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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交流的回顾与展望*

2016-03-15桑兵

广东社会科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和而不同辛亥革命孙中山

桑兵



两岸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交流的回顾与展望*

桑兵

[提 要]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在两岸学术交流中起了破冰的作用,关于此方面的交流已进入学者的研究视野,成为学术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尽管时间切近,不少亲历者犹在,但历史记忆已经出现偏差。仔细检讨交流对于两岸辛亥革命及孙中山研究所产生的作用,以及所遗留的问题,不但有助于推动辛亥革命及孙中山研究的持续发展,而且可为两岸的学术交流提供借鉴。

[关键词]辛亥革命 孙中山 两岸学术交流 和而不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孙中山史事编年”(项目号13&ZD095)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海峡两岸开始学术交流,迄今已有20余年。其中辛亥革命研究扮演了重要角色,具有特殊的历史地位。用时下媒体通用的形容词汇,辛亥革命研究在两岸学术交流中起到了破冰的作用。关于两岸以辛亥革命为前驱的学术交流,自20世纪末纪念辛亥革命80周年之时,已经进入历史学者的研究视野,成为学术史的有机组成部分。虽然为时短暂,相关成果数量不多,毕竟大体梳理一过。在这样具体且历史不长的领域,似乎已经胜义无多,难以置喙。不过,全面仔细检讨,尽管时间切近,亲历者犹在,历史记忆却已经出现偏差。交流对于两岸辛亥革命研究所产生的作用,以及所遗留的问题,似还有进一步深究的必要。如此,可以一方面为思考两岸学术交流的走向提供借鉴,一方面有助于推动辛亥革命研究的持续发展。

一、回顾:确定起点

如今海峡两岸的学术交流,虽然仍未达到来去自由的便利程度,相较于30多年甚至20多年前,可谓是一马平川。当年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艰难险阻,未曾身历其境者或许已经难以体会。

两岸学术交流何时开始,辛亥革命研究在其中的地位与作用如何,早在筹备辛亥革命80周年纪念时,即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华中师范大学章开沅教授等人编辑的《国内外辛亥革命史研究综览》,专列了“国内外重要学术研讨会简介”一项,其中第八1981年10月21日至23日的“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东京国际学术会议”提及,本次会议是日本东京、京都有关学者希望促成海峡两岸和南韩北朝同堂讨论而发起创办,鉴于当时的政治态势,“号召台湾海峡两岸与朝鲜半岛南北双方的学者都以个人资格参加会议”。可惜台湾地区原来确定参加的陈鹏仁、陈三井、蒋永敬、李国祁、李守孔等五位学者,临时突然宣布不来,未能如愿以偿。

好在这样的遗憾不久就得以补救。1982年4月2日至4日,美、日学者为促进两岸同人聚会研讨辛亥革命,假美国亚洲研究学会第三十四届年会在芝加哥举办特别会议,两岸学者第一次共济一堂,大陆方面出席者为胡绳、章开沅、李宗一、李泽厚、赵复三,台湾方面为秦孝仪、张忠栋、张玉法、林明德、李云汉①。

这样的阵容,一望而知双方成员都不会是单纯以个人资格与会。会议期间就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还是全民革命的问题所展开的辩论,引起广泛关注和报道,一时间传为热点。两岸学者彼此不失君子风度的彬彬有礼之间,显示了立场差异的幅度,也隐约闪现出一些锋芒。只是媒体更加聚焦于分歧的部分,将对立有所放大。

芝加哥会议的聚首,虽然具有政治象征意义,却实属偶然的例外。在第三地同堂研讨学术的机会,并没有就此持续开启。此后数年间,两岸的交流无形中停顿,不要说两岸之间的彼此往还未能实现,就是在第三地的重新聚首也难上加难。这再度表明芝加哥会议的首次相聚,很大程度可以说是两岸借着学术交流的一次政治试探,其结果应是对于在第三地由第三方主办的学术会议上进行两岸交流的形式有所保留。如果两岸直接的交流不能实现,影响学术交流的政治僵局还是难以最终打破。

