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中女性的死别研究
—— 许兰雪轩与丁宁的比较
2016-03-15梨花女子大学中文系首尔03760
金 鲜(梨花女子大学中文系,首尔 03760)
韩中女性的死别研究
—— 许兰雪轩与丁宁的比较
金 鲜
(梨花女子大学中文系,首尔 03760)
摘 要:许兰雪轩和丁宁都失去了自己的子女,但是许兰雪轩在失去女儿仅仅一年之后,连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伤心过度的她非常害怕自己还会失去腹中的第三个孩子。丁宁则无法接受四岁的女儿死亡的打击,以梦境为媒介,迫切希望能与女儿重逢。许兰雪轩对自己生活的朝鲜时代,自己是女性的事实,以及自己是金诚立妻子的事实怀有强烈的不满。丁宁则在失去了女儿之后,将愤怒发泄到了丈夫身上,向与自己隔阂越来越深的丈夫提出离婚,两人的关系就此破裂,经过三年的判决,结束了这场婚姻。娘家的没落给许兰雪轩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可并激励自己的小兄许的死,更使许兰雪轩陷入了无法承受的绝望的深渊,最终在27岁时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丁宁则虽与丈夫离婚,但为终生赡养继母,所以发誓不会再婚。
关键词:女性;死别;朝鲜;许兰雪轩;丁宁;诗词;比较文学
死别是指和自己有着重要的关系且曾一起生活过的人死后,存活下来的人所经历的一种主观反应。人类从出生开始,就在与父母、兄弟姐妹、亲人、朋友等纷繁复杂的关系中生活着。在人类生活的过程中,会经历很多死亡,由此也就会经历悲伤[1]182-183。如果所爱的人死去,我们不仅能从他的死亡中预先尝到自己死亡时的滋味,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也亲身体验了一次死亡的感觉[2]。本论文拟以朝鲜诗人许兰雪轩经历的死别之痛和现代词人丁宁的死别经历作为研究对象,对她们失去子女的痛苦,对待死别的反应以及死别以后的选择进行详细的观察和分析。
一、许兰雪轩的死别经历
丧失是指曾经习以为常的行动方式发生变化或者终止,由此产生的一种互相矛盾的感情。我们在或大或小而又层出不穷的丧失中不断成长。在人们经历的各种分别中,最具代表性的可以说是诞生和死亡。经过母亲十月怀胎,人们出生的那一瞬间,是人们初次面对需要与曾经熟悉的环境分离的时刻。死亡是所有的离别中,最可怕的诀别[1]179。朝鲜诗人许兰雪轩在不幸失去两个孩子后,创作了《哭子》[3]30,诗云:
去年丧爱女,今年丧爱子。/哀哀广陵土,双坟相对起。/萧萧白杨风,鬼火明松楸。/纸钱招汝魂,玄酒尊汝丘。/应知弟兄魂,夜夜相追游。/纵有腹中孩,安可冀长成。/浪吟黄台词,血泣悲吞声。
Miles & Demi认为,失去孩子的父母所感受到的罪责感可以假设为以下五种类型。第一,文化层面上的罪责感。无论在哪一种人类社会中,父母都被视为孩子的保护者,并被给予抚养、照顾好孩子的期望。孩子的死是对这种社会期望的侮辱,因此,父母很容易因此产生罪责感。第二,偶发的罪责感。因为父母自己的疏忽大意导致孩子死亡的话,父母就会感受到这种偶发的罪责感。第三,道德上的罪责感。父母认为,孩子的死是缘于自己现在和过去的生活中道德的违犯。第四,对于只有自己存活下来的罪责感。第五,对于复原的罪责感。一些父母在自己克服丧失子女的悲痛,期望回归到和从前一样正常生活的时候,会感受到这种罪责感[4]263。第一句“去年丧爱女,今年丧爱子。”虽然没有写明具体的年份,但是用了“去年”和“今年”两个词语间接地描写了失去两个子女其间经历的时间之短,表达了在一年之内同时失去一双儿女,内心无法诉说的冲击和悲叹。人们在最初经历悲痛的时候,都会沉浸在巨大的丧失感中完全无法自拔。人们不仅会觉得人生变得没有意义,无法承受,更会感觉到生活不合常理,从而停留在受到冲击后消极的状态。心渐渐变得麻木,怎样活下去?就是活下去,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在不断的疑问中,还是找到了支撑下去的方法[5]29。第二句“哀哀广陵土”所写的广陵是指许兰雪轩的婆家,位于京畿道的广州。许兰雪轩15岁就和安东金诚立结婚,她的婆婆公然反对她作诗,丈夫金诚立为了准备科举考试,长期和她分居两地。从新婚初开始,许兰雪轩就在陌生的婆家,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遣兴》第三首云:“精金凝宝气,镂作半月光。嫁时舅姑赠,系在红罗裳。