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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西域屯田的相关问题
——以新疆出土汉代铁犁铧为中心

2016-03-15

贵州社会科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屯田犁铧西域

张 驰

(中山大学,广东 广州 510275)



两汉西域屯田的相关问题
——以新疆出土汉代铁犁铧为中心

张 驰

(中山大学,广东 广州 510275)

屯田制是一种特殊的农业生产方式,由秦代“更戍制”,汉代的“募民实边”以及“假田制”演化、发展而来。自汉代起,军事屯田就是历代中央王朝经营西域的重要国策。遗憾的是,由于受时代及传统史学的局限性,史籍往往忽略两汉西域屯田的细节,屯田地点、规模以及犁具的使用情况或寥寥数笔,或语焉不详,使得学界对西域屯田的诸多问题不甚了解。近年来,在新疆各地陆续出土了一批汉代大、中型犁铧,其形制与我国内地出土汉代铁犁铧一脉相承,反映出两汉西域屯田生产方式和屯垦规模的特殊性,为研究两汉西域屯田史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

汉代;铁犁铧;西域;屯田

20世纪60、70年代,新疆昭苏、木垒陆续发现三件汉代铁犁铧,有关两汉西域屯田的问题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新疆考古界的前辈王炳华、戴良佐等先生曾专门撰文论述。近几十年来,随着新疆文物考古工作的不断深入,以及自治区第一次可移动文物普查工作的开展,一批汉代铁犁铧在新疆各地陆续面世,有关两汉西域屯田生产规模、耕作方式,以及铁犁铧的配置等问题引起了笔者的关注。本文以新疆出土的汉代犁铧为中心,结合近年来考古成果,对两汉西域屯田史中的相关问题进行探讨,以求抛砖引玉。

一、西汉时期的西域屯田

犁铧是汉代中原地区农业生产中十分重要的铁制工具。桓宽在《盐铁论·水旱篇》中说:“农,天下之大业也,铁器,民之大用也。”[1]429《盐铁论·禁耕篇》则言:“铁器者,农夫之死士也。”[1]68据汉刘熙《释名·释器用》记载,汉代农具有犁、铚、镰、锄等12种之多。所谓犁者,“利发土绝草根也”,[2]是农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

两汉之前,新疆地区已有一定规模的农业生产,如孔雀河下游古墓沟、哈密五堡、木垒四道沟、和硕新塔拉、疏附县阿克塔拉、伊犁河谷等地,出土过大量石、木、青铜等材质的农具,以锄、铲、镰、耜为主,未见犁铧类工具出土,反映出西域农业在西汉以前尚未步入铁犁牛耕的史实。[3]

铁犁牛耕技术传入西域,当在西汉武帝元封之后。据史料记载,汉代西域屯田始于乌孙北的胘雷。《史记·匈奴列传》记载:汉武帝元封年间,“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又北盖广田至胘雷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4]从考古发现来看,乌孙的活动范围就在今天的伊犁河流域。1961年,新疆考古工作者在伊犁昭苏县夏特乌孙墓地的一座墓葬封堆中,发掘出一件铁犁铧,残长35厘米,宽20厘米,銎径8—15厘米,壁厚1厘米,重3.1千克。犁铧整体呈舌状,锈蚀严重,尖呈椭圆形,略残,有椭圆形銎,两侧鼓起,剖面近等腰三角形,上端可插入木柄,两侧刃部扁平。[5]同一类型的犁铧亦见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察右旗汉代遗址中。[6]

近年来,在与昭苏相邻的伊犁特克斯县境内,陆续发现一批汉代铁犁,其中一件铁犁长26厘米,宽25.5厘米,銎径2厘米。犁体锈蚀严重,略残,尖呈椭圆形,整体呈舌形,两面鼓起。犁身剖面近等腰三角形,两侧刃部扁平,整体厚重,其形制与1959年福建崇安城村汉城遗址出土的铁犁相似。[7]另一件铁犁全长36.3厘米,銎宽18.2厘米,保存较为完整。犁尖锐利,整体呈双翼箭镞状,其形制与山东莒南出土的汉代铁犁铧相同,但比莒南出土的铁犁更大更厚重。[8]