这样的时机终于在八年后随着台湾政局的大变动而姗姗来迟。如果说1982年的破冰只能在中国境外实现,1990年则是真正的破冰之年。不过,由于这一年相继出现了几次破冰之举,而亲历其事者各不相同,以至于近年的两岸交流史学术回顾已经产生歧异。

华中师范大学的朱英教授在纪念辛亥革命百年时讲述“海峡两岸的辛亥革命史研究与学术交流”,专门叙述了“两岸学术交流的直接进行”,他说:

1980年代芝加哥会议是两岸学者的第一次正式对话,但是两岸之间的直接学术交流,却仍然没有正式开启,直到80年代末开始陆续有台湾学者到大陆访问。1990年的9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召开“近代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首次邀请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的三位学者出席。1991年8月,美国和日本学者在檀香山举办纪念辛亥革命80周年学术会议,两岸各有10位学者出席。当年在芝加哥会议上出现的紧张乃至对立的气氛,已经明显减缓了,两岸学者相处甚欢。同年10月,在湖北武昌举行纪念辛亥革命80周年学术研讨会。张玉法等3位台湾学者应邀提交了论文,其中有两位学者出席了会议。到90年代初,大陆学者也开始应邀赴台湾出席学术研讨会。1992年5月,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召开“黄兴与近代中国”学术研讨会。我们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长张海鹏等3位学者应邀出席会议,这是大陆学者第一次出席在台湾举办的学术会议。这引起了台湾媒体的关注,报道不少。另外海峡两岸相关学术机构还开始联合举办以孙中山为主题的学术会议。1992年6月,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与台湾师范大学三民主义研究所联合举办了“孙逸仙思想与中国现代化”学术研讨会。这是海峡两岸学术单位第一次联合举办的学术讨论会。②

此说大体描述了两岸直接交流的历史进程。其内容基本是根据张海鹏研究员的“海峡两岸中国近代史学者的学术交流及其对中国近代历史的不同解说”一文。该文论道:

两岸中国近代史学者第一次面对面进行学术交流,是在1982年。那年4月,美、日学者为促进两岸学人聚会,借美国亚洲研究学会第34届年会在芝加哥召开之际举办特别会议,研讨辛亥革命。胡绳率章开沅、李宗一等大陆学者,秦孝仪率张忠栋、张玉法、林明德、李云汉等台湾学者与会。两岸学者就辛亥革命的性质问题进行了热烈讨论与争鸣,引起海内外学者广泛关注,传为佳话。1990年9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以建所40周年为名,在北京召开“近代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讨论会。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吕实强、张朋园、林满红等三人应邀出席。这是台湾的近代史学者第一次出席大陆召开的学术会议。1992年5月,张海鹏、尚明轩、韦杰廷应邀出席了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主办的“黄兴与近代中国学术研讨会”,这是大陆学者第一次赴台参加学术会议。1992年6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与台湾师范大学三民主义研究所在北京举办孙中山研讨会,这是两岸学术单位第一次合作召开这样的学术会议。同样的合作,还在1994年1月在杭州办过一次。在这期间,以及此后,两岸学者互访以及相互在大陆、台湾和海外参加各种学术活动,就数不胜数了。两岸的两个同名的近代史研究所之间的学术交流更为频繁了。③

这篇文章,是由作者一篇题为“关于中国近代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和对若干史实的解说”的论文增补而来,该文完稿于1998年1月3日,首先发表于台北《历史月刊》1998年2月号④。其中并没有上述关于两岸交流的内容,其他文字则基本一致。2008年10月,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组织编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文选》,其中《张海鹏集》也收录了“关于中国近代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和对若干史实的解说”一文,同样没有两岸交流的内容。由此可见,“海峡两岸中国近代史学者的学术交流及其对中国近代历史的不同解说”,应是在“关于中国近代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和对若干史实的解说”的基础上,针对特别需要稍加补充而成,作者心中的基本是后者而非前者。而改题“海峡两岸中国近代史学者的学术交流及其对中国近代历史的不同解说”所增加的文字,主要是以两岸两个同名的近代史研究所为中心加以叙述。

