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北魏元进墓志探研
2016-03-15刘军
刘 军
(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吉林长春 130012)
新见北魏元进墓志探研
刘军
(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吉林长春130012)
齐运通先生《洛阳新获七朝墓志》一书收录新见《魏故苻(符)玺郎中元进墓志》,对于了解北魏洛阳时代的政局,特别是宣武帝的宗室政策大有裨益。该志篇幅简短,但内涵丰富,只有将其置于具体的时代背景,广泛联系同类宗室墓志,方能揭示其中隐含的政治深意,进而破解王朝命运的历史密码。元进祖出昭成帝,是服属疏远的非道武子孙,在孝文帝的家族化改革中渐趋边缘化,故而获得急欲揽权的宣武帝的信赖,得以亲近内侍的身份统领宗士,执掌符玺,参与枢机。透过元进墓志可知,宗室政策的变轨是宣武帝巩固专制皇权的必要举措。
北魏;元进墓志;宣武帝;专制皇权;宗室政策
北京中华书局 2012年刊印齐运通先生编《洛阳新获七朝墓志》一书,其中收录洛阳邙山新近出土的《魏故苻(符)玺郎中元进墓志》(后文皆简称“元进墓志”)的拓版照片。据介绍,该志高53厘米,宽65.5厘米,共19列,每列15格,全文总计267字。墓志楷体书写,端庄俊雅,刻工精湛,形制规整,堪称魏碑的典型代表。且篇幅短小精悍,蕴含宝贵的历史信息,引起笔者的充分注意。现将志文标点后抄录如下:
魏故苻(符)玺郎中元进墓志
志文简略记录了墓主元进的出身世系和生平履历。由此可知,他是北魏皇族成员,祖出代北时期的昭成帝什翼犍,在宗室系谱中属位置偏远的非道武子孙。其事迹《魏书》及《北史》无载,亦不见于其他昭成后裔的碑志。查阅史籍发现,昭成一系人丁兴旺、子孙绵延,元进或因房支不显而遭遗漏。单就其墓志内容来看,着实乏味无奇,但若与同期大量宗室疏族墓志类比,并结合洛阳时代特殊的政治形势,便可清晰地映衬出决定王朝命运的重大问题——宣武帝宗室政策的变轨。本文以元进墓志为例,尝试个体与整体的融会,微观与宏观的统一,此乃创作技法之旨趣。
一、元进墓志考释
在转入主体论证之前,应对元进墓志进行简要的文本释读。首句“魏故苻(符)玺郎中元进墓志”是整篇墓志的标题,它遵循官本位社会的理念采取官职结衔的办法。中古河洛墓志题首结衔通常采取四种方式:以赠官结衔、以临终官职结衔、以历任官职结衔和以平生所任最高官职结衔。权势显赫或功勋卓著者惯用第一种,后三种则适用于身份逊色的普通官员。由志文可知,新令从六品上阶、旧令从四品中阶的符玺郎中既是元进的最高官职,也是临终官职,他又无追赠,显然是朝廷的平凡一员。次句“君讳进,字进之”,交代了墓主的名讳。众所周知,中古名字里有“之”乃天师道徒的标志,父子相承也无须避讳,这间接表明元进的宗教信仰[1]。同样取名的宗室还有元忻之[2]393、元斌之[2]526、元尚之[3]141、元均之[3]225、元礼之[3]252等,反映出北方道教兴盛及其对内徙胡人勋贵的深刻影响。次句“昭成皇帝之叡胄,常山康王之令孙”,介绍了墓主的出身门第。研究发现,贵族主义思潮是北魏宗室墓志撰写的基调,他们标榜世资阀阅,归根结底是炫耀父祖的官爵势力[4]。元进是昭成后裔,享有天潢贵胄的殊荣。颂辞云:“令彼皇孙,彦兹帝胤。”即为此意。其祖常山康王,即《魏书》卷一五所载常山王拓跋遵之子素,他“太宗从母所生,特见亲宠。少引内侍,频历显官……宗属之懿,又年老,帝每引入,访以治国政事。固辞疾归第。雅性方正,居官五十载,终始如一,时论贤之。薨,谥曰康,陪葬金陵,配飨庙庭”[2]375,无疑是统治集团的核心人物。元进生父缺载,或早逝、或处士、或仕宦微末,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但这并不妨碍他跻身冠族行列,毕竟其“三状”中有两代位极人臣的王爵,完全超越三代中至少两代官居五品以上的贵族准入线[5]。如此雄厚的世资奠定了元进的人生高起点和锦绣前程,令其在贵族化运动中左右逢源。