据《汉书·西域传》记载,乌孙社会的经济形态是“不田作种树,随畜逐水草”,[9]3901几乎不从事农业生产。从近年新疆伊犁河流域发掘的乌孙墓葬来看,乌孙的铁器制造工艺简单粗陋,多为长度不足20厘米的小铁刀,未见大型铸造工艺的铁器,这与历史记载相符。据《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载:西域都护段会宗被乌孙围困时,熟知西域情况的陈汤曾对汉成帝言:“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9]3023由此可见,这件铁犁可能是汉代西域屯田的遗物。据王炳华先生考证,这件铁犁与“关中礼泉、长安、陇县等地出土的西汉中晚期‘舌形大铧’形制相同”,[10]108主要用于发土,效率极高,结合陕西、内蒙古等地出土的汉犁来看,这种舌形犁可能与汉代代田法配合的耦犁耕作有关。[11]

昭苏县与特克县位于伊犁河流域特克斯—昭苏盆地内,历史上是乌孙人活动的核心区域。昭苏属于高位盆地,降雨充沛,其境内分布有大量的草原,适合牧业生产;而特克斯意为“水源纵横的平原”,地处伊犁河上游特克斯河谷地东段,水资源丰富,处于逆温带控制区,非常适宜农业生产。据孟凡人先生考证,乌孙赤谷城就在特克斯河南岸的昭苏和特克斯之间,这一带地势莽平,水足草茂,宜牧宜农,与《汉书》记载长罗侯常惠屯田的赤谷城情况基本一致。[12]原新疆考古所副所长张玉忠先生也认为:乌孙的夏都很有可能位于昭苏县的夏塔古城或波马古城。[13]

常惠一生五次出使乌孙,尤以宣帝时期平息乌孙内乱,屯田赤谷城意义重大。《汉书·西域传》载:“后乌就屠不尽归诸合羽侯民众,汉复遣长罗侯惠将三校屯赤谷,因为分别其人民地界,大昆弥户六万余,小昆弥户四万余,然众心皆附小昆弥。”[9]3907在赤谷城屯田期间,汉军与乌孙歙侯军曾爆发过军事冲突。据《汉书·辛庆忌传》载:“辛庆忌字子真,少以父任为右校丞,随长罗侯常惠屯田乌孙赤谷城,与歙侯战,陷陈却敌。”[9]2996近年来,在特克斯县发现数枚汉代“军司马印”、“军假侯印”,可能与常惠“将三校屯赤谷”有关。据《后汉书·百官志》记载:“大将军营五部,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军司马一人,比千石。……其下置校尉部,但军司马一人,又有军假司马、假侯,皆为副贰。”[14]3564

除伊犁河谷外,轮台、渠犁、乌垒一线,也是汉代西域屯田的重要区域,此前已有学者撰文论证。[15]《汉书·西域传》记载,武帝初通西域之时,便在渠犁屯田。搜粟都尉桑弘羊曾向武帝献策:“故轮台东捷枝、渠犁皆故国,地广,饶水草,有溉田五千顷以上,处温和,田美,可益通沟渠,种五谷,与中国同时孰(熟),其旁国少锥、刀,贵黄金采缯,可以易谷食,宜给足不乏。臣愚以为可遣屯田卒诣故轮台以东,置校尉三人分护,各举图地形,通利沟渠,各使以时益种五谷”。[9]3912汉武帝采纳桑弘羊的建议,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9]3873到汉宣帝时期,西汉又在西域设置了西域都护府,管辖西域全境。“都护治乌垒城,去阳关二千七百三十八里,与渠犁田官相近,土地肥饶,于西域为中,故都护治焉”。[9]3874

1995年,新疆考古工作者在尉犁县营盘古城遗址南侧的洪水冲击沟中,发现一件汉代铁犁铧。[16]该犁铧残长24.4厘米,宽20.5厘米,重4.14千克,犁铧整体呈舌状,两面鼓起,通体锈蚀严重,尖呈椭圆形,底面断裂。犁身两面各有一孔,剖面近等腰梯形,与陕西永寿出土汉代铁犁铧相近。[17]

尉犁县位于新疆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东北缘,是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渠犁所在地。新疆考古工作者曾在营盘墓地清理出大量汉晋时期文物,其中不乏精美的织锦和漆器,明显与汉王朝的赏赐有关。营盘古城出土的铁铧为中型,比昭苏出土犁铧要小,可能与其所处地理位置有关。营盘古城位于孔雀河北岸的冲积平原上,属于河流下游的尾闾地带,四周地势平坦,河道纵横,泥土较为松软。由于当地水资源丰富,灌溉十分便利,所以无需大型犁铧来拓宽渠道。