张海鹏研究员是1990年以来两岸交流的亲历者,又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多年,对于此前的相关各事也是知情人,所以他的说法具有相当的权威性。尽管作者本人十分清楚“海峡两岸中国近代史学者的学术交流及其对中国近代历史的不同解说”只是“关于中国近代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和对若干史实的解说”的变形,可是前者自2005年前后由网络转载以来,可能是由于标题醒目以及没有同类主题的成果的缘故,很快被大量链接转载,已经成为两岸学术交流发生史最具代表性的经典表述。所以连参与《国内外辛亥革命史研究综览》的编辑、又专攻辛亥革命史研究、并担任相关机构负责人的朱英教授也几乎全盘接受。而得到作者认可的爱龙网(www. ailong. com)2005年第4期总第38期转载的“关于中国近代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和对若干史实的解说”,受到的关注远不如“海峡两岸中国近代史学者的学术交流及其对中国近代历史的不同解说”。这样的情形,恐怕并非作者所愿。

张海鹏研究员的文章关于两岸交流发端的叙述,虽然是应需增补的文字,大体不错。但是,其中最为关键的环节,即关于大陆首次成功邀请台湾学者前来参与的学术会议一事,记载却有较大偏差。仔细查对,台湾学者首次来大陆参加学术会议,应当不是1990年9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召开的“近代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而是一个月前的8月2日至6日,在广东中山市翠亨村举行的“孙中山与亚洲”国际学术研讨会。

这次会议由广东省孙中山研究会、中山市孙中山研究会和日本孙文纪念会联合主办。据参与其事的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孙中山研究所黄彦研究员的介绍,会议缘起于1988年底,广东孙中山研究工作者眼见当时两岸的民间往来日益发展,便计划举办一次有台湾学者参加的、以“孙中山与亚洲”为主题的学术讨论会,希望以此搭建两岸学术交流的友谊之桥,消除隔阂和对立。为了减少台湾学者的政治阻力,又提出与日本学术团体联合主办。1989年3月初,广东省孙中山研究会在获得中山市孙中山研究会的赞同后,致函日本孙文研究会,提出联合举办学术讨论会的建议。日本孙文研究会迅即答复,欣然同意,并有意愿促成讨论会。3月中旬,建立了由中日两国40名著名学者为委员的组织委员会,另外聘请了20位顾问,其中包括两国的资深学者、孙中山基金会会长和中山市党政负责人。

组委会成立后,山口一郎教授和卫藤沈吉教授先后分赴台北从事邀请工作,旅美学者吴相湘教授、韩国闵斗基教授、日本伊原泽周教授、山田辰雄教授等分别致函台湾友人,呼吁踊跃赴会。台湾的蒋永敬教授和张玉法教授通过各种方式联络了大批愿意赴会的台湾学者。

研讨会原来预定的会期应当更早,可是其间国内外形势发生了重大变故,使得会议的筹备一波三折,日程不得不推后。由于经过一年多的筹备,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顺利召开。与会共有海内外学者179人,其中境外105人,而台湾学者达33人之多。绝大多数台湾学者数十年来是第一次访问大陆。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李时岳研究员在总结述评中说:“特别是33位台湾学者的到来,开创了海峡两岸孙中山研究交流的新篇章,具有重大意义。”⑤介绍研讨会相关情况的黄彦研究员特意分别引述了陈锡祺、卫藤沈吉、张玉法三位能够代表各方的学者的话,来说明“这次讨论会取得了重大的成功”以及学者们“都给予很高的评价”:

陈锡祺教授说:如此众多的中国大陆学者和台湾学者,数十年来第一次共同参加研究孙中山的学术会议,这必将在中华民族的学术史上留下重要的一页。它对于亚洲乃至世界各国的学术交流,也会产生良好的促进作用。卫藤沈吉教授说:这次会议开得十分成功,台湾海峡两岸和各国许多学者一起参加这个讨论会,实在是一次划时代的盛会。张玉法教授说:我一向最大的希望是,学术会议应该学术化,而把政治气味减弱到最低限度。现在,这个期望可说已经百分之百地达到了,这是我从台湾动身来大陆之前所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因此感到非常高兴。这次会议,可以为今后在别的地方举行学术讨论会提供一个很好的典范。⑥