除了家世背景,基于道德感知和规范践行的乡望也是中古贵族制成立的基础,如日本学者谷川道雄所论:“高贵的家门养育卓越的人格,而卓越人格使家门越发高贵。”[6]因此,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华夏伦理便成为贵族社会赖以维系的纽带。培养胡人忠顺恭敬的精神,还是荡涤“天下共有”之传统国家观,构建皇权专制政体的客观需要。对元进而言,恪守纲常名教同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故志文曰:“廉贞之节表于冲年,孝悌之至著于弱岁,事君尽忠,交朋慕信。”颂辞亦云:“绮岁怀恭,龆年抱谨,事君尽忠,奉尊慕顺,桂美兰薰,金贞玉润。”与之呼应。须要强调的是,标榜伦常乃同期河洛宗室墓志之常态。如《元焕墓志》:“忠敬发于天然,仁孝出自怀抱。”[3]168《元举墓志》:“孝悌生知,即心为友。言不苟合,朋故讶其信;恭长慈幼,远近叹其奇。”[3]215《元顼墓志》:“忠孝君亲,礼义家国。”[3]291《元湛墓志》:“天资孝友,自然忠信,率礼而动,非法不言。”[3]356《元均墓志》:“蹈礼据德,依仁游艺,孝于奉亲,恭以事长,接下唯宽,交友必信,慎言愍行,善始令终。”[3]361集中展现了蛮族步入文明阶段的崭新风貌。
志文次句“年十八,平北府钦其名德,启为主簿”,讲的是元进仕途之起点,即实现体制内外身份转换的起家问题。六朝士人格外注重起家,视之为政治的新生和衡量家格门第的标尺[7]202。可以说,起家信息浓缩了士庶差别,是把握阀阅贵族制的关键。贵族讲究及早入仕,常制弱冠前后起家。就现有资料统计,北魏宗室释褐的平均年龄为 18岁,元进刚好与之符合,同龄解褐者有元广、元祐、元引、元邵和元钦[8]。这般优待使元进在仕途竞争中尽占先机,乃其贵族性的反映。起家官的品级和类型也是关注的焦点,元进起家官的全称是平北将军府主簿,此职位列旧令从五品下阶、新令从七品上阶,按照旧令官品与乡品相差四等的对应关系[7]66,元进的乡品必为一品,这是中正所能评议的最高等级的仕宦资格,惟三状一品官爵者独享。前文已述,元进的曾祖和祖父俱一品王爵,获此礼遇顺理成章。六朝士子解巾,偏爱位高廪重、职事悠闲的清官,如秘书著作、黄门散骑、东宫及王国属员[9]。日后随着诸公与将军幕府权利的膨胀,非清职的主簿、参军等僚佐仰仗有力后台也倍受青睐。《通典》卷一六《选举典》描述北魏情况:“自兹以降,亦多乖舛。且参军事专,非出身之职,今必释褐而居。”主簿负责府主文案,班次比参军靠后,然亲近度丝毫不逊。元进出身显要,预示未来飞黄腾达,这与其高贵的门第休戚相关。志文称元进投褐为“启”,这是一种特殊的授职方式,文献偶尔训释为“辟”,乃介于长官辟除和朝廷任命之间的过渡形态,通常是长官采择声望举荐,最终由朝廷酌情委任[10]。换言之,平北将军“钦其名德”是启请元进为主簿的前提和途径,这与朝廷直接选任官员迥然有异。
次句“时世宗以君幼播令称,敬留其人,除奉朝请,入充侍官,外领宗士,出内之称,备彰朝听”,提到元进的首次迁转。元进由军府僚佐移调禁省,成为皇帝的侍从官员奉朝请,标志着身份等第的飙升。墓志说宣武帝欣赏他的品性和盛誉,故而破格提拔,当然也不能排除府主力荐的因素。奉朝请是元进的首次迁转官,位居新令从七品下阶,虽与起家官品级持平,但实际效力更胜一筹,它犹如官场跳板,提供平步青云的契机。按《晋书》卷二四《职官志》:“奉朝请,本不为官,无员。汉东京罢三公、外戚、宗室、诸侯多奉朝请。奉朝请者,奉朝会请召而已。武帝亦以宗室、外戚为奉车、驸马、骑三都尉而奉朝请焉。”可见,奉朝请本为优礼臣下的散位,并无固定执掌。北魏原样照搬,节闵帝诏:“员外谏议大夫、步兵校尉、奉车都尉、羽林监、给事中、积射将军、奉朝请、殿中将军、宫门仆射、殿中司马督、治礼郎十一官,得俸而不给力,老合外选者,依常格,其未老欲外选者,听解。”[2]276奉朝请等散官虽为候补实缺的缓冲,却可凭借朝会之机侍奉君主,随机获得临时委派。元进便是实例,以奉朝请兼领宗士。