西汉的西域屯田政策,开历代中央王朝屯田西域之先河。整体而言,西汉王朝的西域屯田政策是成功的,对于巩固边防、建设边疆意义重大,同时也促进了丝绸之路上文化、贸易的交流与往来。

二、东汉时期的西域屯田

西汉末年,由于中原战乱,无暇西顾,汉朝在西域的屯田政策被迫放弃。东汉建立之初,光武帝刘秀以内地初定,不遑外顾为由,拒绝了西域屯田的建议。因此东汉的西域屯田,始于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据《后汉书·西域传》载: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汉明帝乃命将帅北征匈奴,夺取了伊吾卢地(今新疆哈密),“置宜禾都尉以屯田”,[14]2909此汉军屯田伊吾卢之始。安帝元初六年(公元119年),汉朝又派长史索班管理屯田事务,“将千余人屯伊吾,以招抚之”。[14]2911东汉顺帝永建六年(公元131年),汉顺帝又“置伊吾司马一人”,专门负责屯田的各项事务。[14]2912

尽管东汉的西域屯田经历了“三通三绝”,但伊吾卢始终是东汉经营西域的桥头堡。20世纪90年代,在新疆哈密伊吾县前山乡三分场墓地出土一件汉代铁犁铧,现藏哈密地区博物馆。[18]该铁铧残长36厘米,宽35厘米,厚1厘米,高11厘米,弧形刃,中间起脊,平底,后部为三角形銎孔,其形制与中国农业博物馆藏陕西宝鸡出土东汉铁犁铧相同,属汉代大铁犁类型。[19]

东汉屯田伊吾卢,修筑有屯田的军事要塞——屯城。屯城是汉朝防敌侵扰所修筑的屯驻设施,通常由外围区的烽燧、戍堡、驿站,以及核心区的城壕、城墙等防御设施组成。如桓帝元嘉元年,匈奴呼衍王“将三千余骑寇伊吾,伊吾司马毛恺遣吏兵五百人於蒲类海东与呼衍王战,悉为所没,呼衍王遂攻伊吾屯城”。[14]2930从以上史料可见,东汉屯田部队常修有屯城,进可战,退可守。有学者指出,汉代屯城作为中央政权统一西域的战略据点和治理西域的军事政治中心,“对于巩固在西域的统治、稳定西域局势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0]而像“伊吾屯城”这类东汉时期的屯城遗址,在新疆天山北麓沿线的木垒、奇台、吉木萨尔等地亦有数座。[21]

20世纪70年代,木垒县新户古城出土一件舌形铁犁铧,残长22厘米,宽15厘米,厚8厘米,銎径2厘米,中部有孔,通体锈蚀严重,现藏木垒县博物馆。该古城位于木垒县新户乡坎尔孜村南3公里,距县城约15公里,曾出土有石磨盘、石杵、谷仓罐等遗物。[22]179据戴良佐先生考证,新户古城出土的犁铧与河南中牟出土的东汉铁犁相似,属于同一类型的中型铁铧。

距新户古城不远的木垒县英格堡古城,也出土过一件舌形汉铧,残长22厘米,宽15厘米,銎径4厘米,中部断裂,后经修复粘合,尖呈椭圆形,使用痕迹明显,锈蚀较为严重,[22]179与俄罗斯埃米塔什博物馆所藏公元1世纪前后的铁铧相似,只是后者形制更小。随铁铧同时出土的还有大量霉烂的粮食与马粪残迹,明显是一处汉代屯城遗址。