几位前辈师长所说,都指出了这次会议划时代的历史意义,而主要依据,就是它在两岸学术交流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历史地位。这样的历史地位,无疑与第一次紧密相联,如果不是首次,则不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对此,张海鹏研究员应当不是有意忽视,他刚好没有参加翠亨的会议,单凭记忆在旧文的基础上略作补充,容易有所疏失。正是因为其说影响太大,而出现误记的环节又太过关键,很可能会制约两岸学术交流的历史记忆,甚至影响相关历史的叙述,所以有必要予以澄清。

二、成效:和而不同

日本学者极力促成两岸学术交流,是鉴于1981年两岸分别举行了高规格的学术研讨会,邀请各国学者参加,唯独都不能邀请对岸的同胞出席。那么,为何会选取辛亥革命及孙中山研究作为两岸学术交流的突破口,两岸学者出席由对方主办在对方召开的学术会议,除了政治上的积极作用,在学术研究方面,各方有何预期,20多年过去,这些预期是否实现,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起到作用,凡此种种,都值得深入检讨。

在两岸交流史上,辛亥革命研究与孙中山研究连为一体,是因为二者本来就具有共生性。国民党方面,从催生创立中华民国的角度,自然格外重视辛亥革命,而孙中山作为中华民国的国父,其在创立民国的过程中所发挥的先行者和领袖的作用,无论如何调整修正史观,或是再发现多少鲜为人知的人事,都不可能全盘抹杀。至于中共的历史上,除了特定时期对孙中山进行过短期正面批判外,不仅始终肯定其作为革命先行者的丰功伟绩,而且一直以孙中山的真正继承者自居,并与国民党争夺正统地位。虽然从阶级论的角度,认定辛亥革命是有局限性的资产阶级革命,但是从革命论的角度,则承认辛亥革命是近代百年革命史的开端。从旧民主主义革命过渡到新民主主义革命,恰好证明中共成为革命主导的历史必然性。而孙中山从旧三民主义转向新三民主义,在其间起到起承转合的作用。

在两岸分治的格局下,中国近现代史研究大体是国共两党各执一端。曾有在美国的华裔学人评论道:国共两党主导下的中国近现代史,往往延续成王败寇的传统,很难写成昭信天下的信史。此说未免以偏概全,但在政治先行观念主导下的历史写作,的确存在这样的偏蔽。

概括而言,国共双方的中国近现代史发端,大致同源,都有反帝、革命和变革的诉求,因而除了下限随时间推移有所变动、连带影响名称的改变外,在上限、主线、大事等取舍评价方面,可以说是大同小异。尤其是在原来五四以前的近代史时期,国共两党的正统性或主导性之争尚未凸显,至少事实上难居主流,因而分歧相对较小。

具体而言,大陆方面原来的基本线索和三次高潮说,看似与台湾方面的史观差异巨大,其实,就国民党的正统史观而论,原来作为三民主义教育重要组成部分的革命史及其史观,本质上与中共的史观有相通相似之处。其显著的分歧,在于对义和团的认识与评价。国民党对义和团的行为举动基本不能认可,台湾学术界也几乎没有正面肯定义和团的著述。而大陆方面,则因为总体重视农民战争,将义和团定为三次革命高潮的中间一环,给予基本肯定。1949年新中国史学会成立,决定大规模编纂“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首先就从义和团开端,的确是认准了双方分歧的突出部。这一整套资料的编辑,不仅为中国近代史的教学和研究提供便利,帮助史学界将教学和研究的重心下移到近代,更为重要的,是建构起一套体例框架,指导乃至主导中国近代史教学研究的基本取向。

至于其他两次更为重要的革命高潮,即太平天国和辛亥革命,双方的意见固然存在不少分歧,总体上则以正面肯定为主。只是国民党退守台湾后,对于中共农村包围城市的农民战争心怀忌恨,连带使得原来在大陆时期颇有建树的太平天国研究乏人问津。而大陆方面的太平天国史研究,虽然在改革开放初期和辛亥革命、孙中山研究一样成为盛极一时的热点,有的会议参加人数之众,讨论热情之高,甚至超过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可是受到国内外环境变化的影响,以及本来的取径做法存在显著偏蔽,未能与后来快速兴起的乡村研究整合一体,结果后劲乏力,难以为继,到了1980年代后期,已经渐趋消沉。