今日赠君行,愿君为杂佩。不惜弃道上,莫结新人带。”[3]38许兰雪轩把自己最珍爱的绣着凤凰鸟的绸缎送给将要远行的丈夫,含蓄地表现出担心丈夫把自己送给他的礼物转送给其他女人的心理。同时,也体现了许兰雪轩内心怕被丈夫抛弃的恐惧。为准备科举考试,丈夫长期不在家中,这样的环境对女性来说是非常残酷的。在无法获得丈夫的爱和支撑,以及作为长房儿媳被迫服从义务的环境中,许兰雪轩过着艰辛而痛苦的生活。《寄夫江舍读书》云:“燕掠斜簷两两飞,落花撩乱扑罗衣。洞房极目伤春意,草绿江南人未归。”[3]320这首诗是许兰雪轩寄给离家准备科举考试的丈夫的诗。许兰雪轩将丈夫不在身边、孤身一人在婆家生活的自己和成双成对的燕子相对比,反衬出自己茕茕孑立的凄凉处境。“这首诗是许兰雪轩得知丈夫声称自己在书房里学习,实际上却跟妓女在外花天酒地的情况下写下的,许兰雪轩写完这首诗以后让侍女把信和酒一起寄给丈夫,这首诗也因为这个典故而闻名于世。”[3]321落叶引发了许兰雪轩对青春和美好年华的感伤,以及对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自己原本期望的婚姻生活的遗憾。在许兰雪轩生前,丈夫科举考试一直未能及第,这使她常常焦虑不安。在无能的丈夫和挑剔苛刻的婆婆的夹缝中,两个孩子成为了她生活下去的动力和最大的支撑。但不幸的是,在一年间,她竟然先后失去了两个孩子,这让许兰雪轩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在婆家忍受着婆婆的压迫,又要看丈夫的眼色,实在让她无法喘息。就算想放声大哭一场,作为背负着杀死孩子罪名的母亲,许兰雪轩连小声抽泣都无法做到。
《哭子》第二句“双坟相对起”,两个孩子并排伫立着的坟墓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没能守护好孩子的罪责感和巨大的悲痛一下子涌上她的心头。许兰雪轩的心中,对没能履行父亲应尽职责的丈夫和总是否认、数落自己的婆婆充满了愤怒。失去两个孩子对许兰雪轩来说就如同失去了一切,让她再也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第三句“萧萧白杨风,鬼火明松楸。”描绘自己孤身一人站在坟墓旁边的情景,许兰雪轩借助凄寂荒凉景色的描写,间接地抒发了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悲伤之情。对着掠过袖子的凉风,许兰雪轩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觉。看着种在墓地周围的松树和胡桃楸间的鬼火,她仿佛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看到了孩子们的魂魄,心里悲怆万分。如果认为死后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人是超越肉体的一种存在,相信在人的一生所经历的现世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个世界,这种信仰会成为面对死亡时的一种安慰。第四句“纸钱招汝魂,玄酒尊汝丘。”描绘许兰雪轩给在黄泉路上的孩子们烧纸钱,希望死去的孩子们的魂魄和身体能够重新融合,复活过来。这表达了她作为母亲,想要安慰孩子的灵魂,希望能再次见到他们,抚摸他们的脸庞,和他们在一起的急迫心情。许兰雪轩远望着两个孩子的坟墓,对着这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实暗自神伤。用象征着母乳的冷水浇灌孩子们的坟墓,作为安抚孩子灵魂的仪式。第五句“应知弟兄魂,夜夜相追游。”所写的是,即对于许兰雪轩来说,相继失去两个孩子虽然让她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想到在漆黑的夜晚,死去的两个孩子能够在一起互相照应,兄妹俩不会太过孤独和害怕,也就心生安慰。预感丧失是丧失经历中一个的重要部分。但是对于失去了所爱的人,而自己存活下来的人来说,那仅仅只是一个漫长的悲伤过程的开始。第六句“纵有腹中孩,安可冀长成。”抒发两个孩子虽然已经离开了自己,但幸好还怀上了第三个孩子,这让许兰雪轩的内心得到了慰藉。同时,也可以看出她害怕再次失去孩子。许兰雪轩已经预想到了未来将会感受到的深深的恐惧和将会经历的巨大挫折。第七句“浪吟黄台词”,面对子女的死亡,许兰雪轩再也无法支撑,她感到疲惫不堪,完全陷入了绝望的幽谷之中。许兰雪轩最终还是没能守护住第三个孩子,自己也在27岁就英年早逝。