木垒县位于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东南缘,东临奇台县,西接巴里坤县,南倚天山与鄯善县隔山相望,北与蒙古国接壤,汉代属车师后部势力范围,是汉匈争夺的战略要地。[23]西汉时,汉朝已开始在车师境内的交河故城屯田。《汉书·匈奴传》载:“单于复以车师王昆弟兜莫为车师王,收其余民东徙,不敢居故地。而汉益遣屯士分田车师地以实之。”[9]3788到东汉时期,车师分为车师前、后部,又有东且弥、卑陆、蒲类、移支等,史称“车师六国”。除车师前部在吐鲁番盆地外,其它五国均在天山以北。汉军在天山以北的金蒲城、侯城和且固城均有规模不等的屯田士卒。据《后汉书·耿恭传》载:“永平十七年冬,骑都尉刘张出击车师,请恭为司马,与奉车都尉窦固破降之。乃以恭为戊己校尉,屯后王部金蒲城。”[14]720此后,东汉政府曾在车师后部建有侯城、且固城等屯城,负责安置屯田戍卒。如《后汉书·西域传》载,东汉王朝“置戊己校尉,领兵五百人,居车师前部高昌壁,又置戊部侯,居车师后部侯城,相去五百里”。[14]2910“永兴元年,车师后部王阿罗多与戊部候严皓不相得,遂忿戾反畔,攻围汉屯田且固城,杀伤吏士。”[14]2931

除木垒以外,近年来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奇台县石城子遗址进行考古发掘,发现板瓦、筒瓦、瓦当和布纹方砖等大量汉代遗物,清理出城墙、居址、柱洞、灰坑、独轮车车辙等重要遗迹。[24]有学者考证,此地即为《后汉书》中耿恭所坚守的“疏勒城”。[25]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独轮车车辙遗迹,这是在新疆考古中的首次发现。根据考古发现,独轮车起源于我国内地。目前已知最早的独轮车形象,就出现在四川渠县的东汉沈府君石阙上。另外在山东武梁祠画像石、成都扬子山二号墓画像砖上,也发现有独轮车的图案。而奇台县石城子遗址独轮车车辙印表明:早在在东汉时期,独轮车技术可能已被屯田戍卒带入西域地区。

东汉王朝在天山北麓沿线设置屯城,主要防范匈奴入寇车师,威胁塔里木盆地北缘诸城邦的安全。从地形上分析,匈奴呼衍王部主要盘踞在蒲类海(即今天的巴里坤草原一带),木垒是防范匈奴进攻车师的前沿阵地和交通要道。从军事角度考虑,选择在此屯田是必然之举。从目前该区域发现的遗迹和遗物情况来看,屯城数量较多,驻军规模较大,彼此相距不远,表明屯田部队相对集中,彼此可相互增援,构成牛奇角之势,成为拱卫吐鲁番盆地高昌与柳中的战略前沿。

三、两汉西域屯田的相关问题

(一)从考古发现来看,新疆汉代犁铧的出土地多有屯城遗址,且处于交通要冲和战略要地,与《汉书》、《后汉书》记载汉军屯田位置及规模相吻合,证明史籍记载无误

汉代西域屯田始于汉武帝时期在伊犁河谷的胘雷。汉昭帝时继续在轮台、渠犁、伊循附近屯田,并设置伊循都尉管理屯田事物。宣帝时,轮台、渠犁屯田人数已有一千五百人,分属三校尉。其后屯田范围进一步延伸至车师、楼兰、赤谷城等地,其范围包括今天的吐鲁番盆地及天山南北、罗布泊北岸及伊犁河谷流域。元帝时,又增设戊己校尉管辖车师境内的屯田部队。东汉时期,汉朝又在伊吾、金满、柳中屯田,范围进一步延伸至吐鲁番盆地以北及哈密地区,并在伊吾卢设置宜禾都尉。从考古发现来看,所在区域均发现有犁铧和屯城。

从战略角度来看,汉代屯田包括丝绸之路北道的伊吾卢、金满、车师后、胘雷、赤谷城等;中道的轮台、渠犁、车师、焉耆、姑墨等;南道的楼兰、伊循和精绝等地。沿线均屯田驻守,具有极其重要的政治、军事意义,实现了“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14]2931的有利局面。

(二)新疆出土汉代犁铧与我国内地出土汉铧形制相近,一脉相承,反映出中原地区先进农业技术在西域的传播,促进了西域生产力水平的发展

西汉初期,中原地区仍流行战国时代延续的V形铁犁铧。[26]随着农业技术的进步,V形铁犁上口变宽,侧叶加长并后延,锋角变小,更利于松土,铁铧叶也逐渐取代木铧叶。[27]汉代中后期的铁犁铧大致分为三角形和舌形两大类。三角形铧,高、宽约等,铧面和銎部断面呈等腰三角形;舌形大铧比三角形铧更为普遍,高、宽约等,銎在后边,前低后高,有的近似倒梯形。