在此期间,洋务运动、维新运动以及与之一脉相承的清末新政,逐渐成为大陆学术界众多学人关注的重心,太平天国、义和团、辛亥革命的三次革命高潮,被农民战争、洋务运动、维新运动、革命运动的四阶段说所补充,尽管后者一段时间被视为前者的对立面。只是这些领域的研究在大陆仍然颇受质疑,而相对于紧跟美国的台湾学术界,学术累积明显不足,框缚又太过明显,一时间还在理论反省阶段,难以进行学术层面的对话。

不仅海峡两岸,欧美和日本的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也以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最具共通性。尤其是美国的中国近现代史研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中国研究取代欧洲汉学研究的崛起,对于国际学术界产生了越来越强的引导作用。1960年代末开始的修正学派,到1970年代形成一批颇具影响力的学术成果。这些成果主要以晚清及辛亥时期为场景,由此衍生出立宪派士绅研究、区域研究等等新的课题和领域。后来台湾的近代化区域研究,虽然不是革命史观,实际上辛亥革命仍是基本轴心。而日本东西两京的研究兴趣,辛亥革命也是焦点之一。

在此背景下,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作为两岸共同话题最具普遍性的中心议题,自然成为海内外学术界一致认为容易对接的首选接口。

20多年过去,两岸的中国近代史研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大陆方面,随着社会巨变的脚步,学术界的变化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也不为过。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要想单独剥离出两岸交流的因素作为考察对象,探寻变化的因果关系,多少有些勉强。因为来自内部的深刻反省和欧美日本学术界的强劲影响,可能更为直接和重要。当然,一些大节还是可以不作过度解读也显而易见其影响的效果,主要体现于观念和资料两方面。

观念方面,原来两岸虽然都有革命史观,相比之下,台湾方面国民党的正统史观并没有笼罩历史的各方面和全过程,加上美国学术界修正史观的影响,意识形态化已经在逐渐萎缩。而大陆学术界通过肃清文革极左思潮的影响,反而进一步条理和系统化了整个解释框架,使得革命史观得到巩固,可以贯通已有的历史认知,并且凸显了理论色彩。两岸初遇之际,差异明显的部分最容易产生争论,而在争论的过程中,理论化系统化较强的一方较占优势。类似情形,其实在1950年代以来的大陆已经出现过,由“旧社会”过来的学者,尤其是如逯耀东教授三分法所指的来自国统区左翼以外的学院化学者,除了陈寅恪那样极其自信的少数甚至个别人外,相当多的成名学者在系统理论的有力冲击下,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而希望通过努力学习,加强改造予以弥补。

再往前追溯,这种情况甚至在抗战之后已经开始露头。1946年底,童书业在上海《益世报·文苑》发表《新汉学与新宋学》一文,论及五四运动后以文献考证学为主的新汉学独大,能够打破传统观念,为学问而学问,拓宽范围,尤其是完全接受旧宋学的批判精神,“对于传统的思想,旧史的传说,常能作勇猛无情的批判”。只是因为“精神虽异而研究范围并无多大的两样”一点,所以不能脱离旧汉学的圈套。抗战爆发后,学术潮流发生变化,“由向外的考据学的研究渐次转移成向内的道理的探求”。这种“新宋学运动”的趋势,在他看来:

是应用汉学的实证精神来讲道理,这是它与旧宋学不同之点。旧宋学是完全主观的、独断的,而新宋学则是客观的、批判的;旧宋学所发挥的是个人的玄想,而新宋学所发挥的则是依据科学的、发现的、相对的真理,和社会政治的实际情况产生的理论;旧宋学是宗教化的玄学,新宋学是科学化哲学或思想。⑦

这样的说法,乍看似为辨证唯物史观张本,其实童书业明确不以当时流行的唯物史观为然。只是那一时期不但战前就已经相当明显的青年学生倾向左派观念的情势更加强化,而且教授群体当中左派的理论以及与之相近的社会经济史等专门也颇受欢迎。

