般分子”为胡风派的平反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后人评议:“何先生之为人、为文,确有一种侠义风格,与一般的文人学士是很两样的。”*林贤治:《悼老战士何满子》,吴仲华编:《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第106页。

何满子回馈“组织亲情”的第二个出色表现是澄清“派”内是非。虽享有“侠义”的美誉,何满子并不全凭个人意气驰骋江湖,他坚决维护“五四新人文精神”,不遗余力地痛击与五四精神不符的现象,突出表现在澄清胡风派是非,尤其是关涉舒芜的是非上。何满子和聂绀弩有过一场“脸红筋胀的辩论”。聂和舒芜走得较近,*发表《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致路翎的公开信》之后,舒芜跟随聂绀弩、何剑薰一同去胡风家,胡风说:“老聂,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你不该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我这里来!”聂绀弩和舒芜一同遭遇过胡风的闭门羹;反“右派”期间,舒芜和聂绀弩同被王任叔整;1970年代,聂绀弩“特赦”回京后和舒芜一同切磋过旧体诗。何认为“疏不间亲”,且舒芜在胡风案中的作用,有识者皆知,无需赘言,尽量避免和聂谈舒芜。但有一次聂读到一篇涉及舒芜和胡风案的文章,疑是何化名所写,对何大发脾气。聂说:“有人把胡风事件都推到舒芜头上,认为全是他献出的信造成冤案,把他说成犹大出卖耶稣,这不公平。把舒芜比作犹大就不通,他和胡风怎么会是师徒关系呢?”何答:“倘若有人把舒芜和胡风比作犹大和耶稣并不过分,舒芜自己也承认的”,“舒芜在《材料》后面的按语里,不是说他曾经把胡风的信当作指导他的宝贵文献么?旁人以此论定他们的师徒关系,哪能算错呢?”聂说:“没有舒芜的这些信,胡风也逃不掉的。冯雪峰没有人拿出信来,不是也照样挨整么?我老聂也没人拿我的信去告发,不是也在劫难逃么?还有萧军、丁玲……就算舒芜是犹大,害耶稣的是总督,怪犹大不怪总督,这公平么?”聂以30年代两个口号论争中鲁迅承担一切保全胡风一事为镜子,照出胡风不为舒芜的《论主观》承担责任的“不漂亮”行为。何满子反驳说:“当年两个口号的争论,你也算局中人。当时胡风检讨没有?有没有自己承认‘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是唯心论或反马克思主义?而《论主观》,是作者舒芜自己就先承认是唯心主义,是反马克思主义的错误观点,痛哭流涕地检讨了的,胡风有什么道义上的责任去承担,去为他辩驳?这和鲁迅的承担责任是两码事。”聂无辞以对,只好说:“我收回!”*何满子:《跋涉者〈口述自传〉》,吴仲华整理,第209-210页。然而,覆水难收,舒芜把它们放进了罗孚主编的《聂绀弩诗全集·附录》中。

1997年舒芜发表九万言《〈回归五四〉后序》,借梳理自己的思想轨迹重评往事,宣泄对胡风的不满,“并无暗示,只有明说”,*舒芜:《〈回归五四〉后序》,舒芜:《舒芜集》第8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08页。把自己在胡风案中的表现归结为平生所治之学,仅用不足百字表示歉憾。何满子认为舒芜的九万言荒唐绝伦,是向知识分子的道德和良知挑战,为历史见证人所万难容忍,一鼓作气写了15篇声讨舒芜的檄文,以一篇《要回归“五四”得先回归1955》作综述,其余各篇分别从一个点或一个角度切入,分寄各地报刊,“手榴弹一般从南往北一路投掷过去”,*林贤治:《悼老战士何满子》,吴仲华编:《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第108页。大致从三个方面展开批驳。