所谓宗士,原名宗子羽林,是全部由宗室子弟编组的卫戍劲旅,在北魏军政两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宣武帝打破禁军指挥序列,安排元进以散官统领宗士,其中深意留待后文解析。次句“又以君少秉坚贞,长遵礼谨,迁君苻(符)玺郎中,委以重任”,是说元进恪尽职守,深蒙宣武帝器重,越级晋升新令从六品上阶的符玺郎中。按《唐六典》卷八《门下省》:“后魏御史台置符节令,领符玺郎中。”可知,符玺郎中是隶属御史台,掌管皇帝玺印的机要职务。《于纂墓志》:“寻转符玺郎中,行信增严,虎竹方重。”[3]201《元邵墓志》:“起予唯新,涣汗载密,俄领符玺郎中,传代秘重,六纽难窥。”[3]221说明此职责任重大,非心腹近臣莫能居之,元进由此跃升帝党的骨干人物。
次句“英志不遂,以大魏熙平元年卒于京师修仁里,冬十一月廿二日迁窆于谷川之阳”,说到元进英年早逝,葬送了大好前程。志文提到的修仁里应是元进府邸所在,属《洛阳伽蓝记》所载京师洛阳二百二十里之一。检索文献,该里名称仅见《山晖墓志》:“君讳晖,字乌子,河阴修仁里人也。”[3]79治洛阳城市史者未曾措意,据此可予增补。研究发现,北魏洛阳里坊规划等级森严,推测修仁里与敬义、昭德、孝敬、孝义等以德行命名的诸里一样,是高门望族、达官显宦的禁脔[11]。志文所说“谷川之阳”,特指洛阳城外、谷水以北的邙山葬区。北魏迁都后,王公贵胄集中埋葬于此,故墓志中类似表述屡见不鲜。如《元嵩墓志》:“窆于河阴县谷水之北岗。”[3]52《元顺墓志》:“迁窆于京西谷水之北刚。”[3]224《元彝墓志》:“葬于京西谷水之北皋。”[3]226《元瞻墓志》:“窆于京西谷水之北皋。”[3]228此地系崤山支脉,海拔约三百米,雄浑逶迤,符合风水学选择阴宅“土厚水低”的标准。元进墓的具体地点尚未公布,估计远离孝文帝长陵左前方250至300米等高线间的核心台地,偏居200米以下的边缘位置,这与其非道武子孙的身份相匹配[12]。次句“窃以地境绵遐,泉乡阻晦,若不刊石表名,置之埏户,何以铭记将来,旌分远世”,照应颂辞“天不祐善,当春夭殒,灵宫夕启,龙轜旦引,去矣生途,永无返巡,绋马行悲,烟禽跓愠,陆道平夷,泉乡杳峻,何以记之,刊石表信”,皆为河洛墓志惯用的句式,表明镌刻志石意在悼念逝者、寄托哀思。
二、宣武帝重用元进
墓志简短并不代表人生平淡,据考释可知,元进官卑权重,跻身宣武帝的枢密团队,他以奉朝请统领宗士、担任符玺郎中的环节尤其值得重视,透露出宣武帝的用人原则、施政方略,特别是王朝宗室政策的变轨,元进墓志非凡的史料价值就在于此。
这里侧重探讨授予元进宗士指挥权的问题。北魏中央军脱胎草原部落武装,国人八部各按血缘氏族独立编组,拓跋本支自成一军,专称宗子军或宗子羽林,其员额约占禁军总数的八分之一[13]。《魏书》卷五八《杨播传附杨椿传》:“自太祖平中山,多置军府,以相威摄。凡有八军,军各配兵五千,食禄主帅军各四十六人。自中原稍定,八军之兵,渐割南戍,一军兵才千余……州有宗子稻田,屯兵八百户。”可知,宗子军正常编制官兵五千余名,裁减后仍有千人。其与皇帝同宗,乃国之肺腑,战斗力和忠诚度毋庸置疑,因而成为卫戍征伐的绝对主力,在政治舞台上扮演中流砥柱的角色。宗子郎卫是皇族子弟升晋的必经之路,《魏书》卷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顺阳公郁传》:“初以羽林中郎内侍。”《元保洛墓志》:“祖故贷敦内三郎。”[3]59《元苌墓志》:“皇兴二年,召补大姓内三郎。”[14]他们平素贴身扈从,《魏书》卷一四《宜都王目辰传》:“初以羽林郎从太祖南伐至江。”[2]348同书同卷《淮陵侯大头传》:“擢为内三郎,从世祖有战功。”[2]362同书同卷《武卫将军谓传附丕传》:“世祖擢拜羽林中郎,从驾临江。”[2]357山西灵丘出土文成帝南巡碑碑阴记录随行人员,可辨识的宗子内三郎就有苟黄、乌地延、乌地干、解愁、他莫行、斛卢、阿各拔、来豆眷八人[15]。危急关头要舍身救主,侍卫拓跋齐“从征赫连昌,世祖马蹶,贼众逼帝,齐以身蔽捍,决死击贼,贼乃退,世祖得上马。是日微齐,世祖几至危殆。世祖以微服入其城,齐固谏,不许,乃与数人从世祖入。城内既觉,诸门悉闭。世祖及齐等因入其宫中,得妇人裙,系之槊上,世祖乘而上,因此得拔,齐有力焉”[2]362。奸佞当道则须捍卫朝纲,“高宗崩,乙浑专权,隔绝内外,百官震恐,计无所出。(拓跋)郁率殿中卫士数百人从顺德门入,欲诛浑”[2]347。有鉴于此,北魏皇帝始终把宗子军当作牢靠支撑,不遗余力地予以扶植。