问题是,史事是极为复杂的,太过整齐划一就必定要经过人为剪裁,剪裁就必然有所凭借。若是具有统系却多所附会,无论道理如何引人入胜,事实最终还是胜于雄辩。政治上的桎梏被解除后,思想上的僵化自然随之解体。这些年来,两岸学术界越来越少用原来各自整齐的架构来认识和解释历史,由此产生的论争也无形中消失殆尽。虽然这未必表示各执己见者已经放弃成见,也还有学人循着原轨努力打磨以求贯通,甚至偶尔还会发生争论,但是争论的各方往往出现在此岸或彼岸的内部(如所谓范式问题的讨论)。总体而言,史观的差异已经不再构成各自研究的桎梏,也不太会导致两岸之间的争执。也可以说,两岸的因素导致的分歧和论争,已经日趋模糊了。

资料方面,大陆留存的辛亥革命资料总体上自然远过于台湾,可是由于相当长的时期内学术研究不能正常进行,资料的收集整理以及出版利用反而不及台湾方面。加上中国国民党党史会、国史馆以及各种政府机构带去不少核心档案,海外联系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又远较大陆便利,关于南洋、欧美、日本以及上述各地华侨的资料,恰是大陆的短板。而大陆收藏的报刊、档案、未刊函电日记等,也为台湾学者所必需。两岸学术交流的常态化,使得以往那种望洋兴叹的无奈一去不复返。虽然收藏机构或多或少还有种种限制,获取对方资料的可能性毕竟比任何时候都大,由于资料不足所导致的研究局限日益减少。

如今两岸的交流,在资料获取方面,来去自由固然还谈不上,但也相当程度的方便了。两岸学者起初只是参考各自出版的论著资料,随着图书市场的逐步开放,获取研究成果更加容易,隔绝状态下迫不得已的盗版变得毫无必要;进而能够直接阅读对岸学者所阅读的档案等未刊文献,两岸的研究平台已经大体处于同一台阶;加上通过两岸或是第三地举办的各种学术会议,以及互邀讲学,能够面对面深入交流,互联网又改变了人类的生活状态,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以前两岸学术研究的条件差距已经基本不在,就个人而言,可以说处于同一起跑线上。

诚然,观念层面变化的动因不止是两岸交流一端,可是两岸交流的日趋频繁无疑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时至今日,在辛亥革命及孙中山研究领域,已经基本进入不必强分两岸、大家和而不同的境界。原有的争议,不再构成学者个体彼此间交流的障碍。两岸内部不同世代的差异,可能远远大于两岸之间的分歧。接下来的竞争或是不争,都只是学者自身天赋、机缘与功力的体现。

毋庸讳言,两岸学术交流所突破的主要是政治障碍,连带才是学术局限。用地域以外的概念上强分两岸学者的归属,其实是凸显各自的局限而非优长。这种依然使用意识形态的差异来概括两岸的学者及其研究的做法,正是冷战后遗症的突出表现。近年来,不止一次在研讨会上听到有学者质疑如此言说者为何不看做得好的研究,只关注非学术性层面的表现。无论身处何方,都有观念之异和高下之别,学术无国界,至少在史学尤其是中国研究领域,已成事实(其他领域尤其是自然科学领域则反而不及)。当然,教科书或一般通史层面的楚河汉界,仍然清晰可见,这在各国几乎都是通例,据此立论,并无多大意义。如果继续诸如此类的无聊话题,就不仅是将天宝旧妆视同元和新样,更有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之嫌了。

顺便提及,这样的认识早就在实行之中。在下指导学位论文,凡是叙述先行研究,规定不得以地域国别分述,必须依照时序,围绕主题,依次提示前人的实际贡献,以显示继长增高的进程。在这样的学术追述中,学者来自台湾还是大陆乃至其他国家的身份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各自的贡献及其程度。但凡不能进入的,无论身在何方,都是不入流。因为除非其他方面的限制使得学者无法正常开展研究,否则学者共同面临的问题,主要是学术本身的问题,也可以说是学者自身的问题。如果一味纠结于身份的归属,其实反映了学者自身仍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样的纠结,非但无助于认识历史,反而自曝局限。