一是道德追问。人们把十年灾祸视为社会道德大滑坡的根源,何满子觉得这种认识未能穷源,因为文革中的很多行为模式在1955年已经初具模型。“舒芜提供的诬陷材料及加在材料上的按语始终是折磨人的文献,一句有名的话曾是逼人整人的法宝:‘检讨要像舒芜那样地检讨’。”*何满子:《这一辑》,何满子:《鸠栖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页。舒芜“挖决了社会道德的堤防”,*何满子:《关键是道德责任》,何满子:《鸠栖集》,1998年,第28页。以“榜样”的身姿置身道德堕落的风口浪尖,他浮夸诬陷式的思维模式和摭拾细故以迎合上意的行为模式,与后发的反“右”运动、“大跃进”、“文革”中很多人的做法一脉相承,何满子认为“追究道德堤防的溃决,实起于这一告密的蚁穴”,*何满子:《建议写一部告密史》,何满子:《鸠栖集》,第32页。舒芜的品格“犹下万俟禼一等”,万俟禼挟嫌报复,协同秦桧等人构陷岳飞,而舒芜与胡风没有夙怨,只有旧谊,告密构陷纯粹为了“自拔于泥淖,自致于青云”。*何满子:《万俟卨与犹大》,何满子:《鸠栖集》,第19页。

二是去伪存真。有人在谈舒芜的“回到起点”时说舒芜和冯友兰、金岳霖、费孝通、王瑶等知识分子在命运的悲剧性方面殊途同归。何满子认为这种相提并论属于比拟不伦,冯友兰等学者的失落限于个人命运和学术追求,不幸中途“自我失落”了,才有“晚年的回归”,而舒芜的“自我失落”,同时也是“自我实现”,“攀连邻人”,获取荣宠,这些都不止是学术层面的问题。如果回到其“自我实现”的起点,除非历史开倒车,他甚至算不上悲剧人物。“胡风、路翎和那些屈死的与被摧残的无辜者才是悲剧人物。悲剧,不管是哪家的悲剧美学的定义,都是与正义、善美的被损害遭毁灭联系在一起的。恶棍、丑类、邪佞之徒的受难和死亡,就其本人说也是很惨的,在他们亲属和同伙或不知情人看来,也会感到悲哀。东郭先生也会对狼的哀诉乞怜同情。但是,卑劣的灵魂与悲剧无缘。”*何满子:《回到起点?》,何满子:《鸠栖集》,第91页。舒芜在长序的附记中论述了很多“事实”,可是“尽说些可以说的事实,而不说不可说的事实”,本质上等于“以说真话的形式瞒骗了人”。*何满子:《用真话说谎》,何满子:《鸠栖集》,第55页。何满子套用1955年批胡风的名言——“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必须剥去”——大喝一声:“学者的伪装必须剥去”,“不让小政客的灵魂遁入学者的华衮里去。”

三是追本溯源。为理清告密问题的思想文化根源,何满子梳理了中国公开信史。公开信,名为信,实为檄文的一种,意在“声讨、劝诱或自我表白”。*何满子:《公开信史话》,何满子:《鸠栖集》,第20页。东汉初年朱浮以公开信逼反自己的部下渔阳太守彭宠,然后借光武帝刘秀之手剿灭之;南北朝时期丘迟的《与陈伯之书》;唐宋以降,不标公开信之名而有公开信之实的书信不绝于史;明清之际多尔衮与史可法的往复书信;……1955年舒芜的《致路翎的公开信》。在中国历代的政治运作中,各派势力互相倾轧,告密诬陷、罗织周纳之风盛行。唐代武则天鼓励揭举导致告密风行,冤狱无数;明末的阮大铖投靠权阉魏忠贤,献上“百官图”,陷害东林群贤;……舒芜揭发胡风也是这史上的一页。受舒芜模式和鲁迅提议写会党史、娼妓史、文网史的启发,何满子建议写一部告密史。与谈道德问题和事实问题时逞辞摛藻,嬉笑怒骂,慷慨陈词不同,何满子这时的行文从容大气,点到为止,绝不辞费,突破清理“派”内是非的层面,上升到文化反思的高度,通过为胡风派清理门户,清理了问题表层下面的文化根须,防止传统中的糟粕死灰复燃。

四、阐扬与发展

1955年以前,胡风派在理论方面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胡风、阿垅、舒芜。1955年以后,舒芜“叛逃”,阿垅陨落,胡风身陷缧绁,归来后虽坚持写作,毕竟已是饱经摧残的老弱多病之躯,还带着他抗拒了一辈子的“精神奴役的创伤”,只能对之前的思想进行回忆整理,真正承担起胡风文艺思想修正和阐扬担子的人除了耿庸,当属何满子。