降至宣武帝即位,面临皇叔联合执政的局面,拉拢宗子军是抗衡诸王、实现亲政的不二之选。他首先改善宗子卫士的待遇,“(永平)四年七月,诏改宗子羽林为宗士,其本秩付尚书计其资集,叙从七已下、从八已上官。”[2]3004如所周知,六朝贵族重文轻武、鄙薄实务,武人堕入浊流,地位一落千丈,仕途严重受阻。宗子羽林更名宗士,表明全体被授予军官身份,并按更高的标准起家[16]。引文提到的从七、从八,乃孝文帝太和二十三年(499年)遵循贵族流品思想改造的新官品,即切割旧令六品贵族线以上部分重新划分正从九品三十阶的产物,换算为旧令的正五至正六区间,系门第二品所居的流内官[7]246。易言之,难入清流视野的武夫现在与贵族平起平坐,升晋通道大为通畅。在彻底固化封闭的贵族时代,此举可谓无上的恩典。另外还赋予宗士议罪减免刑罚的特权,《魏书》卷一一一《刑罚志》:“先是,皇族有谴,皆不持讯。时有宗士元显富,犯罪须鞫,宗正约以旧制。”但要从根本上控制宗士,使之甘受驱策,还应调整指挥权的归属,元进正是在此背景下脱颖而出的。
在宣武帝之前,宗子军长期掌握在尊贵的道武子孙手中。《元倪墓志》载其叔父道武曾孙南平王元霄曾任大宗正卿,领司宗卫将军[3]134。这应是宗子军的最高统帅。孝文帝厉行家族制改革,依据服纪远近配置权力,道武后裔中的五服亲属(太武以来诸帝子孙)倍受垂青,宗子军的指挥权交付同胞兄弟彭城王元勰。《魏书》卷二一《献文六王下·彭城王勰传》记载:“复除侍中,长直禁内,参决军国大政,万机之事,无不预焉。及车驾南伐,以勰行抚军将军,领宗子军,宿卫左右。”史载,元勰总摄内外,功高震主,“(太子)及至鲁阳也,东宫官属,多疑勰有异志,窃怀防惧。”[2]577宗室近属势力急剧膨胀,给宣武帝带来严重冲击,稳妥的对策是用地位较低的非道武子孙取而代之,利用双方的嫌隙坐收渔利,理想的候选指向近信侍臣昭成后裔元进。在宣武帝看来,资历浅薄才会俯首帖耳,位差悬殊方能以卑制尊,此乃古人权谋之术的精髓。
元进统领宗士绝非偶然的个案,而是宣武帝系统清洗禁军的举措之一。梳理文献发现,当时非道武子孙有全盘接管禁军之趋势。《元珍墓志》载,平文后裔元珍历武卫将军、左卫将军、领军将军,“始荷腹心之任,受六师之重,掩虎旅于神扉,启御侮而肃警。”[3]77其子《元孟辉墓志》可为佐证:“末为世宗心旅,稠樛禁御廿余载。”[3]116其兄元苌镇守京城外围,《元苌墓志》:“北中郎将、带河内太守。”[17]从兄弟元鸷随侍警卫,《元鸷墓志》:“正始中,转直寝。永平中,拜直阁将军如故……延昌中,诏除龙骧将军、武卫将军。”[3]342此前他作为宗子羽林弹压首辅咸阳王元禧政变。《魏书》卷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高凉王孤传附鸷传》载,元禧后人元坦借酒嘲讽元鸷:“孔雀老武官,何因得王?”回应道:“斩反人元禧首,是以得之。”昭成后裔元晖也参掌禁军,《元晖墓志》:“俄转侍中,领右卫将军,执兹喉键,总彼禁戎。”[3]111可见,宣武帝倾向疏宗典兵,元进领宗士是新的例证。
再说元进担任符玺郎中,诏诰公文的信用凭证系其一人之手,重要性不言而喻。其实,以疏宗掌机要也是宣武帝的惯用手段,前引《元珍墓志》:“俄迁侍中,绮综王言,经纶衮阙,出则倍驾,入参侍席,声盖一时,道彰远迩。”[3]77《元晖墓志》:“绸缪帷幄,缱绻二宫,深诚远略,雅见知爱。竭心以奉上,开衿以待物,劬劳夙夜,知无不为。由是万机巨细,咸相委杖,军国谋猷,靡不必综。”[3]110《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常山王遵传附晖传》另载:“深被亲宠,凡在禁中要密之事,晖别奉旨藏之于柜,唯晖入乃开,其余侍中、黄门莫有知者”,即为明证。