三、尴尬与转机

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研究在两岸学术交流中成为前驱,可惜其结果似乎并未有效地带动两岸的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研究走向更加兴旺。相反,此后的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研究在海内外很快就相继逐渐趋冷。除了逢五逢十的纪念,一般学人很少以此为专题进行研究,博士和硕士论文也很少选取相关论题。尤其是继日本东京的辛亥革命研究会解散后,同样坚持了几十年、曾经产生广泛影响的武汉中南地区辛亥革命研究会宣布寿终正寝,颇具象征意义。而在台湾,目前要找到专攻辛亥革命史的新进学人,已是戛戛乎其难了。

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研究趋冷,是由多种因素造成。首先,两岸开始学术交流之时,无论欧美、日本还是台湾的辛亥革命及孙中山研究,已经过了高峰期,进入下行轨道。战后美国的中国研究成为主导,而美国的历史较短,喜欢横向发展,重心变动不居,以便取得与其主流的欧美史研究对话的机会。主攻方向的改变,往往伴随着相关职位和奖学金名额的增减。这些变动,势必转而影响两岸学术重心的转移。大陆学术界的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当时虽然仍处于上升期,由于研究取向越来越受域外重心转移的影响,很快也就随之改变,仍然锲而不舍地坚守者,主要是年龄日趋老化的退休学人,动力明显不足。

近代以来,在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影响以及现实需求的逼使下,历史研究的层面与时段下移,成为普遍趋势。尤其是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没有了帝王世系的拖累,社会经济制度又被认为具有决定性作用,更加侧重于民史。而材料越近越繁,层面与时段下移,取材比较容易。两岸交流在资料方面对于民国成立前史乃至民初北京政府时期历史带来的便利,远不如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的历史那样显著,使得不少大陆新进趁机纷纷转向国民政府史的研究。而台湾学界的新进,则连国民政府时期的政治、外交、思想史也缺乏兴趣,转向新社会史和新文化史,或是在古汉语不好,日语也不会的情况下,贸然群趋误以为容易的台湾史。

也有人误读陈寅恪以新材料研究新问题为“预流”的说法,不知治史首要在于贯通新旧材料,且以多数之聚集为根本,唯恐不入流,加上各方面过度倡导创新,不知学问必须先因而后创,接不住前人开创的事业,又总想突过超越前人,以为治史要在揭秘探奇,于是一心找前人未见书,寻前人不知事。辛亥革命及孙中山研究,在中国近现代史的范围内显得相对成熟,入门新进,乍看之下,看不见未经前人开垦的处女地,觉得已无空白,无从下手,只好敬而远之。

此外,两岸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研究的前辈学者,感到畛域自囿,株守一隅,不易做大做强,不约而同地主张扩展研究视野和领域,甚至暂时转移研究重心,预期将来可以将由此收获的成果经验,转而回治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研究,以推动后者的研究更上层楼。这样的看法和主张,无疑颇具战略眼光。只是适逢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进入下行轨道,无形中加强了离心倾向。

相比于中国古代史和法国大革命的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可以说尚处于初级阶段,远远谈不上成熟。虽然已有成果众多,可是要想找出已被说完论尽,不必继续甚至重新研究的领域问题,却犹如凤毛麟角。善读者进入这片略经开垦的土地,满眼看去,都是可以耕耘的良田,感谢前人披荆斩棘的辛勤劳作,绝不会不知所措,临歧而返。只是一般研究者习惯于粗放的刀耕火种,只能不断拓荒,而无力于精耕细作。没有必先利其器的革命性改进,循着原有的取径和方式,很难像古代史研究那样,虽然材料、时段和方面的扩张有限,却具有持续发展的无尽潜力。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必须找到接得住前人研究并且更上层楼的取径办法,才能生命之树常青。