许兰雪轩在孩子的坟墓前唱哀歌,内心血泪郁结,但即使这样,还是无法淋漓尽致地抒发她悲痛欲绝的心情。在强调母爱的文学作品中,通常,流产的母亲无法敞开心扉表达内心痛苦的感情,所以对她们来说,哀悼死别的悲伤就变得愈发困难[4]226。结尾“血泣悲吞声”展现了一个渐渐接受了两兄妹死去的现实,内心流淌着血泪,痛心疾首的母亲的形象。失去孩子的罪责感以及来自婆家的冷眼和非难,让内心极度痛苦的她甚至无法哭出声来,纵使内心愤懑至极,也只能独自悲伤。悲叹作为悲伤最强烈的一种形式,是一种在爱人的死亡所带来的丧失中形成的一种人类情绪上的反应。所有的丧失都是有具体背景的,死亡的形式也各不相同。死亡的原因不同,给幸存者带来的悲伤程度也不同。孩子夭折会给父母带来极大的悲伤,如果孩子在完全无法预见的情况下突然死亡,父母会出现非常强烈而又持久的悲伤反应[1]163。
娘家的没落也给许兰雪轩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许兰雪轩的父亲许晔和夫人淸州韩氏生有两女一男,长女嫁到朴舜元家,次女嫁到禹性传家,长子是曾任吏曹判书的许筬。夫人韩叔昌死后,许晔和金光辙的第二个女儿再婚,又生下两男一女,即许篈,许兰雪轩和许筠[6]64。许兰雪轩是许晔的三男三女中第三个女儿,前妻所生的孩子和后妻所生的孩子之间曾有隔阂。因为自己是女儿身,许兰雪轩在家中无法得到和儿子一样的关注,又因为她是第二个正室夫人的女儿,也无法像其他异腹兄妹一样得到认可,因此,许兰雪轩和同腹的小兄许篈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许篈比异腹长兄许筬优先考取科第,得到了父亲的认可。许兰雪轩17岁时,父亲许晔5月被降职为庆尚监司,18岁那年,即1580年宣祖十三年的2月4日,父亲带病上京时在尚州驿站去世[6]338。许篈破除了朝鲜不让女子接受教育的法制,让许兰雪轩跟着师父李达读唐诗。由于这些原因许篈渐渐成为许兰雪轩最可依靠的对象。《送荷谷谪甲山》云:“远谪甲山客,咸原行色忙。臣同贾太傅,主岂楚怀王。河水平秋岸,关云欲夕阳。霜风吹雁去,中断不成行。”[3]841583年7月16日,出任京畿道巡抚御使的许篈因遭到兵曹判书栗谷的弹劾,被贬职为昌原府使[7]30。8月28日,许篈被贬到甲山[7]31。这一年,许兰雪轩21岁。小兄许篈是许兰雪轩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知己,许篈被流放到甲山,让孤苦无依的许兰雪轩感受到了一种切肤之痛。许兰雪轩认为许篈在党争的漩涡中受到冤屈被流放的处境和中国贾谊的经历十分相似,又将宣祖暗自比作楚怀王,她通过描写由汉阳被驱逐到边疆的路途中,荒凉秋日下的夕阳风景,渲染了当时的凄凉气氛。尾联用一群大雁成群飞行时,行列断裂的景象比喻人生中兄妹因突发事件而被迫分离的悲惨状况。《遣兴》第一首云:“琴成弹一曲,举世无知音。”[7]34这首诗抒发了许兰雪轩对埋没自己满腹才华的朝鲜的怨恨之情,也表达了对当时朝鲜否定女性存在性的理念的抗拒之情。通过此诗,可以看出作者因为找不到能够认可自己的人而苦苦挣扎的心理,反映了作者对于自我意识的认知和觉悟[3]35。对许兰雪轩疼爱有加的许篈的流放和死亡,给作为脆弱女性之一的许兰雪轩留下了巨大的伤痛。这种伤痛和在婆家悲凄的生活给她带来了无法承受的绝望[6]339。1585年春天,来到江陵舅舅家的许兰雪轩写下了预言自己即将离世的诗[7]35。许兰雪轩歇宿在舅舅家时,梦中看到了仙境。在梦中她实现了很多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比如摆脱痛苦,哪怕只有一瞬间。和梦的内容无关,梦境让曾经无法理解的情感得到了宽慰,也有助于治愈受伤的心灵。因为在无意识状态下,人是无法区分希望和现实的[5]84-85。《梦游广桑山诗序》中描绘美丽新奇的景色不断地在许兰雪轩眼前展开,她遇到两个仙女,给她指引了一条去广桑山的路。两个仙女托付许兰雪轩作一首诗,许兰雪轩作了一首绝句,被仙女们赞为神仙写的文章[3]344。之后,许兰雪轩从梦中醒来,写下了此诗。诗曰:“碧海浸瑶海,靑鸾倚彩鸾。芙蓉三九朶,红堕月霜寒。”[3]345据许米子的分析,“许兰雪轩把在现实世界中对于女性来说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设定在假想的世界中,让现实中挫折感和虚无感所带来的悲痛在美好的梦境中展开。许兰雪轩在梦中找到了出口,达到了一种无法区分超俗的仙界和现实世界的状态。这意味着梦境和现实已经融为一体,当人经历这个阶段的时候,其实已经无异于死亡了。”