何满子的胡风研究主要在两个向度上展开。一方面,何满子给胡风文艺思想以精要的阐释和弘扬,称其为“有生命力的独创见解”,“不失为现实主义理论的国际性贡献”,“切中老病也是切中时弊的”,*何满子:《论胡风的“自我扩张”》,《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胡风为现实主义的主体精神提出的包括自我扩张、主观战斗精神和人格力量等在内的一系列命题,符合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何满子从胡风止步的地方继续向前迈进,丰富和完善胡风提出但没说透的理论。“自我扩张”是一个在“运动”中长期被攻评、讪笑、歪曲、丑化的概念,胡风称之为“艺术创造的源泉”,*胡风:《置身在为民主的斗争里面》,胡风:《胡风全集》第3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88-189页。只用过一次,受到批判后称之“用语不明确的问题”,并在《胡风评论集·后记》中重述过这个看法,有评论者因此说这一命题用语不够科学。但是何满子坚持认为这是个庄严的理论概念,内涵精确而丰富,从现实主义的主体方面着眼,点明了“艺术创造底(的)源泉”,“从符号学的意义来说,也是十分准确地表述了这一命题的丰富内涵的”,“是艺术创造客观关系的纲领性描述,也是未经展开的艺术创作心理学的基本线条的匀勒”,“简直是人本主义的福音一样而提出来的,是从文学运动和文学实践的血肉躯体中引发出来的战斗要求”,在创作美学的针对性上比西方哲学、行为心理学通常使用的“自我完成”、“自我实现”、“自我超越”等用语都精当。*何满子:《论胡风的“自我扩张”》,《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

何满子认为胡风的文艺思想的“命根子”是历史内容和历史要求,理解胡风的文艺思想必须抓住这个“根子”,看到它的“背景范围”,广阔的社会斗争和纷繁复杂的文学运动。“背景”给了胡风的文艺理论生命力,同时也让胡风的理论探索深陷政治干扰和人事纠纷,社会学的杂质阻碍了胡风许多有价值的文学命题的阐释,这就过渡到另一个方面——分析胡风理论的局限。

何满子从主观、客观两个方面分析了胡风理论的局限产生的原因:理论选择的难度、历史环境和个人处境局限了他;胡风思想上受了庸俗理论的污染。何满子看到胡风理论直面现实、切中时弊的同时招致一些一般理论少有的理论灾祸和人生折磨,比如为了防教条主义和实用主义乘机而入,侵蚀现实主义的领地,特意在现实主义前面加上“社会主义”这个定语。何满子认为现实主义不需要任何政治活动和政治思想的限定语,冠之以“批判”更是荒唐,批判是现实主义应有之意。何满子认为胡风文艺理论的表层问题在于语言表述上是政治性和政策性的铺陈,深层理论弊病在于以政治倾向简单地代替文学倾向,导致政治与文学的错位。何满子的胡风研究试图剔除胡风文艺思想中的庸俗社会学成分,砸掉与胡风理论的主导精神不相容的僵硬概念的痂壳。

何满子不仅是胡风研究的重镇,也是胡风派精神的杰出传承人。胡风派是当代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是20世纪中国的一个巨大的精神存在,他们精神的核心是说真话和理性批判。何满子是这种精神的典型代表之一,把“做人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人,对得起世界”*郭在精:《生命从60岁开始——访何满子》,郭在精:《青山对响绝——作家访谈录》,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年,第185页。作为自己的格言,在发扬胡风派精神方面,无论从时间的长度、精神的高度,还是批判的力度上,他的努力都值得称道,为肃清“文革”遗风、庸俗社会学遗毒和“精神奴役的创伤”的残留,不避偏激,在论坛上“横着作战”,这集中体现在他的杂文写作中。1978年落实政策之后,何满子真正进入了写作高峰,著有杂文集《画虎十年》《五杂侃》《绿色呐喊》《虫草文辑》《人间风习碎片》《猪一年狗一季》《如果我是我》《忌讳及其他谈片》《鸠栖集》《亦喜亦忧集》《谈虎色变》《千年虫》《天钥又一年》《桑槐谈片》《远年的蔷薇》《三五成群集》等20多本,四五百万字,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杂文奖。