在新疆的考古发现中,未见西汉初期流行的V字形铁犁铧,而以舌形和三角形为主,根据器形分类可定为西汉中、后期,与屯田最早始于武帝的历史记载相吻合。新疆出土的铁犁铧与陕西关中、辽宁辽阳、河北满城、山东莒南、河南中牟等地出土的汉代铁犁铧形制相近,说明在西域屯田的汉军采用与内地相同的农业耕种方式。从山西平陆发现的汉墓壁画来看,西汉中后期,中原已出现一人驭二牛驾犁的耕作方式,即所谓二牛抬杠法——两牛抬一犁架,挽拉一张长辕犁。一人扶犁驱赶耕牛,而不用专门的牵牛人和按辕人。[28]二牛抬杠法无疑是当时最为先进的农业耕作技术,能提高生产效率,节省劳动时间,确保汉军粮草充足,军心稳定,符合屯垦戍边的战略思想。从新疆出土的汉代铁犁可知,二牛抬杠法已在西域屯田部队中普遍推行。

两汉西域屯田的实施,使得铁犁牛耕技术传入古代西域地区,促进了当地农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汉代之前,西域地区的农业生产水平较为落后,经济方式多以游牧或畜牧为主,兼及粗放式农业,生产工具简单落后。随着屯田技术的不断推广,西域各族也逐渐掌握中原地区的农业生产技术。

20世纪80年代,新疆阜康六运古城出土两件青铜犁铧,一件长29.7厘米,宽20.1厘米,为铁锡铅青铜铸造,有椭圆形銎,两面鼓起,剖面近等腰三角形,形制与汉代关中流行的舌形铁铧相似,现藏阜康市博物馆。另一件残长28.5厘米,残损严重,材质为铅基锡铅青铜,现藏昌吉州博物馆。这是目前新疆出土的唯一两件青铜犁铧,是研究西域古代农业技术发展史的珍贵资料。林梅村先生考证,阜康六运古城即汉代“车师后国”新都“于赖城”的所在地。[29]据《三国志》卷三十注引《魏略·西戎传》记载:“从敦煌玉门关入西域,前有二道,今有三道。……北新道西行,至东且弥国,西且弥国,单桓国,毕陆国,蒲陆国,乌贪国,皆并属车师后部王。王治于赖城,魏赐其王壹多杂守魏侍中,号大都尉,受魏王印。”[30]这两件青铜犁铧的铸造年代在东汉末年至魏晋时期,铸造技术粗糙,应该是车师人仿制汉犁铸造的。另外在新疆克孜尔石窟175窟中,亦有一幅西晋时期的二牛抬杠耕作壁画,画面中一位农夫正挥鞭驱赶二牛,耕牛则驾着长辕犁行于田间,生动地反映出牛耕铁犁技术在西域推广的史实。

(三)新疆出土的汉犁以大、中型犁为主,不见汉代普通农户使用的小型犁,体现出西域屯田的军事化特性,与匈奴伊沃尔加及外贝加尔地区的农业生产模式存在明显差异

汉代犁铧形制可分为大、中、小三种类型,“大型犁铧长、宽一般的30~40厘米;中型犁在20~30厘米;小型犁铧一般在10—20厘米之间”。[31]综观两汉时期的考古发现,我国内地出土的铁犁铧包括大、中、小三种类型,而新疆出土汉代铁犁铧只见大、中型,不见小型,这一现象值得关注。

铁犁铧是适应社会经济发展而产生的重要生产工具,但在汉代也并非所有耕者均可使用。据《盐铁论·水旱篇》记载:“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1]429可见这类大、中型犁铧是由汉朝政府统一铸造和调拨。利用耕牛和铁犁生产应属于当时最为先进的生产模式,而用大、中型犁铧耕作时,往往需要两头耕牛,普通百姓的财力恐难以承担。小型铁铧轻便灵活,用一头牲畜甚至人力便可完成耕作,是小农家庭的首选。因此,在汉代只有官营农业或军事屯田最有条件使用大、中型铁犁从事一定规模的农业生产。《盐铁论》有言:“民跖耒而耕,负檐而行,劳罢而寡功。”[1]190这也说明,在汉代,铁器和耕牛是十分重要的战略资源,中央政府会优先考虑使用这些资源的方向。目前的考古发现证实,陕北东部、内蒙古南部、山西西部和河西走廊一带,是汉代牛耕画像石、画像砖和壁画最为集中的地区,而这些地区皆为汉代边郡,是汉王朝推行军事屯田的主要地区。西域屯田也是两汉时期有计划、有组织的政府行为,屯田使用的铁犁铧也应由中央王朝铸造并统一调拨。