[8]75相传许兰雪轩有三大悔恨。这三种悔恨源于她的自卑感。第一,她悔恨的是在如此广阔的世界上,自己为何偏偏生在朝鲜?第二,为什么自己是女儿身,并且要经历丧子之痛?第三,在众多男子中自己为何偏偏成了金诚立的妻子?[8]88无论如何,这三种悔恨都是许兰雪轩平生无法改变的残酷现实。与同时代的其他女性不同,许兰雪轩在这样的环境下,并不想主动去适应现实环境,而更倾向于逃避现实,她描写仙界,表达自己对仙界的渴望,也无形中表现了她对于认可自己诗才的仙界的幻想。朝鲜时代,女性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写诗更是无法被接受的。许兰雪轩出嫁后,受到婆婆压迫,婆婆禁止她写诗,丈夫又不用功读书,喜欢在外花天酒地。在婆家,许兰雪轩因为自己的存在性和才能无法得到认可,一直承受着极大的痛苦。3月19日,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恨的许兰雪轩离开了人世。在先送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之后,自己也在27岁时英年早逝,并留下将自己的作品都用火烧毁的遗言。据张正龙的见解,许兰雪轩英年早逝的原因为以下几点:第一,长期在丈夫不在的环境中生活以及和婆家人精神层面上的矛盾;第二,对于写诗不同于常人的热爱;第三,年幼孩子的死亡和自己的体弱多病。这些都可看作是使许兰雪轩终结苦短人生的决定性因素[6]42。许兰雪轩的丈夫金诚立婚后一直没有考取功名,却在许兰雪轩死去的那年作为生员考取了己丑增广试的文科丙科,被授予弘文馆正字的官衔[6]40-41。1592年许兰雪轩死后两年,金诚立参与了壬辰倭乱,最终战死沙场。和他的第二个妻子洪氏一起被埋葬在祖坟。
二、丁宁的死别经历
现代女词人丁宁(1902-1980年),扬州人,《临江仙》(秋宵不寐忆文儿)[9]6云:
心似三秋衰柳,情同五夜惊乌。柔肠已断泪难枯。愿教愁岁月,换取病工夫。
祗道相寻有梦,那堪梦也生疏。西风凉沁一灯孤。魂牵还自解,分薄不如无。
失去心爱女儿的打击使丁宁失魂落魄,死亡带来的惊恐和巨大的冲击让她悲痛不已、泪水涟涟。丁宁对发生在对自己而言特别重要的人身上的不幸感到的愤怒。也对这世上只剩下自己,余下更多的时间里不能和所爱之人一起度过感到愤怒。但是丁宁心里明白的仅仅是女儿已经死去的事实。她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发生或者即使要发生,也不是现在[5]31。丁宁无法排解心中的愁苦,甚至希望自己生病,以此来弥补自己的罪责感。对于女儿死亡的责任,她不追究他人,而是质问自己。丁宁在梦里迫切地希望和女儿相见,但就连在梦里和女儿相见都感觉十分生疏,对此她感到心如刀绞、痛苦万分。在孤独的秋夜,当原本魂不守舍的她回过神来,不由地悲叹女儿命运薄浅,情愿自己也一同死去。同时,丁宁又对自己不能阻止这种丧失的发生,而对自身感到愤恨[5]13。
1924年,丁宁失去了4岁的女儿以后,主动提出要与丈夫离婚,经过了三年的法庭诉讼,终于离了婚。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因为与继母之间的约定,她未能与继母分开,而是彼此依赖。KLass说,如果夫妻之间能一同分担丧失感,那么他们之间会重新建立起更加深刻的感情纽带,相反,如果夫妻两人独自承担这种丧失感,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越来越疏远。KLass认为离婚率的增加和孩子的死亡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而是缘于早已积存在夫妻关系中的内在原因[4]267。
《一萼红》(辛未清明前二日,出北门视文儿墓,归成此解。)[9]11云:
绕长堤。正东风孕絮,缥缈绿初齐。逝水情怀,浮云世味,芳序回首凄迷。恨弹指、仙昙分短,剩此际和泪忆牵衣。落日孤村,伶俜三尺,碧草天涯。 多少哀蝉心事,问青山无语,只是莺啼。唤客疏钟,催程薄瞑,湖上灯火船归。揽双鬢、星星碎影。甚轻魂、不共纸灰飞。一夜空阶细雨,还梦棠梨。