在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研究相对沉寂的时期,除了完全弃守,转而专攻其他领域者外,不少学人选择在原有基础上进行调整。这些年与辛亥革命史密切相关的晚清史研究尤其是清末新政的研究取得较大进展,连带对于清朝统治集团君臣的研究,也有了长足进步,关于阁府部院以及督抚司道等内外官的研究,较前人的认识大为深入。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以往对于革命的对立面认识比较表浅的局限,不再以千人一面的脸谱化解读定位。加上对立宪派士绅的研究继续深入扩展,未来的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研究,将不仅以革命党的单一视角加以考察,而要前后左右,四面看山,辛亥时期的历史与革命史不分此疆彼界,便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晚清遭遇二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导致千余年未有之大变革。清末新政,学习吸收西学东学,模仿借鉴东西体制,改变自唐宋以来的观念制度,成为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分水岭。研究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如何在中学、西学、东学的冲突交融下调适转型,对于重新认识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的历史地位,具有重要作用。因为知识与制度转型为全社会共有之事,列强一致认为不适宜当时中国的共和制成为国人的首选,固然主要由于革命党的作用,与此相关的合众联邦、责任内阁等观念制度的引进输入,以及新政时期所有的知识与制度变革,大都有革命党和立宪派人士或隐或显地参与其中,而不仅仅是由于清政府的开明。清季变政的成果,通过辛亥革命基本得到认定和延续,影响至今。民初北京政府时期的历史,很大程度就是坚持还是改变辛亥革命的历史发展方向。

就整个中国近现代史研究而言,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虽然成果不少,可是观念的局限,材料的不足,累积的薄弱,都制约了其潜力的充分发挥,无论问题的设定还是资料的处理以及史事的把握,总体上都还显得粗疏。况且,还有一些非学术性的因素继续影响相关研究朝着深广的方向拓展,令后来新进学人望而却步。精耕细作的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由于门槛相应提高,自然难以重现往日的繁盛热闹,势必回归学术的本位。精深的研究办法,往往产生于反复琢磨。若是单纯变换题目,即使产生成果,也往往有简单复制之嫌。

可以预期,在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经过乍暖还寒的过山车后,将逐渐步入学术的常态。一些学者将如前辈学者所希望的,以转治其他领域方向所得之视野、经验、取径、做法,回治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研究。随着进入门槛的提高,曾经一拥而上的热闹应当不复发生,而纷纷弃之而去的冷清也未必再现,代之而起的,或许有少数学者以此为专攻,另有一批学人则是兼顾。其取径与办法,无外乎强化语言和辅助学科的工具训练,打通各种文字的书刊报档新旧资料,整体之下研究具体,将所研治的具体人事置于整体联系之中,并用心揣摩移植中古研究大家的治学良法于史料极大丰富的近代。所得成果,不是一己私见的主观,而是八面受敌的通贯,既呈现史事本相和前人本意,又于叙述中显其见识。摆脱今是而昨非的循环,进入积沙而上的常轨。

当然,要想吸引新进对此产生研究兴趣,消除畏难情绪,揭开障目之叶,还有待于浸淫多年的老师度以金针,教以精耕细作的良法,不要迷信以新材料发现新问题,动手动脚找东西,以为发现尘封已久、鲜为人知的人事或揭秘才是治史的大道正途;不要以为必须毫无限制、随心所欲才能深化,目前已有的空间已经相当广阔,认识表浅主要还是学术研究本身不得法所造成。近代史料极大丰富,一味开疆拓土,形同家有金山而沿门托钵,所得充其量不过是大杂烩层面的结果。成群结队探秘求奇的自娱自乐,或许还不如寂静孤往的摸高探深,于学术发展更具贡献。就此而论,学术研究领域永远没有终结者,只有但开风气之人。

①章开沅、刘望龄、严昌洪、罗福惠、朱英编著:《国内外辛亥革命史研究综览》,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435~436页。

②宣讲家网,网址:http:/ / www. 71. cn/2012/0530/ 673887. shtml。

③卢晓衡主编:《海峡两岸社科交流参考》,北京:经济管理出版社,2000年。

④张海鹏:《追求集:近代中国历史进程的探索》,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

⑤详见黄彦:《“孙中山与亚洲”国际学术讨论会情况介绍》、李时岳:《评“孙中山与亚洲”国际学术讨论会》,均见广东省孙中山研究会编《“孙中山与亚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144~1163页。

⑥黄彦:《“孙中山与亚洲”国际学术讨论会情况介绍》,广东省孙中山研究会编《“孙中山与亚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第1148页。

⑦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下,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777~780页。

[责任编辑 李振武]

[中图分类号]K2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114X(2016)03 -0088 -10

作者简介:桑 兵,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 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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