总之,元进一干疏族把持禁卫、枢密等要害部门是宣武朝权力格局的显著特点。元进生前委以重任,死后荣宠备至,其墓志规格异乎寻常暗示其实际地位的特殊。据学者研究,北魏墓志的外形尺寸按生时官职品秩确定,股肱重臣魏尺三尺(约80厘米),一、二品要员二尺四寸(约66厘米),三品二尺(约55厘米),四品一尺八寸(约50厘米),五品一尺二寸(约33厘米)[18]。元进生前最高官职区区从六品,依常制志石不过一尺余(约30厘米),实际却是高53厘米,宽65.5厘米,均值接近一、二品要员的水平。如此破格安排,必是皇帝有意为之,以彰显元进的功勋,偏袒疏族的人事政策由此显露无遗。
三、元进等疏族崛起的原因
元进等疏族在宣武朝异军突起,成为掌控朝政的新锐力量,其中有两方面因素需要阐释:
一是汉化改革后拓跋氏族的瓦解与宗室利益关系的分化。起初,北魏宗室深受代北行国“直勤”传统的影响,成年男子享有大致对等的权利,房支行辈间的差距并不显著[19]。孝文帝试图通过家族秩序的重构导引尊卑贵贱的理念,进而为皇权政体扫除障碍。于是,统治权益开始按照亲疏远近逐次配置,开国君主太祖道武帝的后嗣,尤其是当世五属的有服宗亲是既得利益群体;五世以外的出服疏宗,特别是建国前的非道武子孙遭到无情排挤。如太和十六年(492年)“改降五等”规定:“远属非太祖子孙及异姓为王,皆降为公,公为侯,侯为伯。”[2]169邙山墓葬也被逐出紧邻长陵的核心高地,只能在周边低地另觅位置。司法层面的八议中的“议亲”条款也将其剔除在外[20]。甚至连昭示族人身份的太庙祭祖资格都被剥夺,“曾玄之孙,烝尝之荐,不预拜于庙庭;霜露之感,阙陪奠于阶席。今七庙之后,非直隔归胙之灵;五服之孙,亦不霑出身之叙”[2]2763。连续的打击摧毁了他们的身份认同和情感归宿,加剧族群裂痕,疏族与近属陷入旷日持久的纠纷,这是宣武帝挑动宗室矛盾的外部条件。元进尽管在贵族化浪潮中顺风顺水,但获益程度远不及近属,心生怨愤势所难免,这恰好为皇帝所利用。
二是近属势力的迅猛扩张威胁皇权。太和末叶,在贵族化和家族化变革中双丰收的近属羽翼渐趋丰满,官爵权力对疏族构成压倒性优势[21]。景明初年,皇叔咸阳王元禧、北海王元详、广陵王元羽和彭城王元勰交替当政,导致皇权式微。元禧公然索要羽林虎贲,扬言:“我是天子儿,天子叔,元辅之命,与诏何异?”[2]739元详“以季父崇宠,位望兼极,百僚惮之……军国大事,总而裁决”[2]561。元勰“大得人情,不宜久在宰辅……凡所裁决,时彦归仰”[2]580。宣武帝的皇位岌岌可危,起用疏族牵制近属势在必行。总之,宗室政策调整的根本动因在于皇权主义的伸张,元进特殊的仕途就此注定。
综上所述,邙山新出元进墓志为考察北魏后期政局和宗室政策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素材,有助于了解元姓宗室的生存境遇及进化趋势。与贵族化气息浓郁的宗室墓志精品相比,元进墓志更像粗糙简陋的缩水版,利用价值看似有限。但若跳出文本字面的局限,进一步拓宽学术视野,便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事实证明,置身墓志创作的现实语境,把握历史演变的主题线索,贯穿明确的问题意识,整合相关史实的逻辑关联,小材料也能写出大命题,这是中古出土文献研究取得突破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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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ation on the Newly Unearthed Yuanjin’s Epitaph of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LIU Jun