上阕描写在万物生长的春天,丁宁在清明节去给女儿扫墓。她感受到人生的短暂无常,在春日的花香里感受到深深的凄凉。女儿就这样死去,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丁宁曾一度无法接受女儿如此命薄的现实。这种孤独感,就如同被关在没有门窗的房间里的感觉。而且在这一感情阶段的停留越久,感受到的悲伤和痛苦就会越深,想要过渡到感情的下一个阶段就越是困难。丁宁怀里抱着女儿的衣服,怀念着和女儿在一起的日子,仍然不忍心把女儿送到现世外的世界。女儿突然死去给丁宁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让她的悲痛久久无法平息。描写夕阳下没有女儿陪伴的情景,表达了她内心的孤独和痛苦。下阕,词人把自己比喻成一只一直悲鸣的蝉,表现了自己被悲痛吞噬的内心。夜幕降临,唤客的钟声,催促着归程,黄昏时分,湖上的灯火照着归船。破碎的倒影,就象自己破碎的心。丁宁一边为女儿烧纸,一边又希望女儿的魂魄不要离开自己,表达了矛盾的心理。寂静的夜晚,在有着和女儿共同回忆的台阶上下起了雨,这样的情景使她期望能与死去的女儿在梦里重逢。
《台城路》(夜凉不寐,闻隔院小儿唤母声,极似文儿。悲从中来,更不能已。)[9]47云:
微凉一枕音尘远,喁喁绿窗何处。聒耳呢喃,惊魂隐约。兜转伤心无数。低迷认取。似学步阶前,揽衣娇语。强起凭阑,絮蛩催泪堕如雨。年来怕闻楚些,那堪温旧恨,灯下儿女。贴水犀钱,缨珠象珥,肠断优昙难驻。重逢莫误。待沤灭空泯,白杨黄土。唤月啼烟,北邙吾觅汝。
上阕描写自己被抑郁和失眠症困扰,傍晚独自一人想要入睡时,听到了隔壁邻居家孩子啼哭回话的声音。邻居家孩子可爱的声音让丁宁对女儿产生了殷切的思念,心情抑郁,又因无法救活孩子的罪责感而肝肠寸断。女儿的死给丁宁带来难以承受的悲伤和苦痛。她因思念女儿而心乱如麻,女儿小时候踉踉跄跄学步的样子和可爱的说话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幻觉会让人感觉死去的爱人还在身边。丁宁沉浸在对女儿的朝思暮想中,身体也变得虚弱无力,蟋蟀的鸣叫让她泪如雨下。一种根本无法想象的丧失感降临在丁宁身上,这种丧失感给她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使她失去理智,让她感受到极度的痛苦。任何人在生活的过程中都会经历丧失,但是因心爱的人死去而带来的空虚感和深深的悲痛是难以名状的。丧失感会让人们的世界就此停止[5]54。下阕抒写了虽然女儿去世已久,但是丁宁听到招魂歌内心还是十分恐惧。这是因为通过直面无论怎样声嘶力竭地呼喊,女儿也不会再回来的现实,她最终承认了女儿已经死去的事实。无法再回到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光,这样的怨恨将她层层包围,但现在唯有活下去这个选择。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女儿在一起的记忆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涌现。在她心中,无论多久,都无法忘却女儿的模样。丁宁盼望和女儿重逢,心中的爱渐渐耗尽,就如同美丽的花最终会凋谢一样。丁宁虽然期待与女儿再次相见,但又担心无法见到。所有的哀悼者,不管是在痛苦的现实生活中,抑或是通过死亡或幻想,他们总是想重新找到离自己而去的死人,实现与他(她)的合二为一。这种行为可以看作是想通过与死者的融合,将丧失当作一件未曾发生过的事,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下去。词人描绘了种着成排的白杨树、荒凉冷清的墓地,刻画了傍晚在坟墓前失声痛哭,焦急地寻找女儿的母亲形象。
《莺啼序》(癸酉除夕,烛光如梦,往事縈心,文儿歿已十稔矣。)[9]16云:
第一段描写自己在深夜听到钟声无法入睡的样子。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年,丁宁仍沉浸在失去女儿的丧失感中,难以承受的痛苦涌上心头,她感到自己的人生如蚕茧般卑微而又渺小。在幽静的山中,纷乱复杂的心沉静了下来,失去女儿的痛苦也渐渐得到缓解。夜深无法入眠的她独自徘徊,感觉摇曳的烛火呼唤着自己疲倦的心。失去心爱的人后,梦见这个人还活着并不稀奇[5]83。梦是人在睡眠时发生的自然现象,它将希望、极度的恐惧及存在于这两者间的所有感情具体化。第二段描绘春日傍晚词人醉酒后醒来的样子。屋外飘雪,丁宁在房中绣花画眉,回想着过去,追忆着与女儿在一起时的种种。她想起了在柑树下和女儿一起玩耍说笑的情景,想起了梅花开时女儿露出的温婉笑靥等等与女儿一起度过的幸福的时光。她回想着过去,猛然透过镜中的帷帐认清了冷酷的现实——察觉到那些跟女儿一起的美好时光都是梦中的幻影。一想到此,词人心中堆积的怨恨就变得更深。做梦的时候,因为真的能见到怀念的人,使我们的内心得到了安适和慰藉。心爱的人出现在梦中,给了我们一段收尾的时间来适应这种突然的远距离的分别。