何满子的杂文立场坚定,气壮锋健,在历史的钩沉中,一斧一凿地刨出文化的根来,以深厚沉稳的学理品格,震撼读者的心。邵燕祥说何满子的杂文“笔法直追鲁迅”。*邵燕祥:《何满子:特立独行的人与文》,吴仲华编:《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第7页。何满子的杂文最难得的是精神质感。有的人喜欢写挑衅文章,却容不得对方“反弹”。何满子崇尚批评精神,受到质疑,不以为侮,反而兴奋地予以回应。1993年何满子在《南方周末》发表《索尔仁尼琴的跌落》,遭到蓝英年的批驳:“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最好不要发表高论”。出于对“真”的尊奉,何满子接受蓝英年的批评,此后还在《出版广角》上写文章推荐蓝英年翻译的《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因这次因缘际会,两人从论敌变成了师友。蓝英年说:

他的文字我尤其喜爱,锋利到笔端闪露出寒光。当然有时不免偏颇。但没有对现实的深邃理解,没有一腔热血,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没有坎坷的经历,想偏颇也偏颇不了。*蓝英年:《从论敌到师友》,吴仲华编:《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第121页。

并非每个人都爱锋利到闪露寒光的文字。何满子坚决反对俗文化,写了很多针对流行音乐的批判文章,因此收到过许多恐吓信,但依然坚持自己的文化立场。在《人里头有爱听驴叫的》一文中,他讽刺现代流行歌手的唱法为“驴叫”,讲“驴叫史话”,以《世说新语》上的王仲宣、“建安七子”中的王粲等人为例,说明从汉末起,魏晋时期,爱听驴鸣、喜作驴鸣,成一种名士风流,年代湮远而失传,西方流行歌兴起传入中国,实为拾其旧绪。在何满子笔下,“驴鸣”“出口转内销”,不昧于中国古道,国人盲目崇洋媚外的文化心理一直延续不断。戏称流行唱法为“驴叫”,即便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蕴”的偏颇,在寒光闪露之余,也不无刻薄和顽固。

在何满子的观点中找出偏颇并不难。在文化多元化的时代,以提升人的精神为宗旨的高雅文化和聊作消遣之用的俗文化各有各的价值,不加甄别地把流行歌曲、武侠小说等统统扫进劣质文化的垃圾箱是鲁莽的。问题是何满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古人讲:“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其中风斯下矣”,只有“取法乎上”,背水而战,才能取得“中”的效果。正如鲁迅为青年列必读书目,主张青年少读或者不读中国书,意在鼓励青年读外国书,而非真要禁绝中国书。何满子着重强调的不是各种文化的合理性问题,而是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问题。亲历过几十年的文化沙漠,何满子对文化生态环境的污染和破坏格外敏感,深知这种隐性的污染和破坏,难以察知和治理,旧的破坏还没修补完,新的污染又大肆滋生,主张“像自然生态环境那样,限制一下那些文化排污单位,罚他们的款,限令他们整顿乃至勒令停产”。*何满子:《人里头有爱听驴叫的》,何满子:《三五成群集》,第195页。“勒令停产”虽难,限制却是必须的。俗文化极容易被大众和市场接纳,中国文化中“媚”“奴”“俗”的成分占得比重较大,不需要摇旗呐喊;相比之下,雅文化对理性思考、承担意识的呼唤则曲高和寡,而一个民族要在文化上崛起,缺少了思想独立、人格独立、敢说真话的人,所有的努力就不过是搭建空中楼阁。何满子在他的最后一本杂文集中说:

思想是无法统一的,统一了也没有好处。还是提倡解放思想,独立思考为好。语云“集思广益”,如果人人的思想都统一成一个模样,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呢?还需要集什么思广什么益呢?故曰:可以号召“万众一心”,却不能提倡“万众一脑”。*何满子:《“万众一心”和“万众一脑”》,何满子:《三五成群集》,第9页。

寥寥数语概括了他自1950年代被强制改造以来的深刻体会,凝结着他为开辟健康的批判场域、争取思想自由而战斗了几十年的感悟,包含着一个文化老人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在的探索,对未来世界的担忧和期许,真可谓将针砭进行到底了。早年有人说他“右”,晚年有人说他“左”,何满子说:“世界在变,我没有变”。何满子没变,由“愤青”到“愤老”,愤世嫉俗的态度始终如一;何满子也在变,在历史的考验中变得越发坚定、勇敢。丰富的人生经历,促进了何满子对中国历史、中国文化的涵泳和蓄积,正如“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他的文章越到老年越豪迈骀荡。

黎秀娥(1976-),女,文学博士,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呼和浩特 01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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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五月十三日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