新疆罗布泊曾出土一枚西晋木简,记载有关牛耕铁犁的使用情况:“因主簿奉谨遣大侯究犁与牛诣营下受试”。[32]据王炳华先生考证,这枚简记录了西晋西域长史府的命令:要求屯田部队推广一种“新的驭牛犁耕技术”。西域长史之下属“大侯”,要保证“犁与牛”到“营下”接受考核。[10]108由此可见,铁犁与牛耕在西晋之前已传入西域,且作为一种战略资源,由中央王朝派驻西域的最高屯田机构统一管理,其下再设置地方管理机构,分管当地的屯田事物,并制定了一系列规范严格的制度。西晋的西域屯田制度完全继承于汉,在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曾出土有一枚汉代印章“司禾府印”,说明汉代在尼雅一带设有管理屯田事物的专事机构“司禾府”。[33]《后汉书·西域传》中曾记载伊吾卢有“宜禾都尉”管理屯田,而汉中“石门汉魏十三品”之一——东汉《右扶风丞李君通阁道》中的李君就曾“迁宜禾都尉”,[34]这都是汉代西域屯田制度的极好例证。由此可见,大规模的官营模式和军事管理是西域屯田的重要特征,这也是新疆所出汉犁多以大、中型为主,不见小型犁铧的主要原因。

匈奴伊沃尔加及外贝加尔地区的犁耕农业,与两汉西域屯田有着明显的区别。20世纪20年代,苏联考古学家在伊沃尔加城址和外贝加尔地区发现了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1世纪匈奴使用的铁犁铧,证明了匈奴农业生产的存在。这批犁铧均为小型犁,生铁铸造,长约11厘米左右,宽约8厘米,后部较宽而平整,横截面近似梯形,边缘部分较圆,犁座上安装有加固的销栓,部分犁上还有三角形孔洞。[35]苏联学者达维多娃和西洛夫研究后认为,这些犁均在汉地铸造,主要由匈奴境内的汉人使用。另外苏联学者还发现了匈奴人所使用的木犁,个头较小,起土深度很浅。[36]从器形上分析,这批小型铁犁铧与陕西宝鸡斗鸡台、蓝田鹿原寨、蒲城重泉村等地出土的汉代小铁铧相似,可能为匈奴所掳掠边郡百姓所使用的犁具。[37]匈奴地区虽然大型牲畜充足,但未见大、中型铁犁铧出土。由此可知:大、中型铁犁铧绝非普通个体农户所有,间接证明了两汉西域屯田的属性。

四、结 语

两汉西域屯田政策的施行,大量汉人进入西域各地,对西域历史文化的发展影响深远。如1930年,黄文弼先生在罗布淖尔汉代屯田遗址采集到汉代四神十二辰规矩镜残片,推测中原地区的十二辰观念,已在此时传入西域。[38]两汉西域屯田,也加强了中原与西域地区的人员往来。1999年,新疆拜城多岗墓地M275墓葬出土一枚“田□私印”的汉篆字体铜印,可能属于汉代屯田官吏留下的遗物。[39]另外,《后汉书·西域传》记载的拘弥王成国的主簿秦牧和新疆拜城东汉石刻“刘平国作关亭颂”中的刘平国,也属于这类性质的官员。

综上所述,新疆出土的汉代铁犁,证实了《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籍中关于汉代西域屯田的记载。从出土犁铧形制来看,新疆出土的汉代犁铧与中原地区同时期的犁铧相似或相同,体现出中原先进生产技术在西域的传播;而新疆出土的大、中型犁铧,亦反映出汉代西域屯田的军事特性,证明了两汉西域屯田不仅加强了中原与西域地区的往来,还对保卫丝绸之路畅通,加强民族交融和边疆开发起到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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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翟 宇]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天山—阿尔泰山地区历史文化多样性调查与研究” (13AZD059)。

张弛,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考古学。

K234

A

1002-6924(2016)11-070-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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