梦给了人们道别的机会,同时,梦也使人们和自己所爱的人找到内心的平和,接受自己不能继续陪伴对方的事实[5]87。从第三段中可以看出词人通过凄凉的景色描写自己支离破碎的心灵。傍晚时分,依旧无法入眠的丁宁,惊魂未定的心也一如从前。绵绵细雨让她不由地心生惆怅。周围凄凉的声音表达了她内心的悲伤和哀叹。满腹忧愁的丁宁想要作词表达心中的郁闷,但是她已肝肠寸断,内心唯剩一片尘土。第四段倾吐了自己看着死去的女儿留下的佩玉,感叹如此难以接受的现实竟然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感觉度日如年。深夜无法入眠的她独自黯然神伤,明白了人生的相遇与离别都是虚无缥缈的。自己与女儿情深缘浅,生命中以母女身份相遇的经历也已结束。丁宁细数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沉浸在回忆中无法入眠。她把自己流的血泪比成荷叶,情绪低迷,伤心不已。
《鹧鸪天》(辛卯仲夏月夜泛玄武湖,怀文玉)[9]64云:
水眄烟颦久不温,征衫无计浣缁尘。轻橈一夕将愁去,唤起苍波旧梦痕。 明月夜,碧云村,更从何处理芳樽。低迷灯火长堤路,几度回头恐未真。
丁宁在玄武湖上泛舟而行,想要洗净自己身上由尘世带来的污垢。她撑着蒿子,想摆脱满心的忧愁。每当波涛涌起,这样的情景总会唤醒曾经做过的梦。所爱的人死后,人们总是想感觉到他(她)还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这样的欲求是十分重要的。梦是让我们感受某种确信的一种非常隐秘的方法,而通过梦感受到的这种确信绝对是逻辑世界无法给予我们的。做梦的时候,我们的内心会得到极大的安慰。梦境是使现实世界与故人所在的灵魂世界能够相通的空间[5]85。即使已故的人只出现在梦中,也使活着的人能够暂且逃离这个充满苦痛与丧失的现实世界,给了人们暂时喘息的时间。下片描写丁宁在月光下独自徘徊,时而回眸,担心女儿是否出现,仍反映了她在感情上还无法完全放下女儿。
三、结 语
本论文考察了朝鲜诗人许兰雪轩和现代词人丁宁有关死别的真实经历。通过比较她们的死别经历,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三点:
第一,许兰雪轩和丁宁都失去了自己的子女。但是许兰雪轩在失去女儿仅仅一年之后,连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伤心过度的她非常害怕自己还会失去腹中的第三个孩子。许兰雪轩一开始她无法接受子女死去的现实,但又想到死去的兄妹俩在现世外的世界中能够永远在一起,不至于太孤单,她也就渐渐对现实妥协,接受了两个孩子一起死去的现实。即便如此,许兰雪轩内心的悲伤依然无法完全排解,终日郁郁寡欢,内心对于自身的愤怒让失去孩子的罪责感不断加深。她由此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渐渐把自己逼上绝路。丁宁则无法接受4岁女儿死亡的打击,以梦境为媒介,迫切希望能与女儿重逢。在死亡面前,人们都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无能,总是试图找到促使这种死亡发生的人。即使十年过去了,丁宁对女儿的想念和伤悼依然深藏在心。强忍内心的血泪,她怀念着曾经和女儿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在女儿的坟墓前不断徘徊,苦苦寻觅着周围一丝一毫和女儿有关的印记。
第二,许兰雪轩对自己生活的朝鲜时代,自己是女性的事实,以及自己是金诚立的妻子的事实怀有强烈的不满。许兰雪轩失去了两个子女之后,在公婆和丈夫的眼中成了罪人,面对反对自己创作诗歌的婆婆的种种逼迫,也只能默默忍受。在那个时代的朝鲜,没有子女被看作是一种巨大的缺陷。因此,对许兰雪轩来说,没有子女也就意味着她的生活和死亡并无两样。许兰雪轩虽然身为人母,却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没有子女被指为七去之恶之一,而许兰雪轩作为一个没有子女的母亲,在婆家受到虐待时所感受到的悲伤是可想而知的[3]33。处于近代变革时期的丁宁则在失去了女儿之后,将一切愤怒发泄到了丈夫身上,主动勇敢地向与自己隔阂越来越深的丈夫提出离婚,两人的关系就此破裂,经过三年的判决,结束了这场婚姻。