(Institute of Ancient Document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China130012)
YuanJin’s epitaph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is included by the Mr.Yuntong Qi’s book “Luoyang Newly Unearthed Seven-Dynasty Epitaphs”, which is of great advantage to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Luoyang political situation and especially Xuanwu emperor’s royal clan policy.The epitaph is short in the length but rich in the connotation.It is the effective method to reveal the profound political implication if the epitaph is put in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environment and extensively connected with the similar epigraphs so as to break historical code of the dynasty fate.As Yuanjin’s ancestor, Zhaocheng emperor is the distant relative of the royal clan group who is gradually marginalized in the familization reformation of Emperor Xiaowen.He got the trust from Emperor Xiaowen who is eager to obtain the royal power so as to intimate to the aide.As Emperor Xuanwu’s favorite confidential employee, he commanders the intellectuals, wields the jade token and participates in the important policy-making.It is revealed through the Yuanjin’s epitaph that the change of autocratic imperial policy is one of the indispensable measures for Emperor Xuanwu to consolidate his imperial authority.
Northern Wei Dynasty; Yuanjin’s Epitaph; Xuanwu Emperor; Autocratic Imperial Power; Royal Clan Policy
K239.21
A
1674-3555(2016)04-0066-07
10.3875/j.issn.1674-3555.2016.04.010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朱青海)
2015-07-12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14D031)
刘军(1979- ),男,辽宁抚顺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史