第三,娘家的没落给许兰雪轩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可并激励自己的小兄许篈的死,更使她陷入了无法承受的绝望的深渊,最终在27岁时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丁宁则虽与丈夫离婚,但为赡养继母,发誓不再婚。虽然当时很多人怀疑是丁宁的继母杀死了丁宁的亲生母亲,但丁宁还是以孝女的身份赡养了继母一生,自己则过了50年的单身生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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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慧青)
The Study on Bereavement Korean and Chinese Poetesses—— Contrast between Heo Nanseolheon and Ding Ning
KIM Seo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wha Womans University,Seoul,Korean 03760)
Abstract:Both Heo Nanseolheon and ding Ning ever lost their own kids,however,just one year after the death of her daughter,Heo Nanseolheon lost her only son as well,which made her devastated and fear to lose another child in her womb.Similarly,Ding Ning was unable to accept the strike of her four-year-old daughter’s death so as to wish eagerly to have a reunion with her daughter in her dream.Heo Nanseolheon was dissatisfied with the Joseon Period where she lived and the fact that she was born as a female and married Kim Seongrip.After losing her daughter,Ding Ning gave her vent to her husband and asked for divorce for more and more misunderstandings and conflictions.She ended up divorcing her husband after a three-year trial.The decline of her own family did greatly harm to her and the death of XU feng,her little brother,who is the only one recognised and encoursed her in the world made her caught into the slough of despond.Heo died young at the age of 27.Ding Ning divorced her husband,but swore not to remarry for she has to support her step mother all her life.
Key words:Female;Bereavement;Joseon Dynasty;Heo Nanseolheon;Ding Ning;Ppoetry;Comparative Literature
作者简介:金鲜(1967-),女,韩国首尔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近现代韩中女性文学
收稿日期:2015-12-14
DOI:10.3875/j.issn.1674-3555.2016.03.004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中图分类号:G0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55(2016)03-002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